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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与流变:改革开放以来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

2021-12-01王维嘉

关键词:社科资本人文

王维嘉

一、学术图书出版场的方法论探究

学术图书,一般指围绕某一学科、专业或主题进行分析、研究后作出的系统论述,专门化、系统化的分析研究是其必要条件。因此,学术图书出版既是出版活动的组成部分,具有出版的基本属性,又是出版业中一个独特门类,不仅包括图书从生产到流通的过程,也是相当一部分学术研究获得公开认证的发表环节。一般出版活动由图书生产与流通组成,而学术图书出版不仅包括出版物从生产复制进入发行流通的过程,还延伸到图书内容的生产过程,即作者(学者)从问题提出到经过实证、思辨等过程论证、解决问题再进行写作的研究环节。相较一般出版活动的重点在出版者和发行者,学术出版至少多一个重点在学者及其所在机构——学术出版是出版机构与学术机构、出版者与学者之间的联系纽带,学术出版的发展程度,既体现了某一国家、地区出版业的发展水平,也是衡量学术研究水准的重要指标。所以,学术图书出版研究不仅要聚焦学术图书出版作为出版门类之一的活动规律与形成机制,还应将学术图书进入复制流通之前的学术生产过程纳入研究范畴。

将学术生产与图书出版联系起来研究,其实是将这两项社会活动分别构成的社会空间整合观察,与场域理论所指向的结构刚好吻合,也是本文的方法论缘起。场(field,又译为“场域”)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①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当代法国著名社会学家、思想家和文化理论批评家,法兰西学院唯一的社会学教授;代表作有《实践理论大纲》(1972)、《区隔:判断力的社会批判》(1979)、《学术人》(1984)、《论电视》(1996)、《语言和象征权力》(2001)等。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指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网络(network)或构型(configuration)。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3]120-123。无论是出版业还是学术界,都可视作具有结构性关系的社会空间,即出版场和学术场。在一般实践和以往研究中,这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但是学术出版的独特质性使原本出版场或学术场中的个人或组织(即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不仅依靠在出版场或学术场中所处位置的分配结构来获取利益——学术场中的学术成果、学术水平、学术获奖、学术声誉等可以进入出版场,转化为出版成果、出版奖励、销量、码洋等,而且出版场中这些组成也会回到学术场中增强学术地位、影响力等。在这样的循环作用中,学术场和出版场耦合为学术出版场,就人文社科学术图书而言即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英国社会学家、传媒学家约翰·B·汤普森②汤普森(John B.Thompson,1951— ):英国社会学家、传媒研究专家,现任剑桥大学社会学院高级讲师、基督学院研究员;代表作有《批判解释学:保罗·利科和尤尔根·哈贝马斯思想研究》(1981)、《意识形态理论研究》(1984)、《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1990)、《现代传媒与现代性》(1995)、《数字时代的图书》(2005)、《文化商人》(2010)等。已将场域理论引入出版学,但仅在出版领域内部展开探究[4]。而场域理论更为本质的作用发挥,在于可以弥补以往研究中对学术场和出版场的割裂。本文正是借助场域理论,将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作为一个社会空间整体进行历时性分析,并按照布尔迪厄对场域内在关联和不同关系的一贯强调,观察改革开放以来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共时性结构。

与其他任何场域一样,学术图书出版场中也存在有效力、能发挥作用且相互之间等级次序随场域变化而变化的不同形式的资本,而资本又依赖于场域才能发挥作用,并在发挥作用过程中赋予支配场域以及在场域中产生利润的权力[3]124-127。借助布尔迪厄方法论中最基本的经济、社会、文化形式的资本,已经可以对学术图书出版场的运作和转变进行解构,但置于我国国情中,经济资本并非资产阶级通过劳动剥削积累的金钱资本,而是作为市场经济独立主体的经济资源;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作为出版物本就是文化资本客观状态的重要表征,此外文化资本在学术图书出版场中还可以表现为具体的状态如学者群体在对知识、真理的无功利追求中自然形成的品味、价值观、生存方式,体制的状态如学术头衔、人才计划、人文社科成果奖励,因而本文在对学术图书出版场的论述中使用“学术资本”代替“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在学术图书出版场中,则主要分为自上而下由国家体制赋予的和学术交往、出版活动、社会生活中关系形成的两种。

