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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

2021-11-30于坚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加尔各答

于坚

我跟着几个诗人去一家监狱访问。我们是经过政府特许的,市长签字批准我们去里面为犯人们朗诵诗。像通常的监狱一样,我们经过一堵高大的围墙,墙高得相当夸张,像是悬崖绝壁。绝壁的顶端安装着一排铁丝网。有十几只秃鹫从秋天灰色的云层里俯冲下来,落在用来固定铁丝网的水泥桩子上。一只秃鹫站在一根桩子上,另一只秃鹫站另一根桩子上。很快落下来一排,像是来为监狱加强守卫,那堵墙显得更加戒备森严了。我和两个印度诗人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们一高一矮,都穿着拖鞋,开裂的鞋面下露着棕黑色的脚趾头,鞋底深陷在灰里,几乎要埋掉他们的脚。衣服不太干净,看上去已经穿了很多年,像是德里老城里的流浪汉。其实都是有家有室之人,都是婆罗门,写诗的婆罗门。这种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很普遍,这里的人不像中国人那么爱面子。大多数人都是深色皮肤,深眼眶,相当深沉的样子,笑起来白牙灿烂。身体本身的质量超过了衣服质量,衣服微不足道、破衣烂裳也无所谓。感觉不是两个衣冠楚楚而是两个身体走在我旁边,令我信任,与他们几乎没有障碍。我们挨得很近地走着,就像是三兄弟。贾拉曲是一个小个子,衬衣的口袋里别着一只圆珠笔一只水笔。我们每个人斜挎着一个麻布做的包,是诗歌委员会赠给的。里面装着一本诗集。一言不发。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他们两个也互不相识,一个来自马拉尔平原,另一个来自加尔各答旧城,都穿着细条纹的长袖衬衫,颜色稍微不同,我年轻时也穿过,与贾拉曲的一个颜色。这一段路我们三个争论不休,我和贾拉曲认为那些停在水泥桩子上的是乌鸦,穆迪认为是秃鹫。那些鸟间或叫两声,嘎嘎,嘎嘎,这声音令人糊涂,我们都不太确定它们是乌鸦还是秃鹫,也许它们是鸽子,但是鸽子的个头更小,在这个距离完全无法判断。或者那不是下午三点一刻的鸟鸣,而是死刑犯的集合号也未可知。我们一言不发,争论没有形成语言。我们只是仰头望着那些鸟,它们像轰炸机似的来了一群又一群。它们为什么对监狱感兴趣?就像我们这一伙诗人,从世界各地来到特里凡得琅,却对监狱这个不祥之地发生兴趣。

经过一个木头岗亭,一位戴着军官帽的男子挥手抬起木制的栏杆,让我们进去。大门是一座发黄的铁门,本来是涂成天蓝色的。在外面看上去像是一座工厂,就像我年轻时候工作过的工厂,只是大铁门的颜色不同。监狱大门涂成蓝色很少见,我以前见过两处监狱大门,都是土红色的。经年累月之后,门皮生了一些锈,看上去就不是天蓝色了,大部分成了土黄色。土黄色经过雨水清洗,有些泛白,侵入本来的蓝,就像是一幅尺寸巨大的抽象画,毫无艺术激情。大门是用四块铁板焊接成的,接缝之间留着十厘米宽的缝,可以窥见里面,一个钉在黄色肩头上的肩章在缝里面晃了一下,两颗星。大门柱子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个数字,1321。是这个监狱关押的犯人的数额。大门一般是不开的。围墙上嵌着大门,大门旁边还嵌着一栋灰色的有着玻璃门的房子,来访者从那里进入监狱。我们进了那个有着玻璃门的办公室,里面摆着沙发,挂着某人的肖像。墙角的桌子上摆着花瓶。沙发后面有一面镜子之类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没看见我自己,却看见后面的房间。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军官,他是监狱长,是这个监狱唯一一个衣冠笔挺的人物。一身土黄色军装,这种颜色看上去很旧,全新的也是旧的,肩头安着两个土红色的牌子,上面绣着金线和星。他留着八字胡,脸部轮廓分明,似乎在模仿某个已故的英国军官。我递给他一本我的诗集,汉语的,在印度我去哪里都背着这本书,以防我得证明自己是谁。这是非常有效的,任何人一翻开它,看见那些象形文字,即刻愣住,这种字就是最博学的人也只是在博物馆里见过,这个人竟然用它写了一本书,任谁都随即变得毕恭毕敬。他接过去,没看就塞到他的胳臂下,那里还夹着另外几本。我们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的过道,那里有一个个已成古董的栗色柚木门,古老的木纹,像是贵族的宅邸。门上的黄铜锁闪着微光,门上挂着刻着字母的铜牌,一看就是知道是谁在里面干活。过道上支着一排柚木档案柜,其中一个柜子的门开着一半。里面陳列着一本本诗集似的本子,黄色的、厚厚的,已经卷边。我抽出一本来翻,里面用蓝墨水写着一行行蚯蚓般的文字,有的名字下面用红墨水做了标记。印度诗人见我满脸困惑,就把本子接过去,念了一个名字:卡夫卡,相同的发音。有一个诗人看得懂印地语。另一个看不懂,他是孟加拉人。印度有1467种语言。我又把本子接过来,念了一个名字,苏轼,发音如此。小个子的印度诗人耸耸肩,修士,他念道。然后我们继续朝里面走,经过厕所和另一些办公室。有个办公室开着门,里面有个黑头发的女子坐在一台老牌打字机前,正在朝一张白纸上敲字母。印度有很多打字机,没有一台是新的。这个地方很适合先锋派导演再拍一部叫作《去年夏天在马里昂巴德》的电影,如果他们想这么做的话,但是必须得到诗歌委员会批准。他们不隶属于这个诗歌委员会,所以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走廊。我和小个子的诗人(他叫贾拉曲)走去洗手间小便,门把手水渍渍的。洗手间是英国人留下来的东西。到处都在发黄,小便池漏水。贾拉曲告诉我,印度以前没有厕所,整个印度,从喜马拉雅山到这个监狱(它建造在海边的一片平原上)没有一个厕所。所有粪便都排泄在大地上,大地没有成为厕所,百花盛开。英国人带来了马桶、小便池、监狱、档案而不是莎士比亚。这个洗手间臭烘烘的,进去就没法不想到便坑里面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我们没有洗手,盥洗盆的龙头不出水。我们其实也没有洗手的打算,手可以随便洗吗?穆迪继续戴着眼镜在外面等我们,兄弟要一起行动。我们抖抖,回到走廊,那个军官已经不见了。走廊尽头再转过去,再转过去。终于走出了这个柚木城堡,那个军官站在院子里喊着,一个士兵小跑过来。院子里有几排矮房子,蘑菇般的岗亭,规格不一的铁门,都刷成天蓝色。房子后面还有花园,它像孔雀那样露着棕榈树的尾巴。在一个门外面,横七竖八扔着许多鞋子,都是拖鞋。我们又进了一个小点的铁门,门口有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守着。监狱长继续在前面带路,他的屁股上晃着个真皮枪套,套口上露着木头枪柄。他的军装是短袖的,两只手臂是古铜色的。紧紧跟着他走的是一位德国诗人,他不像卡夫卡那么瘦弱,身材高大,握着一台傻瓜相机。他长得酷似监狱长,只是一个白,一个黑。白的这人神情生硬,像个监狱长。黑的这人则像个大哥,不像监狱长。脱去军装的话,他就是个农夫或者德里集市上拉三轮车的车夫。过道两边墙上画着壁画,监狱长说,都是犯人画的。他们画了红色的老虎、金色的佛陀,黄色狮子、蓝色猴子、灰色大象和一只孔雀,都是漫画,色彩鲜艳。

