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坝白语的体标记 xɯ⁵⁵和语气词 lɔ³²

李 煊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Bernard Comrie 将“体”（aspect）定义为“观察情状内部时间结构的不同方式”（aspects are different ways of viewing the internal temporal constituency of a situation），此后的相关研究基本都沿用此定义。①当然这一定义也并非完全没问题，比如Dahl（1985：23）认为体被定义为与情状的内部时间有关，但不可否认它也常常和事件的外部事件相联系，因此定义应该区分基本义（basic meaning）和次要义（secondary meaning）。[1]（P3）体是一个基于形态语言归纳出来的语法范畴，后来类型学研究发现它所表达的语义具有跨语言普遍性[1][2]，所以也会被引入到不同语言的语法描写和研究当中。相同体范畴在不同语言中有相似的核心语义、相似的分布规律，但也会有诸多不同的特点。相比于形态丰富的语言，体范畴在形态不发达的语言中最独特的表现之一就是和语气词的互动。体标记出现时，会伴随有语气词，甚至是强制要求语气词共现。

白语是白族人说的语言，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其系属仍无定论，学界一般将其归入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白语无时制范畴，体范畴通过体标记表达，体标记出现时常常伴随有语气词，且体标记和语气词可能会发生合音。本文以美坝白语的完整体标记xɯ⁵⁵和语气词lɔ³²为例，讨论二者分合前后的功能和分布规律。美坝白语是笔者的母语，文中例句如无标注，则来自作者的田调或自省语料。王锋的《白语语法标注文本》收录了10 篇美坝白语的长篇语料[3]（P128-245），本文个别例句也来自其中。

一、美坝白语的体标记xɯ⁵⁵

白语的体标记xɯ⁵⁵分布复杂，李蕾和陈前瑞结合语料，用类型学的多功能模式分离出大理（古城）白语方言的xɯ⁵⁵的完结体、完成体、完整体等多个功能，并构拟了这些功能的演变路径，首次将白语的材料放入类型学的理论框架中考察，让我们认识到白语的材料在体貌类型研究中的价值。[4]本文聚焦xɯ⁵⁵的完整体标记功能，着重考察xɯ⁵⁵和语气词的互动关系。

（一）完整体标记xɯ⁵⁵

完整体（perfective）和非完整体（imperfective）的对立普遍存在于不同语言中，Bernard Comrie 对完整体的描述是：完整体把情状看作一个整体，不区分其内在不同阶段，而非完整体则重点关注情状的内部结构，也就是说完整体最主要的特征是标记谓语的完整性。[1]Östen Dahl 则指出完整体和非完整体的区别不在完整性（totality），而在于有界性（boundness），因为在俄语甚至是英语中有界性要比完整性更能解释完整体和非完整体的差别。[2]所谓“有界”，指的是动作事件有终点或停止点，在很多研究中被称之为“完结性”（telicity）。相应地，完整体就是指标记动作事件终止点的一个语法范畴。

参考Östen Dahl 的界定，美坝白语的xɯ⁵⁵可以被称为完整体标记。从分布上来看，xɯ⁵⁵主要用于有终点或停止点的动作事件。[2]

上面例句中谓语所表示的动作事件有终止点，所以可以和xɯ⁵⁵搭配；反之，如果谓语表示的是没有终止点的活动事件，就不能和xɯ⁵⁵搭配，例如：

①句子前加*号表示例句不合法，某个成分前加*号表示加上该成分后句子不合法。

上述例句所指动作事件有无终止点都主要取决于动词及其宾语，而句子所表达的事件是否有终止点还可能受谓语之外语言成分的影响。比如Charles Li 和Sandra A. Thompson 提到汉语普通话中“序列事件中的第一个事件（the first event in a sequence）”和“有定事件”（a definite or specific event）也具有完结性，可以带完整体标记，美坝白语也如此。[5](P185-202)

美坝白语的xɯ⁵⁵用于序列事件的第一个事件：

因为序列事件的第二个事件必须以第一个事件的终止为发生条件，因此当第二个事件发生时，第一个事件一定停止了，所以第一个事件具有完结性，可以带xɯ⁵⁵。

“有定事件”在美坝白语中也可以带完整体标记xɯ⁵⁵。Charles Li 和Sandra A. Thompson 所说的有定事件指的是动词宾语为有定性名词短语所表达的事件。[5]白语动词后的位置偏好无定性名词短语，当有定性名词短语作动词宾语时，一般被提到动词前作为话题，或由处置标记ka⁴⁴引介，构成处置句，两种情况下都可以带xɯ⁵⁵。

