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藏关系与清朝权威在青藏地区的确立
2021-11-30罗布
罗布
(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850000)
十七世纪西藏历史的发展深受蒙古势力及其与西藏各政教势力之间关系的影响,而蒙藏联合执政青藏高原的统治架构及其内部关系的演变趋向,又与明清易代及清朝统治的建立、巩固和拓展过程密切相关。
十七世纪上半叶,蒙藏关系复杂多变,青藏高原地区政教局势也因此动荡不定。此时,大明王朝在农民起义打击下风雨飘摇,清王朝则在东北地区迅速崛起。满洲人力图与漠南蒙古各部结盟,合力攻取明朝政权。明清易代,清朝定鼎北京并不断巩固政权、扩张势力的过程,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蒙藏关系发展的格局及其演变趋向。
一、蒙藏联盟,清廷赐名号
顾实汗率领的和硕特蒙古军队在格鲁派寺院集团势力的配合下推翻藏巴汗政权,宣布将“卫藏十三万户”全部奉献给五世达赖喇嘛,并支持格鲁派寺院集团在拉萨正式建立了新的地方政权——甘丹颇章政权。蒙藏联合政权建立两年后,清军过山海关进入北京,占领紫禁城,并宣告建立新的中央王朝。
清朝势力的增长乃至取明朝而代之,离不开蒙古势力的支持,定鼎北京后新政权的巩固和发展,也仍然在相当程度上有赖于满蒙联盟的进一步巩固。于是,拉拢、优礼和崇敬蒙古人虔诚信仰的藏传佛教格鲁派教法,便成了清王朝联合、结好蒙古上层的重要抓手之一。早在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就对在蒙、满各地传法弘教的喇嘛及其教法给予了特别的优礼和尊崇,太宗皇太极也继续实行了利用藏传佛教笼络蒙古的政策,并将自己的注意力逐步转向对广大蒙古地区具有强大影响力的藏传佛教圣地——卫藏地区。1639年,皇太极派遣以察汉喇嘛为首的一行人员专程前往西藏,带信给当时掌管西藏地方统治权的“图白忒汗”和“掌佛法大喇嘛”,表示要“延致高僧”到满洲“宣扬法教”,以期“振兴三宝”“利益众生”①《清太宗实录》,卷四九,崇德四年十月庚寅条。。定鼎北京后,顺治帝接二连三地派使臣到西藏,敦请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觐。
从已经“成为全藏三区之王”[1]的顾实汗角度而言,尽管宣称他率部南下青藏地区是应格鲁派之请,建立蒙藏联合政权控制青藏地区也是为了更好地供奉和护持以五世达赖喇嘛为首的格鲁派及其教法,然而,和硕特蒙古不但占领青海湖周边地区,而且还率部入藏并长期驻留卫藏,毕竟有可能引起其他蒙古部落的疑心、不满乃至反对。因此,顾实汗除了通过援引忽必烈与八思巴的故事,以政教两道并行不悖之格局巧妙地将自己在青藏地区的统治合法化以外,还需要争取某种强有力的外部力量对其在青藏地区统治的认可和支持,以防止其他蒙古部落的觊觎与挑衅。显然,正在崛起中的清朝是最佳选择,顾实汗数年前即与他们建立了良好关系②《清太宗实录》,卷三九,崇德二年十月丙午条。。1640年,顾实汗又会同五世达赖喇嘛、四世班禅等西藏宗教上层,派出以伊拉古克三胡图克图为首的代表团携书前往盛京,[2]并积极促成五世达赖喇嘛赴京朝觐。
五世达赖喇嘛赴京朝觐,顺治皇帝给予了极高的礼遇,正式册封五世达赖喇嘛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赐金册、金印,同时又册封顾实汗为“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并在册文中明确要求顾实汗“作朕屏辅,辑乃封坼”。
由此看来,清朝政府承认了达赖喇嘛和顾实汗在青藏地区的宗教、政治领袖地位,并试图确立他们与清朝之间的臣属关系。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当时各方面之间关系的现实格局及其走向,清廷只是宣称他们承继元朝或明朝对西藏地区的统治关系,事实上却并未能切实建立臣属性上下统治关系。对此,顺治、康熙等皇帝也不避讳。③比如:据《清实录》记载,顺治帝在谈到青海和硕特蒙古与内地的争端时表示:“倘番夷在故明时原属蒙古纳贡者,即归蒙古管辖;若为故明所属者,理应隶入中国为民,与蒙古又何与焉”,表明清廷在当时并不认为青海和硕特蒙古及其领地是清朝治下的属民。见《清世祖实录》卷一0三,顺治十三年八月壬申条;《康熙皇帝位遣特使赴藏问安事致达赖喇嘛敕书》,载《西藏自治区档案馆馆藏蒙满文档案精选》(第十一册),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第25页。
