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与隋唐洛阳的都市社会
2021-12-01薛玉杰
薛玉杰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隋唐时代的洛阳城内水渠纵横,其中洛水是城内水系的贡献者。“洛水,发源于陕西省的洛南县,东流入河南境内。经卢氏县、洛宁县、宜阳县、洛阳市,至偃师市杨村附近纳伊河后成为伊洛河,到巩义市洛口以北入黄河。全长467公里,流域面积为12 000多平方公里。”[1]在隋唐洛阳城中,洛水自西南经上阳宫进入外郭城,整座城市被洛水划分为南北两部分,故而在洛水之上架设桥梁以便南北行人车马往来。武后时代,洛水的地位迅速上升,垂拱四年(688年),唐同泰献给武后洛水瑞石。“秋,七月丁巳,赦天下。更名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渔钓,祭祀比四渎。”[2]6 449该年年底,武后亲自拜洛受图,太子、群臣、外夷酋长使臣陪同。围绕洛水周围,兴建了拜洛坛这座纪念碑性的建筑物。“神都父老勒碑于拜洛坛前,号曰天授圣图之表。”[3]925开元五年(717年),这座武周时代的政治景观被拆毁。随后洛水的显圣侯庙亦被毁。此后的洛水更呈现出世俗性的一面,在都市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除了洛水之外,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城内的水系还有“伊水、谷水、瀍水、漕渠、泄城渠、通济渠、运渠、写口渠”[4]178-18。有关这些水系的开凿、流通情况,学者早有论述,然而大多限于考证及洛阳水害的研究,鲜有将水渠同洛阳的都市社会联系起来加以研究的。近年来,“随着人文地理学研究中的文化转向,个人、群体与社会空间关系逐渐成为城市历史地理学研究的重点”[5],其中城市公共空间这一源于西方的理论被应用于对中国各个时期的城市研究当中。具体而言,“城市公共空间是指城市或城市群中,在建筑实体之间存在着的开放空间体,是城市中供居民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公共使用的外部空间,是进行各种公共交往活动的开放性空间场所”[6]。水渠作为城市内的公共空间,城内的居民在与其进行的日常互动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要之,上述的水渠与洛水一起促进了城市内部的发展与繁荣,它们成为隋唐时代洛阳最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间之一。
一、都市水利与商业的交通要道
洛阳“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7]。隋炀帝在营建东都的诏书中曾提到洛阳的优势为“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8]。洛阳城内以洛水为中心形成了物资运输的交通网络。洛北有通远市,“市东合漕渠,市周六里,其内郡国舟船轴舻万计”[9]205。丰都市“周八里,通门十二,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甍宇齐平,四望如一,榆柳交荫,通渠相注。市四壁有四百余店,重楼延阁,互相临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积”[9]205。通远市处于洛水之北,在隋唐两代均称北市。市之东靠近漕渠。漕渠属于洛水的分支。本名通远渠,自斗门下枝分洛水,流经立德坊,归义坊、景行坊、时邕坊、毓财坊、积德坊,最终经六十余里至偃师之西复与洛水汇合。史称漕渠桥之东“皆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旅贸易,车马填塞,若西京之崇仁坊”[4]180。武周时代,洛阳成为政治中心,都城所需要的货物从各地运抵洛阳。在立德坊附近,“长安年间,宗晋卿开新潭,以通诸州租船”[4]180。“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七月十四日,瀍水暴涨,流入洛漕,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死者甚众,漂失杨、寿、光、和、庐、杭、瀛、棣租米一十七万二千八百九十六石,并钱绢杂物等”[3]1357。可知各地租物在此停集。各地的货物经洛水入城后,一部分经漕渠运往北市及新潭,另有一部分则运往洛南的南市。南市在隋称丰都市。其繁荣程度远超北岸的通远市。丰都市市周八里,而通远市仅六里。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大业六年诸夷来朝,请入丰都市交易。盖丰都市面积广阔、货物充盈、邸店众多的原因。入唐以后,以南市为中心,形成了西域胡人的聚集区,在立德坊及南市西坊有胡祅祠。众所周知,西域胡人在两京对外商贸上扮演重要角色。而《唐会要》记载天宝八载商人在南市之北的洛水架石桥,则可证商人与南市、洛水的重要联系。“天宝八载(749年),先是东京商人李秀贞,于南市北洛水架石桥,南北二百步,劳人施财巨万计,自五年创其始,至是而毕。”