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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上海华商企业联合办医初探*

2021-12-01刘岩岩

医学与哲学 2021年24期
关键词:医务工人卫生

刘岩岩

目前,学术界关于近代上海公共卫生建设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但多集中在全面抗战爆发的1937年之前,对于抗战时期的相关研究则较为薄弱,从工业卫生的角度来考察日军占领租界时期上海华商企业联合医务的成果尚不多见。

工人是推进工业发展的重要力量,他们的健康直接影响工作效率,并决定着工业发展的程度,作为工人健康的重要保障,工业卫生就显得尤为重要。我国近代工业发展颇为坎坷,华商企业在资金、技术和科学管理上的劣势,使其无暇顾及工业卫生,“往往因陋就简,租赁民房,或盖搭如棚如幕,欲求适合卫生条件,实觉离题太远,无从说起”[1]。虽然民国时期颁布的《工厂法》对工业卫生做出规定,但在风云变幻的战乱大环境下,多是一纸空文,很少能真正贯彻实施,甚至在国内属于工业发达地区的上海,也很难真正落地执行,“以沪地言,工业尚称不弱,然因有国际与地区权辖之别,致对不合法之工厂,不能一概诉诸法庭,以是欲藉全部工厂法同时完全实施,则事属不能”[2]。上海华洋混杂的特殊治理形式带来管理成本的加大,固然是无法贯彻工业法有效落实工业卫生的因素,但根本原因还是近代中国工业基础薄弱导致的工业配套设施的缺失,硬件条件的匮乏使得华商企业医务的开展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上海的沦陷,上海没有内迁的企业在最初的几年尚能依托租界而畸形发展,一度形成“孤岛繁荣”。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入租界,华商企业的生存环境更为恶劣,而此时期各种传染病和职业病的肆虐,更是使原本风雨飘摇的华商企业岌岌可危。面对恶劣凶险的生存环境,上海华商企业通过联合医务抱团取暖的方式予以应对。

1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上海华商企业卫生状况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由于战事推进迅速,加之上海工业界不少人心存侥幸,认为战事不会持续很久,虽然国民政府积极倡导工厂内迁,但相当一部分企业并没有遵照执行,而是与欧美企业合作或直接迁厂到租界,以求躲避战火的摧残。据统计,上海的工厂占国内一半以上,大小工厂不下5千家,“沪战三月,迁移至内地的工厂不过152家”[3]。留在上海的华商企业,在租界这个避风港的庇护下,借助其在太平洋战争前形成的特殊环境,加之上海经济金融中心和对外贸易中心地位的影响,以“孤岛繁荣”的形式而继续发展。到1940年,“全上海工厂共有6 300余家,除敌人的经营和控制有1 000余家之外,民族工业实有5 000余家,已恢复到战前的工厂数目”[4]。

