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实践哲学内涵
——以《实践论》为分析框架
2021-12-01吕正兵
吕正兵
坚持政治家办媒体是我国新闻媒体的基本政治要求,它要求记者编辑秉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坚持辩证唯物主义,以“为人民服务”为媒体的宣传报道宗旨。当前,我国正在建构包括学科、学术、话语等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体系,经过数十年的探索,新闻学已经“形成了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为核心内涵的马克思主义新闻理论体系”。[1]但是,长期以来,学者们主要从宏观和历史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比如在马克思及其他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整体思想背景下理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而以微观的视角理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则较少。本文选取一个微观的视角——以毛泽东撰写的篇幅不长的《实践论》为分析框架,阐述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所具有的实践哲学内涵,试图通过《实践论》这篇“微言”来阐释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大义”。
一、为什么是《实践论》
首先,《实践论》的思想主旨契合了新闻学这门学科的实践特性。著名记者黄远生曾要求记者具备四种能力——能想、能走、能听、能写。这四种能力本质上都指的是实践能力,所谓“新闻是跑出来的”就是这四种能力的体现。记者在从事新闻工作时常要求做到“七分采、三分写”,指的也是“实践出新闻”这一道理。新闻的实践自然不会是一种盲目的实践,它的背后必有一定的理念作为指引,正确的思想指引才能创作出符合人民群众喜欢的新闻。因此,与其说《实践论》能够指导新闻的实践活动,不如说它能为新闻实践背后的理念提供基础性的哲学理论支撑。
其次,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与中国新闻实践的有机结合,它追求的目标是创建具有中国学派的新闻理论与实践体系,而毛泽东的《实践论》能为实现此目标提供有益的启发。因为《实践论》在认识论上解决了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即“矢”和“箭”的问题。换而言之,它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根植于中国大地的视界融合问题。[2]而强调实践出真知(新闻)和追求理论本土化这两点也正是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内在要求。
再次,虽然《实践论》的创作初衷是1937年毛泽东针对党内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而写的,它批评了当时党内一些人的错误思想,为进行革命斗争工作扫清了思想障碍。今天人们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但《实践论》中所论及的哲学思维方法和认识方式没有变,特别是它对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解释对当下的新闻实践仍具有很强的哲学指导意义。因为它“把实践提到第一的地位,认为人的认识一点也不能离开实践”,[3]离开实践的认识是无根的、盲目的,其结果会滑向无知甚至可能走向错误的认识。同理,新闻活动也是要求新闻工作者将实践提高至首要的位置。如果没有扎实深入的新闻采访实践,就不能认识新闻的真相,创作不出优秀的新闻作品。故而,新闻工作者通过理解《实践论》的哲学思想,可以深化对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认识,以及对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这一思想武器的运用。
二、如何理解当代新闻媒体的实践特性
(一) 融媒体发展的新实践
