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唯物史观解说》之译看建党早期李达的译者身份
2021-12-02谭坤秀
谭坤秀
一、引言
李达(1890—1966)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建者和早期领导人之一,也是中国最早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之一。20世纪20年代,在日本留学的李达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日语转译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著名学者、《资本论》的译者之一侯外庐先生评价李达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播火者”[1],这足以证明李达在推动马克思主义译介中影响中国知识分子的贡献之大。1918年至1920年,李达翻译了《唯物史观解说》(以下简称《解说》),此书的原作者为荷兰社会主义学者赫尔曼·郭泰(Herman Gorter),书中强调了历史唯物主义中意识形态的重要性。李达在翻译时根据需要,在附录中增加了《马克思唯物史观要旨》一文,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进行编译和综述,以进一步补充和完善《解说》所论及的唯物史观。李达在译者附言中对该书赞不绝口:“这书的价值,有柯祖基一篇序文……我也不能另说别的赞美的话,除了一个‘好’字。”[2]此书的翻译出版使李达成为推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中国传播的重要学者。
《解说》的作者郭泰是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拥护者,但即使在今天,国内外学术界对于他在马克思主义的贡献研究也并不多。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李达选择这本著作并在短短一年内便翻译出版?作为中国早期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之一,李达绝不可能毫无目的地任意拣选一本外文著作加以翻译,其中译者身份必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本文将以周领顺教授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为支撑,辅以李达的其他著述和社会活动,从译者身份的角度分析李达翻译《解说》的行为,阐明建党早期译者身份与马克思主义著作的文本选择和译本表达等方面之间的联系。
二、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概述
传统的翻译批评往往是从源语文本到目的语文本的静态分析,缺少对译文进行客观且宏观的评价,这种脱离社会背景的分析无法对某些特别的翻译现象做出科学全面的解释。在此背景之下,周领顺教授在《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书中提出了一种动态的翻译批评理论,即“译者行为批评理论”[3]。在这一评价理论中,译者身份“具有语言性和社会性双重属性”,译者行为分为“翻译内和翻译外两个方面”[4]。与译者身份的双重属性相对应,周教授搭建起“‘求真—务实’的评价模式,‘求真’面向原文,‘务实’面向社会”[5]。本文拟从“翻译内”行为和“翻译外”行为两个方面,聚焦李达的译者行为在语言性和社会性上的体现,解释建党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过程中李达的译者身份。
三、李达的译者社会性属性
译者身份的社会性属于“翻译外”行为,即“翻译外部的行为,主要指译者超出翻译文本之外的社会因素”[6]。这些社会因素包括“宏观上的译者风格、接受人群、社会环境、历史和时代以及个人和团体目标等因素”[7]104。本文分析李达的多重译者身份,如近代留日的爱国学者、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学者和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建者,探究其译者身份与翻译动机、翻译方向、底本选择和目标读者之间的联系。
(一)翻译动机:凸显其爱国学者身份
李达出身贫寒,成长环境和日本求学经历塑造了他的爱国品格,使他萌生翻译动机。
内忧外患的国内环境是李达走上马克思主义翻译之路的重要动因。李达出生于湖南的一户佃农家庭,众多兄弟中只有他得到了读书的机会。在中学时期,李达便和进步师生一道积极参加集会,这些活动激发了李达早期的爱国思想。读中学期间,李达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受到甲午战争的影响,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开始向日本学习科学技术,鼓吹新式教育,“实业救国”思潮应运而生。李达最初便受到这一思潮的影响,初抵日本后专注理科学习,希望从日本习得技术,来振兴中华。但事与愿违,段祺瑞政府1918年和日本签订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和《中日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如此丧权辱国的军事协定逼得李达等爱国志士为此罢学归国开展爱国抗议活动,但爱国活动很快被当局暴力镇压。和许多近代留日的学生一样,李达越发认识到学习理科无法拯救中国,泱泱大国亟须革新思想才能融入世界发展大势。于是李达“返回东京后放弃了理科,转而投身于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8]。
