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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的质感

2021-11-30杨碧薇

百家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言说新诗净化

杨碧薇

内容提要:“说”与诗歌的声音息息相关,新诗中的诸多议题,都围绕着“说”而展开。池凌云的诗出色地平衡了“说”与“不说”的关系,在抒情与沉默之间自如切换。这种诗写方式助她完成了自我修复与心灵净化,也反映出新诗的建构性与提升力。

关键词:新诗  池凌云  言说  净化

一、隐忍与悲伤

诗诞生于抒情,或依敬文东之洞见,诞生于感叹①。抒情亦好,感叹也罢,都在揭示一个真相:诗与“说”有关。诗学中的诸多议题,正是围绕“诗在说什么”“该怎样去说”“说成什么样”来展开。回到写作者本身,诗该说什么,是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在所说对象一致的前提下,诗人写作能力的高低,又能通过怎样说、说成什么样来辨别。

说,是表达的近亲。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爽快地指出,“难以想象任何事物可以不借助于表达便可实现其精神内容的传达”②。但说又不完全等同于表达,说比表达多了一层声色、形貌,仿佛是表达的肉身化显现。对诗歌这一需要共情性的文体而言,肉身化的说总是比抽象的表达更有吸引力,因此,好诗人一定是懂得说的艺术的。

池凌云正是一位擅于说、懂得说的诗人。但假若你以为她口若悬河,巧舌如簧,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的说,并非辩口利辞,更非大马金刀,却具有一种绵长的感染力。有时,你读池凌云的诗歌,就像听她在克制地说话;她用隐忍之桨,不动声色地划过了惊涛骇浪。你能感觉到:这些诗的语调轻柔舒缓,甚至还有一点沉郁,但暗处的激流从未停止,它们回旋在诗歌深处的漩涡里,给优美的流动掺入了一丝不安。这些暗流也在暗示我们:池凌云的多数诗歌都不是“完成之诗”,而是处于生成状态中的、还可以继续繁衍的诗。低声说话、只说一半,是池凌云的高明之处:首先,她没有将诗封死在密闭的声部内,而是巧妙地留出一条条细小的声带;新的事物能通过声带参与到诗里来,带动诗歌的增殖。其次,当一条条声带如张口的手环一般环环相扣、组构一个整体时,必然的缺口就保证了声带的连接既是可行的,又是灵活的。透过“未完成的声带”,我们看到:池凌云在这一首诗里提出的问题,可能要在下一首诗里才得以解决;或者说,她提出的问题都没能全然解决,只是在这首诗里解决了一点,在那首诗里又解决了一点。这种书写状态或源于她所面临的暗流:她一直在斩断暗流,但刚斩断这一段,另外的暗流又涌过来,与斩下的暗流拼合,形成新的暗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池凌云的诗歌又是时间之诗,需要在时间的刻度里来理解:此刻,她通过写作处理着过去遗留下的难题,同时新的暗流从诗的缺口中涌来。为了应对源源不断的暗流,她的诗终归要面向未来,对未来保持期许与敞开。

与池凌云本人带给我的爽利活泼印象有所不同,克制与隐忍,似乎已成为她诗歌里的恒温状态。这种状态强化了个人与世界的对立。基于对安全感的本能需求,诗人也想过消解自我、融入“世界”(他者),甚至是用集体性覆盖个体性,从而弱化与外部世界在对立中增长的紧张,并藉此获得某种强有力的共鸣。在《寻找一间打铁铺》里,她表达了这种渴望/动机:

无数次,我从变旧的日子中出来

四处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猜想,总有一些铁匠守在炉边,

吭哧吭哧地拉动风箱,

把通红的炉火烧得更旺,

让火光冲破沉闷的黑夜,

像一种爱抚,穿破黑暗。

然而,这样的尝试终究是无效的,诗人并没有找到那间“打铁铺”:“我最终没有找到它。我的两眼/因漫上泪水而看不清道路”(《寻找一间打铁铺》)。一次又一次的欲求而无果,池凌云的诗里铺满了秘密的悲伤:“你能想象/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黄昏之晦暗》)、“像在回应一件悲伤的事,/一头马放弃了漫步”(《我今天只读两首诗》)。悲伤无处不在,她写黑天鹅,像在说自己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脆弱/和寂寥”(《黑天鹅》);写荆棘,她也联想到自己的痛,“在肉体的深处,在桔色灯光的深处/我一见到它,就开始疼痛”(《去爱一丛荆棘》)……