[10]商人架石桥以通洛水是便于在洛水之畔卸载的货物运入南市之内。这样在城内以洛水为线,北向物资运往北市及新潭,南向物资运往南市。后北市衰落,南市依旧繁荣,洛水在其中仍是重要枢纽。东西向的洛水要道在商业运输上发挥着巨大作用,而在东都的日常社会中,城内百姓多往返于南北。前文提及,为了便于往来两岸,洛水之上架有天津桥及中桥。然而有时洛阳百姓也会乘坐舟船往返于两岸之间。白居易有诗记曰“中桥车马长无已,下渡舟航亦不闲”[11]2530。可知因桥上人员车马众多,人们选择乘船。《全唐文》中的一道判词“《洛水中桥,破绝往来渡。县令杨忠以为时属严寒,未可修造,遂私雇船舫于津所渡人。百姓杜威等连状举忠将为干济,廉使以忠懦弱,不举职事以邀名,欲科不伏》”[12]8908则提示我们在洛滨聚集着大量的私家舟船,就像城门附近车店的存在一般,它们的作用是为百姓出行提供交通工具。河畔由于舟船往来,人员络绎不绝,应运而生了众多服务场所:灞桥有灞桥驿(1)《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四,唐昭宗天复三年二月戊戌条,胡三省注:“以唐制驿程考之,灞桥驿当在长乐驿东三十里。”,浐水之东有旅店(2)参见岑参撰、廖立笺注《岑嘉州诗笺注·浐水东店送唐子归嵩阳》。,而在洛水的中桥有“逆旅席氏家”[4]178。
二、公私送别的重要通道
安史之乱后,洛阳的政治地位迅速下降。然朝廷在东都仍会举行东都选,使众多士子前往洛阳。洛阳成为长安之外的第二个扬名城市。“必先大府首荐,声价已振京洛”[13]1335,京洛有着其他城市不可比拟的优势。科举发榜之后,有春风得意,有内心则五味杂陈。落第的举子离开洛阳时,众多好友会亲自送别并赋诗表达慰意。此时,靠近洛水附近的城门、桥头成为都市祖饯的重要空间。在北魏时代的洛阳城中,崇义里七里桥、阊阖门外长分桥在京师士子送去迎归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隋唐洛阳城城东最北靠近漕渠的上东门及天津桥、中桥是洛水送别的重要空间。“鞍马上东门,裴回入孤舟。贤豪相追送,即棹千里流。”[14]1427綦毋潜落第后,好友王昌龄等人在靠近漕渠的上东门祖饯。个人色彩的私人送别让人感受到深厚的友情,而在官方色彩的公共送别中,洛水附近区域成为洛城中一道亮丽的景色:“上自选诸司长官有声望者大理卿源光裕、尚书左丞杨承令、兵部侍郎寇泚等十一人为刺史,命宰相、诸王及诸司长官、台郞、御史诸司长官,饯于洛滨,供张甚盛。赐以御膳,太常具乐,上自书十韵诗赐之。”[2]6763
唐人重内职轻外任,玄宗亲选京官有才望者为都督、刺史,为表示对其重视,令诸王、宰相等亲自在洛水之滨送别。“恩光水上溢,容色柳间浮。”[15]皇帝对新任刺史的恩宠通过这一空间向外传达。这一风景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诏饯三台降,朝荣万国欢。举杯临水发,张乐拥桥观。”[14]809此刻的洛水已经成为城内最热闹的舞台。
三、园林胜景与都市百姓供给
洛阳城中众多运河相互交织,如水上之都。其中洛水是城内最大的水系。以洛水为中心,城内开凿多条人工水渠。有的水渠虽然不由洛水所引,但大多要汇入洛水之中。如通济渠,经官药园、延庆坊东,最终入洛水;运渠,北流经延福坊、富教坊、询善坊之西入洛水;谷渠,从禁苑东流,至外郭城西南入洛。而瀍渠、泄城渠、写口渠虽然最终入漕渠,但漕渠还是在偃师与洛水汇合,可以说,洛水是整座城市水系的最大贡献者。这样丰富的人工水系与天然水系极大地便利了城内百姓的日常生活。当时的长安为了满足城内生产与生活的用水需求,也开凿了众多水系:龙首渠、漕渠、清明渠、永安渠、黄渠。但明显洛阳因城内水渠交错的缘故,更像是一座庭园式的城市。据文献记载,端门街“道旁植樱桃、石榴两行,自端门至建国门,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为御道,通泉流渠,映带其间”[9]191。城内的众多水渠与城市相结合,优化了城内的自然环境,使城市呈现出庭园风貌。除了公共空间外,在皇家禁苑和达官贵人的私家园林内,水渠交汇,别有一番风景。《大业杂记》记隋朝西苑“苑内造山为海,周十余里,水深数丈。其中有方丈、蓬莱、瀛洲诸山,相去各三百步”[9]205。在唐朝后期,众多厌倦长安朝堂斗争的士大夫们纷纷居住于此。以南市为中心,高官的甲地与园林在此兴建。在园林之中,不可缺少的便是池沼,而洛阳的水系恰好满足了这一需求。裴度在东都集贤坊的宅地“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3]4432。而据学者的收集整理,东都城内还有“魏王池、岐王山池、姚开府山池等诸多盛景”[16]。这些池沼、园林在唐朝灭亡后又被宋代的士大夫所继承。“归仁,其坊名也,园尽此一坊,广轮皆里余。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弥望。唐丞相牛僧孺园七星桧,其故木也,今属中书李侍郎,方剙亭其中。”[17]与此同时,城中的水渠也滋润了城内的土地:“东都嘉庆坊内有李树,其实甘鲜,为京城之美,故称嘉庆李。”[18]157“崇让坊,此坊出大竹及桃,诸坊即细小。”[18]157“宣风坊,景云元年改安国寺。会昌中废,后复葺之,改为僧居。诸院牡丹特盛。”[19]24“睦仁坊,坊内出柿实,俗称睦仁之柿,嘉庆之李。”[19]21
