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麦克道尔的“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
2021-11-30陈常燊
陈常燊
(山西大学 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一、引言
20世纪中后期以来,学界围绕维特根斯坦著作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解读派别。举其要者,其一是以贝克和哈克(G.P.Baker & P.M.S.Hacker)、克里普克(Saul Kripke)为代表的“标准解读”(standard interpretations),其二是以科南特(James Conant)、戴梦德(Cora Diamond)为代表的“坚决解读”(resolute interpretations),其三是以赖特(Crispin Wright)、麦克道尔(John McDowell)为代表的“寂静主义解读”(quietist interpretations)。以寂静主义为例,在麦克道尔看来,它是一种避免产生任何实质性哲学(substantive philosophy)的观点。譬如,对于“意义如何可能”这个似乎神秘莫测的问题,维特根斯坦的解决方案在于我们不应该沉溺于这种神秘感,相反要去消除它,因为哲学的任务毋宁是这样的:努力去除那些使得在世界中为意义找到一个位置这件事情看起来貌似相当困难的臆断。然后,我们便可以从容地接受意义在对我们生活的塑造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无须对其在我们的自我设想中的位置做一番构建性的合法化工作(constructive legitimizing)。[1]176他认为,不仅是意义,在实在、意向性、遵守规则等议题上,维特根斯坦同样持有一种关于哲学本性的寂静主义观念[2]277-278。
然而,上述寂静主义观点招致一些批评。譬如,根据斯特恩(David Stern)的阐述,寂静主义只是一个消极观点,无法胜任任何实质性的理论建构[3]169;布莱克本(Simon Blackburn)援引批评者的话说,寂静主义背后的“最小主义”倾向导致了“哲学厌食症”[4]236;佩蒂特(Philip Pettit)指出,生活实践与哲学理论之间存在“不必要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恰恰又是提倡寂静主义的后果:如果它是一种非理智主义,则违背了理性主义的哲学主流;而如果它是一种神秘主义,那么它似乎只是在回避哲学问题,而不是解决它们。[5]304本文结合维特根斯坦的文本以及寂静主义的哲学特征,分别回应上述批评,尝试表明麦克道尔所理解的“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Wittgensteinian quietism)是可以得到辩护的。
二、“消极观点”
麦克道尔对“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的理解从《哲学研究》中的以下评论着手:“哲学家的工作就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采取提示物。”[6]127而维特根斯坦关于“消极观点”的文本依据是:“我们所追求的清晰当然是一种完全的清晰。而这只是说:哲学问题应当完全消失……并没有单独的哲学方法,但确有哲学方法,就像有各式各样的治疗法。”[6]133寂静主义特征是在他的“语言批判”中所体现出来的,这使人容易联想到康德所做的“理性批判”的工作——准确地说,“维特根斯坦的问题是康德式的,但他的回答不是康德式的。”[7]195不难联想到,有人会批评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是“消极的”,正如有人批评康德所做的“理性批判”工作是消极的,因而是“无用的”。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康德并不急于否认理性批判的工作是消极的,而是揭示出这里所谓“消极的”指控实际上乃是出于误解。因为倘若不对人类思辨理性的运用加以限制,最终不是拓展了理性的运用,相反是缩小了它,所以实际情况恰恰相反,那种拒绝对之加以约束的做法才是真正消极的,而为了真正捍卫人类理性的合法使用所做的那些“消极”工作才是真正积极的。