综上可见，美坝白语的xɯ⁵⁵可以和不同类型有终止点的动作事件搭配，具有完整体标记的分布特点。由于和具有终止点的动作事件搭配，美坝白语的xɯ⁵⁵表达发生在过去的、内部不可分解的单一事件，具有完整体的核心语义。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美坝白语的xɯ⁵⁵所表达的语义和过去时（past tense）很像，但它不是过去时标记，主要原因是它不能和进行体标记tɕiɛ³¹共现，而过去时标记则可以和进行体共现，表达过去进行体。

（二）xɯ⁵⁵的其他分布环境及核心语义

跨语言来看，完整体标记都有先和动态动词搭配，然后扩展到和非动态动词搭配的发展趋势。美坝白语的xɯ⁵⁵也如此，除了上述分布环境，xɯ⁵⁵也可以和形容词搭配，还可以和静态动词搭配。

xɯ⁵⁵和形容词搭配时，表达的是状态的实现。

可见，除了用作完整体标记，xɯ⁵⁵也发展出了其他功能，符合完整体标记的普遍发展规律。

二、语气词 lɔ³²

从上文的例子中可见，xɯ⁵⁵出现的时候，句末常常伴随有语气词lɔ³²。综合考察lɔ³²在美坝白语中的分布后，我们认为它是一个主观性（subjectivity）标记。主观性是指句子除了客观信息还表达了说话人的信念和态度[6][7][8]，美坝白语的lɔ³²表达说话人对所述信息的确信。首先，在很多情况下，语气词lɔ³²并不是强制的。于是，我们询问了多个母语者，问他们加或不加语气词时句子的语义有何差别。母语者（包括本文作者）都认为不加语气词的句子说完了就完了，但如果加上语气词，则好像后面还有话要说。我们认为这种“还有话说”的语感正是因为lɔ³²的功能是表达主观性，lɔ³²表达说话人的主观判断，所以常常需要作后续补充，进一步阐述该信息带来的结果，以佐证上述信息的正确性。其次，从lɔ³²的分布环境和分布限制来看，它也符合表达主观性的语言成分的跨语言特征。具体来说：①lɔ³²在美坝白语中常常和完整体标记共现，其本身带有主观性。不论是完整体还是非完整体，它表达的都是说话人主观感知到的事件结构。[7]此外，lɔ³²还常用于判断句、否定句和情态句，而这些都是典型的带有说话人主观判断的语境。②lɔ³²具有Lobke Ghesquière 等提到的表达主观性的语言成分的跨语言句法表现：a.不能出现在从句中；b.排斥焦点化（resist focusability）[9]。下面，我们进一步举例说明lɔ³²的上述分布环境和分布限制。美坝白语的lɔ³²最常和完整体标记共现，表达对事件完整性的确信，或者说是申明动作事件已经实现这个事实。

例（10）的lɔ³²可加可不加。不加时就是客观陈述“他吃了三碗饭”这个事实。如果加了lɔ³²，就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表示对上述信息的确信。例（11）中的语气词lɔ³²则具有强制性，不加句子就不合法。一般来说，只要动词后没有量化宾语，如果要带完整体标记xɯ⁵⁵，则句末必须要加语气词lɔ³²。

lɔ³²表达主观确信也体现在它常用于主观性很强的判断句、否定句和情态句中。

① 王锋（2016）没有给这句话标句末语气词lɔ³²，但是笔者回听了录音，录音中有lɔ³²，而且笔者的语感也是需要加lɔ³²。

出现在判断句、否定句和情态句中的lɔ³²大多数情况下也可以省略，但是省略后句子只是表达判断、否定或可能性，不含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就句法位置来看，lɔ³²多用于主句，不用于小句。

lɔ³²用于例（15）完全没问题，是一个很好的句子，但如果这句话用于例（16）关系小句，句子就不合法。例（16）不合法的原因就在于子句里有语气词 lɔ³²，把 lɔ³²删除，句子就很自然。

最后，带语气词lɔ³²的句子排斥焦点化，我们以lɔ³²和完整体标记的共现为例加以说明。当完整体标记后带了量化宾语时，lɔ³²可加可不加，加或不加最显著的差别就在于：不加lɔ³²时，句子可以回答要求答句有特定的信息焦点的问句，比如特指疑问句“发生了什么事情？”（答句带句子焦点）），“他在做什么？”（答句带谓语焦点）；加了 lɔ³²则不能。

可见，“V+xɯ⁵⁵+量化宾语”带了语气词 lɔ³²后，就不能再带信息焦点。lɔ³²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这就是句子的焦点，因此，句子不能再带其他的信息焦点。

综上，我们认为美坝白语的lɔ³²是一个主观性标记，表达对句子信息的确信。②不过，语气词本身功能不稳定，它会随着在某些语境下使用频率的增加，发展出一些新的功能，关于lɔ32 的功能发展，我们另文讨论，这里不作展开。