工业规模虽然恢复到战前,但工厂相关的软硬件设施却没有显著提升,以工业卫生为例,工人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仍旧非常恶劣,甚至连基本的人道关怀都没有,“工人病了,就更换一个。通常在初进厂时,个个身体健壮,精神勃勃,但不数年即面黄肌瘦,精神萎颓,已不能再做工了”[5]。资本家们对此问题亦不重视,“工厂方面对于工人的健康卫生问题也不会加以密切的注意。雇主似乎还没有完全觉悟保障工人的健康就是增加工厂生产量、发展工业的重要因素”[6]。工业卫生的落后,导致各行业的职业病极为普遍。“形成肺病的为棉纺织业,毛纺织业及毛巾被毯业工人,因场内花絮飞扬,吸入肺中,先后肺管炎渐致咳血。形成目疾者大致为下列各业的工人。即针织工人,因集中目力于细微的针线,致两眼散光;电工器材业工人因受电焊强烈火光的刺激致瞳孔弛张;丝织业工人因注视织花,以致轻则患眼病,重则变为近视。形成皮肤病的为染织业,因调制含有毒素的染料,致得皮肤病;制麻业工人炼麻用碱水,日久使皮肤发肿或溃烂。形成牙疾的为玻璃业工人,受火力熏炙而使牙齿发黑成病”[7]。职业病不但直接危害工人健康,而且降低了劳动效率,很多今日看起来似乎没有杀伤力的小病,都能危及职工生命以至于给企业带来重大损失,譬如当时上海工人中流行的脚气,1942年3月,“患者多达122人(不知者尚不在内),以此旷工人数倍增,厂方蒙受极大损失”[2]。因为医疗条件落后,脚气竟能夺去工人生命,以致人心惶惶,无心生产,“有些工人不能工作,其余的工人都不肯工作,吵着要回乡去,弄得厂方束手无策,焦急万分”[6]。虽然不少上海华商企业设备由外国进口,性能上尚称优越,但由于操作机器的工人身体孱弱,工作效率不高,致使机器并未发挥出最佳功效,华商企业亦难以抗衡国外企业。1938年底~1939年初,中华医学会模范卫生处对上海美文织绸厂的工人进行体检,健康工人在全厂工人总数中占比确实相当低,如此体质在繁重工作压力下,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只会使情况愈发糟糕。据统计,中华医学会模范卫生处在相关工厂开展体检工作以来,“共计检验工人690名,其中男工182名,女工508名,发见工人体格方面之缺点1 298处。体格康健之工人仅35名,即全体工人5.07%”[8]。健康工人占比之低,除了上述经济和技术的因素外,企业对工人工作环境的漠视也是重要原因,以占重要份额的纺织工业为例,“又如纱厂需要高湿度,以防止纱线的松毛断裂,和飞纱的刺激眼肺,因此常常增高温度以维持湿度。温度愈高,包含的水分愈多。然而工人毕竟是肉体的凡人,不是铁做的机器,久处在高温度和高湿度的环境里,生理上必受不良的影响,如血压及食欲之减退,易患感冒等病症”[9]。工人患病后,一般有三种就医方式:“一是到企业的医院或诊疗室,二是到企业联系的特约医院或诊所,三是到社会团体开设的慈善性质的医疗机构。”[10]99全面抗战前,上海大多数企业的医院或诊疗室规模都不大,条件简陋,人员奇缺,不少工厂甚至连最基本的卫生室都设立。企业即便设立了卫生机构,“但诊疗所只能治疗小病,超出卫生室能够处理的程度,仍须到正规医院就医,这部分医药费对职工是巨大的负担,企业只负担很小一部分,因此工人生病仍难以得到适当的治疗,病情被延误以至危及生命者不在少数”[10]102。至于政府或者社会团体面向工人组建的慈善医院,虽然条件优良且收费低廉,但毕竟数量有限,在众多亟需就诊的工人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全面抗战爆发后上海工业企业在租界内数量激增,但工业卫生并未有明显改善。企业内虽按照要求设有专门的卫生机构,但发展程度却参差不齐,配备的医生也多以疫病的治疗为主,对日常卫生防疫、医务常识的教育,以及工业卫生的普及则无能为力,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企业囿于经济条件,财力上无法负担为工厂服务的全日制专任医师,他们每天到工厂的时间很短,并且其职责也仅是为工人治疗;另一方面,企业所雇之助力医务人员,多数是助产士,少数为护士,甚至还有小部分的非医务人员,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公共卫生训练,专业水平自然无法保证,对整个工业卫生实施计划无济于事。除此之外,作为企业本身,从投资人的角度亦没有正确认识到工厂卫生的问题,认为推行工业卫生增加了生产成本,“是以对于卫生及预防工作不加重视,或且委诸他人,仅限疾病治疗为医务人员专责而已”[2]。