日本留学是李达翻译的直接动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彼时中国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华民族欺压和凌辱愈发激发了他的爱国情愫。李达在《沿着革命的道路前进》中写道:“一方面感到耻辱,一方面滋长着反日情绪……我们是要忍耐着,在那里学习一点东西,以便将来回国搞好我们自己的国家。”[9]在爱国热情的鞭策下,他发奋学习日语、英语、德语等课程,如饥似渴地汲取马克思主义知识,笔耕不辍地从日语转译社会主义著作。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李达陆续翻译了《唯物史观解说》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35种,合计二百余万字[10],集中进行了唯物辩证法的翻译和介绍工作,还以昆仑书店和笔耕堂书店为阵地中心翻译出版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重要的方向指引,实现了“由爱国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飞跃,走进了中国第一批共产主义战士的行列”[11]。
(二)翻译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拥护者
李达在日本留学期间对马克思主义开始有了深入接触,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更使李达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深刻影响了李达的翻译选择。
唯物史观开始在中国大规模传播之初,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唯物史观和社会主义的看法、理解众说纷纭。李达回忆说:“当时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很少翻译过来……这是因为中国没有人翻译,资产阶级学者根本不翻译,而我们的人又都翻不了。”[12]此情此景之下,李达深感身上使命之重大。正值郭泰的《解说》出版,书中的唯物史观能够合理解释中国的社会现状,这让李达看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契机,“只有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才是中国人应当选择的社会主义”[13],他的翻译方向也由此大致确定。
要向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最先需要从翻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开始,俄国十月革命为李达的翻译选择提供了方向。虽然早在辛亥革命之前,马克思主义学说就已经传入中国,但却没有被知识分子采纳,主要原因是多数知识分子幻想通过和平过渡的方法进入民主社会,这与马克思主义中的阶级斗争、暴力手段背道而驰。而俄国十月革命的突然胜利,改变了世界形势,也震惊了全世界在改革革命中屡屡碰壁的知识分子。李达总结十月革命的经验,认为中国要“学习俄国人的革命经验……由人民起来推翻反动政府,走革命的道路”[14]。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所掌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实在有限,缺少与中国社会实际相似的案例借鉴,所以俄国十月革命和列宁主义正好为中国提供了一条革命的新道路。《解说》的原著作者郭泰参与过第二共产国际,曾与列宁通过书信争论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观点,曾与马克思主义著名学者考茨基有过接触,后者还曾为他的《解说》作序,曾与朋友安东·潘内科克(Anton Pannekoek)一起“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分析了十月革命”[15]。这也许能解释李达选择《解说》,并在一年内就翻译出版的原因。
(三)底本选择和目标读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
国内革命屡屡失败的教训使李达明白,在中国成立共产党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用社会主义理论武装年幼的党是迫在眉睫的事。李达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之一,其译介有很强的倾向性和导向性,主要体现在对底本的选择和对目标读者的观照上。
李达和日译本译者堺利彦(1870—1933)分别是中日两国共产党的早期创建者之一,相同的追求很可能是李达对日语底本进行选择的重要考量。堺利彦接触马克思主义著作较早,在研读了社会主义理论之后,他开始翻译出版社会主义哲学著作,推动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他也因此有“社会主义运动之父”[16]的称号。1919年4月,堺利彦创刊《社会主义研究》,此刊后来发展成为日本共产党早期机关刊物的前身。与堺利彦的经历相似,李达在中国共产党建党早期推广马克思主义,从日语转译了以《解说》为代表的一系列马克思主义著作,为中国建立起社会主义政党提供理论支撑。1921年,李达返回中国,与陈独秀、李汉俊等人一起组建中国共产党,创办共产党秘密机关刊物《共产党》,由李达担任主编。这样看来,李达在建党早期选择翻译堺利彦译本作为底本可能是出于相似的经历和追求,都是为建立各自国家的共产党而作思想理论准备。
李达译著所面向的目标读者群体是具有一定马克思主义知识的中国学者,其中不乏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其他创建者。他需要对目标读者负责,翻译应对社会“务实”。读者中间有相当一部分有海外留学经历,对于唯物史观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诠释,如李大钊、蔡和森,还有一部分学者虽没有留学经历,但试图将社会主义与中国实际结合,毛泽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为寻求对社会和读者的“务实”,李达的译著通常见解独到且易于理解,以便更好地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从而为创建属于中国人民的政党奠定可靠的理论基础。