康德“理性批判”工作的积极功能不止这些,譬如还可以从“问题学”角度来看[8]58。人们常说,提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与解决它几乎同样重要;但有时候会忽视一点,即“消解”(dissolve)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与“解决”(solve)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同样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因为对于任何一个问题而言,揭示解答它的不可能性在重要性上丝毫不亚于揭示解答它的可能性。而一个毫无意义也毫无必要的问题,就几乎先验地蕴含了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必要的回答。回答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并非不可能,而是这种回答的尝试本身就是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的。如果一个人试图一本正经地回答另一个人提出的毫无意义的问题,那么这个局面就像笑话那样令人啼笑皆非。所以哲学研究最为关键之处并不是回答一个被假定是有意义的、必要的问题,而是考察这个问题本身的有意义性和必要性,以免我们把时间精力浪费在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上面。这项工作不是消极的,相反具有非常积极的价值。
在形而上学问题上,寂静主义的态度可谓是“釜底抽薪”式的:质疑其问题的有意义性。当然这种“反形而上学”的策略并不新鲜。至少从休谟时代起,就有哲学家提出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要么是因为它的问题毫无意义,因而不可能有意义地被提出,要么是因为它不可能有意义地被回答。受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影响,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非分析性)陈述的意义完全在于它对可能经验的预测。他们进一步认为,形而上学的陈述(显然不是作为分析性真理提出的)没有预言经验。因此,他们得出结论,形而上学的陈述是没有意义的,或者更好的是,我们归类为形而上学的“陈述”根本不是真正的陈述:它们是看起来像陈述而不是事实的东西,就像人体模型看起来像人而不是人一样。
康德笔下的警察所扮演的角色,类似于维特根斯坦笔下的医生。表面上看,医生的工作性质也是“消极”的,比如他不能给人带来健康,而只能为患者消除疾病;一个人只有生病了才去看医生,健康人似乎体会不到医生的价值。哲学的“疾病”隐喻和哲学家的“医生”隐喻,在维特根斯坦的思维方式中相当著名。“哲学家诊治一个问题,就像医生诊治一种疾病。”[6]255哲学家的工作好比是“诊治疾病”,他们治疗“人体组织”的病变,比如“肿块”:“哲学的成果是揭示出这样那样的胡话,揭示我们的理解撞上了语言的界限后撞出的肿块。”[6]119按维特根斯坦的话说,传统哲学还患上了“概念偏食症”,我们只用一种例子来滋养自己。偏食症的表现是把不同种类的语言游戏同化为同一种类的语言游戏,而其结果便是“哲学病”。而治疗“哲学病”的办法,就是让人们克服偏食症。
在《数学基础评论》中,维特根斯坦指出:“我们的疾病是想要给出解释。”[9]166针对这个根本上的语言误用所带来的病根,作为“哲学医生”的维特根斯坦开出的药方,一言以蔽之就是“让一切如其所是。”[6]124不少文献表明,维特根斯坦的治疗型哲学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影响。拉塞洛维茨(Morris Lazerouitz)甚至直言不讳地称维氏为“哲学上的精神分析学家”:“他的哲学谈话弥漫着一种精神分析学的氛围,对他来说,就像是哲学从人们需要解除的负担变成了语言学的病症,而这个变化只有通过曝光创造幻觉(被无意识地用语言玩弄)的把戏才能达到。”[10]53在此之所以用“诊治”这个词,乃是由于它包含了“诊断”(diagnosis)和“治疗”(therapeutic)的双重含义。
