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又与吴质书》的情感内涵分析
2021-12-01张瑶
张 瑶
《文选》收录曹丕寄与吴质书信两通《与朝歌令吴质书》《又与吴质书》,当代学者刘跃进考证《又与吴质书 》写作时间约作于建安二十三年二月。[1]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曾借用日本学者铃木虎雄“文学自觉”的概念概括此时期的文学发展,“文学自觉”的一个重要的表现即是“对生命短暂的慨叹”,是士人生命强化意识在文学上的表现。曹丕作为邺下文人集团的核心领袖,在这两篇书信中表现出了在离乱背景下情与志的融合,以及对生命哲学的慨叹,具有真实清晰的情感线索和情感内涵。
一、悲情难掩的真情流露:昔日郊游欢愉和今日别离悲痛的交迭
《又与吴质书》《与朝歌令吴质》两篇书信具有共同的特点即曹丕都将昔日之景和今日之况相联系,昔日的欢愉和当下的苦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不仅是喜与悲、昔与往之对比,对比之间暗藏了曹丕跌宕回环的细腻情感。全信第二段主要记叙了回忆和悲情的交替往来,总的来看,其情绪可分为四次悲喜回环,构成完整、起伏、真挚的情感线索。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2]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年瘟疫流行,亲戚朋友多遭此不幸,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前后离世,内心的悲痛难以言语。《后汉书·五行志》有关东汉末年后的疾疫的记载就有十余次,有关建安二十二年的疾疫,史书上也多有记载,《后汉书·孝献帝纪》记载“是岁大疫。”[3]《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4]此次瘟疫对社会的各方面都造成极大的影响,《三国志·魏书·司马朗传》载: “建安二十二年,( 司马朗) 与夏侯惇、臧霸等征吴。到居巢,军士大疫,朗躬巡视,致医药。遇疾卒,时年四十七岁。”[5]《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记载:
去冬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军兴于外,垦田损少,吾甚忧之。其令吏民男女:女年七十已上无夫子,若年十二已下无父母兄弟,及目无所见,手不能作,足不能行,而无妻子父兄产业者,廪食终身。幼者至十二止,贫穷不能自赡者,随口给贷。老耄须待养者,年九十已上,复不事,家一人。[6]
建安二十二年大疫,对民众和军队都造成沉重的打击,人遭弊病,良田荒芜,这给曹操造成了很大的担忧,由此令颁布诏令,对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幼童给予帮补。由以上历史记载可见,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将军还是文士,很多人没能逃过此次劫难,由此幸存下的人民,也生活困苦,举步维艰。曹植《说疫气》记载“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7]生动真实地描绘出当时社会的悲惨状况。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七子逝去留给幸存者的只有无尽的悲痛和惋惜,曹丕在这里的情绪是悲痛、无奈、心酸的,这也是该信第一个情绪悲落点。紧接着,他回忆“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他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赋诗郊游,畅饮奏乐。如若只观此句,字里行间难见悲情,可叹可感的是同心同志之人的畅意和潇洒,然在当下的情绪里,曾经的畅意多快,此刻的悲沉就多深,这是难以再现的美好场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哲学思考,昔时的欢愉当时不觉,一种关于平凡即是美好,珍惜当下的情感内涵呼之欲出。
“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我曾想百年长寿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我们可以长久地相互在一起,然何曾料到,数年之间,友人飘零散落,谈起这些心痛不已。从过往游乐的情绪中逐渐脱离出的悲感更加深入,百年长生和须臾几年的对比太过痛心,长久和须臾,拥有和逝去,理想与现实,都熔铸在寥寥数语中,这是本段的第二个情绪悲落点。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将友人的文章收集一一成册,却发现文章犹在,但已是阴阳两隔,短短四句,也蕴含着从往昔之文章到现实之鬼录的情感移动轨迹,第三个情绪悲落点出现。本段的最后一句更像对前文情绪的总结,同样的昔日和今时交迭,“可复道哉?”低落情绪的再次出现,也是对上述情感的总结。
关于过往“昔日游处”“撰其遗文”“追思昔游”,关于今日“痛可言邪”“言之伤心”“已为鬼录”“化为粪壤,可复道哉?”交错相往,悲喜起伏。将情感层层推进,步步加深,形成多重复杂情感的回环跌宕,今昔交迭之间,有深沉的眷念,短暂的快慰,永诀的悲痛……这些情感都是真挚而明烈的,由此可见曹丕对友人情感之深。
