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北大五家诗印象

崖丽娟

内容提要：北大是新诗的母校，新时期以来更是诗人辈出。几十年来，北大诗人在新诗创作与理论探索上均做出了巨大贡献，已成为当代诗坛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骆一禾、海子、戈麦、臧棣、西渡5位北大诗人，无疑又是众多北大诗人中的佼佼者。本文通过对5位诗人的诗作的赏析，结合其创作理念，把握他们创作的个性，同时也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考察，试图勾勒出北大诗歌独有的精神气质与传承脉络。

关键词：新诗  北大诗人  诗歌理论  文學革命

北大是新诗的母校。一直以来，我对北大诗人群投以相当多的注意力，断断续续、零零落落读了不少，但少有集中整块的时间进行对比研读。2021年新年元旦连同7天春节长假，持续3个多月我将所有业余时间用于研读北大5位诗人：海子、骆一禾、戈麦、臧棣、西渡的作品。先后阅读了由诗人陈东东编选《骆一禾诗文选》（2020年出版），诗人西渡编《戈麦诗全编》（1999年出版），诗人西川编《海子诗全编》（1997年出版），以及“臧棣诗系”3本臧棣诗集《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情感教育入门》，3本西渡诗集《天使之箭》《钟表匠的记忆》《西渡诗选》。后来又花时间附带阅读5本与诗歌欣赏有关的书：蔡天新主编《现代汉诗100首》，西渡著《读诗记》，姜涛著《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著《巴枯宁的手》，姜涛编《诗道寻踪——诗歌读本》（大学卷）。

之所以做这样的阅读选择，是我有意为之。如此密集的狂轰滥炸对我启发极大，纠偏了我对诗歌的误读和认知。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我最早接受的现代诗歌教育是阅读中外浪漫派诗人的抒情诗，认为诗歌最大功能是“诗言志”，用以传情达意。以前我在诗里表达了太多感情，写了太多看法，觉得有必要从认识上做一番调整更新。

正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所表达的那样：诗里的情感已经太多。他的意思恐怕是说，情感已经被太多的诗人过度地表达了。同样，看法也是如此，无论我们自认为多么智慧的、深刻的看法，其实在我们之前，很多好诗人都已经用比我们所能想到的更好的方式表达过了。所以，今天我们要想写出好的现代诗，首先应该避免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看法，而需要专注于塑造形象，让情感、看法直接成为可感的形象，通过鲜明的、独一无二的形象诗意地把感情和看法呈现出来。诗人要被形象所动，而不是被感情所动;感情需要客观化才能变成诗的形象，诗人即使先被感情所动，也要为它找到合适的形象，而不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自己的感动和感情。即使是抒情，也是一种更本质的抒情。

上述5位诗家都是通过形象、意象表达情感的高手，也是场景描述与心理刻画的高手，这可以算我高密度阅读后最大的领悟。先说海子、骆一禾、戈麦的诗歌，读这3位英年早逝的杰出诗人的诗，我们能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大气、高远、开阔，尽管诗歌的底色基调是忧郁的。他们通常也被称为神性写作者，充满对宇宙世界和精神意识的深邃性、神秘性探寻，充满对生命存在、道德原则、心灵情感的执着坚持，有着对崇高精神非同一般的信仰。通读他们的诗，既能感受到他们追求崇高的满腔热情，也能感受到这种追求被挫败后身心俱疲的沮丧。的确，当信仰追寻落空时，他们不仅为自己，也为普遍人类精神困境所焦虑而备受折磨。这种沮丧情绪一旦深之入骨，他们就再难摆脱，直至年轻生命戛然而止。

在海子的《秋》一诗中可以找到端倪：海子认为诗人用语言感知世界，是创造一切之“王”。但在现实世界里“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因此而陷入绝望。短短六行诗，“秋天深了”却重复三次，除了让诗有一唱三叹的音律节奏，更像某种咒语、某种宿命，让人徒唤奈何！虽然海子那首广为人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视作一首温暖的诗，是海子生命之歌中闪亮的音符。但是他的诗始终弥漫着痴狂的理想主义者的双重人格，在《诗人叶赛宁之六：醉卧故乡》一诗里，诗人表达我醉、地醉、一切皆醉的忘我状态：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在蓝色的月光下/飞翔的是我/感觉到心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醉倒在地，头举着王冠/头举着五月的麦地/举着故乡晕眩地屋顶/或者星空，醉倒在大地上！/大地，你先我而醉/你阴郁地面容先我而醉/我要扶住你/大地！这首诗写得气象万千，意象翻涌，诗情滂湃，读来无限伤怀，“麦地”作为一个意象，一个象征符号，包涵了海子精神世界的全部意义，是海子情感的寄托，是海子最后一片净土。

在戈麦的《沙子》一诗里，诗人以一粒沙子展开丰富的联想：“时光是沙”“忘记是沙”“无尽的生活是沙”，语言短促有力，诗的节奏强劲而富有感染力，诗人运用物与物之间的对接，将沙子这一微粒与大千世界无穷之大的辩证关系进行重构，不仅拓展了时空，也开掘了哲思，一粒沙子聚合起来仿佛生活的金字塔，万物隐藏其中！在戈麦的另一首《影子》诗里，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虚幻与现实交织的孤苦无告的心境：月亮里有几个美丽的影子/固守着永恒的青春/肉体灰飞烟灭/我突然看到自己血肉模糊/丰满的影子于暗夜之中/千娇百媚/古老的河面没有皱纹/此时我一定光洁非凡/我仰起额头/毫无顾忌地接触月光。戈麦的《青年十诫》读来更像绝笔：青春战胜肉体，战胜死亡。诗人将孤独当作唯美，将死亡当作永恒，他永远都活在24岁了。他的诗见证了一种抗争精神，在残酷的现实挤压下不屈的抗争与呐喊。