这种诊治实际上包括双重功能:一是治疗性的(curative),二是预防性的(preventive)。[11]565“消极观点”走到极端,就是彻底解构哲学自身的合法性,它使任何一种哲学研究不再是一项严肃的、值得尊重的工作。而这恰恰是治疗解读进路的批评者所担忧的:维特根斯坦要么严肃地宣称了哲学工作的荒谬性,要么只是一本正经地拿哲学开玩笑,玩反讽游戏。可是,《逻辑哲学论》中的伦理学旨趣难道不是一项“重要而无意义”的事业吗?难道他的苦心孤诣的“划界”或“语言批判”不是非常严肃谨慎的工作吗?对此我们倾向于持积极的回答:伦理学工作是重要的,“语言批判”也是严肃的。但是,所有这些积极的观点都是通过表面上“消极”的方式获得的。比如,它是通过解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而重新为伦理学“留下地盘”的。难道伦理学不是一种形而上学吗?我们认为,维特根斯坦的伦理学不同于一般所说的伦理学,就“意义”一词在《逻辑哲学论》书中的用法来说,一般的伦理学(命题)是没有意义的。他的伦理学乃是一种从永恒的(无时间性)、全局的(无空间性)的超越视角下俯瞰的人生态度,不是任何一种“学说”或命题系统,只是一种“信仰”或生活方式。就其方法论而言,如果没有语言批判、没有哲学治疗,哲学上的“形而上学幻觉”——包括“道德形而上学幻觉”——就不会破灭,人类就找不到真正值得皈依的灵魂归宿或精神家园。因此至少在笔者看来,哲学治疗的解读进路可以兼容《逻辑哲学论》中的伦理关切。当然,寂静主义并不等于哲学治疗,况且学者们对于何为“哲学治疗”,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三、“哲学厌食症”
倘若哲学治疗的解读进路是可取的,那么似乎就可以合理地怀疑维特根斯坦在进行哲学治疗时“用力过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正如暴饮暴食、偏食挑食危害健康那样,过于“节食”同样危害健康,它可能导致哲学上的另一种疾病——厌食症。“物极必反”的道理谁都懂,“中庸之道”不是更加可取?当然这与其说是维特根斯坦本人的麻烦,还不如说是部分解读者误入歧途了。正如在导论中所看到的,寂静主义背后的“极小主义”(minimalism)容易招致一些批评。布莱克本在对“极小主义”的解释中特别指出:“极小主义经常与维特根斯坦后期著作中的反理论方面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被指控为哲学破产或厌食症的遮羞布。”[4]236在批评者看来,哲学厌食症就相当于“哲学破产”,它使得哲学上不可能剩下任何有营养、有价值的东西,最终迫使哲学走向衰亡。倘若如此,就像一个想要减去身体多余脂肪的人用力过猛最终患上了厌食症那样,寂静主义或极小主义就带有哲学上的“自虐”乃至“自杀”倾向。
极小主义导致哲学的破产吗?在《心灵与世界》中,麦克道尔最终走向了“调和”“折衷”而非“沉默”,也是出于对极小主义可能导致“哲学的终结”的担心吗?事实上,寂静主义并不是厌食症,它并不试图怀疑一切,它仍然有自己的哲学关切,还可以用它治疗偏食和暴饮暴食。自然语言是自足的,日常经验的土壤从来没有营养不良或不均衡的问题,哲学家的工作就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采取揭示物,而事物对我们来说最为重要的方面由于其简单平常而被掩蔽着。[6]127稀松平常并不等于微不足道,相反它至关重要:它不仅是我们语言游戏的生活土壤,也是哲学灵感的直接来源。维特根斯坦指出:“我们的错误是,在应当把这些事实看作‘原始现象’的地方寻求一种解释。即在这里应当说的是:我们在做这一语言游戏。”[6]654
我们在不需要的地方强加了过多的营养,或者无视了某些重要的营养来源。“暴饮暴食”的人就有一种过于强烈的解释欲望,他们试图把所有东西都纳入自己的理念框架之中,最终损害了这种解释力。或者说,他们并非解释不足,而是解释过剩。解释过剩,无非是提供了过多的“冗余解释”(redundant interpretation),为原本就臃肿无比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增加多余的热量和脂肪,这不是肌体健康的标志,也不是营养均衡的体现。这种解释的立足之地是贫瘠的,它所用的词汇是混乱的,哲学研究不该立足于此:“我们已经走上了一个光滑的冰面,冰面是理想的、没有摩擦力的。但是,没有摩擦力就不能往前行走。要前进,还是回到粗糙的地面上来吧。”[6]107