自从互联网诞生以来,传统媒体日趋式微,向新媒介技术靠拢是媒体发展的必然趋势。这种大趋势导致媒体的实践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传统时代媒体的报道方式变了,编辑方针变了,传播渠道变了。融媒体时代对新闻信息传播带来的是全面而深刻的变革,媒体原有的实践活动变得难以适应当下社会。2019年以来,媒介融合已经从国家、省级层面下沉至县级媒体建设之中,系统性的、全面的推进融合媒体发展已走在路上。区县融媒体建设不仅仅要求新闻报道在技术、报道方式等方面创新,更重要的是要求地方媒体要有“大传播”的格局意识,提升自身的媒介资源整合能力,将新闻、宣传、舆情信息等融合传播,“实际就是要建立一个县级的资讯传播交流中心。”[4]这种变化不得不使我们思考,媒体的大变局导致的媒体实践的变革。
随着自主性技术在媒体融合中作用的进一步凸显,智能化媒介取代了人的部分实践,媒体的实践方式也呈现人机融合的趋势。新闻工作者需要锻造新的实践技能和方法以适应新媒体的发展,层出不穷的平台型媒体“导致舆论生态、媒体格局、传播方式发生深刻变化,新闻舆论工作面临新的挑战。”[5]这种挑战表现在新闻实践中就是:原来的新闻工作者依靠实践物质(笔和纸)转变为以0和1为代表的二进制代码,版面变成了网页,固定的报刊亭变成了移动的信息终端,新闻的生产实践由固定化的实体空间转变为流动的个体信息终端。
(二)数字革命催生的本土化媒体实践
虽然中国不是数字化媒体变革的肇始者,但却是数字媒体应用的发展者和推进者。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的新近统计数据,我国手机网民规模已超过9亿,手机用户增长特别明显,利用移动手机上网在网民总体数量中的比例接近100%。[6]过去的十多年,中国媒体的数字化应用,特别是移动数字媒体的使用,是全球最广、普及率最快的国家。根据权威媒体的报道,十年前,我国西部地区在移动支付覆盖面上与东部地区的差距大约是五十倍,而近年来,二者的移动支付覆盖率相差无几。[7]如此之广、之快的媒体发展建构了中国特色的本土化传播实践模式。
媒体之所至即新闻之所至。伴随着这一轮数字媒体革命的浪潮,我国新闻媒体的生产实践不但变了,而且是以不同于欧美发达国家的媒体实践方式发生变化。例如,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的伦理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下,建设性新闻展现出了不同于欧美的本土化新闻报道模式。“因此,扎根中国本土经验的新媒体研究,有望拓展欧美现有的‘媒介化’理论,在这个层面展开中国传播研究与欧美理论的对话、交锋。”[8]中国的媒体在技术和产业政策的激活下,已经发展出一套自身的本土化模式,面对新媒体日益复杂的新闻生产实践,《实践论》的哲学思想或许能为我们在这些纷繁诸象中梳理出头绪,为新闻实践工作提供有益的启发。
三、用《实践论》关照当下媒体的新闻生产实践
(一)《实践论》的三重哲学意蕴
综观《实践论》全文,毛泽东以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探讨了“辩证唯物论的全部认识论”或者说是“辩证唯物论的知行统一观”。[9]他从人的社会实践出发,将丰富的社会实践活动作为认识真理的基础与源泉,同时又将认识到的本质性真理作为提升社会实践能力、解决现实社会矛盾的思想武器。《实践论》以辩证法透视认识、经验与真理三个重要概念,认识是主观的,经验是客观的,真理是主观认识对客观实践的完成。《实践论》将这三个概念融于一体,“特别是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揭示了认识的辩证运动规律。”[10]换言之,《实践论》就是以辩证的思维探讨认识的感性与理性、经验的直接与间接、真理的相对与绝对这三对哲学范畴之间的关系。
(二)运用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深化理解新闻实践和新闻理论
新闻的实践活动是新闻工作者的感性认识活动,新闻理论的总结凝炼则是新闻工作者的理性认识活动。二者是相通的。有些新闻工作者重实践,轻理论,而一些新闻教育者则正好相反。双方都各执一面,有失偏颇。《实践论》通过唯物的认识论指出,“认识的真正任务在于经过感觉而到达于思维,到达于逐步了解客观事物的内部矛盾,了解它的规律性,了解这一过程和那一过程间的内部联系,即达到论理的认识。”[11]新闻生产虽是一种精神活动的生产,在一定意义上是超越一般性物质活动的生产,但它也离不开现实世界的客观事实。因此,新闻实践活动要将精神活动融入物质活动中,活动过程中重点是要体现新闻工作者的实践智慧,即要求新闻工作者始终以实践的思维方式审视“人-社会-世界”之间的关系,它“是实现‘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相统一的智慧,也就是尊重客观规律与发挥主观能动性相统一的智慧。”