作为公共租界的管理方,工部局自20世纪以来在推行公共卫生方面不遗余力,涉及到工厂卫生检查方面,因为和上海市政府的权责屡有重叠和交叉,所以尽管有南京国民政府1931年颁布的《工厂法》《工厂检查法》可以遵照执行,但因为涉及到以何种标准对租界内中外企业进行检查等一系列具体操作问题,以至于难以贯彻落实,只能通过谈判的方式展开,“谈判进行数次,但经常在管理问题上失败”,“该问题到1935年10月依然处于僵局”[11]。1937年淞沪会战后,上海除租界外均被日军占领,国民政府统治力量撤离上海后,工部局开始重视租界工厂的卫生方面,在1941年的季末,“始由工业社会处贸然想到这个问题而拟加以提倡”[5]。该处处长邢德女士,积极提倡劳工保健,并且增设了劳工保健科[12]。工部局虽开始重视工业卫生问题,却难有实质的举措,并且附带了两个条件:“需用教导的方策,不能颁布法令”,“局方在预算中不给经济援助”[5],既没有政策支持,又没有物质支撑,所以具体落实的难度可想而知,就在工作开展毫无头绪之时,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2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工厂联合医务的开展

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美国军事基地珍珠港,标志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之占领上海租界区,对英美商人以及依附在其名下的华商企业进行军管,对于其他华商企业也采取各种方式进行掠夺,“据不完全统计,在日军进占租界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里,华商企业就有90家被委任经营,66家被中日合办,33家被租借,16家被收购”[13],除此之外,日军为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还在上海采取经济统制,大肆掠夺沦陷区各种有价值物资。在此种恶劣环境下,多数华商企业选择关门停产,把工人遣散回乡。

2.1 国外肺痨村激发的危机意识

纷繁复杂的局面和天灾人祸带来的诸多困难和障碍,并没有阻碍有志之士继续推进工厂卫生的步伐,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受工部局工业社会处处长邢德女士所托负责工业卫生的余新恩博士在艰难万险中继续实施此项工作。余新恩毕业于北京协和大学,曾赴欧洲留学专攻胸腔科。国外的求学时光,使余新恩深切感受到近代中国医学条件和西方国家的巨大差异,尤其在危害和传染性极大的肺结核病方面,英国患肺结核病的普通工人就已掌握了丰富的医学知识,此点让其颇为震撼:“我惊奇着该工人的知识之高,对这样一个医学专门名词能道出其所以然,较之我国的工人,其相差的知识程度,真不可同日而语”[5]。因为英国实行了健康保险制度,所以其工人在患病期间安心住院治疗,丝毫不担心经济上的困难,为其治疗的也是国内泰斗级医生。手术之后的肺结核病人,身体有好转后,会被送到当地的肺痨村去继续疗养。“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但充满着喜乐活泼的气象;一切都是向上的、积极的、前途光明的。那里有好几百个肺痨患者,依照各个不同的情况,过着不同的日常生活程序。有的需要较多休息,有的逐渐增加工作,再有的整天工作。村里什么都有:工厂、印刷所、邮局、店铺、饭馆、运动场、学校、住宅……这些不仅是为病人而设,也是为他们家属而设,因为在他们调养期内,和病愈后的工作期内,他们的家属也是同居在这村落里,使他们在这悠久的疗养期中,仍能家庭团圆享到天伦之乐。他们的家属子弟,虽同居一村,事实上证明并没有一个染上肺病的,这可说是这种组织成功的地方。”[14]