学术图书出版场是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活动中共时性关系的集中体现,在这一空间中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即学术图书出版场的主体包括国家主体、出版主体、学术主体三类,其中国家主体位于基础位置,以决定整个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所处背景环境的方式对出版主体、学术主体产生影响。不同主体在场中的结构性位置由他们居有的资本决定,但不同资本对不同主体发挥的支配作用不同,决定出版主体位置的依次是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学术资本,而决定学术主体位置的依次是学术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国家这种特殊主体则是赋予社会资本而无须积累学术资本和经济资本。但是,不同形式的资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都存在,甚至出版主体和学术主体也并非早就独立存在,而是随着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业的发展逐渐出场,主体的相对位置及其居有资本的相对价值随学术图书出版场所处阶段变化,不同主体间的力量对比和关系也相应变化——主体、资本、关系,都是以学术图书为中心建构起来的学术图书出版场的组成部分,它们的变化又构成整个学术图书出版场的流变。

就我国出版实践而言,改革开放以来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尤为突出地体现了学术图书的独特质性。我国当代人文社科学术研究兴起与出版业恢复都以改革开放为起点,表面上是“巧合”,却有着深层必然性。首先,学术研究的开展催生了对研究资料的需求,学术图书是研究资料的出版物载体形式,也是学术主体从事学术研究的生产资料。其次,改革开放以后学术研究恢复和学术体系重建的成效要通过学术图书来体现,学术图书成为学术研究成果的表征形式。再次,学术图书必须正式出版才能获得合法地位,因而学术机构与学者离不开出版机构与人员的支持。再次,学术图书出版活动如果脱离了学术生产,就成为无源之水,改革开放以来学术图书出版正是依靠学术生产的内容供给才从恢复发展走向辉煌。在此过程中,学术图书作为出版载体,将学术研究、图书出版两项社会活动紧紧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相辅相成、循环上升的结构性空间。

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是以学术图书为中心建构起来的社会空间,所有主体通过学术图书出版产生联系,并在学术图书出版活动中通过不同行动策略实现资本的积累、转化、流动,所以主体、资本、关系的存在与否和复杂程度是划分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流变阶段的关键,而主体、资本、关系形成的共时性结构又与学术图书在不同时期被认可的属性直接相关。从改革开放以前到改革开放初期再到深化改革开放,学术图书经历了计划经济体制下作为意识形态工具、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体制下兼具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双重属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设以后商品属性被承认的发展变迁,又在变迁过程中随着学术制度和评价体系的建立健全成为学术研究的衡量依据。其中最具变革性影响的是中共十四大明确提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后,学术图书的商品属性获得公认,经济规律真正能在学术图书出版中发挥作用,无论是在学术生产还是出版活动中,“价值”开始具有现实意义并参与资本对场域的支配,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方可正式完成构型。因此,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基本流变,可以按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设目标是否被明确,分为“从无到有”与“从有到优”两个阶段,每个阶段又可从主体、资本、关系三个维度分别捕捉社会空间的变化。

二、改革开放初期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从无到有”

从无到有,是学术界和出版业从严格按照分工、彼此没有联系的单线程劳动,变为围绕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的共同事业、形成相互关联并建构起非简单线性而是相对复杂社会空间的发展过程。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出版社各自能出什么书、能出多少书、每种书分别能印多少、每种书分别能卖给谁等都是有着明确规定的,学术图书亦是如此,人文社科学术图书更是以革命政治宣传教育为主要目的,社会效益仅将思想政治教育效果作为考量因素,经济效益则完全被忽视,出版的双重属性并没有得到承认。1967 年前后江苏省一口气印了8000 万部《毛泽东选集》,到了1969—1970 年发现印数过多,省革委会便以政治宣传为名决定给每户贫下中农免费发放一部,可见连纸张、印刷等物质成本也失去了经济作用,被称为“激情的理想主义时期”[5]。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社既无须考虑图书出版的成本,也不管图书流通的去向,只是出版生产机构,没有出版主体意识,不受经济规律支配,与其他行业不产生直接联系。与此同时,学术研究也基本停滞。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因为与意识形态关联度高处于被严加管制的状态,除了服务于政治需要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和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关注的《二十四史》点校等文献研究[6],面上的学术研究基本中断,即便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也是照搬苏联底本、以苏联专家阐述为准,并不能自主开展研究;直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被提出,以往教科书式不容置疑的理论观点和学术论断才开始被反思、被质疑。对多数学者来说,改革开放以前不仅学术图书出版遥不可及,还因自己“成份不好”而与外界鲜有联系,主体意识、学术积累同样不被许可,即便形成学术成果也不属于个人。所以改革开放以前,除了处于基础性位置,通过政治和行政手段决定整个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背景环境的国家主体外,能够自主参与学术图书出版活动的出版主体、学术主体和结构场中的资本、关系均尚未形成,是在1978—1991 年之间实现“从无到有”的流变。