[12]由于实践智慧的运用,新闻的感性实践就已经蕴含了理性认识。具体来说,仅仅做到“有闻必录”是不能生产出好新闻的,因为有闻必录虽是一种精神性的生产活动,但它还停留于简单粗糙的层次上,缺乏对新闻事件更深刻的理性认识,最后新闻工作者必然沦为庸俗的事务主义者。毛泽东对此现象曾批评道,“他们尊重经验而看轻理论,因而不能通观客观过程的全体”[13]时常有些新闻工作者仅仅凭着对新闻事件的感性认识,就急于写报道,抢发头条,抓所谓的独家新闻。这样的新闻虽然抓住了新闻的时效性,但却失去了新闻的灵魂——对新闻真实的追求,而只有在高级的理性认识层面才能抓住新闻事件的真实本质。因此,新闻报道中的事务主义者在只言片语中误导了受众,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扎实的采访、丰富正确的新闻素材才能揭示出事件的真相,“只有感觉的材料十分丰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实际(不是错觉),才能根据这样的材料造出正确的概念和论理来。”[14]当然,对于新闻创作而言,只有理论的宣传也是不够的,理要融于事中,要在事中见理,避免佶屈聱牙式的空洞说教。诚如毛泽东在撰写时事评论时所坚持的一条原则——傍着事实说理。
坚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就要在辩证法的基础上,融合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以感性认识为新闻实践的起点,抓住新闻的活水源头。同时,以理性认识深化感性认识,赢取新闻背后的客观本质。
(三)运用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的辩证关系理解新闻的采写编评摄等业务
新媒体时代,新闻的采写编等业务必须重视两个世界的关系。一个是我们的现实世界,一个是我们的虚拟世界。前者是我们传统媒体时代常关注的,后者是当下媒介环境下应该重视的。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说,有一条基本的新闻采写常识,即新闻来自活生生的现实生活,走基层、“三贴近”等新闻工作要求都是这种体现。新闻工作者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新闻事实,这是直接经验的运用。然而,随着现实环境的变化,新闻事件的发生已然有了新的发源地——网络虚拟世界。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也应该给予重视。因为新闻所关注的最终对象是人,而现代人也日趋生活在网络虚拟世界之中。在很大程度上,从互联网上获取信息源,是一种间接经验的事实获取。间接经验获取的新闻源要不要,这要辩证看。有些新闻工作者持传统看法,认为互联网的虚拟性决定了其所有信息的虚假性。这要在哲学认识上给予澄清,互联网的虚拟性指的是相对现实世界而言,指的是行动主体的不在场。无论是在现实世界中,还是在虚拟世界中,在场的行动主体和不在场的行动主体都会制造假事件、假新闻。一个易控,一个难控。前者有成熟的新闻生产把关机制,后者尚在建构适应虚拟世界的新闻生产把关机制。所以,虽然互联网传播的信息良莠不齐,但作为专业的新闻工作者,不应因噎废食。只有新闻工作者掌握了新技术的传播特性,熟悉了网络传播的规律,就能像传统媒体时代那样建立可控的新闻生产机制。诚如现在有的媒体运用区块链技术克服网络假新闻的泛滥。否则,就会出现如马克思所批评的——把洗澡水连同小孩一起泼掉。新闻工作者犹如毛泽东所谈及的秀才,“然而真正亲知的是天下实践着的人,哪些人在他们的实践中间取得了‘知’,经过文字和技术的传达而到达于‘秀才’之手,秀才乃能间接地‘知天下事’。”[15]这段话启示新闻工作者,新技术的利用和实践亲知不可偏废,二者有机结合才能成为知天下事的新闻“秀才”。
《实践论》中的辩证认识法告诉我们,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都可以为人们认识事物的真相与本质提供帮助。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都可以为新闻工作者提供第一手的鲜活的新闻素材,但在获取间接经验信源时,需要更为慎重地加以辨别,要学会将间接经验获取的信息溯源至直接经验,这样生产出来的新闻才具有真实性。对于这种只知利用浅显的直接经验去认识事物的现象,毛泽东给予了尖锐的批评:“世上最可笑的是那些‘知识里手’,有了道听途说的一知半解,便自封为‘天下第一’,适足见其不自量而已。”[16]作为专业的新闻工作者,绝不能像“键盘侠”那样,把粗浅的直接经验知识当作事实真相给予报道,看似是“知识里手”,实则会因其粗浅甚至是错误的报道造成难以估量的负面社会影响。
