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心理学视角下转基因食品的公众态度分析
2021-11-30管开明
管开明
(武汉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自1996年商业化以来,全球转基因作物的种植面积逐年扩大。据报道,2018年全球共有70个国家种植或进口了转基因作物,包括美国、巴西、阿根廷、加拿大和印度在内的21个发展中国家和5个发达国家,共种植了1.917亿公顷转基因作物,23年间增加近113倍。[1]尽管转基因技术的研究和应用在世界范围内迅速发展,主流科学界与各国监管部门也都认为经过审批的转基因品种对人体健康与环境的风险并不比传统作物更大,但仍有不少公众表示怀疑和担忧,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美国科学促进会和皮尤研究中心2015年的民意调查报告显示,88%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会员认为转基因食品是安全的,但高达57%的公众认为转基因食品不安全。[2]
在中国,有关转基因的争论也持续不断,公众对从事转基因研究的科学家和政府监管部门普遍缺乏信任。一项针对上海市居民的调查研究表明,只有约10%的公众对农业部颁发的转基因食品政策持非常信任或比较信任的态度,75.6%的公众对专家关于转基因食品的论断持不信任的态度。[3]另一项涵盖中国大陆31个省份193座城市的调查结果显示,在转基因问题上相信政府的比例只占11.7%,相信科学家的比例只占23.2%,而选择不相信的占45.5%。[4]现代社会是一个风险社会,面对日新月异和日益复杂的新兴技术,人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能力、知识去认识、了解和直接评估这些新兴技术及其应用所带来的风险,因而需要依赖专家和管理者提供的信息。公众对科学家和政府部门的不信任直接导致公众对转基因食品的不信任。彭勃文、黄季焜等人的研究表明,中国公众对转基因食品安全的信任程度呈现出显著下降趋势,认为转基因食品安全的比例从2002年的35%下降为2012年的13%,认为转基因食品不安全的比例则从13%~16%上升到45%。[5]针对北京消费者的一项调查显示,只有9.46%的受访者信任转基因食品。[6]
转基因技术与作物的发展与公众的不信任给相关管理者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如何获得公众对发展转基因技术与产品的支持与信任,以促进转基因技术的发展,从而更好地满足人类生产与生活的需要。本文着重从社会心理学的视角对我国公众在转基因发展中的不信任进行分析,期望对这一问题的解决有所裨益。
1 转基因的社会争论对公众信任的动摇
伴随着转基因技术研究和应用的快速发展,围绕转基因技术及其产品是否安全的争论也日趋激烈。支持者认为转基因并不会产生特殊风险,应该大力促进转基因的发展;反对者则认为转基因对人体和环境具有不可预测的危害,发展转基因应谨慎。但是,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任何一方都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彻底击败对方。每一方都坚持自己的立场并指责对方的立场是不合理的,每一方都能找出科学家和其他公众人物来捍卫自己的立场并攻击对方立场。这种情况在各种媒体中经常出现,从电台到电视专访,从邮件发放到网络宣传。例如,“14国科学家聚首北京反对转基因作物种植”[7]“署名支持转基因的诺奖得主升至123人,中国两院士签名支持转基因”[8]等等,不一而足。这种情况很容易让公众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关于转基因技术与作物是否安全的问题上,即使科学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这种情况首先导致的后果就是公众对科学的信任遭遇危机。研究证明,人们在进行认知判断时,会习惯性地采用启发法策略,从而对不确定事件的可能性做出快速简单的判断。启发法在信任的判断中起着重要作用,信任可以依赖相似启发法[9],不同信息源信息的观点一致或矛盾会影响人们对信任的判断。当人们获取到不同信息源发布的大量相互矛盾的信息时,会感到无所适从,从而降低对这些信息发布者的信任。在转基因争论中,对立双方都声称己方的观点具有科学依据。面对相互冲突、完全相反的科学专家证言,公众对科学判定转基因安全问题的能力产生怀疑,认为围绕转基因存在大量未知因素,科学并不能穷尽一切而需要进一步完善。毕竟,建立在严格的方法论和客观性基础上的同一学科的不同成员怎么可能在同一问题上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10]196
