养鸭记
2021-12-02徐晓群
徐晓群
影集《苏州旧梦》里有张一百年前的宝带桥照片,摄影师很讲究取景角度,宽阔水面上的九只鸭子虽然只是古桥的配角,如果少了它们,照片未必能够流传下来。
鸭子是水陆两栖的家禽,近水人家都会养上几只。“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小河里游弋嬉水的鸭子是江南水乡开春时最灵动的风景,河道因此多了一份活力。
乡下人养鸭一为售卖鸭蛋补贴家用,二为改善伙食。鸭蛋是家常菜中的百搭,炒蛋、炖蛋、腌蛋,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买块猪肉做份金灿灿的肉蛋饺,好口福又有寓意。河面上常能见到一条小木船一根长竹竿,几百只鸭子在统一指挥下行动有序,赶鸭人叫作“鸭司令”。和养鸭相关的地名各地都有,比如鸭蛋浜、鸭棚头、鸭场上等等。
春天万物复苏,农村人开始忙碌了,苏州葑门外安利桥头有哺坊,信誉好,名气响。邻近的斜塘、车坊、郭巷的农民是这家哺坊的常客。我家离葑门头近,大概步行一个多小时就到。去购买苗鸡苗鸭是我们一群少年的乐事。
一大早,吃两碗有面疙瘩的白米粥,就相约出发了。竹编的箩头家家都有,平时是用来抓鱼虾的,现在又成了存放苗鸭的工具,既透气又安全,苗鸭不会受压受卡。云弟是家里独苗,爷爷对他百依百从,隔日坐在门槛上忙了半天新编一个箩头,样子漂亮又结实。那一天,云弟的箩头里放了一块荷叶包裹的油摊面叶和一个腌鸭蛋,香味一阵又一阵地撩人胃口,家境优越就在一张面叶。
五个乡下少年背着箩头出发了,唱歌和猜谜能解闷解乏,行进到杨枝塘时,唱罢《学习雷锋好榜样》,彩根算计上了云弟的腌鸭蛋,说要猜谜语比输赢。云弟自恃会猜几个,同意输了给腌鸭蛋。“路边有个洞,中间红彤彤,软的进去硬的出来”,云弟没猜中。彩根的答案是街上大饼店里的炉子。
云弟见输了要赖账,说他家的腌鸭蛋特别沙特别油,情愿出苦力。他替大家背了五个箩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吃腌鸭蛋,啃得满嘴是油,惹得城里的阿姨指指点点。
我家就在长浜河边,养鸭子持续了多年,上年的老鸭子只有三只了。母亲给我八元钱,关照买点豆制品,再捉回十只苗鸭,反复嘱咐要挑壮实的、叫声响亮的。谁料店里的师傅头也不抬,根本就不理你的要求,一只大匾里全是毛茸茸的苗鸭,一把两只,五下就满了。
养鸭本是农村家庭简简单单的副业,要想看到鸭子生蛋,经历的曲折也不少。饲养鸭子是我们少年人的任务。第三天,我家的鸭子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好婆怀疑是自家的大花猫做的坏事,却没有证据。猫是狡猾的动物,一旦尝食了细嫩的小鸡小鸭,很难收住魔掌。乡下人养狗可以防偷盗,狗是忠臣,不计较贫富,喜欢的人多。猫奸诈,要防止老鼠猖狂又不得不养。星期天,好婆把九只苗鸭放养在场地上,大花猫在桃树下假装睡觉,一见到我们离开,立马睁大了眼睛。我手持木棍,躲在门后像特务一样窥视猫的举动。大花猫实在机灵,一瞬间就叼住了一只苗鸭,我来不及跑出门外,就见它窜进草丛不见了。案件破了,可惜又损失了一只小鸭。我愤怒又无奈,追进草丛乱打一通。大花猫做贼心虚,几天不敢靠近我们。
鸭子长得快慢,全在主人给它们的食物。如果天天米糠或剩余的饭粒,就长得慢,最好能天天喂食拇指大的泥田鸡。泥田鸡其实是蛙的一个种类,数量庞大,水稻秧田里星星点点多的是,“唭哇唭哇”声囊鼓成一个大白泡,叫声嘹亮,人靠近就停止鸣叫,一跃钻进水沟里。这时抓田鸡十拿九稳,田鸡自以为聪明,哪躲得了我们的手掌?一汪浑水就是它的藏身地,一把两只是常有的事。彼时还不明白田鸡背上驮着田鸡是在交配繁衍后代,叫声是求偶的信号。田鸡到了袋子里便不再叫了,拼命乱窜乱撞,想逃生谈何容易。棚子里的鸭子早已伸长了头颈,一口一个,吃得颈部鼓胀仍不肯停歇,看得出垂死的田鸡还在蹬脚。偶有逃出棚子的,又会遇到大公鸡的啄食。好在田鸡繁殖力极强,水沟里一群群游弋的小蝌蚪,隔几天又成了蹦蹦跳跳的田鸡。
一个多月后,半大的鸭子可以放养了。所谓放养就是让它进入邻近的河道自由自在地嬉水觅食。鸭子虽恋家,有时也会鸡头晕,到了暮色苍茫时,望着相似的河滩也会犯晕,这时只要挥舞捉田鸡的袋子,对着它唤叫“鸭溜溜”“鸭溜溜”,领头的老鸭辨清了主人的声音,就会高兴地往岸边游,如果呼“鸭溜溜”的人多,又会乱了它的思维,变得迟疑不决。