三、体标记和语气词的合音

lɔ³²常和完整体标记xɯ⁵⁵共现，当共现频率高且两个形式相邻时，二者就会发生合音：xɯ⁵⁵lɔ³²>xɔ⁵⁵。

就分布环境来看，语气词和完整体标记的合音形式只出现在句末。

就功能来看，合音形式仍然表达句子的完整体语义。在有些情况下，合音形式等于分音形式。

有些语境下的合音形式不能还原为分音形式。上文提到，语气词lɔ³²的功能是表达主观性，因此在句法上体现为排斥焦点化，带语气词lɔ³²的句子都不能用来回答对答句有信息焦点要求的问句。但是，当合音发生后，句子就可以回答这类问句。

上例中，如果使用合音形式，句子十分自然，反之，把合音形式还原为分音形式，句子就变得完全不合法。可见，当语气词lɔ³²和完整体标记发生合音后，lɔ³²表主观性的功能消失，句子只表达客观信息，不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所以能带信息焦点，用来回答问句。

lɔ³²表主观性的功能消失也体现在它可以用于子句和从句。上文提到，表达主观性的lɔ³²一般只用于主句，但当它和完整体标记合音后，合音形式xɔ⁵⁵可以出现在子句和从句中。

此外，有些语境下，合音形式和分音形式所表达的语义不同。跨语言来看，完整体常常伴随“过去时”的语义，因为完整体表达的是有终止点的动作事件，而最自然的具有终止点的动作事件就是发生在说话时间之前的事件。美坝白语的完整体标记也如此，最常用于表达发生在说话时间之前的动作事件。不过，当完整体标记和语气词lɔ³²发生合音后，“过去时”的语义就会消失，可以表达发生在说话时间之后的完整体意义。

例（24）使用完整体标记和语气词的合音形式，表达的是一个未然的具有完结性的动作事件；相反，例（25）使用了分音形式，则表达的就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情。

综上，语气词 lɔ³²和完整体标记 xɯ⁵⁵合音后，合音形式 xɔ⁵⁵没有 xɯ⁵⁵的分布限制（只用于发生在过去的动作事件），也没有了主观性标记lɔ³²的分布特点，是美坝白语中一个新发展出的语法形式。

四、余 论

当代语言类型学的研究以寻找语言共性、归纳语言类型特征为目的，即一方面重视语言共性的描写，另一方面也关注对不同语言的类型特征的刻画。在我们把白语放入类型学的理论框架中考察时，应看到它体现出来的语言共性，更需要说明它的语言特性，才能对它有一个全面准确的了解。

白语是形态不发达的语言，当我们用一些从形态语言中归纳出来的语法范畴去描写它时，更应该关注这些范畴在白语中独特的实现方式。白语的完整体能表达和形态语言一样的核心语义，分布上也有相似之处，但是它也有形态语言所没有的特点：（1）美坝白语的xɯ⁵⁵表达发生在过去、不可分解的单一事件，但它还发展出了和形容词及静态动词搭配的功能，表达状态实现或引出动作终点；（2）完整体标记 xɯ⁵⁵出现时，常常伴随语气词 lɔ³²，甚至是强制要求 lɔ³²的共现；（3）完整体标记 xɯ⁵⁵和语气词 lɔ³²会发生合音，合音形式的功能有别于 xɯ⁵⁵，也不同于 lɔ³²。

白语深受汉语的影响，除了语音和词汇的相似，不少学者注意到白语的语法中也借入了不少汉语的成分[10][11][12]。从本文的分析来看，白语完整体标记和语气词的分布及演变规律与汉语普通话的词尾“了”和句尾“了”有相似之处。刘勋宁的研究表明，汉语普通话句尾“了”由词尾“了”和“也”合音而来，而“也”的主要功能是表达申述语气[13][14]。美坝白语的语气词lɔ³²是主观性标记，主要表达说话人对所述事件的确信，也类似汉语“也”所表达的申述义；刘勋宁的研究指出汉语普通话的句尾“了”是词尾“了”和“也”的合音[13][14]，而这种合音在白语中正在发生：xɯ⁵⁵lɔ³²>xɔ⁵⁵。不过，汉语普通话词尾“了”和“也”合音为句尾“了”后，还保留了语气词“也”的功能；而美坝白语的 xɯ⁵⁵和 lɔ³²合音为 xɔ⁵⁵后主要扩展了体标记xɯ⁵⁵的功能。汉语和白语体标记跟语气词合音前后的异同对我们理解汉语以及其他相关语言中体标记和语气词的分布规律及语义有何启示？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附：缩写表

序号缩写形式序号1 2 3 4 5 6 1 2 3 S G 7 8 9 1 0 PL PFV内容first person second person third person single plural perfective 11 12缩写形式CLF NEG PRT EXCL INCL GEN内容classifier negative particle exclusive inclusive genetive序号13 14 15 16 17缩写形式DISP REL Q INCHO Ø内容disposal marker relative question marker inchoative Zero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