最后我们进入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开会的地方,与一般会场不同,窗子都在高处,安装着铁栅。已经坐满犯人,大约100个。他们靠着天蓝色的塑料椅子,全部穿着拖鞋,上身是短袖白衬衣,下面是白笼裙,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一排排乌黑的脸,嵌在其间的白牙齿相当醒目,像是刚刚写过的诗从句子里走出来,还沉浸在某种含义中。后面站着几个士兵。他们笑眯眯地看着诗人。中间的过道上支着一台摄像机,摄影师正在后面对焦。诗人被带到主席台上坐着。一个犯人走来,给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大厅的顶部安装着几台铸铁的风扇,像是某种脑袋的内部构造,肺叶般的扇片阴郁地旋转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坚固的风扇,看上去已经旋转了一个世纪。犯人们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他们刚刚作案完毕,洗过了手,正在休息。监狱长首先讲话,他说,欢迎诗人们!下面哗哗鼓掌,然后就开始念诗,第一个是印度诗人拉姆,他一看就是一位大诗人,一身白袍。神情、体重、手势,高挺在世界悬崖上的肚子和不经意地抹在额头上,像是用毛笔写的汉字里面的一横的黄香楝粉——都表明他是一位大师。他走到哪里,都有青年跟着他,吻他的脚。他站在麦克风前面,唱了一段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雨季将要到来的时候,偶尔晴朗的晚上,南方的天空出现的都是下弦月。月光犹如一位妖娆的舞娘,赤手空拳地杀入我梦中。我常常坐在大殿的穹顶上,看那些巨大的影子在冷月下迅速地移动,那是森林妖精,它们都有白色的身体,看到月光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在罪愆花和昆仑荆的高大树冠上整夜起舞。荒草和藤蔓在它们足下被反复蹂躏,躯干折断,委身风尘,处子般贞洁尽丧。空气中弥散着月光的暧昧影像和花草汁液的甜香。”他的声音具有魔力,就像那台古老的电风扇,吹出一股沉重的风。即使打开了监狱,没有一个犯人逃跑。他绝对地信任他念的诗,只要一出口,古老的语言就能征服森林平原大海和土地,最危险的罪犯也要臣服。他一点也没有夸张史诗的重要性,他只是用一个古老的调子唱出来,像是一台老牌的录音机。大厅安静得像一群吃草的绵羊。拉姆唱起来就忘记了时间,这种史诗就像醇酒一样,会令人忘记时间。他自己忘记了时间,下面的犯人忘记了时间,守卫们忘记了时间。只有主持人没有忘记时间,焦急地看表,示意他停下来,但是拉姆浑然不觉,戴着金戒指的手放在讲台上,肥厚的胸部起起伏伏,唱了一段又一段,这首伟大的诗有24000个对句。他的声音像恒河水一样浑厚,滔滔不绝。主持人最后只好打断了他。犯人们都竖着耳朵,他们中间有小偷、杀人犯和骗子,都歪着头听。拉姆停止时,他们还没有缓过神来,通通呆坐在椅子上。印度史诗都是教育人如何做人的,赞美神灵谴责魔鬼。不需要知道它唱什么,这些诗歌已经唱了数千年,含义已经不重要,声音已经成为神的声音,谁唱,谁就是神,能够唱它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必须终其一生,甚至两生,三生。拉姆唱过,后面的诗人就是小巫见大巫,只能博取犯人的好奇心了。那些精心打扮过的诗人,衣冠楚楚,来自英国、美国、意大利、希腊、荷兰……在拉姆之后都显得很轻浮。这些诗歌小丑为了博取犯人注意,开始装疯卖傻,表演,惨不忍睹。一位英国胖子跑到台下边跳舞,边念念有词,犯人们被逗得咧嘴大笑。1957年11月19日,美国圣佛朗西斯科市演员工作室剧团在圣昆丁监狱为关在里面的1400名囚犯演出了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们之所以在监狱演出此剧,主要是因为剧中没有女主角。我们这一伙里面有两位女诗人,一位来自意大利,长得像电影演员贝拉(她对着一本书尖叫了一阵)。另一位像马拉巴尔海边卖鱼的渔妇,她在朗诵之间,忽然张开手臂,然后就跳下主席台,跑到犯人中间去,犯人都扭头去看她要干什么,她发出了一串奶酪般的法语,向犯人们颁发了小纸片,不解其意。拉蒂坐在前排,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很像麦积山石窟里的佛。她累坏了,她费尽周折,申请各种文件,才将一伙诗人带进监狱,其难度不亚于将犯人带出监狱。下起了暴雨,监狱大厅的顶棚很薄,雨点打在上面就像是一场战争中的激战,监狱就要垮了,这场雨像是在欢呼。轮到穆迪朗诵的时候,雨忽然停了,他站在舞台中间不知所措,低声念了几句,大意是:一头雪豹在喜马拉雅山中低语,它爱上了一只德里的孔雀,痛苦的、无望的爱情哪!阳光听了很感动,马上鼓掌,犯人的脸亮了,就像是一箱子豆芽。那是最后的阳光了,夜晚马上跟着它进入了监狱。犯人们不见了,那些蓝色的塑料椅子也不见了。拉姆走过来,请我与他合影,我就请赵凡用手机为我们拍了一张。当我们走出监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那天我念的是这首诗:《我见过黑暗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那些乌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那些乌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一边飞 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那些乌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白天的屁股露出来 乌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世界在生产暗物质 通过政治 权力 爱情/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通过一首又一首诗 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世界永远黑不过乌鸦 上帝不敢公布它的阴谋/白昼的夜行者 我见过黑暗/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完美的黑暗

特里凡得琅的人主要讲马拉雅拉姆语和英语。囚犯会说的语言更多,有些人会从其他地方跑来这里犯罪。我念的是汉语,下面的犯人肯定听不懂,我只是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是一个嗓音沙哑的人,就像那场雨里面的某一小节,在暴怒之声与有气无力之间,海岸边的那种大海撤退时的沙哑。我每次念诗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人,又自信又害怕。自信是因为相信在写诗这件事上自己清白无辜、忠心耿耿,害怕是因为为诗定罪是各种语言普遍的特权。语言并不是诗,诗侮辱了语言的大家长地位,你小子为什么这么说,这是语言吗?格律呢?意境呢?美呢?雪莱先生不得不为诗辩护:“诗能使世间一切都变为美丽。原本美丽的事物会因之锦上添花,丑陋的事物可以为美所点化。它将欣喜与恐惧、快乐与忧伤、永恒与变幻融为一体;它冲破一切势不两立的对峙,用它轻柔地驾驭,使一切对立结伴而行。世间的一切都因诗的到来而变形,在它的辉耀下,同显一种神奇,成为它灵气的化身。那是一种神奇的炼金术,能够将致生于死的毒液,化作可以畅饮的甘露;它撕毁世界腐朽陈旧的表象,展露出无遮无掩、宁静沉睡的美,而这种美恰是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内在精神……”诗在我们的时代已经落魄到每一首诗都在为诗自己辩护的地步。“我是诗!”辩护令我觉得写诗是一种对文明的冒犯,一种罪行,其实诗人与台下的那些咧嘴微笑的犯人只是分工不同。是啊,为什么是一伙诗人站在监狱里,而不是那些会计人员、技术骨干、基金经理或者畅销书作家?我每次念完自己的诗下台的时候,后面都要跟过来一群看不见的鬼魅,它们埋怨我又一次骚扰它们。它们——那些因为诗而疯癫、贫困、潦倒、放逐的屈原、但丁、杜甫、李白、歌德、苏轼、惠特曼、泰戈尔……早已功成名就,我念首诗就令他们睡不好觉,这小子写得怎么样哪?哀怨凄楚提心吊胆地跟着我,议论纷纷。其实我微不足道,他们过虑了。每一首诗都要惊动死者,令它们复活,倒是那些行尸走肉,总是神气活现,指责诗这样,指责诗那样。每个诗人都是囚犯,只是他们被押在一个叫作语言的监狱里。这个监狱叫什么来着?中央监狱。贾拉曲后来绕到我的座位旁,遞给我一个小纸条又回他的座位去,上面写着他家在加尔各答的地址。他说,去找他。他在麦克风前面念了一首诗,用某种语,声音像是某种叽叽喳喳的鸟。我估计意思是:

我住在加尔各答/那是我母亲生下我的一个地方/一块布永远在院子里晾着/有时候上面画着一幅地图/有时候缝着一块睡莲般的补丁/有时候我们用它做裹尸布

穆迪念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像是一位士兵。他念完就去向拉姆鞠躬。拉姆握着他的手,握了很长时间。相较握手的一般时长,那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有诗人才这么握手,像是一头老虎和一只犀鸟的握手。然后拉姆拍着穆迪的肩膀,他们一道走出了监狱,印度人就是这么亲切,这是一个兄弟姐妹的国家,大家彼此不见外。当我们再次回到监狱外面的那条碎石路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监狱的围墙消失在黑暗里,令人怀疑那里到底有没有围墙。在围墙尽头,有一座印度教的小寺庙,外面被雨水淋湿,闪着微光,里面还亮着灯。我们脱鞋进去。祭司还在,他是个中年人,光着上半身,胸前挂着一块宝石,下身围着一块白布。正在为油灯添油,古铜色的脊背上闪着汗光,像是一头肚子下垂的公牛。神龛是古老的石块垒叠起来的,坚固、阴森、庄严。印度教的神看上去要么丑陋得恐怖,要么美丽得恐怖。贾拉曲为油灯添了一点油。穆迪没有进去,他在黑暗里站着。

特里凡得琅,不知道谁建筑的大海,有着灰色屋顶(对面是斯里兰卡),石头神庙沿岸而建,街道上飘扬着白色长袍和轻微的灰,祭司们赤裸着古铜色上身坐在炎热的洞窟里工作[为妇女们祈祷,朝觐多年浇淋已经发黑的石质林迦(印度教湿婆派和性力派崇拜的男性生殖器像,象征湿婆神。梵语:li mga)的龟形头部浇着精液般的牛奶],挤过奶的牛则在街头高视阔步,敢于挡着汽车;靸着拖鞋的人们随地吐痰、唱歌,挎着脏兮兮的编织袋改成的搭囊横穿大街,里面塞满了塑料矿泉水瓶。干瘪的草坪。一只狗在奔跑,拖着自己的可疑影子;一群小孩子在天空下奔跑,朝着仓库外面的大水坑,扔石头;身份不明的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蜷身而睡……有点混乱无序,秩序被梵天创造出来,为毗湿奴守护,又被湿婆毁灭,永恒循环,这种伟大循环在这个地点导致的细节是,这个只有五十二万人的城市似乎无所不包:贫民窟的棚户、一只轮胎瘪掉依然在飞的三轮车,富人的凯迪拉克轿车、后花园,宾馆门口训练有素的行李员、乞丐、肥婆、诗人、小偷、强盗、卖Dosa(南印度的一种卷饼)的小贩、水果车、背着一堆鼓到处晃的手艺人以及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共产党自1977年开始就在这里多次执政(这里的印度共产党有印共(马)、印共(毛)、印共(马列)]印度教、梵语、瑜伽、选举、大海、卷起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的灰尘以及海边上性情暴烈的卖鱼妇……每个早晨,人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里的斯里帕德马纳巴史瓦米神庙朝拜,这座建于16世纪、毗邻阿拉伯海的印度教神庙是印度108座神庙之一。在印度教中。梵天是创造之神,湿婆是毁灭之神,毗湿奴是维护之神。帕德马纳巴史瓦米神庙守护着伟大的天神毗湿奴(Vishu)。毗湿奴有九个化身,释迦牟尼是毗湿奴的第九个化身,印度教认为他怂恿妖魔和恶人藐视吠陀、弃绝种姓、否认天神,引导他们自我毁灭。另一个化身是罗摩,就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主人公。就这部史诗对文明的影响力来说,相当于屈原在中国发生过的那种影响力。印度人对诗的崇拜和中国不一样,但是诗出现于文明之初,被视为神灵在世的发言,修辞立其诚,系辞焉,并领导影响文明的深度是一样的。这座神庙被灰黄色石头墙和持卡宾枪的士兵围着。有传言说,神庙地下有一个隧道,通往秘穴,藏着特拉凡科国王的黄金,从内部锁上,无法进入。还有两条巨大的眼镜蛇守护着它。黄金在无数世纪中只是传言,传言总是暗示出某种深度。往昔世界国王的附近总是有关于黄金的传言。在云南大理,八世纪以来的一个传言是南昭王在点苍山的某处埋着一批黄金。我是那批金子寻找者之一,我曾经在苍山上到处乱走,涉过溪流,登上绝壁高峰,对着一些古代的岩石灰色巨墙端详良久。2011年6月,印度最高法院下令打开帕德马纳巴史瓦米神庙的6个密室,其中编号为“A”和“B”的两个密室已经139年没打开过。6月29日,一个7人小组进入“A”,发现里面是空的。移开几块大石头,出现一条通道,里面有1200多根长9英尺、重2.5公斤的金链,3个黄金皇冠,近1吨重的黄金饰品、钻石、珠子、料器,17公斤东印度公司时期的金币,8枚19世纪初拿破仑时期的硬币,重量超过1吨的金币金饰,1只黄金制成的小象……喀拉拉邦行政长官贾亚库马尔说:在密室里发现的东西初步估算总价值超过5000亿卢比。真是一个福尔摩斯式的故事,一丝凉意袭来。大约45年前,我在昆明一家传染病院住院治疗急性肝炎。医院是法国人盖的,病室外面是一个花园,有个患肺结核的中年病人每天蹲在石凳子上给我们讲《福尔摩斯探案集》,只有他看过。我记得他讲的那个故事是《四签名》:“我们随着印度人进去,经过了一条平平常常的、不整洁的、灯光不亮、陈设简陋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他把门推开了,从屋内射出来黄色的灯光,在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尖头顶的人,他的头顶已秃,光亮非常,周围生着一圈红发,像是枫树丛中冒出了一座秃光的山顶一样。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一系列的惊险故事,得到了一大批宝物……话还没有说完,他就面色突变,两眼向外注视,下颏下坠,用一种令我永不能忘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千万把……千万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所盯住的窗户。黑暗里有一个面孔正向我们凝视。我们可以看见他那在玻璃上被压得变白的鼻子。一个多毛的脸,两只凶狠的眼睛,还有凶恶的表情。我们兄弟二人赶紧冲到窗前,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只见他头已下垂,脉搏已停。”就是这一段,至今没忘。

这座神庙的造型像是一座楔形金字塔,塔身布满浮雕,厚而长的石块垒成的高墙环绕着它,无法不被吸引。我在一个黎明走出旅馆,没有语言,靠嗅觉和视觉,很快我就走到了这个神庙附近。但是我不能进去。站在门外看着当地人络绎不绝拥进去,又神情异常地走出来,很郁闷。一位印度人说,你们要穿得像是当地人或许就能够进去了。他指点我们去神庙外面的一条街上去买笼裙。神庙附近有许多商铺,人们环绕神庙而居,做着各种生意。我们在一家堆着各种布匹的店里买了笼裙,当场裹上。卖布的女人笑呵呵地教我们怎么裹,并不难,揪住布头一扭,塞进一边就可以了,只是裹得没有印度人那么紧,他们可以裹着这种布条骑大象、打仗。走几步就松开了,再裹,像老是在系着裤带。我们像印度人那样裸着上半身,下面裹着笼裙,赤着脚板朝神庙走。帕德马纳巴史瓦米神庙并非这一带唯一的神庙,还有许多小神庙混杂在民居里远远地簇拥着它,它们就在街边上,许多人站在外面烧香、献花、鞠躬。神庙外围是一片开阔地,右手边有个小房子,门口站着几个年轻人,正在聊天,可以把鞋子和换下来的衣服放在这里保管。神庙前面是石头台阶,有些人在台阶上坐着,睡觉的也有,聊天的也有。这台阶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可以待一辈子,从出生直到晚年的地方,靠着神庙,可以看见朝阳升起。那些白胡子进神庙转一圈就出来坐着,黑头发每天进去转直到头发完全白掉。台阶因此被打磨得相当光滑,这是赤脚打磨出来的石头,石头里的石头都露出来了,像是一种白骨。台阶一直延伸到那金字塔的石头门框里。在门洞框前,已经可以俯瞰整个城邦了。门框站着一位满脸大胡子,皮肤乌黑如夜,相貌凶猛的祭司,他不准我们进去,即使穿着笼裙,赤着脚板。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不是印度人,被太阳晒得太少。大家都是古铜色,我们立显苍白。只好站在外面张望,里面阴森肃穆,岩石林立,神色庄严,隐约看见神像坐在高处,营造出一种神秘的、冥冥中的氛圍,暗示通往另一个世界。某种女性阴道般的内部,销魂、勾引、恐怖,只有死亡才能真相大白的地方,我们沿着神庙外墙走了一圈,卖票卖的就是这一圈,遇到几个个子高大的士兵、乌鸦,古老的岩石砌成的高墙,石块严丝合缝,就像埃及的金字塔。墙的另一侧是民居,与神庙之间形成一条小巷。有一家刻神像的木雕铺子,一位戴眼镜的老木匠正在干活,他正借着外光雕着一个象神。这头大象坐在莲花座上,有着女人的脸和长鼻子,身上镶嵌着宝石、缠着飘带。与加尔各答动物园里的大象完全不同,有个下午我在那个动物园看到四头巨物,它们站在泥巴里,甩着尾巴,长鼻子在喷着灰,肥硕的屁股像山丘那样晃动。大象在这位戴眼镜的老木匠的手里转动着,慢慢得道成仙,要知道这是一头象哪,他居然握在手中。印度的想象力真是出类拔萃,古老的想象力,令人想起《山海经》:“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大荒之中……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大荒之中,有神,人面鸟身。”“大荒之中,人面虎身。”这种远古的记录(或者只是想象)各民族都有,印度持续到现在,大象被想象成现实里的保护神。历史、神话、现实如此密切地交织在一起,令来自神话早已无影无踪或者被认为荒诞不经的地方的人不适应,感到害怕。印度人如此严肃、热烈地崇拜着大象、猴子、孔雀、牛……令印度的时间显得非常古老。时间这条大蛇缓缓地盘旋着,将我们带回到过去的荒野,得有强大的想象力,人才能在荒野上立于不败之地。神庙就是这种时间之蛇,它守护的是时间,吃掉那些叫作未来的小白鼠。后来我对拉蒂说,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进去看看。她说,这要得到市长的批准,而这种文件就是拿到,祭司也不一定让你进去,市长无权命令神庙。好吧。