由此可知,肺痨村不但能起到隔离治疗的作用,并且因为环境优美,有助于病人康复,还可以让仍处传染期的病人做到自食其力,从而既减轻了自身经济负担,亦为社会创造了价值。创建肺痨村涉及到的不仅是医学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其核心要义是近代工业卫生的实行。近代中国的工业虽然有了一定的发展,但工人医学常识缺乏,工作环境恶劣,身体健康毫无任何保证,以至工业病频出,其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更是滋生各种流行疾病的温床。如果患上肺结核,只能听天由命任其自生自灭,不可能会享受到国外肺痨村那般的治疗待遇。哪怕是在国内工业较为发达的上海地区,亦是如此,“上海工厂林立,工人数十万,此种患肺痨病的为数可观,但到现在还没有一种根本解救之方”[15]。究其原因,在于国内工业卫生的落后,加之时局动荡,若在国内仿效国外肺痨村的模式来治疗肺结核这种传染性肺病自然是不现实的,但中西方工业卫生的巨大差距还是深深刺激了以余新恩为代表的近代知识精英群体,使他们有种强烈的使命感,觉得哪怕处在战乱的环境下,即便外界形式再严峻,也必须即刻推动工业卫生,因为这关系到作为国家经济基础的工业的发展,“若果不是为了落后至少百年的我国工业,我也曾有此同感,而很可以等到战事后再来开始。但是人家的工业已是日飞猛进,我们的工业不是停顿就是后退,若是再踌躇不谋前进,眼看着正在发芽的工业就要夭折了。一个国家若没有重大的工业,决不能独立生存!”[16]工业的发展不单是厂房的修建,机器设备的引进,还必须有健康富有活力的工人,这就需要打造一个较为完备的工业卫生体系,“实施工业卫生第一可以预防疾病,保障健康,使人在身体、精神、心理各方面都能保持良好的状况来工作,来获得最高的效率。第二,万一此中起了障碍,因有适当的医药设施,可以及早治疗,迅速恢复健康来继续工作。否则因病旷工的时日更要延长,金钱药品的消耗更为损丧。所以工业卫生的实施与工业的进展相平行,若无此项实施,工业的进展是迟缓而有限的”[16]。工业卫生固然重要,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上海推进此项工作,艰难险阻自不消说,且工部局给予的支持亦极其有限,只能发动华商企业,采取互助协作的形式来完成。

2.2 工厂联合诊所的试点

上海租界内的华商企业数量虽众,但面对结核病等传染病,单个企业能以应对。以煤球工厂为例,在1941年后尚能营业的18家,共有工人近千人,除了最大的一家因雇工在300人按照卫生检查细则的要求自设医务外,其余厂家皆付之阙如[2]。人数在300人以下的工厂,自身经济实力难以承受自立医务的开支,如果按照工厂安全及卫生检查细则要求“应特约就近医院或医师办理”,但终日忙碌的工人,根本没有时间就诊,并且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检查,不但对工人健康的改善意义不大,更起不到对工厂卫生监督的作用。所以,从合乎工厂卫生法规及经济实用两个原则出发,只有工厂联合起来一起办医务方能解决问题。此时上海华商企业集中在租界,“北至苏州河,南至昌平路,东至东京路,西至赫德路”,地理位置的便利,使联合医务成为可能,1942年~1943年陆续成立了三家工厂联合诊所。

这三个诊所从最初的流动性质到有了固定场所,覆盖面不断扩大,从事的业务也愈加具体。境况虽有好转,但困难依然很多。因属自办形式,三家诊所经费均为自筹,由参加工厂按具体人数分担,从1943年1月开始,三个诊所统一收费标准,“月费规定每人一律中储券二元,三个月一期,预先缴纳”[17]。通过和当时米价对比,能对情况了解此项收费标准有更直观的认识,抗战时期一石米约100斤,1943年前三个月的米价浮动很大,为统计方便按每石1 000元计,每斤大米约10元,而联合诊所收取的费用只是每斤大米的1/5,即2两大米的费用,收费确实不高。在战乱的环境下,依靠如此低的收费来维持联合诊所的运转,困难可想而知,首当其冲的就是物价飞涨和医疗用品的匮乏,“然则沪上物价飞腾,尤以医药用品为甚,如棉花纱布每磅百元左右,且遍访无着”[17]。联合诊所的费用虽廉,但提供的服务却很周到,企业依照本单位工人数缴纳费用后,即为会员,“嗣后职工评证至诊所诊治,或请诊所医师出诊,无须付纳诊金,普通药品及外伤包扎手术等费,一概免收,惟贵重药品则照成本计算,月底结清一次。除星期日停诊外,每日上午九时至十二时,下午一时至五时止”[18]。