主体的“从无到有”表现为从事学术与出版活动的集体、个人主体意识的“从无到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号召下,人的精神逐渐松绑,主体意识和思辨能力开始凸显,为学术研究恢复和学术图书内容创造做好思想准备,无论学术研究还是出版活动都从完成政治任务的一般劳动转变为有意识的创造性劳动或者生产性劳动,学术图书出版场中主体的出场成为可能。1983 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提出:出版部门要加强经济核算,提高经营管理水平。1984 年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进一步提出:“出版业必须由生产型向生产经营型转变”,而向经营性单位转变,就是要求出版单位为自负盈亏、自收自支做好准备。经营意识的本质是自主决策、独立承担风险的主体意识,自此,出版单位在政策推动下成为必须直面产、供、销压力的出版主体。与出版主体是在出版单位转向经营型过程中出现不同,学者作为学术研究的个人主体一直存在,只是在改革开放以前不被承认。1978 年,中组部《关于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几点意见》将知识分子作为“统一的从事脑力劳动的工人阶级”[7]20,使得知识分子不再为“臭老九”的身份而畏缩,可以将自己的才智用于学术研究与知识创新,成为学术场进而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主体。

高职院校通识教育课程基本是理论课程为主,授课模式大部分还是传统的课堂模式,大多采用大班理论授课为主。大多高职院校因担心自由选课制在教学运行与教学管理上存在实际困难如师资安排、课室安排、上课时间上容易产生冲突,在学生的考勤管理、成绩管理上也带来一定难度,通识教育课程并没有真正实行自由选课制,而是以教学班为单位统一选修,忽略了学生的个性需求与学习兴趣。加之教师的教学方式、课程教学内容的呈现方式、学生的学习方式、课程考核评价形式缺乏改革创新,很多学校对通识教育的实践活动缺乏积极性,通识课程的质量难以保证。

资本的“从无到有”是指经济因素、学术因素、社会因素开始发挥作用并出现资本雏形。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不仅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也使“谈钱色变”的情况得到缓解,出版物的经济效益开始被关注,学术图书的物质产品属性逐步被承认。但改革开放初期学术图书出版首先遭遇的问题是生产资料的匮乏:纸张紧缺,连保障教科书都困难;印刷技术落后,受众窄、印数低、排版成本高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优先级自然被降低。为尽快恢复出版工作,当时的国家出版局曾拨出大批纸张安排包括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在内的大规模重印并在“五一”和国庆集中发行[7]24,侯外庐主编的《中国近代哲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年)就是当时重印并引起较大影响的学术图书。1981 年以后激光照排系统及电子出版系统的研究开发、推广应用,大大降低了低印数学术图书生产成本,为选题冷僻、受众狭窄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争取了出版可能。纸张和印刷技术虽然在今天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但在当时一度成为学术图书出版的难点,而这一难点的解决又使出版活动的物质生产属性得到肯定,为此后充分激活经济要素、将出版推向市场打下基础。同时,采取利润留成、“一主三多一少”“三放一联”等一系列放权让利、增量改革措施[8],通过经济手段全方位调动出版生产和发行流通的活力。在我国经济体制被明确为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商品经济、全面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大背景下,经济要素获得合法地位,成为出版场中经济资本的雏形。经过改革开放初期出版社新增潮,1986 年我国出版社已由1978 年的105 家增加到446 家,为出版场提供充足主体的同时也造成选题重复、低级竞争等不良现象,因而国家出版局要求新办出版社须经其审批且管控极严,同年国家标准局发布“中国标准书号”,由于必须是国家正式批准的出版社方可申请书号,此后书号在我国成为国家赋予的“特许权利”[9]。这样一种不可复制、不可流动的垄断性资源成为体制赋予的社会资本雏形。