在遥远的喀拉拉邦 特里凡得琅城里有一座神庙/它日夜想象着一条巨蛇 香烟缭绕 大海在它旁边/黄金在它的地下 它日用的棉布和盐巴都是白的/越海而来的波浪有时候雪白 有时候漆黑 有时候金光万丈/每个黎明祭司打开大门 哦呀 只有幸运的本地人可以/进去 这些裹着丝袍的印度人 这些穿裙子的印度人/这些古铜色的脊背 这些赤着的脚 被毗湿奴大神选中/他们就住在旁边 捕鱼 织布 卖水果 烧香 开车/将女儿嫁给男人 送小孩去地狱 慷慨 沉默 好客/让我们这些游客看他们的手 他们的纸币 他们的垃圾/他们的乌鸦 他们的水 他们的大象 他们的石头/看他们的星星 树叶和唾手可得无法计数的沙

濒临阿拉伯海的喀拉拉邦还不知道它的一家旅馆里住进了一批诗人。它永远不会知道。宇宙里来了几颗星星,天空永远不知道。这个地方我闻所未闻,忽然有一天,这个名字在一封电子邮件里出现了。2017年的一天,我收到拉蒂写来的信,她是印度Kritya国际诗歌的主席。“关于在喀拉拉邦特里凡得瑯举办2017年度‘克里迪亚国际诗歌节的邀请:亲爱的诗人,作为一家于2007年1月正式注册的机构,‘克里迪亚旨在扩大世界各地文学、艺术和文化的范围及影响,致力于翻译、出版、表演以及各种语言和文化之间的文学思想的互动和交流……伯特兰·罗素说:‘集体恐惧会刺激群体本能,并倾向于对那些不被认为是群体成员的人施以暴行。多样性是人类生存的一个重要方面。世界上大多数大国都是多样性的例证。印度有一句名言说:语言和食物每100英里就会改变。世界其他地区也可能是这样。但知识和旅行的匮乏、学习新语言能力的不足、适应新的饮食习惯或生活方式能力的欠缺,都让人们害怕那些看起来与众不同的人。实际上,无知让人们以民族身份的名义崇拜自己。这种情形导致恐怖主义、战争和自我毁灭的仇恨。诗歌超越了语言、肤色和种姓的边界。‘克里迪亚对不同的语言和文化都予以重视。今年,我们希望关于多样性的声音可以传达到各类学校,希望居住在其中的人们能够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并衷心接受。您是当代著名的诗人,我们的评选委员会推荐您参加我们即将到来的诗歌节。如果您能参加,我们不胜感激。‘克里迪亚将提供诗歌节4天内的食宿,但无法负担您的旅费。”

开幕式在一个院子里举行,诗集排列在一张桌子上,据我观察,一本也没有卖掉。会议室门口站着两位军官。一位戴肩章的将军模样的人首先讲话。台上支着一个香炉,他点燃香柱,祈祷,然后讲了一番话。这种仪式令人感到他不是这个会议的最高主宰,某个不在场的、香烟缭绕的神灵才是。然后诗人一一上去认真朗诵。这时候已经有人在后面的房间里做着午饭了。某种黄稀稀的东西,可以辨认出是米和土豆,用手抓着吃。印度任何时候都不离开手,都在上手。之后我们在一个图书馆,里面有花园和大树,一些青年坐在走廊上。一个小卖部在卖咖啡和饼干。我们在一间荒凉的大厅里朗诵,大厅中间坐着十几个诗人和几位读者,像是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失去了大海,这些鱼有些焦虑、勉强。拉蒂迷信这种西方的方式,诗在图书馆朗诵,相当无聊。出来的时候一位青年读者与我讨论我念的一首乌鸦之诗。“中国也有乌鸦呵”,他以为这种鸟是印度特产。这个图书馆是英国人盖的,从前印度的书不是藏在这里。印度的书被人们随身携带,裹成一卷一卷。

另一天去了一个天主教大学,与穿黑袍的教士一道午餐,他们吃肉。下午朗诵,这个大学看上去和普林斯顿大学的格局差不多,穿拖鞋的司机找不到朗诵的地点。车子在辽阔的大学里转来转去,等我们找到,已经迟到了半小时,学生们挤满了大厅,一起鼓掌欢迎,相当热烈,群情激动。诗有宗教般的号召力,但是还在戏剧性阶段。

我在墨西哥的一家餐厅遇到拉蒂,当时我们都在那里参加一个诗歌节。她正在吃一份由土豆、鸡蛋和番茄、咸肉组成的早餐。她是一位老太太,容貌高贵慈祥(像佛陀),身材肥胖松软,她生过一个女儿。“住在英国”。她穿着一身从喀拉拉邦带来的白色沙丽。她也是一位吠陀学者。与一般的诗人不同,对于她,诗是行动、仪式。她不仅写诗,还把诗作为一项运动来做。诗是一种政治,她这种理念与古代中国诗人的想法相同。在世界大多数地方,尤其是在欧美的精英诗界,诗都被看成一种修辞的天分或聪明,与德行、政治无关(孔子反对这种修辞,他一直告诫:巧言乱德;巧言令色,鲜矣仁。)政治有着太多的同义词或反义词,比如仁、正义、至善、解放,或相反:暴力、邪恶、不公、自由之敌等等。但是在古代中国,修辞(语言)被视为存在的确认,只有在语言中存在才能确认。《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好的政治必然是美政(诚实的、诗性的、在场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海德格尔)屈原在他那些伟大诗章中对此阐释得相当有力。“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在拉蒂看来,印度教,基督教……萨满和诗是并列的。拉蒂(Rati Saxena)的诗:《床单》