颇为吊诡的是,维特根斯坦用来批判形而上学的“解释过剩”的指责,被批评者借用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批评道,如果坚持从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治疗型哲学立场来重新解读《逻辑哲学论》,就不得不面临“过度解读”的嫌疑,同时也掩盖或模糊了维特根斯坦思想发展的某些重要方面。也许可能存在这种情况:“新维特根斯坦”的某些解读者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初衷,这么说并不等于承认它就是一项建构性的、实在论的或形而上学的工作,而更可能是其反面:反理论化的或寂静主义的工作。我想批评者真正介意的是,名为“哲学治疗”的解读进路可能违背了这个初衷,仍然预设了某种隐晦的形而上学,或者导致了某种“新型”的理论建构。
四、“反理智主义”
与主流文化中的“反智”(anti-intellectualism)趋势相比,分析哲学中的反理智主义至少在两位思想家那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维特根斯坦和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赖尔指出,哲学上的理智主义可以溯源至“笛卡尔神话”(Descartes’s myth),这种理智主义的一个成见是,人类的理智行为必须由一个在先的理智活动所指导。从概念上看,理智主义者将理智活动当作心理行为之核心,倾向于用各种表示认知的概念规定其他各种表示心理行为的概念。在他看来,理智主义者通过混淆理智与智力的差异,进一步混淆了与此相关的两种根本不同的知识类型——knowing that(命题性知识)与knowing how(技能性知识)——从而过于强调理智活动对于实践行为的决定性作用[12]327。赖尔借助习得论证、默会论证、循环论证、无穷倒退论证以及情境论证,对这种理智主义给予了强有力的驳斥。
在不少解读者看来,后期维特根斯坦在语言游戏、遵守规则、“看到一个面相”、信念基础、私人感知等大量议题上持有某种反理智主义观点。按照威廉·恰尔德的理解,维特根斯坦式的反理智主义拒斥哲学表现出如下倾向:“过度强调推理和有意识的思想在我们生活中的作用,以及将实际上出自本能的或者非理性的行为表示为遵守逻辑思索过程的行为。……维特根斯坦反理智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他对如下观点的强调:语言和思想基于自然的、前语言行为之上。”[13]259维特根斯坦的反理智主义比赖尔所做的更加彻底,因为前者并不打算为任何一种实质性的反理智主义提供辩护,就像后者为“knowing how”的知识提供了某种实质性辩护一样。反理智主义不再是任何一项理论化工作,而是一种像语言游戏、遵守规则、“看到一个面相”那样的最为真实的生活实践。应该说反理智主义是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一个旨趣,解读者将之与他的《哲学研究》《心理学哲学评论》《论确实性》以及《对弗雷泽<金枝>的评论》等后期著作联系起来,前期的《逻辑哲学论》则较少涉及。
我们将理智主义看作是一种特定的思维模式或解释方法,它特别强调逻辑推理和有意识的思想在我们的言语行为以及其他生活领域中的作用。譬如,孩子是如何学会母语的,我们是如何持有一个信念的,是如何遵守一个规则的,是如何玩“我疼”这样的心理语言游戏的,是如何理解土著人的巫术和仪式的,诸如此类。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遵守规则的行为,基于某种自然的、习惯性的甚至是反自本能的行为方式,因此无法将这种行为理解成为某种能够在理智层面得以还原的或得到充分解释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或规范性(normativity),遵守规则的行为背后没有诸如“行为意向”这样的心理实体。这种自然的、前语言的行为方式同时也支撑了我们的“河床信念”或“摩尔式命题”(Moorean propositions),因此像摩尔那样试图为外部世界的存在提供诸如“这是一只手,这是另一只手,因此至少存在两只手”这样的常识性证明是徒劳的,因为其前提并不比结论更加可靠,其结论也无法真正触及关于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上的怀疑论和唯心论者的要害。维特根斯坦式的反理智主义主张,我们对“摩尔式命题”的确实性并非基于推理,而是将之寓于我们的行为方式之中。它具有一种类似于基本的逻辑或数学命题那样的地位:它们是探究的法则、描述的准则,它们是我们所有断定或质疑的基础,规定了怎样才能有意义地相信或怀疑这个世界。