出版改革为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提供了资本雏形,其核心价值即内容生产的主体和资本雏形则依赖高等教育恢复和学术秩序建立。一批甘坐冷板凳的学者在改革开放以前特定历史环境下,虽然不敢也没有机会出版学术成果,却依然潜心学术做了大量工作,为改革开放初期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起步打下基础。研究生教育的恢复特别是1981 年开始招收培养博士生则提供了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学者主体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内容和出版需求。但除了少数老一辈大师有积淀之作可以出版或再版,一般的人文社科学者彼时尚未进入原创性学术生产期,所以尽管彼时学者和学术机构已经有了学术声誉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尚不足以构成学术资本而只是雏形,在市场经济体制尚未建立之时,这种学术资本雏形也不具备转化成经济资源的可能。由于“中断”时间过久,这一时期我国人文社科学术水平比起国外有很大差距,改革开放初期无论学术研究还是学术出版,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补课”。所谓20 世纪80 年代是人文社科学术图书的“黄金年代”,其实是靠西方学术译介撑起的——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在学术“补课”的过程中萌生了借助曾经成功推动启蒙运动的西方思潮实现我国社会改革的念头,将当时已经席卷全国的“知识热”推向“西学热”,一批视野开阔、外语功底好的青年学者由此成长起来并共享了已经处于学术金字塔顶端的国外学者的学术资本,如“海德格尔热”中从事译介的陈嘉映、王庆节、倪梁康等学者,都是在此阶段率先确立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优势位置并成长为居有强大资本的学术主体。

关系的“从无到有”是指以学术图书为中心的社会空间中不同主体之间关系的形成。学术研究的恢复为人文社科学术图书提供了内容来源,不断扩大的学者群体也增加了学术图书出版需求,学术主体自然形成了与出版场建立关系的动机。1983 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提出:“出版业是出版工作者和著译者共同的工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同志式的互助合作关系”,在自生性需求产生的同时以政策指令方式促成了出版主体与学术主体的关系建构。改革开放初期,具备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能力的出版社是少数,1984 年开始出现的“协作出版”为学术图书出版难尤其是编辑力量不足造成的出版难提供了解决思路。尽管1993 年其因为管理漏洞太多而被叫停,协作出版为学者介入出版流程提供了路径,使学术主体与出版主体之间关系复杂化,客观上实现了尚为雏形的不同资本间的流动转化。

随着主体的出场和不同形式资本雏形的出现,以及学术主体与出版主体之间相互关系的建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也就实现了基本构型。但在1978—1991 年,出版主体仍以文化事业单位属性的出版社为主,多数出版社仍依靠政府拨款、利润上缴过着生产大于经营的日子。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次学术译介浪潮虽然让尼采、萨特这些如今专业学生也未必会读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动辄十万印数、多则百万印数,这种“畅销”却并非经济驱动和市场调节的结果,而是转型期思想解放过程中社会意识变革所致,恰恰是社会空间中政治因素占主导地位的体现。随着经济手段被运用于出版改革、学术秩序逐步建立,这一阶段学术图书出版已从一切服务于意识形态工作需要、政治因素起决定性作用发展为政治因素主导,学术因素、经济因素和其他社会因素也发挥作用。但是,在出版产业政策尚不完善、出版市场尚未正式形成、出版管理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当“黄金年代”人文社科学术图书的井喷式增长遭遇对经济活动、供求关系认识不到位以及市场估计脱离实际,必然造成出版格局的混乱。因此,虽然主体、资本和关系“从无到有”,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结构仍不稳定,不能算真正形成而只是初步构型。

三、市场经济时代以来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从有到优”

从有到优,是指在经过1978—1991 年的恢复发展、学术研究和出版活动都已步入正轨以后,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初期正式形成,各类主体有意识地采取不同行动策略以巩固或争取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优势位置,学术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不仅从雏形到成熟,还在积累、转化、流动中发挥作用,结构性关系在市场经济、国家调控、学术评价体系健全中日趋多元复杂并达到稳定可持续的动态平衡。