尽管收费颇低且服务全面,仍然有工厂不愿加入联合诊所的服务,原因有二:一则认为增加了生产成本;二则主观认为本厂职工身体皆属健康,无需此项服务,即使有工人生病,解雇即可,再招募新的健康工人[17]。此种认识,恰恰暴露了近代资本家工业卫生常识的缺乏、对工人的冷漠以及缺乏企业发展长远规划,忽略了工业卫生对工业发展的影响。还有的企业依然对西医缺乏正确的认识,工人有了疾病,更愿意求助于中医,新旧转型的社会背景下,有此想法亦属正常。对于联合诊所的正常运转而言,经费的困难是一方面,办公场所的缺乏亦很突出。从第二诊所开始,虽然告别了流动的性质,但诊所地点是与青年会沪西公社合作设置的,第三诊所则是与新闸卫生实验区合作。除了上述两个难题,三个诊所因为成立时间不同,“所以组织和行政不能划一”[5],每个诊所各自为政,难以统计协调,给下一步工作的深入开展和整体功能的提升带来极大困难,这就有必要在原有机构的基础上整合资源,成立一个能统筹全局的机构,从而完成从个人为主导的精英治理到管理规范的制度推进的转变。

2.3 从联合医务处到工厂联合医院

作为三个联合诊所的行政和经济中心,上海工厂联合医务处于1943年6月1日成立,因为有了统一的组织和管理,工作成效非常显著,“自动参加之工厂计百数十家,工人约四千名”,由此便担负起了推动工业卫生的重大使命,其最终目的是使当时上海数千家工厂的几十万工人在健康上都能得到保障,从而提高工作效率。除此之外,“他如防止职业病,实行卫生教育,创办卫生刊物,卫生图书及博物馆,普及急救常识,提倡正当娱乐如体操及团体运动,设立医院以及肺痨村等,皆为富有意义与价值之工作,为工业联合医务处在可能范围中力谋推进之事业也”[19]。

随着工厂联合医务处工作的持续深入,参加联合医务的企业越来越多,“自动参加的工厂已增加到四百余家,人数几近万名”[16],已有的三家门诊承担任务颇为繁重,在救治方面显得力不从心,尤其在重症治疗方面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工人发生意外事故或遇到大病时,诊所无法安排床位治疗,只能将其送到上海各大医院,路途不便会延误救治的最佳时机,而且大医院花费颇高,一般的工人和企业难以承担。面对此种情况,上海工厂联合医务处积极谋划,“乃商议参加工厂自行设立医院,并于1932年8月召集会议,成立募捐委员会,由各热心工厂努力经募,目标为一百万元,以便购置医院一切应用仪器设备”[19]。由于得不到工部局的经费支持,创立工厂联合医院只能采取面向企业进行募捐的形式。但1943年的上海,“在日伪政权的统治、征集物资,限减电力供应等政策措施下,工业呈严重萎缩,除日商工厂及接受日本军用品订货的工厂外,民用品工厂已大部停工”[20]。百业萧条的环境给募捐工作带来极大挑战,联合医务处工作人员四处奔走,才募集到款项的一半。医院设备的购置也殊为不易,因筹集到的经费极其有限,面对物价飞涨的医疗设备颇为无奈,“一天一个新标价,今天不买明天就吃亏,好比消毒器今天售价二万,明天就是三万,若等募到钱后再去买,已是买不及了”[16]。幸而有热心公益之企业,如华美食品公司、永固造漆公司、永进机器工程公司、信孚煤球厂、福源制帽厂、阜丰面粉厂、金星造纸厂、南洋煤球厂等先后垫款,将医院的主要设备定下或者购买。医院场地则是通过和上海工部局磋商,借用了其名下的一处垃圾焚化厂办事室作为院址,经过装修,“即辟普通病室一大间,占十个床位,特等病室一间,两个床位,手术室、门诊室、办公室、医生室、护士室各一间”[19]。因受统制经济的影响,布匹之类的物资即使出高价也买不到。在艰难困苦的环境,医院的工作人员自己动手,缝制了所需的被单和病人衣服。参加联合医务的企业也根据各自出产对医院进行捐赠,“如煤球厂之赠送煤球,酱油厂之赠送酱油,热水瓶厂址赠送热水瓶,灯泡厂之赠送灯泡,以供医院之用”[19]。