麦克道尔将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与后者在遵守规则等问题上的非语义性、非规范性和非意向性主张联系在一起[14]38-52。笔者认为这个解读同时也抓住了维特根斯坦式反理智主义的实质。寂静主义的非语义性特征很好地体现在维特根斯坦对语言游戏的描述中,“语词的意义何在”这个问题在他后期看来已不是一种实质性的理论问题,而是一种对于其日常使用的描述性问题。每一个语词都不再具有固定不变的语义性质,离开了使用就没有意义,而一旦将之使用于具体的语境,那么真正值得我们关心的不再是其语义,而是其语法。逻辑推理和有意识的思想,在我们的日常语言游戏中,并不扮演核心的角色,从寂静主义角度看,语言游戏的特征也是如此。
前期维特根斯坦强调逻辑推理和有意识的思维在我们对于世界和语言的理解中扮演着某些重要角色,但是关于逻辑形式本身,他仍然主张没有进一步的逻辑推理和有意识的思维,因此它是不可言说的。一方面,正是逻辑形式的基底保证了世界和语言的可理解性;但另一方面,逻辑形式作为探究的法则和描述的准则,其自身并非基于推理,而是将之寓于某种唯我论的世界视域之中并得以“显示”其自身。这个例子表明,即便学者对维特根斯式反理智主义的解读主要侧重其后期著作,我们仍然能够在其前期著作中发现某些相关性,尽管其关于事实理论、逻辑图像论和命题理论仍然坚持了其后期所批判的理智主义方式。《逻辑哲学论》在某些问题上的理智主义与另一些问题上的反理智主义倾向是可以同时并存的,正如某些问题上的“可言说”与另一些问题上的“不可言说”在其中同时并存一样,而这正是其前期思想的迷人之处。
基于以上考察,我们认为从严格维特根斯坦意义上讲,寂静主义与反理智主义是彼此兼容的,尽管其内涵不限于反理智主义。但是由于极少有人讨论前期维特根斯坦的理智主义与反理智主义问题,它们与寂静主义的关系是有待进一步澄清的。
五、“神秘主义”
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一书中指出神秘体验大致有四个特征:(1)不可言表性(ineffability);(2)理智性(noetic quality);(3)易逝性(transiency);(4)被动性(passivity)。[15]377-378韩林合认为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神秘体验的确具有詹姆士总结出的除理智性之外的三个特征:不可言表性、易逝性和被动性[16]705。与此同时,对于罗素所明确主张的《逻辑哲学论》中的维特根斯坦是一名神秘主义者这个论断[17]140,韩林合并不赞成。我们也认为下述区分是必要的:在罗素那里,“神秘的”“与不可言说的”是同义的,但是在维特根斯坦那里,神秘的东西不等于“不可言说”(有些东西虽不可言说,但不能说它是神秘的);再者,“神秘之域”也不同于神秘主义(有些东西因为其不可言说而存在于“神秘之域”,但它不等于作为一种实质性理论的神秘主义,因为“不可说”本身就意味着“反理论”)。
根据格劳克(Hans-Johann Glock)考证,尽管“神秘之域”对于前期维特根斯坦是极其重要的,但它并不构成《逻辑哲学论》的核心内容。维特根斯坦对神秘之域的关注集中于1916年,相关的思考呈现在《1914—1916年笔记》中。但很快他认识到那些不能被言说而只能被显示的东西,严格来说属于“语言的逻辑性质”(logical properties of language)[18]251。由此可见,“神秘的”(the mystical)的确包含“不可言说”的意思,但它不等于神秘主义;况且,在《逻辑哲学论》中“不可说”这个性质本身乃是在语义学上说的——所谓“不可说”之物只不过是我们无法为之建造逻辑图像的东西,其范围要比詹姆士所说的那种“不可言表性”窄得多、严格得多。