早晨当我睡醒时/发现床单穿了个窟窿,/这是沉沉入睡的结果。/我成天忙着用丝线补缀它/在夜晚降临之前 我织成了一口窗子/从中可以瞥见些新的梦

第二天睡醒时床单又通了洞,/这次我选用五彩缤纷的丝线。/傍晚时分我建好了一道门。

从此,我的梦不必再去外面找了/我可以进入这道门四处溜达,/自由自在。

每天早上我都会发现新的窟窿。/每天我都会忙着增添丝线和颜色。

如今我的床单已经变成巨大的庭院,/其中长着一棵榕树,树上栖着鸟群,/它们的喙衔着红色的星星,/但是太阳和月亮还没有出现。

于是,我沉睡 继续在床单上寻找窟窿,/我要找到一个可以缝出太阳和月亮的洞穴/不仅在这个星系缝出太阳和月亮/而且要在更多的星系中缝出太阳和月亮

我知道 最终我会抵达那个最后的窟窿,/通过它,我就会离开/加入无缝的光辉

伟大的混沌的来世。

伟大的混沌的来世,其实就是现在。为什么不去呢,机票并不贵,从昆明到加尔各答不过两小时。加尔各答到喀拉拉邦是印度国内航班,飞七八个小时,穿越印度的西南部抵达阿拉伯海。机票便宜得可疑,好像不过是骑着一只鸟飞过去。我决定先去加尔各答待几天再去喀拉拉邦。加尔各答我不认识任何人,我写信给拉蒂,希望能介绍一位朋友。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当我到达加尔各答后,会有一位诗人来接我。

加尔各答机场我已经来过一次。这个机场相当随便,忽然这个门不能通过,或者那边有一群人在奔跑,这边有人躺在地上睡觉,而旁边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厉视。一个令人放松也危机四伏的机场,不是什么生命危险,只是时间的危险,如果你很在乎它的话。在印度,你得学会优哉游哉,到处有人在漫游,流浪者、乞丐、打工的、修士、无所事事者、来自欧美的波希米亚、苦行者、和尚、诗人……飞机场也有一种漫游的风格,那些停在候机大厅外面的灰色飞机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些巨大的飞鸟,插着古怪的羽毛。在印度,步行是最好的方式,随时要保持着身体的灵活性,这是一个身体显而易见的国度,许多部位像古代那样赤裸着:面部、手臂、脊背、脚……小便处到处都是,随便,厕所倒显得鬼鬼祟祟。

我们从飞机下来后,并没有诗人来接。打过一个电话,那边传来一串模糊的似乎是念诗的声音。不过我们已经通过互联网预订了市区一栋公寓12楼的一个单元,有五间房子,一个客厅和厨房。一辆发出各种可怕的响声,许多地方被玻璃胶带缠着的、伤兵般的出租车将我们送到一条破旧不堪的大街上。这条街像刚刚被暴打过一顿似的,到处是污迹,人行道已经塌陷,塌陷的地方脏水淤积。车门几乎被垃圾桶挡住。一栋丑陋的旧楼,看上去高不可攀,旁边是高架桥,桥墩上贴着印在纸上的神像、拼音写的广告、缠绕着粗细不一的电线,它们像丛林中的藤子到处乱爬,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才将电力送到一些肮脏的塑料开关盒里面。桥根堆着些建筑垃圾,长着草。路面躺着几只奄奄一息的老狗。这种地方可谓印度的深处之一。大门口有人值班,一个矮个子的面貌和善中年人,带我们经过停车场、车库,有个门外面丢着一双拖鞋。绕到楼的后面,门口支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串钥匙在发亮。大楼里面藏着一部电梯。这栋灰乎乎的大楼外表令人绝望,内部却相当豪华温馨,与外面的大街有天壤之别。每个住户都在自家门口摆着花瓶,有的铺着地毯,有的墙上挂着画,有的供着神像,点着灯。每家都不同。房间不错,明亮、朴素,家用电器齐全。客厅的矮桌子上摆着糖。两个黑漆漆的小伙子已经在等着我们,眼白和牙齿雪亮。他们每天过来打扫卫生,烹制早餐(煎蛋、面包片,香蕉)一言不发。仿佛我们只是几只驯顺的猩猩。

收拾好行李就出门。依然是那个样子,加尔各答,我上次来已经是十年前,没有焕然一新。证据是,那位赶着一群羊的牧人向波,依然在上午穿过大街,挨家挨户去为邻居挤奶,他赶着那些长胡子的山羊直接走进一个艾瓦西亚嬷嬷家的院子。英迪拉·蕾很喜欢这个时候,向波一喊,她爷爷就牵着她走出来,让她提着那个小号的镀锌铁皮桶。他们站在一旁看着向波蹲下去,用手搓捏山羊下垂在阴影里的奶只。他那么使劲地搓着,仿佛它们是空的。向波就住在这附近,他在他家的后院養着这些羊,去集市买干草来喂。不一会儿,英迪拉·蕾的小桶就有半桶。够了,他们正要往回走,一辆黄色的大使牌汽车来到了门口,英迪拉·蕾从车门里钻出来,朝向波点点头,他小时候就是喝他的奶。“这些羊太瘦了。”他对老向波说。是呵是呵,只要有奶不就得了。老向波给三家人挤了奶,然后赶着他的羊回到大街上,这些羊高视阔步,仿佛加尔各答是一个牧场。世界面目全非,古老的事务照常,这就是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