顾实汗虽然“成为全藏三区之王”,并宣称自己与五世达赖结为福田-施主关系,承继忽必烈与八思巴的历史,但他作为“王”的地位和权力是以与五世达赖共同建立联合政权的形式体现的,与忽必烈不可同日而语。五世达赖喇嘛作为联合政权的宗教领袖,同时又掌握着统治“卫藏十三万户”地区的甘丹颇章政权。从一定意义上说,五世达赖喇嘛的地位和权力并不逊色于顾实汗。就清朝而言,政权刚立未稳,左右和控制青藏地区明显有心无力,只能采取如下措施:①优礼、崇奉达赖喇嘛以笼络蒙古各部归顺;②避免达赖喇嘛的权力膨胀,以防止形成以达赖喇嘛为中心的庞大的蒙藏联合势力;③寻找机会将自己的权力和影响渗透进青藏地区。因此,清朝利用顾实汗前已投诚、现在又需要强大外力支持以巩固地位的状况,承认他在青藏地区的统治权力,册封汗号,有意将五世达赖喇嘛疏离出青藏地区政治事务,从而在达赖喇嘛与顾实汗之间造成某种既互相依赖,又互为钳制的局面,为清朝权威向青藏地区的逐步渗透创造条件。
从另一方面看,尽管西藏格鲁派寺院集团与和硕特蒙古结盟,建立了联合政权,但是,由于双方目标相异,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互相利用、暗中较劲的伏笔。因此,顾实汗极力促成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觐,在一定意义上是他向清朝表诚向化,争取清朝政府对自己的信任和支持,而五世达赖喇嘛启程前往北京,也并非仅仅“碍于情面”,[3]而不排除借此寻求清朝政府对格鲁派寺院集团的支持,从而提高和扩大五世达赖喇嘛及其领导的格鲁派在青藏地区的地位和影响,进而抗衡顾实汗及其军政势力,弱化其影响的用意。
清朝册封承认五世达赖“领天下释教”的宗教领袖地位,对于进一步巩固五世达赖喇嘛及其领导的格鲁派寺院集团在蒙藏社会中的崇高地位,扩大其本已巨大的影响力,无疑产生了积极作用。顾实汗得到清廷的册封,对于推动其统治目标的实现也具有毋庸置疑的积极意义。清朝以政教分离之策,力图造成蒙藏、政教势力之间互相钳制的格局,以利于向青藏地区渗透自己影响的意图似乎得逞。
然而,顾实汗在获封的第二年便离世,和硕特内部在汗位继承问题上发生争执,汗位悬置数年,最终由五世达赖喇嘛借顾实汗生前之意,[4]给顾实汗长子达延赐号“丹津多尔济杰布”,正式推为汗位继承人并主持登基仪式。[5]由此,和硕特汗与达赖喇嘛在地位、权力与威望上开始失衡,五世达赖喇嘛不但掌控西藏甘丹颇章政权,而且开始干预和管控青海湖周边和硕特八台吉的事务,强化对整个蒙藏联合政权的把控,和硕特汗逐渐变得有名无实。比如:顾实汗去世后不久,青海和硕特各台吉之间不断发生争夺牧场的冲突、争斗,达赖喇嘛派遣哲蚌寺堪布陈列伦珠到青海,召集诸头目会议以划清各自立帐之地(即牧场),将青海和硕特诸台吉划分成左、右二翼,使之安居。[6]与此同时,青海蒙古又“频犯内地,劫夺马牛,拒敌官兵,率领番彝,威胁抢掠”,达赖喇嘛应清廷要求,命令巴图尔台吉与清朝使臣认真商议,“划分汉蒙边界,禁止盗匪,开通商道,安于界内”。①《清世祖实录》卷一0三,顺治十三年八月壬申条;卷一二二,顺治十五年十二月乙丑条。因此,青海和硕特诸台吉“凡事皆启闻西方,彼地之言何如,则遵而行之”②《清圣祖实录》,卷一七五,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条。,达赖喇嘛成为蒙藏联合政权事实上的掌控者,而和硕特汗则形同虚设,无所作为。从康熙皇帝致达赖喇嘛的敕书中来看,这种状况甚至到康熙初年也没改变。③《康熙皇帝位遣特使赴藏问安事致达赖喇嘛敕书》说:“自朕继位至今,海内外无不归附,唯西隅地方遥远,相应靠尔传播德教,以善行和民。”载《西藏自治区档案馆馆藏蒙满文档案精选》(第十一册),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25.