1992 年春天的南方谈话是决定这一阶段特征的起点。1992 年10 月,中共十四大正式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目标,市场经济不再被视为“资本主义的洪水猛兽”,学术图书的商品属性得到正式承认,作为学术研究成果外在可观测指标的功能也随着学术体系的健全不断凸显。市场经济条件下方有真正意义上的“市场”,而只有在市场环境中经济规律才能发展为有张力、能约束或服务于行动者的结构性关系,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也才能完成构型。同时,只有当追逐利润的合法性得到承认,利润的自生性才能转化为对出版实践的驱动,“价值”才具备现实意义并得以属于个人,而这又是经济资本、学术资本、社会资本正式形成并具备支配能力的前提,不同主体间的相互关系也因经济资本、学术资本、关系资本的流动转化更加复杂。所以,1978—1991 年的“从无到有”为学术图书出版场的正式形成做好了主体、资本、关系准备,并建构起一个初步的学术图书出版场,1992 年以后学术图书出版场才和出版市场一样从隐性到显性真正确立并形成相对稳定结构。不同于上一阶段只要有政策就不愁发展、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只要出版就有增量,井喷式增长结束后,形成中的出版市场不仅要直面市场经济挑战还要适应卖方市场向买方市场的转变。因而无论个人还是单位,必须有能够形成生产力的“价值”才能交换到相应利益,无论国家调控还是参与出版活动的不同主体,无论经济效益还是社会效益,都以“价值”最大化为追求,在不断优化的过程中寻求发展,“从无到有”成为过去时,阶段特征变为“从有到优”。

主体的“从有到优”是指在前一阶段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井喷式增长打下的基础和市场经济的冲击,使不同主体内部开始出现差异,同一类型主体的不同个体处于不同结构性位置并有意识地巩固或争取优势位置。与上一阶段通过放权让利、增量改革助推出版业恢复发展不同,当被激活的市场要素形成自生性以后,国家主体既要建立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管理机制,为市场经济发挥作用清除体制障碍,又要避免市场无节制扩张的灾难性,在全社会本能地服从于市场经济指挥棒的情况下保证出版的文化社会功能。国家主体也正是在出版管理由微观向宏观、由重审批向重监管“两个转变”和把握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双效”原则的过程中更加复杂立体,主要行动逻辑在于将出版主体推向市场的同时,以政策措施保证一般情况下受众窄、印数少、成本高、利润低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不因市场自由扩张而被彻底边缘化。

这一阶段主体“从有到优”变化最为直接可见的,是出版单位从1992 年开始成长为独立市场主体,又在2003 年开始的文化体制改革中成为企业主体。而更深层次上,出版主体和学术主体的“从有到优”都体现为有明确主体意识、自主选择行动策略而不再简单完成指令任务。除了政治理论、党和国家领导人著作等特定选题,市场经济以后不同类型出版社的业务分工已不像20 世纪80 年代那么严格,可以自主选择重点发展经济效益可观的教育出版、打造畅销书的大众出版或社会效益显著却可能亏本的专业出版。在“从无到有”阶段,支持大学出版学术丛书要由当地宣传部门单独划拨指标才能出版教辅图书补贴成本。到“从有到优”阶段,出版教辅已经没有硬性限制,一贯以人文社科学术图书见长的各地人民出版社也参与教材教辅出版以保证不会整体亏损,有志于学术出版的出版社则在此基础上“以书养书”,或是申请出版基金项目来争取在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优势位置。有些出版社通过行动策略调适将“黄金年代”中崭露头角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坚持下来越做越优,如商务印书馆的“世界汉译学术名著丛书”、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有些虽未延续当年辉煌但又重整资源推出新的人文社科学术品牌,如曾经出版“走向未来丛书”的四川人民出版社近年打造专注于人文类学术原创精品图书的出版品牌“壹卷”。学术主体也是如此,市场经济的冲击不会避开学术的象牙塔,主体意识的觉醒不仅是“文责自负”还包括“责权利对等”,稿酬制度的完善和版权制度的确立让学术成果有了学者或学术机构的明确归属,在此基础上学术评价体系的健全让学术图书著译出版不仅是学术研究的表征形式而且是衡量依据,与职称、项目、奖励等分配原则直接挂钩。这样一整套学术评价体系构成学术场的基本法则,学者又因为要以图书出版的方式为学术研究获得公开认证而将这套法则迁移到学术图书出版场。随着学术主体和学术图书出版数量的增加,仅仅一般性出版已无法像前一阶段那样率先占据领地,必须根据评价标准有意识地出版高水平学术图书才能争取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优势位置。