对普通民众而言,城内的水渠则为他们日常生活提供保障。“丰都市内榆柳交阴,通渠相注”[9]205,为各种生产提供用水。作为城内主干水系的洛水,除供水之外,也为城内百姓提供了丰富的渔业资源。早在北魏时代,洛阳城内的南人为了满足食鱼的需要,在伊洛之滨进行捕捞。“归正里。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近伊洛二水,任其习御。里三千余家,所卖口味,多是水族,时人谓为鱼鳖市也。”[20]当时的洛阳社会对于食鱼十分鄙夷。进入隋唐后,北方食鱼之风盛行。隋炀帝时期,“吴郡献海鮸干鲙四瓶;吴郡献松江鲈鱼干鲙六瓶;吴郡又献蜜蟹三千头”[21]。洛水之上也有渔者的身影:“一日,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赤尾,鲜明可爱。”[13]2308垂拱四年(688年),因洛水之中获得宝图,武后敕令禁止在此渔钓。可知此前洛水渔钓乃常态。后随着洛水政治性的退化,世俗性再现,洛水之中又有了捕鱼者的身影。“唐江西观察使韦丹。年近四十。举五经未得。尝乘蹇驴。至洛阳中桥。见渔者得一鼋。长数尺。置于桥上。呼呻余喘。须臾将死。群萃观者。皆欲买而烹之。”[13]827此前北人目食鱼的南人为鱼鳖之徒,作为歧视性字眼的鱼鳖此时却备受洛阳百姓的青睐。而在城中也出现了鱼的交易。“日晏。有货枯鱼者至焉。”[13]4089在长安,鱼的交易更为普遍,这与此前北方鄙视食鱼已经有很大不同。
四、节日游赏
东汉、西晋、北魏时代的洛阳城,洛水之滨成为皇室贵族与官员游宴的重要空间。永和六年(141年)“三月上巳日,(梁)商大会宾客,燕于洛水”[22]。“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23]“会太后与肃宗南游洛水,雍邀请,车驾遂幸雍第。”[24]隋唐时代的皇帝并无游洛水的记录,但洛水作为都城的游胜之地毋庸置疑。节日之际的游玩活动是城内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刻。长安的乐游原“每三月上巳、九月重阳,士女就此袚褉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虹彩映日,馨香满路,朝士词人赋诗,翌日传于京师”[25]。除此之外,城市东南隅的曲江也是长安士女的游赏之地,“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26]。三月上巳,城内各种花木争相开放。“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27]花香弥漫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洛水之滨水净树绿,成为了都人游赏的胜地。此日,都城士女倾城出动。“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停车须傍水,奏乐要惊尘。弱柳障行骑,浮桥拥看人。”[15]132而在洛水祓禊最为轰动的当属文宗开成二年三月(837年),时任河南尹李待价邀请东都留守裴度、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等15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泝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1]2547。”白居易的笔下记载了这一盛况:“金钿耀桃李,丝管骇凫鹥。转岸回船尾,临流簇马蹄。闹于扬子渡,蹋破魏王堤。”[11]2547-2548此次游宴的行走路线由斗亭过魏王池再抵天津桥。魏王池与天津桥是洛水之畔的观赏景观,同时它们与洛水相结合成为整个都城士民的公共空间。魏王池“与雒水隔堤,初建都筑堤,壅水北流,余水停成此池,下与雒水潜通,深处至数顷,水鸟翔泳,荷芰翻覆,为都城之胜也”[4]178。天津桥亦是芳树交映,人员往来,络绎不绝。故而上述的游宴活动引发了强大的公众效应,“望之若仙,观者如堵[11]2547。”在端午节,洛阳民众还会在此举行竞渡比赛。《全唐文》中有“《五月五日洛水竞渡船十只,请差使于扬州修造,须钱五千贯,请速分付》”[12]1761之记载。虽然没有洛水竞渡场面的记载,但是通过刘禹锡我们得以一窥水中竞渡的热烈场面:“两岸罗衣破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干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波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蜺晕。”[28]在古代城市中,现代意义上的公园并没有产生,群众可利用的公共空间有限,而洛水由于风景优美、场地宽阔,满足了都市百姓的空间需求及精神世界。在坊市制度之下的洛阳城内,这一空间被都市社会充分利用。
五、结语
本文主要探讨了水渠与洛阳都市社会的关系。城内的众多水渠不仅只是一条条的河流,当我们将其放至城市社会的空间中加以考察,又是另一番画面。这一画面对于我们深入了解洛阳的城市社会有极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