二、蒙藏龃龉,清廷得机会施加影响
“木虎年事件”的发生既是蒙藏联合政权内部关系的重要转折点,同时也是蒙藏关系背景发生重大变化的关键节点之一。
十七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罕都率领蒙古军队步步南进,直逼滇西北木氏土司
本部领地,胜利在望。与此同时,罕都与格鲁派寺院集团之间的裂痕也日益明显。五世达赖喇嘛等西藏上层注意到罕都的离心倾向,也在巧妙地加强对康区事务的干预。1667年,罕都占领中甸,“噶尔马乃与卡都议和”④《康熙帝为红帽派帕克木瓦等来归安置事给达赖喇嘛敕谕》(蒙文老档),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合编:《清初五世达赖喇嘛档案史料选编》,中国藏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页;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云裳》(藏文,中),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375.,蒙藏联合政权控制全部康南的格局最终形成之际,罕都却似乎要与格鲁派寺院集团分道扬镳,在将挟众投诚吴三桂的红帽派帕克木瓦移交给噶玛巴黑帽系十世活佛、迎请红帽噶玛巴师徒回藏等问题上多方进行阻挠,⑤《康熙帝为青海游牧之争等事给达赖喇嘛敕谕》(蒙文老档),载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合编:《清初五世达赖喇嘛档案史料选编》,第68页;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云裳》(藏文,中),第359页。而五世达赖喇嘛派往康区的蒙古贵族达赖珲台吉等也没有对罕都的逆动采取任何打压措施。罕都的动向显然威胁着格鲁派寺院集团或西藏甘丹颇章政权的利益,而达赖珲台吉等人的作为则暴露了蒙藏联合政权内部关系由原先相对默契的配合转向龃龉,形势已然严峻。针对这种局面,五世达赖喇嘛等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在设法应对和解决罕都叛教问题的同时,逐步加强与准噶尔的联系,积极奖掖、扶植在藏学佛的噶尔丹,教导他“着眼于眼前和长远的利害得失,为佛法服务”,[7]试图借助准噶尔势力以抗衡和硕特蒙古。
正当五世达赖喇嘛等为罕都叛教和达赖珲台吉等和硕特上层贵族的态度所困时,吴三桂在云南起兵叛清。康熙皇帝派员入藏,要求五世达赖喇嘛调遣蒙藏军队南下云南,协助清军围剿吴三桂。尽管五世达赖喇嘛对滇西北地区局势走向颇觉困惑,认为派藏军到云南不会有什么作为,而蒙古军队战斗力虽强,却难以驾御,贸然派出蒙古军队“是值得顾忌的”。[8]但换个角度来想,又觉得应康熙之请发兵云南,也许是解决罕都叛教问题的好机会。于是,经与和硕特蒙古首领反复讨论,权衡利弊后,决定派达赖珲台吉等从速前往青海招募兵丁,经川入滇,同时任命嘉色达什为统帅,由噶杰诺尔布、麦恰巴协助,统领西藏的蒙藏军队直奔中甸。在木里等康南格鲁派势力的配合下,达什巴图尔打败了当地所有敌对势力,罕都亦战败被杀,[9]圆满解决了滇西北乱局。
然而,蒙藏军队终归是以配合清军剿灭吴三桂的名义派往云南的,消灭罕都并不能向康熙做出说得通的交代。情况有点复杂。