现代社会,科学研究日益商业化,这使得科学专家经常处于利益冲突之中。利益冲突是公众不信任产生的重要根源。在转基因争论中,观点彼此对立的每个团体都声称对方的科学具有利益牵涉。例如,支持转基因水稻产业化的科学家认为,既然已经通过了安全评估就可以大面积推广,但反对者认为,具有利益勾连的科学家主导了转基因安全评估。[11]崔永元及转基因反对者就是通过塑造转基因科学家欺骗民众、谋取私利这种不道德形象来消解公众对转基因科学家的信任。利益冲突情境的存在,使得科学的“无私利性”和“客观性”形象遭到破坏,科学作为一个领域不再被信任。即使科学提供了相关的可靠信息,但人们往往并不以此为依据去做决策。无论一些人多么能明显地证明或否证某一转基因产品是安全的,总有一部分公众倾向于不相信这一证据背后的科学。
上述分析表明,转基因生物技术两极化的争论导致公众对生物技术领域的信任发生动摇。公众不再相信从工业企业、社会活动组织或是监管机构获得的有关转基因的信息,不论这些信息是否真实。由于这种信任的动摇,公众转向从媒体发布的有关转基因叙事信息形成他们关于转基因产品的观点和偏好。
2 转基因坊间叙事对公众信任的破坏
工业团体与社会活动组织在转基因问题上的媒体战争、宣传战争和网络战争的结果就是,公众就像面对相互冲突的科学证据的裁判者一样,并不相信任何一方提出的科学陈述。由于公众不能依靠科学,不能独立地对科学作出判断,他们不能决定哪一方的立场更为合理或准确。因此,公众只能转而寻求其他一些因素去决定自己在转基因产品问题上的立场。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媒体上有关转基因的坊间叙事。
叙事在引导公众的认知方面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们运用各种认知策略和心理捷径去处理信息。[12]这些认知策略和心理捷径被称为启发法。其中一种启发法就是典型事例在决策中所起作用比抽象但更准确的信息所起作用更大。人们更多的是依赖那些生动并容易出现在他们头脑中的事件,而不是准确的统计数据来决定他们在某一问题上的立场。这种启发法也被称为安逸效应理论:当人们对科学争议感到无所适从时,总是更愿意相信容易理解的信息。[13]这一理论已经在法律领域得到验证。大量研究发现,陪审团成员往往在他们所得到的大量证据之外通过构建单一的叙事来对案件作出判决[14],陪审团所构建的叙事影响他们对事实的解释并决定他们的判决。[15]以辛普森杀妻案为例,犯罪现场所发现的血手套的大小与辛普森的手不符给陪审团成员提供了一个生动而又记忆深刻的事件。这一生动事件比检方所提供的与辛普森犯罪相关的详细复杂的DNA和其他科学技术证据在审判中发挥了更大的影响。
面对诸如转基因之类的争议性技术,公众不会也不能通过对证据的仔细评估来确定这些技术的开发者或管理者是否可信,而是快速通过各种线索来作出他们是否值得信任的判断。在风险研究领域,许多有关人们如何进行风险评估来决定其行动决策的研究发现,人们通常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获得的大量抽象风险信息转化为少量具体的特殊事例来支配他们的行为。[16]这也是为什么反核活动分子总是提及三里岛核事件,主张金融安全监管改革的人们总是反复提及安然公司的原因。人们建构现实的方式是建立在叙事基础之上的。相比冰冷的数据和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有关转基因的叙事更能引起新闻媒体和广大公众的关注。正是因为如此,诸如“虫子吃了都会死,更何况人” “母猪吃了转基因饲料导致流产”这样的信息,加强了普通公众对转基因食品具有危害的认知,从而对转基因食品采取一种更加不信任的态度。
3 正面信息与负面信息对信任的不对称影响