在联合医务处和企业的共同努力下,工厂联合医院于1943年10月10日正式建成使用,原属流动性质的第一诊所也迁移到医院有了固定场所。联合医院专为工厂服务,不收外界病人,“以救护伤害意外及急症为主旨”[21],并且只有先加入工厂联合医务处成为会员的企业才有医院使用权。缴付月费和募款是工厂联合医院经费的主要来源。此外,通过募捐,工厂联合医院还设立了免费病床,用来帮助小企业里患病的贫困群体,为其免去一切住院及医药等费。工厂联合医院除了积极开展各项救治工作,在推进工厂内部卫生建设方面亦是不遗余力。针对工厂意外事故多发而工人普遍缺乏医学常识的问题,举办急救常识训练班,“课程分为急救常识大纲,人体常识,外伤学,药物学,绷带学五门”,通过培训普及了急救知识,提高了工人自救能力。为提高资本家对工业卫生的重视,工厂联合医院举行卫生运动比赛,“着重工厂环境卫生,包括工场、宿舍、饭室、厨房、盥洗室、厕所、饮水等各项清洁卫生状况”[19]。从硬件到软件,涉及到企业医务的方方面面,工厂联合医院事无巨细均作出尝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工厂卫生的专业性特点非常突出,只有在现代科学医学知识基础上建立完善的制度,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近代国人以及企业的诸多工业卫生陋习,从而实现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

3 专业性和制度型:战时工厂卫生的社会路径

战争对城市公共卫生的破坏是毋庸置疑的,处在凄风苦雨的大环境,很少有个体能不受丝毫影响而独善其身。在朝不保夕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还有人能坚持自身职业操守奋不顾身于公共事业,自然是崇高而伟大的。这也是为何当时的舆论界对上海工厂联合医务之举交口称赞的原因,“她们是一群只想到为国家人民服务而不顾自己利益的傻干的人”[22]。工厂联合医务服务的对象是最基层也是最贫困和弱势的工人群体,在战时经济萧条的背景下,从经济效益和物质利益出发,无论是公立医院还是私营医院均不愿意从事此项业务,而工厂联合医院则反其道而行,“不但没有什么手术费,住院费,连车钱都要我们替他付”。即便如此,从事工厂联合医务处的依然是全身心地投入,并愿意坚持下去,“但是我们很快乐,我们愿意继续傻干。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连同医生护士一起都认清了我们工作的意义,把它当作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们的生活虽苦,但当我们感到我们对工人们有所帮助时,我们是很快乐的”[22]。正因为如此,工厂联合医院成立一年,主动参加的企业越来越多,“已有一百余家增至四百余家,工人由三千余名增至万名左右。同时医务人员亦随之增加,计目下共有全日服务医师三人,半日服务医师二人,全日服务公共卫生护士十二人,分驻医院及各诊所,除医疗工作外,并访视工厂,视察环境卫生,灌输卫生教育工作等”[19]。并且更多的企业愿意给予资助,帮助工厂联合医院扩大规模。在医院和企业的共同努力下,工人健康情况有了明显改善。在原有公共卫生治理体系因战争坍塌以及原有管理主体退出后,社会力量在上海工业卫生治理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通过构建企业生存的命运共同体,在环境恶劣的沦陷区实现自救,并体现出极高的专业性,而且同很多临时性的民间组织相比,上海工业联合医务的制度化和延续性尤其值得关注,引得各地纷纷仿效,1944年春,“天津工厂联合会特派专员南下考察,拟在津地仿效施行”,同年夏天,“复有南翔三家纱厂派员来处实习,且拟联合设立诊所一处,以为该地施行工业卫生之基础”[19]。