吴三桂受命入滇署理云贵军政之际,正是作为蒙藏联合政权代表的罕都率部进入滇西北藏族地区,步步进逼丽江木氏土司之时。是故,罕都与吴三桂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吴三桂出于其自身军政利益考虑,不但承认罕都对滇西北的占据,还将金沙江内外原属木氏土司的不少地方割让给罕都,约定边界,互市贸易,避免冲突,并多次派遣使臣到拉萨要结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接待使节、接受书礼,并按惯例给予了回赠。有鉴于此,五世达赖喇嘛在接到康熙皇帝派兵援剿的谕旨后,历数自太宗以来清中央同西藏地方的密切联系,并表示自己时常讽诵佛经,祝佑清廷朝政稳固、四方疆域咸得安定。考虑到吴三桂向西藏方面积极联络、熬茶布施,特别是在噶玛巴返藏问题上给予的大力支持,认为吴三桂起事只是与文殊大皇帝(康熙)“心意不合”而已,没有必要大动干戈,举兵攻伐。同时,又认为康熙帝派兵助剿的要求是解决罕都叛教问题的好机会,遂作前述决定,任命顾实汗幼子达什为统帅,授其名号,统领蒙藏军队前往中甸处理乱局,达赖珲台吉等前往青海招募兵丁,①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云裳》(藏文,中),第392页;《达赖喇嘛为陈述对吴三桂等叛乱所能采取行动情形奏书》,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合编:《清初五世达赖喇嘛档案史料选编》,第78页。准备经由川西进入云南。
做了这些安排后,五世达赖喇嘛请拉笃祜等人回奏康熙帝说:
我本喇嘛,惟当诵经,祝佑圣躬康豫,威灵远播,国祚绵长,吴三桂指日殄灭。其杨打木、结打木二城,原系我三噶尔麻之地,今为吴三桂所夺,我即遣兵攻据。若吴三桂势穷而来,我当执而送之;若闻彼不出边境,东西逃窜,即时进兵擒拿。[10]
五世达赖喇嘛的这一回复是非常巧妙的,一方面遵从康熙皇帝的谕旨,准备派兵出征,并希望清廷将青海蒙古军队纳入统一的讨吴军事行动之中,从而消除“难以驾御”的蒙古军队进入云南可能造成不测的顾忌;另一方面,以原属西藏三噶尔玛之杨打木、结打木二城为吴三桂所夺为由,遣兵攻据,明确了西藏派出的军队远征意在收复中甸,解决罕都叛教带来的问题。
然而,达赖珲台吉等回到青海后,以“松潘路险”为由,拒绝出兵云南,反而纵兵骚扰陕甘边境地区。②《清圣祖实录》卷五四,康熙十四年四月乙卯条。当时,陕西提督王辅臣叛于宁羌,杀害了清朝政府陕西经略莫洛,攻陷兰州,与吴三桂形成南北呼应之势,蒙古兵的袭扰在无形中加剧了西北地区局势的动荡,进而影响清朝在南方的平叛军事行动。因此,清朝不再指望青海的蒙古兵协助清军围剿吴三桂,反而将原驻防兰州的甘肃提督移驻甘州,加强对青海蒙古的防范,同时谕令五世达赖喇嘛及达赖汗严厉管束蒙古各部,“宜恪守前言,令其(指达赖珲台吉等和硕特蒙古上层——引者)统辖部属,毋得生事扰民”。[11]
而此时,吴三桂又接连派遣使者到拉萨,进一步寻求与达赖喇嘛结成同盟。当然,五世达赖喇嘛明确表示了自己绝对不会背叛朝廷,并规劝吴三桂罢兵息战,臣服朝廷。尽管康熙帝下定决心全力剿灭吴三桂,还谕令五世达赖喇嘛“若吴三桂势蹙投降,喇嘛其即执送”,但清军的屡屡失利,使五世达赖喇嘛误认为“吴三桂足智多谋,且汉人叛逆者众,汉人忧虑剃发换装,恐势渐扩大”,[12]甚至对清朝平息战乱的能力产生怀疑,遂派遣使者到北京上奏康熙:“若吴三桂力穷,乞免其死罪;万一鸱张,莫若裂土罢兵。”③《清圣祖实录》卷五四,康熙十四年四月乙卯条。
康熙帝当然不接受五世达赖喇嘛“裂土罢兵”的主张,而且对五世达赖喇嘛与吴三桂之间的频繁来往产生了怀疑,遂敕谕五世达赖喇嘛,详细陈述朝廷与吴三桂的关系及吴三桂的罪行,强调“朕乃天下人民之主,岂容裂土罢兵?”①《清圣祖实录》卷五四,康熙十四年四月乙卯条。要求五世达赖喇嘛、达赖汗等蒙藏上层对他们与吴三桂之间的来往情况做出解释,并命令四川等地的总督、巡抚在云南至西藏的交通沿线设立哨卡,搜查吴三桂同西藏方面的往来书信。[13]