二、理性感性的共存:起落情绪的抒发和真挚贴切的品评
人物品评最早起源于先秦时期,强调以恰切的语言对人物做出综合评价。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物品评成为一种社会文化活动而盛行起来。曹丕在其《又与吴质书》中,涉及到了关于建安七子的品评,当代有关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其文学理论价值。然从书信本质来看,《又与吴质书》是抒情散文而非具体的、专门的理论著作,其表现出明显的情感线索,具有较强的文学性。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着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8]
有关“建安七子”,《三国志》记载“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干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符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9]《文心雕龙》中有对其整体的评价:“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10]概括建安初年邺下文人集团的文学郊游活动“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提出其“慷慨”“磊落”“不求纤巧”“唯取昭晰”的文学风貌。
徐干,年少勤奋苦读,潜心于典籍研究,学识厚重,见解深刻。汉灵帝末,世家大族的子弟们,追逐名利,恭求权贵,但徐干却不愿融入俗流,哪怕生活穷困也依然坚守自我。建安初年,曹操召徐干并且授予其司空军师祭酒掾属一职位,后又转五官将文学。几年后,因病辞职,曹操特加旌命表彰。建安二十二年二月,瘟疫流行,徐干染疾而终。徐干一生,以“清玄体道”著称,在创作方面,则以诗、赋、散文见长。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记载“伟长博通,时逢壮采。”[11]《文心雕龙·哀吊》篇:“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12]《文心雕龙·程器》“徐干之沉默。”[13]这是刘勰对其才学的评价,更加看重徐干的赋和哀悼文,牟世金先生将“博通”解释为博学广通,认为他博学多才,其赋文富有文采。除此之外,还有他安于贫贱不求富贵的高尚精神。刘孝标《世说新语笺注》:“魏时管幼安、邴根矩、华子鱼、徐伟长、任昭先、伏高阳。此皆青士有才德者也。”钟嵘《诗品》中说“白马与陈思赠答,伟长与公干往复,虽曰以莛叩钟,亦能闲雅矣。”[14]钟嵘对其与刘桢赠答的诗歌并没有给出很高的评价,认为其诗采难和刘桢相媲美,如以草茎来击钟,无力难鸣。
具体来看《答刘桢诗》: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诗歌前两句写出两人分别时日未久,三四句却写到“虽然分别时日不久,但我对你的思念就有已经很深厚了,就如同已有多年未见一般”,“一旬”和“三春”形成鲜明的对比,时日之短和思念至深相互衬托,便显出二人情谊之深厚。此句化用《诗经》中“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句,用来表达情意之真挚。前四句表现了客观时间短和主观时间长二者之间的矛盾,五六句便在空间上将这种情感立体化,相距之近,只有“咫尺”,但相见却是“九关”,更加体现了对友人的思念。末句说,夏日骄阳,草木繁茂。全诗前六句写情,结尾两句写景,借草木的昌盛繁茂来喻两人之间的情意深重,融情于景,以景写情,情景交融。全诗八句四十个字,从其所表达的形象的生动性和情感的丰富性中,可见徐干诗歌功力。
如此来看,刘勰和钟嵘对徐干的评价相对来说较为局限,刘孝标的评注也较为笼统简单,仅是表现其某一具体方面的状况,难以全面也与客观实际状况存在偏差。
回头来看曹丕对徐干的评价,“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文和质的概念最早是由孔子提出来的。《论语》中有:“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5]这里的文质是指人的内在固有的和坚定伦理品质与外在的礼节学间之间的关系。孔子对人的修养的这种要求,后来被引伸到文学理论中,用来比喻对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要求,主张文学创作应做到情感和文采相统一。如将此处的“怀文抱质”理解成为文学理论上内容与形式兼具,文采与质朴共存,也符合其实际状况,但结合上下文而言,实有待考究。上文“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古今文人众多,但大抵都不注意生活上的小节,很少有人能够凭借名节立世,曹丕在此处论及的先行主题是“名节”,恬淡寡欲,有隐士之志,杜思在《刻徐干中论篇序》:“伟长独能恬淡体道,不耽荣禄,逡巡浊世,而去就显晦之节皭然不污。”[16]也谈到了徐干不慕荣贵。合而观之,可见曹丕所言并非徐干文学上的造诣成就,而是高度赞扬其文学才能和其匹配的道德修养,是孔子本意,而非文学理论文质之言。后谈及其《中论》,给出“此子为不朽矣”的评价,相比起刘勰、钟嵘等人的品评,这其中不仅包含符合客观实际的文学评价,还蕴含着曹丕对友人的欣赏敬仰之情,而并非客观冰冷的品评。