从功能上看,上海工厂联合医务服务对象是企业一线基层员工,类似劳工医院上海地区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存在,“上海第一家劳工医院由褚民谊创议,建于1930年”[10]102。受益于政府的资助和支持,该医院可以做到免费给工人治疗。上海工厂联合医务处运转模式则与之不同,其虽然受上海工部局工业社会处的指导和监督,“并委请该处代表任本处顾问”[18],但无论在行政上还是经济上始终保持独立性,并且严格遵守制度规范,其管理机构是由委员大会在会员代表中选择的执行委员会,并且始终保持工作的透明,“每三个月都有工作报告和账目报告送交各会员工厂”[22]。联合医务的顺利推进,离不开余新恩博士本人的不懈努力,这本身即是近代中国精英治理模式的延续。按照余新恩设想的工业卫生体系,在诊所、医院的基础上,还要在四郊设立肺痨村。近代国内有留洋背景的专业精英们,在东西方发展巨大的落差下,普遍都有一种迫切改变落后面貌的强烈使命感,此点在余新恩[5]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我国处处落人之后,要做的事和要改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我们不能再踌躇,再彷徨,再推辞,否则更是追赶不及。所以连想的功夫都没有,一切惟由今日始而不要推诿到明天。虽则困难多端,但这只是磨练而不是阻碍。上海工厂联合医务处的由来和经过可为明证”[5]。

余新恩对工厂联合医务的贡献还表现在上海华商企业联合医务经过了初创阶段的个人主导后,在余新恩的倡导下,很快向专业性和制度型民间组织转变。不同于民国时期上海应对疫情民间组织常见的公益性慈善机构作为、互益性工商社团参与、非正式业余组织介入等形式[23],余新恩始终强调联合医务的基础不能建立在慈善上,应在保证自负盈亏的前提下,遵循多方合作和实用经济的原则,因为只有如此,此项工作才具有延续性,从而获得持续发展。同时,他还反复强调专业人才的重要性,认为联合医务事业之所以顺利开展,因为上海工厂联合医务处的医务人员,肯舍下私业而为大众谋幸福,“不为利图,不以高尚的医学作为营业,不出卖医学道德,所以虽吃尽困苦,虽处于经济困难情形下去推进工业卫生的工作,竟在这短时期中稍有成就,足证人才对事工之重要”[5]。并且,由于日军对沦陷区的掠夺和控制,和战前不同,民间组织已经不能和战时政府建立良性的互动,国家在社会再创造过程中亦不再居于核心和强势地位,所以在沦陷区政府缺位、秩序失范、公共卫生被严重破坏的极其残酷的背景下,只有建立在扎实专业基础上辅以组织内部健全的制度体系,通过企业联合自救的形式,构建华商企业联合起来的命运共同体,才能熬过漫漫长夜,等到胜利到来的黎明曙光。

沿着专业性和制度型的良性轨道,上海华商企业的联合医务在抗战胜利后继续运行且发挥一定作用,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工厂联合医院与沪西劳工医院合并为第一劳工医院[24]。在动荡中产生的上海工厂联合医务,为上海工业企业提供医疗卫生服务和教育的同时,亦在民间卫生组织专业化和制度化建设上进行了新的尝试,专业化保证了医护水平的高水准,提高了工作效率,制度化则使其长效运行事业长青,相关经验对日后的工业卫生治理亦有借鉴,他们凭着专业精神,把每一项工作当崇高事业进行深耕细作并一以贯之的品质,正是今天所倡导的工匠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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