清廷的不信任,给五世达赖喇嘛造成了极大的压力。随着清廷平藩战争形势的好转,五世达赖喇嘛接连遣使到清廷,将西藏方面与吴三桂使臣接触的情形及自己的基本态度,招降吴三桂与“裂土罢兵”建议的含义等情况详细奏报朝廷,以求宽解。康熙帝对五世达赖喇嘛的申辩均予认可。但是,蒙藏联合政权内部矛盾日显,裂隙渐大,如果再失去清廷的信任,局面必将不可收拾。因此,在平藩战争胜利后,五世达赖喇嘛遣使向康熙皇帝献礼祝颂并再次为提请招降吴三桂事引咎认罪,[14]努力弥合吴三桂事件给清朝和西藏地方关系造成的裂隙。康熙皇帝也承认朝廷对五世达赖喇嘛和西藏方面的误解都是因为“逆贼蛊惑人心,四处造谣”所致,并谕令五世达赖喇嘛“兹事已定,不必重提”。[15]尽管如此,在处理吴三桂事件过程中毕竟使清朝与蒙藏联合势力(达赖喇嘛)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要变化,也极大地影响了蒙藏关系发展的未来走向,更使清廷权威在青藏高原地区得到极大加强。
三、噶尔丹被灭,青海蒙古归附清朝
如果说五世达赖喇嘛加强与准噶尔部噶尔丹势力的联系是蒙藏联合政权内部关系发生重要变化的征象,那么噶尔丹近攻远征的行为挑战清朝战略,则直接影响了清廷对达赖喇嘛(第司)的态度和经营青藏高原地区的政策措施,从而使蒙(和硕特)藏(西藏格鲁派寺院集团)关系的背景和演变趋向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噶尔丹从西藏返回准噶尔部后不久,还俗并设法掌控准噶尔汗权,五世达赖喇嘛对此予以大力支持,派遣嘉尔波哇·多吉旺秋随同噶尔丹使者前往卫拉特,给噶尔丹授以“丹津博硕克图汗”的名号及印章,带去一大箱书信,还让使者传达详细口信,要求噶尔丹设法使卫拉特各部社会得到安定。[16]同时,达赖喇嘛还宣布告示,要求全体卫拉特人继续敬奉佛法(格鲁派教法),保护僧人的特权地位,僧俗各界均听从噶尔丹的统一指挥,维护准噶尔汗国的稳固和发展,并警告说,如若有违犯者,必予严惩。[17]
从此以后,噶尔丹在设法巩固准噶尔汗国政权的同时,不断扩张势力,谋划建立大蒙古帝国而四处展开征服行动,将其势力延伸到清朝边境或已归附清朝的蒙古部落领地。清朝政府在派兵严守边汛的同时,派遣使臣劝谕、羁縻噶尔丹,但噶尔丹却声称:“达赖喇嘛所言之事若与圣上敕谕相同,我自无他说也”,②《清圣祖实录》,卷一四二,康熙二十八年十月乙酉条。表示他唯达赖喇嘛之言是听,令清朝使臣不得要领、无果而返。
于是,康熙帝派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到西藏,请达赖喇嘛派代表与其一道前往准噶尔,劝谕噶尔丹停战议和。达赖喇嘛(实际上是第司·桑杰嘉措)派赴北京的使臣善巴陵堪布向康熙帝奏报说:“但擒土谢图汗、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畀噶尔丹则有利于生灵”③《清圣祖实录》,卷一四三,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辛未条。,与噶尔丹的要求一致,而随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一道前往准噶尔“劝说”噶尔丹罢兵议和的济隆呼图克图,也没有按照康熙皇帝的要求劝谕噶尔丹罢兵停战,而是帮助噶尔丹谋划进入漠南之策,甚至在康熙帝御驾亲征,准噶尔军不敌清军火炮猛轰而破阵溃退之际,来到清军兵营,以噶尔丹愿意停战修好之词蒙蔽清军,从而使噶尔丹得以脱逃。
噶尔丹从乌兰布通溃退之际,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据地自立,使噶尔丹失去据点而不得不驻牧于科布多、乌梁海一带,陷入艰难困境。而此时,西藏格鲁派寺院集团与和硕特蒙古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第司·桑杰嘉措见势不妙,遂假借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向康熙皇帝上奏,赞同皇帝责问噶尔丹,并说“吾国之事皆第巴为主,乞皇上给印封之,以为光宠”,附带奏请交还玉印,乞颁赐金印。①《清圣祖实录》,卷一六一,康熙三十二年十二月辛未条。康熙帝虽然怀疑第司与噶尔丹之间有某种微妙关系,但经过一番考虑后,决定封给第司·桑结嘉措一个“王”的名义,并赐给他一颗金印。