悲伤堆积,但隐忍克制的女诗人早就放弃了向他人倾倒悲伤。诗歌,才是她盛放悲伤的最佳容器,才是她倾诉的客体和场域。池凌云的诗,也切切实实地诠释了诗歌的个人性——在公共性与个人性之间,诗歌首先是属于个人的,这一重属性永不会改变。在她诗里,集体的声音几乎是缺席的,她发个体之声,呈显自我的身影:“我一个人在孤岛上奔走”(《危险的旅行》)、“我关闭自己/测量这卑怯”(《赶灵魂》)。又因诗歌的个人性能为诗人的存在提供独特的证明,它就是诗人在这世上活过的证据,故而池凌云终能接受个人命运里孤独的悲伤,并与它们和平相处:“这世界上的凄凉/每一个人都得独自承受”(《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圆形的伤口》)。

二、“说”与“不说”

诗歌的个人性,還能促进诗人与诗的互动,一边是倾诉,一边是倾听。这一层关系,常能点醒诗人们放弃声嘶力竭,转向轻言细语,“喧嚣的时代,轻言细语可能是一种美德”③。长期“向内看”的视线和精神姿态,也帮助池凌云稳妥地维持着与诗歌的这一亲密关系。当生命中又一次出现莫测的急流时,她还可以运用个人化的表达方式,有惊无险地涉过危险;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好难言的苦痛。最后,呈现在诗歌里的,是急流过去后一个平静通透的人。漫长的跋涉中,她反复写到沉默(静默):“骤然而来的沉默”(《赶灵魂》)、“像遥远的树一样沉默”(《危险的旅行》)、“穿着七彩的衣裳/像桅杆一样静默”(《深夜,想起某地即将开放的蝴蝶馆……》)、“硬刺的沉默/嵌入一只手掌”(《去爱一丛荆棘》)、“当一群乌鸦保持静穆,注视我”(《乌鸦的时刻》);并表达了想打破沉默的言说之难:“没有谁叫出声!/我靠着树干,慢慢安静下来”(《我已没什么事可做了》)、“对着黑夜呼喊的嘴在零时闭上”(《水穿石》)、“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寂静制造了风》)……

说,是诗人的本能。一个诗人能顺畅地说出,并不能证明其高级,相反,可能恰恰暴露出其写作尚在初级阶段的残酷事实。言说的艰难(如“不能说”“说不好”“该怎样说”)才是诗人进阶路上的必然困境。意识到言说的艰难,诗人才算是走向了写作的自觉。在池凌云笔下,“说”是无处不在的困难,也是其写作自觉的体现。就连在疯子身上,她都能看出言说之难:“是什么阻止他说出对我们的看法?”(《疯子》)。在惊险与平静、沉默与呐喊的火焰中,池凌云挺过了“想说”的诱惑,超越了“不能说”“难以说”的困难,将诗歌的张力锻打出铁的光泽。在这块无言的、冷热交替的“铁”身上,她其实已坦诚了自身的内在困境。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想说的话,而是转向了自我说服,将“不说”也锻造成诗意的一种。这一切,她在《交谈》中如是暗示:

我在这个安静的下午

反复诵读古老的训诫

从各色各样的果实中获得种子

以劳动换来粮食和衣物

不大声喧哗,小心过斑马线,靠右行

却在深夜为自己辩护:

部分河流并不流向大海。

从“急流”到“平安”,从“想说”到“不说”,过程是相当漫长的,何况其中充满了不可为外人道的挣扎!这个过程一点一滴地消耗了本能的、爆发式的抒情,将诗人的言说推入了思索与沉淀中。池凌云的不少诗歌,如《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圆形的伤口》《黄昏之晦暗》《四月的物象》《交谈》等,都不是情感的瞬间爆发,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由“感”而“兴”的抒述(这也是池凌云诗歌的主要发生方式);在这些诗的背后,有着无数的思考、沉积与自我消化。诗人并非不清楚漫长的付出也许只会换来不如意的结果:“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瞬间/你按住疼痛的太阳穴时想起的/一个陌生人的命运”(《交谈》),但是必须在也只有在蹚过这道漫长后,她才能在“交谈”(与他者或与自我)中说服自己,获得心安;才能重新获取“说”的凭证,由“说”到“不说”,再蝶变到“说”,让诗歌持续进阶:

而我一直在加深对你的谅解

并赞许你的胜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被我珍惜。

(《交谈》)