四、李达的译者语言性
译者语言性属于“翻译内”行为,指的是“翻译内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涉及的是语言转换的问题,因此也可以称为‘语言内’(intralinguistic)”,具体而言,翻译内行为涉及的因素包括微观上的词汇处理、句式调整以及“翻译策略和方法的应用”[7]104。
本文对比了《解说》的李达译本与堺利彦日译本和一部分德语原文,从三个方面分析中译本的翻译特点,考察李达翻译的《解说》对原文的求真程度,以及为“实现原文求真和译文求用”[6]32而使用的翻译方法和策略。
(一)专业词汇直译,保留底本特色
在马克思主义著作的日译过程中,日本译者利用汉语字词创造了许多新表达,其中很多被中国学界所保留,有些甚至沿用至今,如“绅士阀”和“阶级斗争”的翻译。由于汉语中没有“绅士阀(bourgeoisie)”的对应词,李达采取直译,保留了堺利彦的“紳士閥”。“绅士阀”的译法最早见于1908年,《天义报》刊登译者署名“民鸣”的《共产党宣言》第一章,“绅士阀者,非生产机关及关系屡生变迁……”[17]。这一译法取自“绅士”一词,也作“士绅”,主要是指士族和乡绅的结合体,符合当时对于资产阶级的认知,譬如鲁迅的《华盖集·补白》:“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地说道:‘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一路的啊’。”[18]但后来堺利彦在1921年译本直接使用了音译的“布尔乔亚”,原因是堺利彦认为“绅士”不能准确表达资产阶级的含义。事实也确实如此,“绅士阀”无法准确定位其含义,如今被译为资产阶级。
对于“阶级斗争”一词,李达也同样采取了直译,这一译法至今仍在使用。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看,阶级斗争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具有特定含义的专业词语。堺利彦利用汉字汉词造出许多新词,在中文中有对应的意思,不影响汉语表达,因此在李达的翻译中很多都得以保留。
李达在翻译马克思主义专业词语时,多采用直译,保留底本特色。这反映了李达的译者行为合理度在“务实”的基础上做到了对原文的求真,在译文和底本之间找到了适当的合理度,这有助于给中国带来新的思想和概念,也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
(二) 不迷信底本,对照原著调整结构
原版《解说》(1913年版)为德文,除了考茨基的序言,分为六章,其中第五章由7小节构成,第六章由2小节构成;日译版没有翻译考茨基的序,只将原著第五章的前6小节和第六章的2个小节单独成章,删去了第五章第7小节Die Kunst(艺术),共十二章。李达参考德语原著翻译了日译本《解说》,翻译中大体保留了日译本的结构,增补原著第五章第7小节,另增加一章作为总结,并且补充了日语版缺失的考茨基的序言。在内容上,李达的译文比底本更加完整,结构更加明晰完善。李达看了考茨基为《解说》所作的序后深受触动,他对堺利彦删减序言的翻译做法并不认同,这很可能是李达坚持选择翻译此书的原因之一。李达参照德语原著,有意识地向原著靠拢,力求做到对原著的求真。
(三)通俗、流畅的语言风格
选择性翻译是建党前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翻译和传播的显著特点[19]。在李达的大量译作和译著中找不到“向那种所谓译者的作用是提供消遣或娱乐的观念的丝毫让步”,因此,澳大利亚学者尼克·奈特认为李达的翻译是“为了教育、启蒙”[20]。为观照目标读者群体、促进唯物史观的新诠释在中国的传播,李达的译文均为通俗、流畅的白话,如以下节选:
“不单如此,劳动者若晓得了社会的发展是自然而然的向着社会主义进行,自然而然的准备社会主义的,若又晓得他自己的社会主义思想是由社会生活发生的,那么他必定更能觉悟这件事了。”(《解说》第一章)
由此可见,李达译《解说》的语言性体现在对原著和底本求真、对读者务实上。从周领顺教授的“求真—务实”连续评价模式来看,李达的译者行为试图寻求原文求真和译文求用之间的平衡度。综合来看,李达的译者社会性身份影响了他的语言性:作为爱国学者和马克思主义拥护者,李达在翻译时会尽最大可能还原原文的内容,旨在为中国带来马克思主义新风尚;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李达的翻译要观照读者群体,他用流畅通俗的语言传播社会主义思想,为建党争取更大的群众基础。而从《解说》的传播情况和影响力来看,其译者行为的合理度则体现在务实总体高于求真。
五、结语
本文以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为依托,从译者身份的角度分析李达译《解说》的译者行为,从译者行为的“社会性”和“语言性”两方面分析李达在翻译《解说》过程中译者身份的影响。分析表明,李达作为爱国学者、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拥护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身份与他的翻译动机、翻译方向、底本选择、目标读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引介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翻译中,李达试图在对原文的“求真”和对读者/社会的“务实”之间找到合理度,直译马克思主义专业词语,保留底本特色但却不迷信底本,对照原著调整结构和内容,在译文中采用通俗、流畅的白话语言。李达的翻译选择和翻译表达深受时代影响,具有很强的“社会性”烙印,对建党早期的理论建构和社会主义思想传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