第司·桑杰嘉措奏疏答谢封王赐印,再次替噶尔丹说情,请求清廷不要革掉噶尔丹汗号,并要求清朝撤走驻戍青海的军队。此时,噶尔丹则在试图争取漠南蒙古科尔沁沙津王叛清。②《清圣祖实录》,卷一五七,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丁卯条。这让康熙帝深为疑虑,下定决心铲除噶尔丹,并作周密部署。1696年昭莫多之战,清军彻底击败噶尔丹,随即派使臣到西藏,责问第司·桑杰嘉措为何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秘不发丧?为何屡次唆使噶尔丹兴兵作乱?噶尔丹与青海博硕克图济农联姻通使,为何不向清廷举发?要求第司·桑杰嘉措“及正月星速来奏”,并严厉警告桑杰嘉措,如果不按要求照办,或缺其中之一,清廷必将象处置噶尔丹一样处治他。③《清圣祖实录》,卷一七五,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条;第司·桑杰嘉措:《六世达赖喇嘛传·金穗》(藏文),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82页。
与此同时,康熙皇帝着手加强对青海地区事务的干预力度,派遣使者前往青海招抚和硕特蒙古。和硕特蒙古各台吉经过会盟商议后,除了博硕克图济农“以疾不至”外,其余众台吉由总管王达什巴图尔带领进京朝觐,清廷遂“诏封达什巴图尔为和硕亲王,诸台吉授贝勒、贝子、公等爵有差”,和硕特蒙古贵族也改变了以前对清朝“向虽修贡,未隶臣属”的状况,正式成为清朝的藩属,[18]从而为清朝权威干预卫藏地区事务铺开了道路。
四、驱准保藏,清廷权威正式确立
康熙帝彻底消灭噶尔丹势力,并招抚青海和硕特蒙古诸台吉朝觐归顺,第司·桑杰嘉措对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秘不发丧之事暴露,这些都为清朝政府更直接地干预卫藏地区事务铺开了道路,也极大地影响了蒙藏联合政权内部关系的走向:
首先,康熙皇帝严厉责问第司·桑杰嘉措,使其地位和权威受到弱化,也使和硕特蒙古获得寻求恢复汗权的机会,从而使西藏格鲁派寺院集团与和硕特蒙古上层之间争权夺利的矛盾日趋尖锐。
其次,准噶尔策旺阿拉布坦借机向清朝揭发“第巴将达赖喇嘛圆寂之事匿而不宣,斥正传之圣徒班禅,自尊其身,有玷道法。诈称达赖喇嘛之言,以混乱七旗喀尔喀、四厄鲁特。好事乐祸,正未有己”,“祈皇上睿见,俾法门之教无玷,使众生争自濯磨”,④《清圣祖实录》,卷一八七,康熙三十七年正月庚寅条。并无端指责第司·桑杰嘉措,[19]图谋借机干预西藏事务。
如果说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一方面“使西藏对蒙古的宗教凝聚力暂时遭到削弱”,另一方面也“使西藏内部出现一个相对的权力真空”,[20]为一心“想在西藏恢复其祖先为本家族取得的统治”[21]的拉藏汗提供了机会的话,那么清朝彻底消灭噶尔丹势力并追究相关责任,则削弱和动摇了第司·桑杰嘉措的地位和权威,从而使蒙藏上层争夺统治权的斗争日益趋于激化乃至白热化,继而狼烟四起,西藏局势动荡不定。
尽管拉藏汗杀害第司·桑杰嘉措夺取了西藏政治权力,并且得到了清朝政府的认可和支持,但他对达赖喇嘛转世灵童的草率处置引发真假达赖之争,则严重伤害了包括青海诸台吉在内的蒙藏僧俗各界的宗教感情,使自己落入日益明显的孤立状态,更导致西藏政局日渐混乱动荡,从而为清朝提升和扩大自己在西藏的权力和影响提供了极好的机会和条件。
于是,清朝借机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对西藏事务的干预和管理:
1697年初,康熙帝派理藩院主事保住等人进藏,“查问第巴,并将转生之小达赖喇嘛看明回奏”①《清圣祖实录》,卷一八二,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乙酉条。,这是清朝第一次直接过问达赖喇嘛的转世。
1706年,得到拉藏汗关于杀灭桑杰嘉措及仓央嘉措为“假达赖喇嘛”的报告后,清廷立刻派护军统领席柱、学士舒兰赴藏,封拉藏汗为“翊法恭顺汗”,赐其金印,并执行拘押“假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赴京的使命。②《清圣祖实录》,卷二二七,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丁亥条。
1707年,清廷派内阁学士拉都浑率青海众台吉之使赴藏,对拉藏汗所立达赖喇嘛——益西嘉措进行看察和验证,并批准为其举行坐床典礼。
1709年,清朝政府考虑到“青海众台吉等与拉藏不睦,西藏事务不便令拉藏独理”,遂派侍郎赫寿“以管理西藏事务”头衔“前往西藏,协同拉藏汗办理事务”。③《清圣祖实录》,卷二三六,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己亥条。
1710年,清廷应“拉藏及班禅胡土克图、西藏诸寺喇嘛等,会同管理西藏事务侍郎赫寿”之奏请,正式封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给以印册。④《清圣祖实录》,卷二四一,康熙四十九年三月戊寅条。
1713年,清朝正式册封扎什伦布寺班禅洛桑益西为“班禅额尔德尼”,赐给金册金印,有意在西藏再培植一个精神领袖,以安定因益西嘉措不孚众望而浮动的人心,稳定西藏局势。
清朝在西藏的权威得到迅速提升与扩大时,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对西藏的觊觎之心也在蠢蠢欲动。拉藏汗为了清除第司·桑杰嘉措的影响、扩大自己的权威而废黜仓央嘉措,并得到清朝支持之际,策妄阿拉布坦一方面派人到西藏迎请仓央嘉措到准噶尔讲经,另一方面通过联姻迷惑拉藏汗,同时又与拉萨三大寺的喇嘛联络并“向他们暴露他要打倒拉藏汗、恢复合法的达赖喇嘛的圣职的意图”,[22]更加积极也更加明显地表示着对西藏(达赖喇嘛)的强烈野心。
正当青藏地区蒙藏各界及清朝政府集中关注在理塘降生的达赖喇嘛呼毕勒罕之际,经由一部分格鲁派上层求请,准噶尔策旺阿拉布坦派出6000余人的军队向西藏进发,同时还派出一支约三百人的小分队去青海塔尔寺,准备将软禁在塔尔寺的格桑嘉措抢出来,护送到拉萨布达拉宫坐床。
准噶尔军侵入西藏并杀死拉藏汗后,清朝以强有力的军事行动打击和驱逐准噶尔侵藏势力,正式册封并护送格桑嘉措进藏,有效恢复和安定了西藏社会秩序,赢得了民心,树立了权威,进而选任数名西藏贵族为噶伦,组建了新的西藏地方政府,终结了和硕特蒙古在西藏的政治权力。
对于和硕特蒙古贵族而言,这一结局显然出乎意料,令人失望。于是,不甘心丢掉在藏权力的罗卜藏丹津等人“谋划起事”,[23]于1723年举兵反抗。然而,清朝国势蒸蒸日上,经营青藏的决心日强,遂举兵压境,迅速平息了叛乱,并拟定“西海善后事宜十三条”,[24]置西宁办事大臣总理青海一切事务,编户设旗,蒙、番分治。至此,“青海总管王”的统治画上句号,青海湖周边各地纳入清朝统一管辖。
概言之,经过八十余年蒙、藏、木、吴、清等势力的多元互动和复杂博弈,清朝力量渐次征服、收服各方势力,最终确立了在青藏高原地区的统治权威,恢复、重建和发展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征程实现了新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