绝早 黑夜分裂成无数乌鸦 叼着曙光

再次扑向恒河三角洲 苍天下无人回避

不怕死的加尔各答 在乌鸦下面挥舞着脏毛巾

古铜 色的脊背一个个亮了 众目睽睽下冲澡的人们

无人 在乎裸露 水花四溅 清凉涌进大街 风回来了

当我 打开窗子 就看见悲伤天使的唱诗班在天空中站着

带来 永恒的一日 歌唱死亡的音色有点沙哑 难听

但是自然 诚实 勇敢地唱着 加尔各答 加尔

各答 加尔各答 老蜈蚣般的火车扬着长发

穿过郊区 站在车厢门口的刚刚离开了故乡

一位 婆罗门坐下来盘好脚 将曾祖父用过的经卷摊开

睡不 醒的加尔各答 无梦的加尔各答 坚定不移的

加尔各答 印度以北的加尔各答 大河 平原

尘土和落日的加尔各答 神庙早已完成

司空见惯的事物统治此地 在彗星到达之前

不会再发生奇迹 骑着单车的加尔各答

黑暗 的电车车厢里没有手机 有人说 满车的穷鬼

未必 吧 明亮处 三轮车夫埋着头在烈日下蹬着旧轮子

老迈 的白牛在敲着地面的长钟 自卑的高架桥停下来

等着成为废墟 乌鸦它说,你好! 赤脚的

加尔 各答 少年在灰里跑 把大人扔掉的瓶子拾起来

背着 包袱的男女老少纷纷跳下英国火车回到家乡

他们要去织布 要去种水稻 要死在泥巴里

死亡是永不结束的庆典 焚尸炉在河畔冒烟

抬着 尸体去 扛着空担架回来 轻盈的加尔各答

穿裙子的加尔各答 祭司们崇拜的加尔各答

浓妆艳抹的加尔各答 衣冠褴褛的加尔各答

小裁 缝的针缝出来的加尔各答 世世代代的工具

铁匠铺永不熄灭 熨斗烫过的加尔各答

动手动脚的加尔各答 吉卜赛人的歌声响了

他们必须跳舞 信神 这才是生活

洗衣妇一天就用去整条恒河的加尔各答

每天都滚来一条全新的恒河的加尔各答

黑夜 在她们的水罐里消失 天空在下雨的加尔各答

一群人抬着他们死去的父亲去燃烧 跳着舞呵

加尔各答 快乐地走呵 唱着歌呵 加尔各答

好玩的加尔各答 无忧无虑的加尔各答

像恒 河那样缓缓走着的加尔各答 没有惊涛骇浪

没有高山峡谷 平原上的加尔各答

布匹 飘扬的加尔各答 阳台上晾着沙丽的加尔各答

劳动 者忙忙碌碌的加尔各答 旧书堆积如山的加尔各答

坐在 货棚下读报的加尔各答 祖母们的加尔各答

湿漉漉的绳子在水井旁闪闪发光的加尔各答

人行道上陈列着一杯杯果汁的加尔各答

大象般苍老的加尔各答 灰蒙蒙的加尔各答

一万只猴子爬在屋顶上 扩大了丛林的边界

坐在大地上的加尔各答 危险的加尔各答

妓女 们倒掉昨日的污水 她们照镜子描口红的样子

就像孔雀的老师 就像青春的加尔各答

一片片挂在旧衣服人行道上等着出售

衣冠楚楚多么难堪 幸福只需要一块好棉布

地摊上的加尔各答 棉花匠的加尔各答

裁缝的加尔各答 补鞋匠的加尔各答

祖母和妇女的加尔各答 盲人的加尔各答

裹着 头巾的老巫师的加尔各答 世界最后的神庙

一万 个神在公交车站工地商业中心棚屋和巷道里出没

七千 年前的祈祷之声响在屋顶 装在陶罐里的加尔各答

英国 圆柱下面睡着苦行僧的加尔各答 泰戈尔的加尔各答

有人 在用英语念着《飞鸟集》 他的庭院的夏天是赤脚的

手臂 上戴着黄金的加尔各答 额头上印着红点的加尔各答

白衫 飘飘飘飘的加尔各答 胡椒盐巴和糖的加尔各答

长途客车窗口排列着石头般脸庞的加尔各答

在车门口晃着一沓脏钞票催人上车的加尔各答

说24 种语言的加尔各答 潮水般涌向火车站的加尔各答

不会讲英语的曾经是不列颠殖民地的加尔各答

织布 者甘地的加尔各答 王维和李白的加尔各答

他們会找到无数志同道合者 玄奘的加尔各答

再次 取经 他依然记得盛奶茶的小碗是泥巴捏的

用过就扔到地上 怀旧者的加尔各答

他们在怀疑自己的人生路线是不是走错了

如此 落后 如此贫穷 如此肮脏 如此欢乐 如此健康

永远 扫不干净的加尔各答 我行我素的加尔各答

令洁 癖们绝望的加尔各答 垃圾不会比人类滋生更多的腐肉

沿着 恒河大道跑来的一场暴雨就干干净净的加尔各答呵

我与 你们不同 我去过加尔各答 成就不在于你得到什么

而在 于你去过哪里 不朽的一天 我来到加尔各答

恒河 的支流 遇到八十岁的诗人瑞明·钱德拉·摩克波提耶

和他 六十五岁的学生丽塔 白发苍苍的老师和学生 带着诗集

带着 我穿过沙丽般的曙光 在一只漆黑的煎饼锅子旁吃早餐

人行道被各种小吃摊点占领了,各种锅子在冒油烟。伙计们将洗锅水倒在路边,食客们背着旅行包站着吃煎饼,喝咖啡。这些是忙着去赶火车的。转到下一个街口就清爽了,有人站在家门口刷牙,几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裸着上身在一个小神龛旁边的水管洗澡,一身白沫。对面卖菜的摊子前,老妇蹲在路边洗菜。一家卖烤饼的铺子,白胡子的父亲和儿子在阴暗的房间里和面,外面支着的炉子已经有火。闲人已经坐在路边了,他们一般都待在杂货铺、咖啡馆附近。人们不喜欢穿鞋,一有机会就甩掉它,到处扔着鞋子。鞋子也是很容易甩掉的拖鞋,少有运动鞋、皮鞋。很难发现手机。赤裸的身体很容易看到,背脊、手臂、脚、腰部。街道具有神龛、仓库、客厅、起居室、茶馆、医院、床、餐厅、舞台、学校……的功能。交通倒在其次。有些狗死在大街上,一动不动,其实只是在睡觉。它们有安全感,整个印度都是它们的床。乌鸦在建筑物之间跳来跳去。小巷子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被单、裙子、裤子、外衣什么的,一辆轿车满身都晾着裤子,矮屋顶上也晾着。姑娘们站在巷子里聊天,沙丽微微扬起。忽然,云端走下来两个人,男的挎着个脏兮兮的褡裢,满脸白胡子,老得像是一块喜马拉雅山中的白石头。女的也上了年纪,斜背着挎包,身上堆积着乌云般的沙丽。两人相貌高贵,像是古人,某种思想之光覆盖着全身。他们停下来,站在我们面前微笑,我立刻就知道是拉蒂介绍的诗人。瑞明·钱德拉·摩克波提耶瑞明和丽塔。拉梅什72岁,丽塔65岁。瑞明是丽塔的老师,丽塔从20岁就跟着拉梅什写诗。已经白头的瑞明一看就是一头大象变的,大象那庞大密集的体积在他身上已经变成一种精瘦的深邃,那条鼻子被他藏起来了。“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名曰象蛇,其鸣自”,只有动作还看得出往昔大象的踪迹,他的一切动作都相当慢。他年轻时在飞机上当服务员,去过某些肤浅的国家。后来从印度阿散索尔B.B.学院退休,出版过宗教、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方面的书,还有诗集,他的书大部分是用孟加拉文写成,他也是一个吠陀学者。瑞明前几年得了癌症,他动身前往一个寺院,在那里被治愈了。又回到加尔各答他母亲的房间里,他和母亲以及亲人们住在一起,他写着书,他母亲坐着,在90岁的岁月中。有时候他起身去接一个电话。丽塔是个小学校长,独身,每个月都要用自己的一部分工资为学生们购买各种必需品。这不是奇迹,诸神都是这么生活的。他们两个都住在郊区,坐公交车和电车来到这里要两个小时。天不亮就出发,终于穿过了到处是障碍物的加尔各答,这头漫长鳄鱼的内部现在被阳光彻底照亮了,热起来。瑞明伸出干柴棒子般的手臂一把挽住我,紧紧抓着不放,就像一位久别的父亲。我们几个诗人,写字的和写字母的站在大街上相视而笑。回去我们住的公寓,我给瑞明一盒云南茶叶和一本我自己印制的英文诗集,他马上翻开来读,然后立刻加以评论,仿佛他是魏晋来的诗人。“钟毓为黄门郎,有机警。在景王坐燕饮,时陈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对曰:‘古之懿士。顾谓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就是这样。我们喝了点水,再次出门,去博物馆。“那里得去看看。”瑞明说。

乔林基街的印度博物馆成立于1814年,到2004年3月31日,里面的藏品为102646件。19世纪,随着这个博物馆的成立,博物馆运动开始在印度滚动。意大利风格的旧大门几乎被门口的小摊贩遮蔽了。“各色男女手持着点燃的线香舞动着身躯,线香散发出缭绕的烟雾和强烈的香气。烟雾四处飘散,模糊了我们的视线。砰砰的鼓声以越来越快的频率咆哮着。我们的身体不得不和四周的节奏产生共鸣,所有人都置身于一片不停搏动的云团之中,在恍惚中,我们的意识和思想完全被喧闹的一切裹挟。在这里,你来不及思考也无暇去仔细观察,能做的只有用身体去感受。”(《史诗之城》,库沙那瓦·乔杜里)博物馆门口喷吐着商业制造的遗忘之雾,我们绕过一个举着一群妖怪般的气球正在兜售的小贩走进去,里面的检测仪器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铁框子,就要生锈的样子,总之要从这里钻进去。展厅角落里支着十九世纪初期就安装在那里的铸铁风扇,笨重、耐用,像是磨盘。并非大地原在之物的古物一件件陈列着,足以令人直接感觉到印度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它的世界观、精神状况和手工质量,它对美和善的认知。安静的大厅里似乎有一种呼吸般的低语,没有含义,只是呼吸。如果去读那些说明,存在立即变成解释,说明文字只令印度消失,公元1世纪、2世纪……的标签并不会唤回时间,印度的古老身体自己就在那儿。来自古平原上的恐龙颅骨化石漆黑石油,令人害怕的光芒。巴胡特廊用砂岩雕刻的药叉神挺着浑圆的乳房,安泰般的印度女神。佛教方兴时代的佛陀造像,像是自信而健康部落首领。我们不说话,走来走去,从一个大厅到另一个大厅,瑞明在前,丽塔在后,走在印度的废墟里,仿佛在落日黄昏的恒河之岸。古印度深邃、健硕,崇拜强大的、力量充沛的身体。玄奘也坐在里面,他是一块石头。后来我们穿过博物馆院子里草坪走去一间房子排队取食物,一点米和浇着咖喱粉浓液的土豆。丽塔的脚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有点瘸,先告辞了。临走,送给我一本蓝色封面的诗集。她的诗:

正午十二点/我转过脸/脚跟旁的小影子大喊——/要像太阳

我看着这张树的脸/年纪挤出皱纹/支撑的树干压垮/庙墙 残破/下面露出榕树的根/我看见内部真实 美丽/善良的笑容灿烂/我的位置安全么?