安斯康姆(Elizabeth Anscombe)澄清了学界对前期维特根斯坦的神秘主义解读中的某些误解。限于逻辑命题的本性,有些东西是可说的,有些则是不可说的。在安斯康姆看来,真正神秘的不只是那些不可言说之物,更是“可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的那种不一致状态[19]162。这对于前期维特根斯坦来说是个真实的问题,后期他不再刻意区分“可言说”与“不可言说”,实际上避免了这种神秘感。此外,带有超验唯我论色彩的“神秘之域”是否符合詹姆士笔下的神秘主义的易逝性和被动性特征,这一点我们与韩林合的看法有所不同。世界是作为整体而消长的,“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福者的世界”[20]543,就幸福和人生意义这样的“神秘之域”而言,彼此的世界视域都在唯我论框架中呈现。此刻幸福的人便永远幸福,反之亦然。超越唯我论(transcendental solipsism)中的“我”及其存在状态,并不受到时空条件的限制,它是绝对稳定的;即便对于神的信仰,也只是“我”的信仰。在这个主体性维度上,很难说我的宗教体验是完全被动的。这样,詹姆士列出的神秘主义三个特征之中,严格来说,没有一个完全符合维特根斯坦对“神秘之域”的定位。
正因为“神秘之域”的思想与通常所谓神秘主义有很大差异,格劳克才会得出结论:这种“逻辑主义+神秘主义+唯我论”的三合一结构实在相当晦涩难解[18]253。前期维特根斯坦的确关注“视域之域”,的确与他所受到的神秘主义影响脱离不了关系,但即便如此它也不等于通常所谓神秘主义。《逻辑哲学论》的目标仍然是语言批判或思想澄清,而不是为任何一种神秘主义提供辩护,如果说“神秘主义”仍然属于形而上学范畴,那么维特根斯坦可以说,就连神秘主义自身也是不可言说的。但是寂静主义并不是这样一种严格的“主义”,尽管其字面上仍带有“-ism”的后缀。后期维特根斯坦已经完全放弃了“不可言说”“神秘之域”这样的表达式。从某种角度看,他对其前期哲学的批判包括对于其中的神秘主义倾向进行彻底反思,就此而言,其后期的寂静主义哲学自觉地与神秘主义划清界限,倡导通过“综观”的方式,把表面上神秘兮兮的东西转变成昭然若揭的东西,这实际上走向了神秘主义的反面。关于这一点,麦克道尔给出了明确阐发。根据麦克道尔的解释,对于“世界的本质”“意义如何可能”这些似乎神秘莫测的问题,维特根斯坦的解决方案在于我们不应该沉溺于这种神秘感,相反要去消除它,因为哲学的任务毋宁是这样的:努力去除那些使得在世界中为意义找到一个位置这件事情看起来貌似相当困难的臆断[1]176。
从寂静主义角度看,“采集提示物”(assembling reminders)这个做法本身毫无神秘可言,它就像“综观”一样,实际上是神秘主义的天敌,在它们面前,一切都是昭然若揭的。我们甚至无须任何一种理论或“主义”,帮助我们揭示其神秘的面纱。这种反神秘主义的寂静主义,与“提出专门的哲学命题”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哲学工作”。在麦克道尔那里,当我们识别那个“路标”时,“路标自身”就是有指向意义的,而这一点在一般的哲学反思中被遗忘了,一旦我们采集到这一“提醒物”,原本的反思就自然化解了。此处没有“非凡且神秘的壮举”,需要不断深入的哲学研讨才能使其被清晰地理解。采集提示物的目的,即使得实质性哲学观点作为疑难病症得以治疗,同时对争论的需要也平息了。麦克道尔认为,在这里我们获得了一种“心境”(a frame of mind),即维特根斯坦所追求的“清晰”和“敞亮”,当面对神秘且具有诱惑性的哲学追问时,这种心境能够让我们保持哲学上的平静,这便是“寂静主义”这一标签的恰当含义[21]369-370。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不是把真正必要的工作推卸给他人,也绝不是“某种慵懒的建议”。因此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对于神秘主义是天然免疫的。
六、小结
围绕麦克道尔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寂静主义解读,斯特恩、佩蒂特等人批评道,寂静主义只是一个消极观点,无法胜任任何实质性的理论建构;其背后的“最小主义”倾向导致了“哲学厌食症”;它是一种非理智主义,违背了理性主义的哲学主流;它是一种神秘主义,似乎只是在回避哲学问题,而不是解决它们。通过考察维特根斯坦的文本以及寂静主义的哲学特征,本文认为麦克道尔所解读的“维特根斯坦式寂静主义”是可以被捍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