资本的“从有到优”不仅是资本从雏形到成熟的变化,还包括不同形式资本超越学术场、出版场,在学术图书出版场这一社会空间整体内的流动转化。经过前一阶段发展,出版主体和学术主体不再“一无所有”,学术图书出版的恢复特别是研究生教育和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人文社科译介的强势发展,培养出改革开放以后首批学者并让他们为人所知。市场经济促动了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和价值观念的转变,人与人之间出现从物质到精神的差异,而同一类型不同主体之间的差异体现于主体,便是居有资本的不同。因此,国家主体不再仅靠政策指令实现社会资本赋予或经济投入,而要围绕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价值导向促进整个学术图书出版场中不同形式资本的流动转化。1995 年,《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出版工作的报告》提出“建立出版基金制度”,“评选优秀出版社、优秀期刊社、优秀出版物和优秀出版工作者”,通过带有明确指向性的资本赋予帮助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应对市场经济考验。从1992 年开始,全国古籍整理图书奖、全国优秀出版社、国家图书奖、教育部人文社科成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三个一百”图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等的设置,不断重申着社会效益、学术价值的重要性和主流出版价值观。从1995 年宣传文化发展专项资金到后来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国家出版基金等,不仅是经济资助,也是社会资本赋予。2018 年中宣部印发的《图书出版单位社会效益评价考核试行办法》将社会效益重要性提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考核结果直接影响书号等根本性资源分配,实质上是通过行政手段调配社会资本,促使出版主体对照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要求不断改进。就学术图书这一以社会效益为主的出版物来说,其对出版主体的重要程度由此提升,也利于整个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发展。

对出版主体而言,“双效”原则是精神产品生产的生存底线,但在符合“双效”要求的基础上,决定其地位的首要因素是经济资本,必须居有足量经济资本才能保证其作为出版主体参与出版活动而不是亏本被淘汰。随着市场经济建设的推进和出版集团股份制改造,经济资本的乘数效应逐渐凸显,不仅帮助单个出版主体实现扩张,还带动整个产业转型升级[10];而文化体制改革从2003 年开始试点,不仅标志着进入政治与经济资本合作的驱动阶段[11],也说明此时出版单位已基本完成经济资本原始积累,居有资本已经足以支撑现代企业制度,可以转向优化资本结构,居有强大经济资本的出版主体可以将经济资本转化为其他形式以改善在学术图书出版场的结构位置。例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虽然地域劣势明显、母体高校科研实力一般,却在中国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引文索引(CBKCI)收录图书总数中排到大学出版社第12 名,远远领先于母体高校人文社科学科排名,很大程度是20 世纪90年代出版教辅教材积累了丰厚经济资本,足以支撑学术价值高但利润低甚至亏本的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再凭借这些高水平学术图书获奖或获得相关领域专家认可,从而实现经济资本向社会资本、学术资本的转化。

学术主体的资本积累和流动转化则与学术评价体系的健全保持一致。市场经济虽然挤压学术图书出版的生存空间,却又推动劳动分工细化,使学术研究日益职业化、专门化,间接赋予学术图书文化社会功能之外的分配依据职能。学术主体通过学术图书出版提升学术影响的同时,也以学术图书为指标晋升职称、申报项目、获评奖项乃至获得相应的行政职务和社会地位。这种资本积累对学术主体来说不局限于学术图书出版场,还是其安身立命于学术场的“刚需”。如果说“从无到有”阶段里学术秩序重建和学术研究恢复为人文社科学术图书提供了源头活水,那么“从有到优”阶段学术图书已进阶为维系学术秩序、表征学术研究,学术场对学术图书出版的自生性需求中和了出版场在市场经济浪潮下的犹豫徘徊,确保学术图书出版场在动态平衡中持续存在。特别是20 世纪末开始的“211”“985”“双一流”等高水平大学建设在赋予高校社会资本的同时又投入大量财力,与各类出版基金一起赋予学术机构以可转化为学术资本、社会资本的经济资本,使学术机构资本加成,学术图书出版场中学术场生存法则的支配作用逐步超过出版场,进而使学术资本和社会资本对于争取学术图书出版场优势位置的支配作用超过经济资本。从学术图书价值取向看,这是更为优化的流动趋势。