加尔各答满城乌鸦,飞的、绕圈的、落的、叼着面包渣的、叫唤的,在垃圾堆上激动不安地走来走去的……但并不遮天盖地,羽毛普遍发灰。仿佛这城市是一堆废墟,随时在烟消云散。死亡不会被藏起来,生也不会成为唯一之事。向死而生,为生而死。刚才还在锈铁丝上飘扬的棉布,一会儿就不见了,不过是在下面炖在街边冒着烟的炉子上油花翻滚的黑锅子旁吃了个刚从里面捞出来的炸饼,抹了点咖喱酱——已经不见啦,被那位老妇人收走啦。那只狗也不见了。那些影子也不见了,两个来自普卡棉村的弹棉花的也不见了,他们刚才还在巷口弹着呢,一头飞絮。“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怎么都行”。我们跟着瑞明去乘电车,他要带我们到处逛逛,尽尽地主之谊。他74,我65。加尔各答的电车老得不像话,车身的皮肤患着无法治愈的牛皮癣,一层层,多年的日晒雨淋所致。什么都往上面贴,竞选口号、涂鸦、划痕、撞车造成的外伤……这趟车自1902年3月27日运行以来就没有停过,看上去还是那趟车,像某种慢吞吞移动着的铸铁监狱,铁条、铁梯、铁门、木头靠椅都是古董家具的样子。经过多年的磨砺,木质的古老光芒散出来,像是来自陵墓。人坐在阴暗的车厢里就像是要下到矿井里面去干活的矿工。赵凡太兴奋,上错了车,赶紧跳下来。今天是迪内什·辛格驾驶这辆电车,他并不认识我们。他已经足够老,胡子花白,穿着白衬衣、拖鞋,不像司机,像一位老家长,怜爱地看着上车的人们。他一直在电车最前面的那间小铁屋里忙碌,摇铃,脚踩刹车,伸出头吆喝挡住车路的行人。乘客们的腿埋在黑暗里。仿佛去任何方向,都是要驶回过去。穿过世界上最古老的街道,两旁各种古董(老铺子、旧书店、旧衣服的摊子、旧车站,密密麻麻、叽叽喳喳,挤挤挨挨的人群),堆积如山,漫漶似海,巨大的正在出货进货的仓库。这不是博物馆里那些死去的古董,它们依然活着,被使用着,古老的棉布、塑料、木头、泥巴……与电车平行的三轮车,默默等着拦路虎让开。迪内什·辛格很喜欢这条路线,牛速,哐当哐当地响着,他已经在车头的小门那儿站了一生,儿孙满堂。有时候他伸出半个身子,朝这条街道招手。永恒的混乱,令他思路清晰,他根本不在乎车顶上的电线,这条路就在他的脑海里。放眼皆是邻居、好人。那些卖百货的邻居已经卖了两百年,一百五十年,天天见,从来没有搭过讪,仿佛是摆在车厢的一动不动的石头。英国人带来了现代派的电车,指望印度人会因此乘着驶入他们的车站。可是相反,百年之后,发现它其实坐着这种设备驶回了过去,回到印度古老的包浆中,那些时间的氧化层。这些列车被改造成加尔各答的旧家具,人们像神那样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眼球在闪光。年轻人离开了,座位上留下来的大都是老者和中年人。好奇的中学生也会跳上来。也有观光客上来,这些浅薄的旅行者很快就跳下去了,他们受不了一条路的前方不是一个接一个的惊喜。都是旧日车站,旧得像是破棉絮的街区。这不是什么观光路线,怀旧之旅,这是一种世界观,与世界的行车方向背道而驰,一趟趟固执地回到过去,再回去,奇妙的是并没有真正回到过去,那些刚刚上车的下班的人手中捂着出汗的手机。迪内什·辛格有时候走来卖票,钞票已经相当脏了,像是一张张小抹布,上面的面值、图案模糊,只有本地人知道那是几文。古老的钱都是用银子或者铜制造的,坚不可摧,纸币这种东西缺乏安全感,像是骗子所为。电车停在一个水坑边上,我们回到浸泡在黑夜里的街道。

前面出现了一条巷子,灯光灿烂。人群像泥石流在里面移动,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摊子,百货应有尽有,铺天盖地,掛满了各种棚子,都是便宜货。来这里的人裤兜里没多少钱,也没有确定的购物计划,只是来凑热闹,玩玩。食物罩在玻璃小柜里,点着灯,与神龛相似。各种各样的神,手工做的、印在纸上的、绣在织物上的,五彩缤纷,到处都是。许多女神、象神。一些人站着吃东西,任乞丐、流浪者、僧侣、珠光宝气的行人、苦力、瘸子、老者、意气风发发青年、大学生、姑娘们、狗只、老妪、患者、牛、三轮车、黄包车……在身边川流,编织着,吆喝着,消耗着,激动着,人人我行我素。大部分人穿着裙子,缠着布,飘飘欲仙。一个人类的迷宫,是人的迷宫而不是物的迷宫,物只是用来让人被确认。从未见过的人。就是见了也马上分开,再也不见。过街电线上也挂着待售的衣服。到处弥漫着一种对物的轻蔑,无论它多么危险,便宜或昂贵,大名鼎鼎或微不足道……满不在乎,人们对商品的牌子麻木不仁,怎么都行,物尽其用。走来走去,停下来,买东西,吃东西,聊天或者出售。没有卖肉的。各种各样的人,被一种毫不费力的交流、融合包围着,强烈的松弛感,没人患抑郁症。这是一个藏着许多诗的地方,但是没有闲工夫去写了,每个人每件物都是一首长诗中的一句。“白胡子老鞋匠盘腿坐在地上 地位最低的王 令快速奔走的脚 纷纷停下”“为了一份卷饼 婆罗门 车夫 苦行僧 酋长 教授 议员 游客 诗人 狗 自觉排队 食客没有尊卑”“祖母的沙丽呵 用恒河水洗过了 裹着姑娘们的亮丽之躯 穿过旧集市”“油海沸腾 金色煎饼在黑锅子里跳死亡之舞 食客忍住口水 只想大快朵颐”“有人在僻静处小便 听上去 也是流水潺潺”“装满书的麻袋 装满塑料品的麻袋 装满水果的麻袋 装满盐巴的麻袋 装满沙的麻袋 后来都倒掉了 麻袋腾空 那个苦力在胳膊下夹着它 走向下一份货物”“一生总是在下决心 擦干净那块灰蒙蒙的障目玻璃 就要擦了 总是没擦 恍兮惚兮 其中有象”……王夫之说:“诗云:‘瑟兮僩兮,兮之为义,固为语助,而皆就旁观者可见可闻、寓目警心上说。如‘挑兮达兮‘哆兮侈兮‘发兮偈兮之类,皆是。”(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以上都是我在逛街时写的,我总是带这个小本子和一支墨水笔。最后一首是在一个装着冰淇淋的、雾气腾腾的玻璃柜旁边想到的。