三、锻造与净化

有过漫长的煎熬、急流中的历练,池凌云的诗歌还能秉持轻柔婉转的风姿,就不是一件易事。更可贵的是,在轻婉的同时,她的诗还不失坚定的内力。我不时听到这些诗里传出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上文已提到她诗歌的张力具有“铁”的品质,“铁”这一意象准确地复现了她内心的激烈,并象征了她永恒的价值追求:“要这些阳光/听铁与铁的敲击声”(《要这些沙……》)、“用铁和沙混合成的嗓音歌唱”(《危险的旅行》)、“让他疾走的铁栅栏”(《栅栏》)、“一串钥匙,让我们/只对没见过上帝的铁器/熟记于心”(《慢吞吞的丝带与花树互相挤压……》)……“铁”是坚固的,在锻造过程中,需要大量的光、热与激情,換言之,需要足够的力量。这份力量,是推动池凌云的诗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在她心中,始终有对“铁”的不懈追求。虽然没有找到那间“打铁铺”,但她找到了永恒笃定的信念: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处

一定有一间打铁铺隐藏在那里,

铁匠们在用大铁锤狠命敲打烧红的铁器,

那火红的解冻层

原先是铁浆,后来露出锋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寻找一间打铁铺》)

所以,在池凌云笔下,虽有隐忍与悲伤,有不能言说的困难,但是,在漫长的自我争斗与内部消化后,诗歌为她开启了自我修复和净化功能。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净化”(Katharsis)是指悲剧会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人们通过情绪的放纵和宣泄,最终使心情恢复平静。而在当代,“净化”的强势回归“与净化心灵或平复创伤的叙事观念有关”④。池凌云的写作,恰好印证了诗歌的净化功能。正因如此,在阅读了池凌云的诗歌后,我并不担心她的隐忍、悲伤和言说之难会弥散成一种更痛的“受难”。比起上个世纪穆旦诗中丰沛的受难品质来说,池凌云更有一种默默承受的耐心,有朝向光明的本能。她的代表作《雅克的迦可琳眼泪》中有言,“悲伤始终是/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正从深处汲取”。而她本人及其诗歌书写,也终能跳出黑暗,迎向生命的光照。

在幽黯的岁月里,她曾反复写到黑:“从此,我是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流出黑暗》)、“用夜的/黑色,反射我们”(《在桥头》)、“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玛丽娜在深夜写诗》)、“黑墨水熟悉这经历”(《所有声音都要往低音去》)。但她也真实地体会到,再狭窄的命运都会有开阔,再深的黑暗也会有光:“黑暗中是否会有金色的火焰升起?”(《我今天只读两首诗》)、“让泉水带上微光,经过绝望的黑洞”(《让枯萎长高一点》)、“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黄昏之晦暗》)、“想到明天的阳光将缓缓推送”(《深夜,想起某地即将开放的蝴蝶馆……》)。诗歌,帮助池凌云完成了自我修复与净化。而修复与净化,反过来也赐予了她的诗一份难得的质感:这些诗犹如一枚枚橡胶弹珠,平滑圆润,微温微弹,柔韧中包裹着顽强的瓷实,清透中折射出光线的深邃。在热闹又浮躁的当代诗坛,好质感始终是稀缺品。诗歌的质感,可以是光滑的丝绸、玻璃或瓷器,也可以是粗糙的石头、磨砂纸或盐碱地。不同类型的质感并无高下之分,关键是它们在诗里的呈现是否鲜明可靠。池凌云的诗让我体会到什么是好质感,也启示我:若非有漫长的泅渡、艰难的修复及孤独的净化,若非有荆棘的行程、实在的黑暗,又怎会白白获得这份上乘的质感?

由此可见,在池凌云这里,诗与人在彼此砥砺前行;她的人生有诗,诗中有生命。我继而看到:当代汉语新诗在不断拆毁与解构、一路负芒披苇之时,并没有丢掉自身建构性的、提升性的能力。

注释:

①参阅敬文东:《感叹诗学》,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

②瓦尔特·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页。

③张杰、张耀尹:《鲁奖诗人张执浩 嘈杂的时代轻言细语是种美德》,《华西都市报》,2018年9月23日。

④让-夏尔·达尔蒙:《文学与激情的疗效——“净化”对抗极端暴力》,肖熹译,钱翰校,《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

(作者单位:鲁迅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语言策略与表意方式研究”(19YJA75100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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