关于应玚,《文心雕龙·时序》“德琏综其斐然之思”[17]德琏文采斐然,有述作的愿望,其才与学足够其着书,但美好的愿望并没能实现,实在是令人痛惜。在曹丕在对其文学造诣品评的基础上,饱含深厚的情感,有对友人的认可和欣赏,同时还有因这份才能和学识没有被真正的了解和记录而感到的惜惋之情。
“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抆泪”“痛逝”可见其睹旧物而生情思的情感状态,下文接而发之对陈琳、刘桢、阮瑀、王粲的品评,相对精简但其中还是蕴含着曹丕细腻的情感线索。肯定陈琳“章表殊健”,但略显繁冗,不够简洁;肯定刘桢有超逸的才气,但缺少一丝强劲,又言其五言诗绝妙,同时之人难以相较;阮瑀书信生动情真,让人“足乐”;王粲长于辞赋,但气弱不能振作起其文气,“至于所善”,古人没有能超过他的。这些品评看似并无关联,仔细分析便可见曹丕微妙细腻的情思,他对友人的评价表现出一种理性和感性浑然融合的状态:一方面他从客观实际出发对其文风才学给出评论,另一方面,在其指出不足之后,又给出友人肯定的评价,“但未遒耳”到“妙绝时人”,“不足起文”到“无人远过”,从客观的批评到饱含感性的肯定,这是曹丕对友人无意识的“偏袒”,是一种友人之间独有的情愫。笔触随着这种无意识的情感,借伯牙与钟子期、子路与孔子之间的难遇真挚之情来象征他们之间情之深切、离之痛心、悲之难解。
三、矛盾纠葛中的身份定位:文人的恣意与太子的忧虑
曹丕作为三国时期魏国的君主、建安文学集团的主要领袖,其身份具有多重性、复杂性。曹丕这种复杂性和多重性表现在其对自身身份定位中。面对战乱纷飞的动乱年代,他是心怀伟业的帝王,同时,他还是一个感情非常细腻的文人。这种充满矛盾的身份认定在与吴质的书信中可以窥见一二。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18]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冥。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年岁已久逝,今日的曹丕已不是当年乘骑闯出张秀战场的意气少年,这篇书信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此时曹丕已然三十一岁。《三国志·魏文帝纪》:“文皇帝讳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于谯。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郞将、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太祖崩,嗣位为丞相、魏王。”曹丕经过与曹植六年的夺储之争,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丕终于成为魏国的太子。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丕继承父亲遗业,出任丞相、魏王。曹丕在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定中,有刚从漫长的夺储之争中解脱出的曹丕,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相反,他面对的是更加复杂、艰难的时局。《后汉纪》记载:
二十二年夏四月,命魏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冬十月,命魏王冕有十二旒,乘金根车,设五时副车。是岁大疫。
二十三年春正月甲子,太医令吉平、少府耿熙等谋诛曹操,发觉,伏诛。三月,有星孛于东井。[19]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后汉纪》简短记录曹操得天子之礼制,建帝王旌旗,出入时肃清道路,服饰、出入车仗等都已如天子。北方疫疠流行,根据《三国志》记载,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在这场疫疠中去世。建安二十三年,太医令吉平和少府耿熙合谋,试图诛杀曹操,但是被发现处死了。有关星孛,史书中多有记载,《汉书·成帝纪》:
秋七月,有星孛于东井。诏曰:‘乃者,日蚀星陨,谪见于天,大异重仍。在位默然,罕有忠言,今孛星见于东井,朕甚惧焉。’[20]
《汉书·五行志下之下》:
北斗,人君象;孛星,乱臣类,篡杀之表也。[21]
《晋书·天文志中》:
二曰孛星,彗之属也。偏指曰彗,芒气四出曰孛…… 晏子 曰:‘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由是言之,灾甚于彗。[22]
由此可见,孛星,在古人的认识中象征着叛乱、乱臣。通过袁宏的记载不难看出,曹操虽然得天子之礼制,挟天子而令诸侯,但曹魏所面临的历史状况仍然是险峻的,一方面有来自蜀吴的争锋,另一方面有来自汉室臣子的反对。由此观之,曹丕作为魏太子“所怀万端”皆有迹可循,友人离世,文坛暗淡,是他心中萦绕的千万条愁绪中的了了,天下未定,忧虑难眠,遂“至同夜难眠”,这是他作为太子的忧思和焦愁。
政治身份外,曹丕作为邺下文人集团的领袖和核心人物,在文学方面的造诣斐然。《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引《魏书》曰:
帝生时,有云气靑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年八岁,能属文。有逸才,遂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书。[23]
曹丕在少年时期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文学天赋,博览群书,贯通古今,可见其有较深厚的古代文学素养。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曹丕现存诗歌四十余首,赋三十余篇,具有文学研究价值的散文书信三十余篇,有关文学理论的成就集中表现在《典论·论文》《与吴质书》中,“文以气为主”“文人相轻”“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等著名论断都出自其《典论·论文》。可见,他在亲自倡导文学创作的基础上,还促进文学理论的发展。鲁迅先生曾说:“用近代的眼光来看,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24]而文学自觉的重要表现即文学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曹丕的《典论·论文》正是文学自觉的首唱。
在缭绕的愁绪中,曹丕笔锋一转“志意何时复类昔日?”昔日何如?书信的第二段曹丕回忆曾经与友人觥筹交错,同题唱和。“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赤壁之战之后,天下三分,政局相对安稳,曹丕与友人畅游欢谈,壮志伟业,人生百态,文章诗赋,行止不停,畅意难歇。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建安末,时余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三二诸彦,共尽之矣。”[25]“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26]的南皮之游,《善哉行》“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27]这些都是曹丕心心念念的“昔日”之景。然今日何如?“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今日之我不过是头发未白的老翁!笔者认为曹丕此时必是以文人之心态和身份发此感慨。当时,文人们开始将关注点放置于发现自己的情感和个性,注重情思的充分表达,自我意识的充分觉醒。而这种时光的逝去,让他产生一种失落的虚无感,相比其父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28]的帝王心态,曹丕“黑发老翁”的悲愁文人形象更加突出。
正是在父亲这样壮怀慷慨的光辉下,曹丕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倾诉其无奈的心境,“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则瞻观,何时易乎?”扬雄《法言》:“羊质而虎皮,见草而悦,见豺而战。”[29]以犬羊之质来比喻自己才能有限,以虎豹之文来比喻太子位重。没有众星的耀眼,只能假借日月的光辉,一举一动,都被文武大臣,天下万人所关注,这种沉重的负担又怎么能说是容易呢?这虽说是曹丕的自谦之词,但此时的曹丕是在一个太子形象发感慨。一举一动都为人所瞩目,登上高位的无奈之情油然而生,这绝不是文人墨客会有的惆怅。然这种帝王的愁绪是不可多言的,其身份的威严性决定这种惆怅不能是长篇大论的铺陈,只能是曲意微言。从文人的回望情绪到帝王的惆怅无奈,最终一句“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为这番回忆与愁思寻得一个结果,盛日难忘,永不可复得。“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信至此处,曹丕内心的情感由高昂激烈的挣扎无奈转为淡淡平和的忧愁,远望思友,愁绪渐沉。
从以上分析可知,曹丕在与吴质书信的往来中,对于其身份的认定有一种不自觉的矛盾,这不是刻意而为,而是其内心真实境况的写照,作为文人的情怀和作为太子的忧虑交织在其内心世界中。这种太子和文人形象的转变,是相对于其自身而言,并不涉及对吴质的态度。相反,纵观书信全文,曹丕并没有丝毫权贵身份的优越感,行文完全是挚友之言,文以情生,情从思来,坦率诚挚,动人心弦。
综上所述,《又与吴质书》作为文学理论发展的重要材料,表现出曹丕作为魏国政治领袖、文人集团核心的文学思想观,“文以气为主”的文气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学崇高地位,以及“文非一体”“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文体论和文人相轻论等都从中可见。但同时不可忽视其作为抒情散文的文学价值,从文学作品的角度分析其内涵价值,其中蕴含了曹丕作为文人和帝王的复杂心态的转变,深藏了其情绪的起伏回环,浑融了客观评价的细腻情感的交糅,表现出其深情、细腻、矛盾的立体真实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