为了早生鸭蛋,云弟常常给鸭子喂食黄鳝和泥鳅。我们也学习经验,用毛竹片做了夹子,夜深人静时在田埂上抓露出水面觅食的黄鳝。第二天,再把养在木桶里的黄鳝一条条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滑腻灵活的黄鳝,瞬间僵了身子,然后一截截剪给鸭子吃。如今想来我们是真笨,黄鳝泥鳅都是野生的,现在买也买不到,父母嫌其腥味重,为了早吃鸭蛋,每次都把抓来的好东西礼让给鸭子。
到了夏末,云弟家的鸭子开始生蛋了,云弟又有了炫耀的资本。此时鸭子的胃口也越来越大。这几天四队浜底头的一块稻田又被一群鸭啄食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村里放了露天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小姐妹为了集体的羊群不受损失,与暴风雪作斗争,差点丢了性命,感动了很多人。生产队的亩产量要上报的,稻谷也是集体财产,要不要保护?“打鸭溜溜”成了这个时期的特定词汇。生产队长是快40岁还单身的巧全,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比较蛮横,做起事来别人总是忍让三分。当他知道鸭群又在偷食快要成熟的水稻,立即派人把船拦在了河中间,岸上也有人围堵。长竹竿也能舞出刀光剑影,惊得鸭子上下飞蹿。我原以为弱弱的鸭子大多会毙命,没料到求生心切的鸭子不光会飞,还会潜水。
巧全年纪轻,力气大,长竹竿横扫在水面上,难免会有惊慌失措的鸭子“中枪”。四五只受伤的鸭子在水面上扑棱,隔壁陈好婆认出有一只是她家的,要巧全手下留情,赶跑就行了,禽畜怎么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损害了集体?巧全不为所动,一定要杀一儆百,他跳入水中,受伤的鸭子游不过巧全,抓住后全被扭折了脖子。陈好婆不甘示弱,骂巧全断子绝孙,这话幸亏是老好婆说的,如果是另一个年轻人这样骂,一场肉搏战肯定不可避免。我家好婆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自家的鸭子平常一直笃悠悠,今天竟然成了飞鸟,逃出了包围圈,直喊“阿弥陀佛”。
鸭子偷食防不胜防怎么办?又有热爱集体的人传经送宝。生产队仓库里有大量剧毒农药“乐果”,把谷粒浸泡在农药里,然后撒在田埂上,鸭子没有嗅觉,奇臭的谷粒照吃不误。这方法果然奏效,几天后一群偷食的鸭子把田里的毒谷吃了个精光,半个小时后,毒性发作,一只只已经生蛋的鸭子吐着黄水死在岸边或水中。这一招下来,家家都不敢让鸭子放野了。
云弟认出其中两只鸭子是他家的,哭哭闹闹,讨了一回嘴上便宜。前几天巧全的事迹得到了公社的表扬,现在更不怕事了,骂吧,你们骂吧,反正我是为了集体。云弟爷爷是党员,思想觉悟高,一手拉着孙子,一手拎着两只死鸭默默地回了家。
被药死的鸭子属不正常死亡,按照要求应该深埋处理。看着胖乎乎、沉甸甸的死鸭,怎么舍得扔掉呢?云弟爷爷不舍得,乡下人有谁舍得呢?杀鸡斩鸭是春节的盛事,平常日子咸菜过饭为主,肉食很宝贵。病死、药死的鸡鸭乡下通常是处理掉内脏后,在河滩上反复清洗,再用码头上扫来的大粒盐腌制在缸盆里,一个星期后再食用。
看着从鸭腔里取出的一坨未成形、大小不一的蛋,云弟奶奶直喊“作孽作孽”,附议了陈好婆,大骂巧全这个赤佬“不像人”“做绝子孙的事体”。劫后余生的几只鸭子关在棚子里,起初几天傻傻的,泥田鸡也不吃了,体重明显减轻,原来每天早上可以从棚子里收拾十来枚沾满鸭屎的蛋,现在一个也没有,要想把鸭子调整到生蛋状态至少要一个星期。
鸭子从苗鸭开始的两三年时间,是它的生命旺盛期。一只好的鸭子一年能产蛋三百枚,十只鸭子的产量就蛮可观。鸭子的一生很短暂,虽不像乡下土狗的一生曲折悲壮,生来也要防病、防蛇、防猫、防毒、防棍棒,生命也很坎坷。生蛋时主人高兴,一旦年老丧失了产蛋能力,主人就会用草绳缚住脚和翅膀,摆在葑门横街地摊上,成为盘中餐。
我祖居的长浜村和宝带桥近在咫尺,鸭子游出南大桥就能成为那张照片上的配角,那几只鸭子会不会就是我乡里乡亲饲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