同样，骆一禾的诗歌王国也充满对理想的神往，他看到的是“中国文明在寻找新的合金，意图焕发新的精神活火”，读《壮烈风景》《一度相逢》《桨，有一个圣者》《歌者》，我们会忍不住心潮起伏、热泪盈眶。正如陈东东在《骆一禾诗文选》序言所写：“几乎从写作之初，骆一禾就把自己的诗歌志业和使命，跟以诗歌去处理循环涌动在时间里的文明主题关联在一起”，骆一禾的诗论、诗观无不印证他的诗歌创作，且仔细体会骆一禾的杰作《修远》：“在朝霞里一个人变成一个诗人/诗人因自己的性格而化作灰烬/我的诗丢在了道路上/一队天灵盖上挖出的火苗/穿过我的头顶/请把诗带走  还我一个人/修远哪/在朝霞里我看见我从一个诗人/变成一个人。”从人变成一个诗人，再从一个诗人变成一个人，骆一禾为诗呕心沥血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今天我们重读他的《黑豹》，依然可以感受到诗人通过人类肆意捕杀黑豹以及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而终使人类自己陷入生存困境的事实所表达的忧愤，诗人对生活的关注，对人性的关怀以象征性的笔触为诗歌如何承载人类精神命题留下现实注脚，“风中，我看见一副爪子/站在土中，是/黑豹。摁着飞走的泥土，是树根/是黑豹。泥土湿润/是最后一种触觉/是潜在乌木上的黑豹，是/一路平安的弦子/捆绑在暴力身上/是它的眼睛谛视着晶莹的武器/邪恶的反光/将它暴露在中心地带/无数装备的目的在于黑豹”。

在研读5位诗人文本之后我写下：海子是一位天才，他的诗恣意潇洒，天马行空，自由飘逸，想象奇特，决然没有刻意雕琢的匠气;骆一禾是一道壮烈风景，他的诗用生命意志在说话，大格局，大气象，史诗般高迈;戈麦是天赋不凡的诗人，强调情感的力量，注重经营意象，其诗深情细腻，曲径通幽，极富感染力;臧棣的诗高蹈隐晦，富有哲理，视野开阔，意境深邃，洋溢着智性与智趣;西渡的诗语言精准考究，智慧隽永，浪漫而克制古典与现代媲美。或许做这样的概括不一定准确，但却是自己的印象与观感。他们的这些诗能否称之伟大，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他们所追求的和当下那些平面化的、经验的、日常的、琐碎的、小资情调的写作肯定处在不同的层次上，这便是我推崇他们的原因。出发点分开了境界的差别，落脚点更是不同凡响。这也是我推崇他们的原因。

对于臧棣和西渡2位诗人的文本研读，如果一定要写下来，恐怕只能拾人牙慧。由于我长期学习历史专业的背景，我对臧棣的《咏荆轲》一诗有特别偏爱，此诗也是臧棣为他和西渡共同的朋友戈麦所作。青春激情与精神理想，生与死，历史与现实，诗艺与诗意，以及对朋友的情深义重真是义薄云天，读了它令我有一种深深绝望的感觉。“也许我有点自负，我的使命/就是把被怀疑的一切压缩成可爱的深渊/的确，舞刀弄剑使我对人生有了不同的感觉/我已习惯于让历史尊重那致命的一击/……岁月流逝，直指苍穹，时间之树令人晕眩/镜子的深处：光阴的叶子纷纷飘落/却没有一片想到要遮住我的冲动/难道我的剑影像一道历史的皱纹。”

研究与解读臧棣的文章已经太多，作为当代诗坛最具活力的诗人臧棣在诗学方面高屋建瓴，他的《诗学随想录》从“诗和实践”“诗和生活”“诗的深刻”“纯诗和文学政治”“诗和语言的理想”“诗和时代”“诗和尖锐”“诗和个人”“诗的养分”“诗和原始”“诗和冒险”“诗和生命表达”“诗的理想读者”“诗的可能性”“诗和散文”“诗和孤独”等方面全面阐述，其洞见振聋发聩，在此就不作赘述。

西渡作为著名诗歌批评家，对于诗歌的真知灼见引起过诗界的广泛关注。这里解读西渡《最小的马》一诗，这首诗的前两句制造了一种悬念：“什么是最小的马，竟可以放入诗人的口袋里”？接下来“月光”与“灯”两个意象与“马”的形象对接。包含了诗人内心的情愫，透露出个人对家庭温暖和安全感的渴望，因此出现“妻子”“孩子”，诗中还写到个人情感经验中对马的隐秘的亲近感：“相爱的肉體”和“暗中相爱”，诗人听到“你旷野里的啼哭声”，这一句让整首诗有了音乐的节奏与画面的动感。由于“灯”与“月光”喻指一种明亮的情感，照耀并指引着诗人，从而使得这首诗有了很干净很正向的情绪。整首诗让我们随诗人从触觉到视觉到听觉再到“通感”，对“最小的马”产生美的联想。当它“睡”在诗人的口袋里时，也留在了读者的心里。

2021年8月22日，由于北大一位年轻学者、诗人胡续冬的意外早逝，再度引发人们对北大诗人群体的关注。尽管早在1998年臧棣西渡在协助洪子诚先生编《北大诗选》时就谈道：“北大诗歌”“北大诗派”是一个悖论，但是，作为嫡出的北大诗人海子、戈麦、骆一禾、臧棣、西渡，乃至胡续冬等，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诗歌精神中，我们还是可以找到相似点，无论在诗歌记忆层面，还是在文学革命层面均以一种鲜明的印记引人瞩目。

（作者单位：上海市文史研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