(四)运用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辩证关系理解新闻报道的现实与真相
新闻的本质追求是真实。本质的事实就是真理。新闻工作者的报道是否是对真理的追求?人们常说,新闻是易碎品,易碎品岂是真理?这或许不仅是普通新闻受众的理解,也是新闻专业工作者的困惑。这里需要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给予解释。新闻是易碎品说的是它的时效性,新闻的定义中明确了新闻时效性的要求,这一点从新闻定义中“时间”这一要素的表述变迁可以看出,它经历了从“最近”到“最新”,再到“实时”的语词变化。然而,它变得只是对新闻报道时间的要求,而对新闻的本质追求——“事实”,并未发生变化,即新闻对事实真相的追求没有变化。所以说,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新闻和历史一样,都是对社会事实的本质进行记录的实践活动。从哲学上说,这种本质性的抒写就是对相对真理的追求。实时的现场报道以瞬间即逝的时间方式记录事实真相,还原了事物的本质状态,这种新闻实践活动是对真理的探究与展示。“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17]在日常的新闻报道中,媒体的报道就是对真理的追求,但需要注意的是,大多数的新闻报道还仅仅是对现实社会中相对真理的追求。
而新闻又不能止于对相对真理的追求,它还要追求绝对真理。依据《实践论》的理解,新闻报道从相对真理的追求到绝对真理的追求会经历一个认识论的运动过程。消息和快讯写得简洁,它们以满足受众的“知”为主,是认识论中的感性认识阶段,评论和通讯则进一步深化了对新闻事件的认识,是认识论的优化,逐步上升为理性认识,而深度报道、解释性报道等则是新闻实践对相对真理的追求。当个别的解释性报道、深度报道不能满足对新闻事件本质是真相的揭露时,新闻工作者和媒体就会追求更有深度的、连续性的、普遍性的新闻生产活动。这样一来,新闻的生产活动则成了对绝对真理的追求。真正的新闻生产活动永远保持着对真理的追求,它所走的道路恰如毛泽东所指出的,“是在实践中不断地开辟认识真理的道路。”[18]通过对无数个相对真理的分析、综合、理解、判断,就有可能达到对绝对真理的认识。在新闻生产活动中,对于具有重要新闻价值的重要事件,连续性的报道是常态,从单篇到整版,到持续不断地跟踪报道,从网络头条到超链接至无数相关的报道,都可视之为一种从相对真理到绝对真理的追求。坚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就要认识到新闻是对真相的报道,是对现实社会本质状态的揭露,它的生产实践其实也是一种对绝对真理的认识过程。这个过程是循序累积的,是阶段式发展的,“因而在绝对真理的长河中,人们对于在各个一定发展阶段上的具体过程的认识只有相对的真理性。”[19]毛泽东的这一论述清晰地揭示出相对真理的阶段性认识和绝对真理的终极性认识之间的关系,新闻的生产实践既体现了对事实真相的阶段性认识,也体现了对事实真相的终极性认识,是一种辩证式的实践活动。可以说,只要新闻事业存在,新闻就是通过它的生产实践活动以求达到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状态的辩证认识。
因此,只有深刻理解新闻生产活动中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辩证关系,新闻工作者才能领悟,什么样的新闻事件属于相对真理的范畴,什么样的新闻事件属于绝对真理的范畴。厘清这一对关系,新闻工作者才有实践智慧和理论智慧去进行媒体的议程设置,才能更好地进行新闻报道和宣传工作。
四、结语
当前,学界和业界正在努力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新闻学理论体系,实现这一目标可以在两个方向上发力,“一个方向是研究新闻如何被妥当地产制,另一个方向是研究新闻如何被合理地获享。”[20]这两条路径都涉及到具体的新闻生产实践活动和信息接受实践活动。将《实践论》的哲学内涵融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就是自觉地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具体的本土化新闻实践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新闻学理论话语,丰富本土化的新闻实践与理论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