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认为,面对各种信息,人们往往优先接受负面信息的刺激,导致对风险的认知加大,进而形成对风险性技术的不信任态度,负面信息对信任的破坏强于正面信息对信任的建立。[17]例如,苏格兰“普斯泰事件”、法国“塞拉里尼事件”使得普通公众质疑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而之后关于这两次实验的失误与缺陷的报道却为人所忽视。在国内,近年来有关食品安全问题的大量报道与事实,使人们感到整个食品行业充满风险。有研究表明,中国新闻媒体对转基因的关注和负面报道近年来呈上升趋势[18],尤其是受众面较广的都市报以负面信息为主。[19]那些关于转基因食品有毒、致癌甚至殃及子孙后代的信息,很容易引起普通民众的关注和接受。同时,相对好消息而言,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坏消息。[20]转基因叙事会引起公众对转基因产品的广泛关注,而有关转基因产品的叙事往往涉及转基因生物技术产品的潜在危害。对于这类信息,人们往往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进而导致公众对其他信源的不信任,同时引发公众对转基因监管系统的不信任。在国内,“世博会禁止转基因食品”“农业部幼儿园禁止采购转基因色拉油”等事件所成功引发的大量公众对从事转基因研发的科学家和农业主管部门的不信任,就是一个典型。
人们有一种根据自己已有观点来接受和解释信息的倾向,这种倾向导致人们常常固守于已有观点。面对大量信息,人们更倾向选择相信与自己观点一致的信息,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证实性偏见”。围绕着转基因事件,由于科学家要对事件进行调查,而公司需要低调处理,科学家或生物技术公司发布的正面信息总是比新闻媒体发布的负面信息慢一步。由于受之前有关转基因的负面信息的影响,人们已经形成对转基因的负面印象,这就会构成进一步选择信息的标准。因此,当人们接收到新的转基因信息时,会选择性拒绝或回避那些有关转基因无害的信息,更加相信有关转基因具有高风险性的结论,使得对转基因的不信任得到进一步强化。
4 转基因技术恐惧心理加剧了公众的不信任
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环境污染、能源短缺、人口爆炸和气候变化等全球性问题的爆发,科学技术发展的负面效应日益显现。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疯牛病危机、禽流感、福岛核电站爆炸,每一次事件的发生,都会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引发人们强烈的心理震动,为人类积淀对技术风险的恐惧心理。[21]人们有理由担心,当转基因生物技术失去控制时,会给人类带来不测的厄运。另外,根据关于人们对新生事物风险认知的心理范式,人们对未知的风险更容易产生恐惧心理。[22]转基因技术是利用DNA重组、转化等现代生物技术将某一生物的基因通过人工分离后导入到另一生物体的基因组中,在导入基因表达的影响下,原有生物的性状得以改善或获得新的优良性状,如抗虫性、抗干旱、抗倒伏等。现代生物技术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超出了人们的认知和经验范围,人们对其风险的“未知性”程度高,这种“未知性”导致公众对转基因生物技术的“恐惧性”。
与此同时,当代通俗的科幻文艺作品充斥着对科学技术发展及其运用的质疑和嘲讽,构想的是科学技术发展导致未来社会落入全面异化、自由丧失、极权专制和冷酷无情的悲惨境遇。[23]诸如《侏罗纪公园》 《克隆人的进攻》 《银翼杀手2049》等影视作品以及《弗兰肯斯坦》 《美丽新世界》等文学作品,都在有意与无意间向公众传达着转基因生物技术妖魔化的社会形象,散布着对生物技术的恐惧。媒体报道中大量充斥着有关转基因的负面信息,克隆人、人兽杂交等这些极具刺激性和情绪煽动性的语词,进一步强化了人们对转基因技术的恐惧心理。这种对转基因的恐惧心理加剧了人们对转基因的不信任。
5 研究建议
21世纪是生物技术的世纪,其发展将对全球经济社会面貌产生深刻影响。如果公众对转基因生物技术的疑虑或不信任得不到有效缓解,将会直接或间接地阻碍转基因生物技术的发展,因此有必要对人们的不信任进行社会调节,为转基因生物技术的持续健康发展创造条件。这种调节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进行。