关系的“从有到优”体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初期学术图书出版场正式形成以后,市场经济持续发挥基础作用,国家主体时刻予以宏观调控,不同主体间的结构性关系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中逐渐构成一个动态平衡的社会空间。本阶段伊始,1995 年中共十四届五中全会提出“两个根本性转变”,同年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出版工作的报告》也明确提出要“推动整个出版业的发展从以规模数量增长为主要特征的阶段向以优质高效为主要特征的阶段转变”,旗帜鲜明地突出了本阶段“从有到优”的基本特征。

前一阶段不同主体间建立起的关系多为出版流程上下游的合作关系,尚未形成促使关系持续的长效机制,但从本阶段开始,经济关系成为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基础关系,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与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触发了学术图书出版场的持续张力和不竭动力。人文社科学术图书的核心价值在于内容的学术性,学术本身无价却要依靠载体才能存在,而载体必须经由社会劳动生产,导致无价的学术必须依靠有价的载体才能体现,这是构成张力的矛盾关系之一;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建构本以学术图书为中心,却必须依靠市场、顺应市场才能流通,否则就无法实现学术传播,这是构成张力的矛盾关系之二;人文社科的学科特点决定了学术图书要有价值就必须与现实生活有一定的区隔,人文社科中的应用研究在市场经济聚光灯下更受欢迎,学术价值却未必能超过被市场边缘化的理论研究,映射到学术图书出版场中便是矛盾关系之三;学术图书虽是商品,却不以性价比最优为原则参与市场竞争,购书无法图便宜而选择替代品,学术主体和出版主体的学术资本支配作用超过生产学术图书所需的经济资本,这是学术图书双重属性导致的矛盾关系之四;原本无价的学术以学术图书为表征,由于学术秩序和评价体系的建立成为有价之物,本是异化却由此保证了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的可持续,这是最具张力的矛盾关系之五。五重矛盾关系使不同主体间你强我弱、你弱我强的竞争持续存在,任何主体如果不能调整行动策略积累更多资本就会被淘汰至劣势位置,整个学术图书出版场也因此充满张力而处于长期可持续的动态平衡中。

与此同时,经过20 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迅速扩张使人文社科学术图书边缘化的短暂冲击,国家在20 世纪末启动高水平大学建设的同时也不断加强对科学研究和新闻出版的支持力度,不仅有效对冲市场经济影响,还增加了学术图书出版场中的资本量,增加资本通过学术图书出版实现二次分配,反而增加了优势主体从事学术图书出版的能力。人文社科学术图书不仅没有变成市场经济的牺牲品,反而在市场经济倒逼出台的举措支持下更加繁荣,学术图书出版场的流变也因此更有动力。

改革开放40 余年,“知识”取代“成份”成为决定人在社会中结构位置的关键因素,市场经济浪潮助推了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形成与流变,但并未改变学术图书作为学术创新显性载体和社会变革隐性载体的地位。因此可以通过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的建构进行历时性研究,而主体、资本、关系的“从无到有”“从有到优”,分别从历时性变化中的共时性维度呈现出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场从初步构型,到正式构型并形成相对稳定结构保持动态平衡的基本流变。“从无到有”和“从有到优”不是某一节点的突然变化,而是历时性发展过程中社会空间的自然渐变,“无”并非凭空而起、从零开始,“优”也并非圆满结束的终点而是动态平衡的状态。虽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作为节点,但两个阶段在实践中不仅时间上有重叠,空间上也有交叉,作为社会空间的存在一直延续。

2018 年,新闻出版管理的业务职能在1982年中央书记处会议提出“党政分开”[12]以后,历经30 余载再次划归中宣部,展示着经过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全要素的活力激发、学术研究和出版水平都显著提升的发展过程,出版主体已经积累足够经济资本为创造社会效益而服务,出版的意识形态和思想教育功能将被进一步突出,人文社科学术研究和相应成果的图书出版也必须上升至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重要组成部分的高度,在“双效”原则下呈现出正、反、合的流变趋势。可以预见,随着破“五唯”和代表作制度的实施,未来学术图书在人文社科学术体系中的分量将进一步增加,人文社科学术图书出版的重要性也将进一步增强,学术图书出版场将成为更加充满张力、活力与生命力的社会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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