这是一个废墟般的迷宫。一切都是旧事物、老物件。那些刚刚出炉的东西,都是已经卖了上千年的,沙丽裹了上千年,头巾缠了上千年,笼裙裹了上千年,这些小打小闹的生意(卖煎饼啦,坐奶茶啦,补鞋子啦,做衣服啦,修手表啦,配眼镜啦,卖书啦,卖小百货啦,卖黄金珠宝啦,卖香料呵,盐巴啦……)至少也有上百年了,手表店眼镜铺在英国人来的时候就开着了。虽然材料换进来不少,塑料啦,金属啦,尼龙啦,但其功能与老物件还是一样的,比如那些劳工、流浪者、乞丐挎着的大号内覆膜编织袋,果实般地几乎垂到地上。早已不用马了。马匹、骆驼也换成黄包车、自行车。但是那种慢吞吞的、甘于为人驱使的地位并没有改变。还是玄奘穿过集市的那种氛围、那种亲切感、那种其乐融融,那种温暖令人记忆复苏,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中。“土地沃壤,气序温暑,稼穑时播,花果具繁。人户殷盛,家产富饶。其形卑黑,其性犷烈,好学尚德,崇善勤富”(《大唐西域记》)这是一个善地,到处洋溢着“生生之谓易”,追求的是生命最朴素的需要,决不奢侈,炫耀、夸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在过去的时间中,这种善地善举曾经通过手和不同的手艺在世界普及。这条街唤醒的是某种世界记忆,世界的旧世界记忆,我少年时代的街道武成路的记忆。“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正是欧洲移民,使北美能够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生产,这种农业生产的竞争震撼着欧洲大小土地所有制的根基……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共产党宣言》)现代主义的世界文学其实只是一种精英文学。“有水井处皆咏柳词”,旧世界的文学是一种水井文学。世界文学只在大学、诗歌节会得到欣赏。更多的情况是,地方既失去了水井文学,也没有产生世界文学,而是根本就丧失了文学。对每个民族来说,文学都是古老的,文学不会创造新世界,那是政治经济之事,文学总是通过语言保守着旧世界,“追忆逝水年华”,关于往日“红楼”的梦。瑞明为什么知道我喜欢逛这种地方,我们在八小时前还素昧平生。他没有像通常的导游那样带我去焕然一新之处,那种“失去了文学”的地方加尔各答也不少。他故意要给我造成一种文学错觉?“道可道,非常道”。瑞明不知道王夫之,他知道老子,他觉得他是印度人。也许吧,古代的事情说不清楚,大家自由来往,没有护照,而且交通工具繁多,大道、小径、马匹、云、羽毛、船只、脚、飞毯、魔法……多了。有人撞了瑞明,一个头上顶着一个筐子的贵妇。另一个人也碰了他,用他的管子已经瘪掉一块的自行车龙头,他是旁遮普人。忽然,看见玄奘也在人群里东张西望,背着个旅行袋,面目清秀白皙,与周围的古铜色截然不同。就上去搭话,是不是那个玄奘呵。听不懂,就取出本子来,写出两个汉字“玄奘”,他拊掌大呼,当即滚下两行短泪。他的口音是古长安音,自然是听不懂普通话,但是知道汉字,汉字还是那些字。借过笔,也写出一行字来(柳体):“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于殑伽河侧建立数千窣堵波,各高百余尺。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我一看就明白了,忙来忙去,旧世界新世界不都是这些事嘛!“你忙着吧!”就告辞,各走各的。瑞明说,我们这边走。他碰到某人,那个人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用一个大编织袋兜着。他们是谁,来自何处,要去哪里?如此黑古,样子像是日耳曼人,高鼻深目,但神情毫无共同之处,憨厚、朴素、天真、热情,但愿我的判断名副其实。同一人,在此灯下,亮丽可爱,在彼灯下,青面獠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个揭晓的时刻,每个人都暴露了,肯定不是他们在家的样子,要负责的样子。现在个个天真无邪,无拘无束,尽情释放。如果是大壶节,大家还要脱个一丝不挂。瑞明诡秘地笑着,他认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那些人带他去了一个神庙,一位祭司给他饮水,发出一些声音,治好了他在飞机上得的那个癌。他风尘仆仆,背着一个麻布包赤脚回家,累了就坐在菩提树下休息,然后复原如初。这条街没完没了,摊位、小道、空处、沟渠、睡在卷帘门旁边的神像、垃圾堆、障碍物……要走到尽头大概要到天亮,所有人都睡了,这条街才会消失。我们在中途插入一条乌鸦内脏般的小巷,经过一些沉默的、朝着光明涌去的后来的鱼,到了学院街。加尔各答大学就在附近,这里有无边无际的书市,书像大地上被收割的蔬菜水果那样堆积如山。书籍堆在星空下,装在麻袋里,摞在桌子上……书贩在桌子留出一个空位,吊着赤足坐在上面,拖鞋掉在地上,默默地观察着读者。读者,那些看上去像是一条条鳗鱼的家伙梭来梭去,左顾右盼。在这里,要找到那本书得有火眼金睛。灯光昏暗,要看清书名得有好眼力。都是旧书,很难看见新书,似乎书一出世要被永远读下去。不能永远读下去的书写出来干什么?被这个世界抛弃的许多书都存放在这里,可以找到《道德经》、“毛选”、《高尔基小说集》、《浪漫短信指南》《瑜伽百问》《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说》《泰戈尔诗的哲学维度》《大师和玛格丽特》《咖喱与胡椒》《凯撒大帝》《罗摩衍那》《优等生》……还有更多的去处:占卜的、念经的、唱歌的、理发的、掏耳朵的、迦梨女神庙、修车铺、纳仁森广场、咖啡店、吉卜赛人睡觉的台阶……每一日都可以写出一部《尤利西斯》。有个房间聚集着现代诗人,他们从恒河两岸来到这里,朗诵,聊天,讨论诗与宗教的关系,出售自己的诗集。库沙那瓦·乔杜里说:“每周三,加尔各答的一些作家和诗人都会聚在这里谈天说地,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48年。兰詹·古普塔是这个群体名义上的领导者。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屋子后面的角落里。初见他的几次,他总是将他的白发梳得油光锃亮,脸颊上带着稀疏的胡碴,那时候,我私以为大概是这位诗人在刮胡子时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才遗漏了几小撮。”(《史诗之城》)诗人到处出没,加尔各答是诗人的深海,他们像是大海里不多见的鲸鱼,但总是有。活着的湿婆的化身。忽然经过一片黑夜,微弱的灯光下坐着几个人,一位法师正在中间念念有词。忽然又经过一个池塘,男女在水边相拥。另一个书店,柚木书柜。公共食堂,许多学生在里面吃着,一边翻书。不知道下一个地点会遇到什么,永远出乎意料,梦游或是现实,无法确定。跟着瑞明四处寓目警心,他像但丁一样,微笑着带路。他说,你们那里有许多食物,一盘接一盘抬上来,堆起来。最后我们跟着他走进一家小馆子,吃了些煎饼和糖茶,然后他就在黑暗里消失了,他住在郊区。

拉蒂不太喜欢瑞明,她嫉妒瑞明近似一位神灵而不是诗人。拉蒂更接近斗士、知识分子。这个母亲般的诗人喜欢组织世界各地的诗人到印度来,像班主任那样领着他们到处去朗诵。“我们坚信,在这个受冲突驱使的世界,我们能够通过诗歌的媒介建立和平与互助并增进彼此的理解。迄今为止,‘克里迪亚已经在印度各地举办了10次诗歌节,得到了当地主办方的支持。这个诗歌节的流动性使世界各地的诗人和艺术家得以了解不同的语言、文学和文化,并在印度文化和世界文化之间建立起了一座桥梁。每一次诗歌节都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诗歌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平台,让他们聚在一起分享他们的诗歌和思想。我们注重鼓励新的有才华的诗人,所以‘克里迪亚对有潜力的、年轻的诗人也同样敞开大门。”

她带我们去的另一处是流浪少年收容院。在矮山和树林中,住着些贫穷的美少年,比一般的印度人更黑,也许是在露天待的时间更久,并发生在幼年之际。印度有一个总是迟迟不落的太阳。如果讲阴阳的话,这土地的阳比阴盛。他们在流浪中被一个私人机构收容,为他们免费提供食宿、教育。赤脚少年们坐在一个大厅里,像是古希腊的牧神集合。大厅周围长着杂木,有花园、操场和一排排平房。这场景令我想起遥远的一日。他们看着这些叫作诗人的动物,听着他们喃喃自语,默不作声。写诗的意义何在,是写出意义还是写这个活计。少年们看着我们,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人,不会带来死亡,只是带来语言,语言并不在于意义。就像他们的存在,让世界更深刻地記住少年这种时间。

特里凡得琅的海边出生过一位伟大的诗人,我不知道他。他的家乡为他竖立了水泥雕像。穿着西装,望着远处,握着诗集。拉蒂租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刚够所有诗人挤在里面,我们现在很亲密了,都是诗人,写了什么并不知道,语言不通,但身体是通的。这是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地区,我们坐在一个棚子里念诗,乌鸦和大海在一旁。那头白头发的巨兽从远处天空下黑夜般扑来又倒塌在沙滩上,死于大陆。漫长的海岸上只有一个渔夫,像湿婆神那样漆黑。捕到的鱼被他藏在沙里。

海鸥在天空中看着大海。我们在朗诵。

诗歌节。

2021年3月3日星期三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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