第一,加强转基因知识的科学普及。不确定性是科学的基本属性。转基因技术的不确定性使其收益和风险都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公众对风险和收益的不同感知,显著影响公众的态度。然而,很多调查研究显示,大多数公众对转基因基本知识的掌握程度较低,对转基因的认识存在很多模糊地带,对转基因的认知处于懵懂状态。因此,要想让公众能够更准确、更理性地看待转基因技术的风险与收益,正确对待转基因技术的发展与应用,就必须加强转基因知识的科学普及,强化公众对转基因知识的理解。科技社团人才荟萃、智力密集,是组织网络中健全的学术性和公益性社会中介组织。[24]251-262作为联系政府、企业、大学、科研机构、其它社会中介组织和社会大众的社会组织形式,能够有效地促进科技知识和信息的扩散与传播,增强各主体间的交流与合作。因此,我们要充分发挥各级各类科技社团在转基因科学普及中的作用。科技社团既可以通过颁布一系列推动科学知识传播的意见和建议、发表科普文章来使公众接受新的转基因科学知识,也可以针对公众普遍关注的转基因热点问题,通过科技社团成员进校园、进社区等活动普及转基因技术知识。
第二,加强有关转基因争议的理性对话。任何一项新的技术在其运用于实践的过程中,必然会引起科学家、政府和公众的广泛关注,必然会产生不同的声音,甚至是恐惧与排斥。转基因作物及食品的发展有其存在的逻辑和现实合理性。面对转基因技术,我们既不能盲目接受,也不能一味地排斥,需要立足于其产生的社会土壤,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考察其争议产生的原因,倾听不同的声音,理性分析其利弊,避免盲目的担忧、非理性和情绪化的对立。社会科学研究者在以一种忧患意识或批判意识关注转基因的同时,也要有意识地了解相关转基因技术知识,以充当转基因的不偏不倚的社会发言人。从事转基因研究的科学家不仅有责任对转基因技术风险进行充分的科学评估,还应更多地关注转基因技术的社会意蕴,积极地帮助社会公众进行心理调适。科学家不能埋头于实验,而必须要积极地走出实验室,结合自身的研究进程,负责任地与公众进行多层次的对话与交流,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及时地解释并澄清有关转基因生物技术的谣言或质疑,避免生涩专业术语的出现,消除对转基因食品的误解;提供充分真实的信息,深化公众的认知水平,缓解公众的恐惧心理。政府部门必须坚持多元理性导向,考虑各种社会主体的话语秩序,让掌握知识的专家系统与掌握权力的决策系统或管理机构与公众形成平等的伙伴关系,让公众参与到有关转基因食品的风险讨论与风险评估之中;要适时组织各学科专家参与的全方位多角度的有关转基因食品安全的公开论证,实现专家与专家之间、专家与大众之间、科学共同体与大众舆论之间的良性沟通与互动。
第三,加强对社会舆论的正确引导。转基因技术自诞生以来就因其风险的不确定性而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时至今日,转基因问题在我国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议题,其中掺杂着经济、社会、文化与历史因素,并且夹带着商业利益、社会伦理乃至政治博弈,其争论早已超出科学的范围而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媒体是连接公众的主要渠道,媒体提供的不同信息将对公众产生不同的影响。相较于正面信息,公众对负面信息更为敏感。媒体对转基因食品危害性的大肆渲染、宣传,容易引发公众的高度紧张与恐惧,并以非理性的方式不断传播。因此,媒体作为社会的“公器”,在进行转基因报道中,要基于对科学原理的认识,秉持一种健康的怀疑态度,不应为吸引眼球而采用危言耸听或哗众取宠的字眼来追求轰动效应。“技术评论,包括对技术的社会影响的评论,要以确切反映某种技术的真实情况为前提,而不要凭一知半解就去想象发挥,夸大或缩小……尤其不要语不惊人誓不休和炒新闻。”[25]122作为风险沟通的桥梁和纽带,媒体要全面、及时、准确地发布各种风险信息和传播知识。在进行转基因报道时要避免主观性,要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以提供全面的事实和各方观点为主,以多元视角解读转基因争论,力求在各种争锋相对的观点之间保持客观中立,引导公众客观而独立地观察、判断和选择。媒体报道者往往因其“专业性残缺”或“猎奇心态”导致对争论现象的直接描述或关注争议事件本身的新颖性,而很少能顾及争议的内容及其本质。这就要求,政府要建立制度化的转基因信息公开和发布机制,及时通过各种平台公布转基因技术的各类潜在风险,建立有效的风险沟通机制、疏通沟通渠道。对于媒体关注的“新闻事件”,政府要争取在第一时间发布信息或作出反应,正面引导舆论,防止信息的误传、谣传,起到稳定人心、警示教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