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疫行为的仁本思想溯源*
2021-11-30别明珂王汉苗宋国建杨志寅朱荔芳
别明珂 王汉苗 宋国建 冯 冰 杨志寅 朱荔芳
通信作者:朱荔芳(1968-),女,硕士,教授,研究方向:医学人文、高等医学教育。E-mail:zlfang588@163.com
新冠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是近百年来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烈性传染病之一,全球范围内COVID-19多点暴发、快速传播的形势十分严峻,甚至一些医疗技术和医学模式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国家也毫不例外受到威胁,而中国作为人口数量第一、国土面积第三的大国,国内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传染病在人群中流行必须具备传染源、传播途径和易感者三个环节,而这三个环节均受到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的影响与制约,其中社会因素更为重要。疫情单纯依靠医学专业领域无法遏制,它考验的是整个社会的应急系统。因此,有必要对中国特色抗疫行为进行多维度分析,揭示其深层的思想文化根源,并为传染病防控提供不同角度的启示。
1 以仁为本的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居于主导地位,对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确立具有奠基作用。“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是儒学广厦的基石,在某种程度上说儒学即仁学。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代表完成了对仁本思想的系统化构建和阐述,以“仁”为核心、孝悌为基础、忠恕为方法、天下大同为目的,既以“仁”为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又以“仁”为构建理想社会模式的终极关怀,创建了包含政治、伦理、哲学等多个方面的仁学理论体系[1]48。《论语》20篇直接论“仁”者16篇,占全书篇目的80%,全书涉及“仁”字109处,足见博大精深的儒家思想体系是围绕着“仁”展开的[1]49。
仁的本质是普遍的人类之爱,来自于人的本性,具有广泛的适用范围。首先是“亲亲”,以孝悌为本;其次是“仁民”,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最后是“爱物”,人与万物和谐相生。仁在人际关系中的价值取向为利他,从自我主体或类主体出发,施爱于他者或天地万物,构成他者和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系统。仁是道德原则规范的总纲,是全德,统率和制约着其他诸德,是主观的自我修养原则和目标,也体现为外在客观的社会伦理规范。以“仁”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伦理思想结构,包含孝、悌、礼、义、忠、恕、智、勇、宽、恭等诸多条目[2]。
儒学作为入世哲学,已成为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牢固积淀在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中[3]。以仁为本的儒家思想的现实意义和时代价值,在政府、民众、个人、医护等多层面的抗击COVID-19的行为中得到充分体现。
2 民生至上,政府强有力的联防联控措施
儒学在国家施政方面,主张施行仁政,民为国之本。《尚书》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首次提出了“民”的重要性。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提出“节用而爱民,使民以时”“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其论述蕴含着丰富的爱民、教民、亲民、富民等民本思想。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民本思想, 进一步深化扩充,形成了民贵于君的民本思想和德仁德政的仁政思想[4],对中国后世的社会政治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西汉贾谊提出“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唐代柳宗元“吏为民役”的主张,进一步继承发展了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中国古代民生思想发展的历史脉络,充分体现了我国重视民生问题的思想文化传统,并将其作为治国之道、安邦之策。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已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
关心人民疾苦首先是关心人民的生命健康,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政府采取了强有力的公共卫生措施,迅速启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采取封锁疫区、强制检疫、患者隔离治疗、密切接触者隔离医学观察、普通民众居家隔离等强制措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先后发布了7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和6个公众预防指南[5]。制定跨省驰援方略,建立联防联控机制,采取了集中患者、集中专家、集中资源、集中救治的“四集中”原则,对确诊患者、疑似患者、无法排除感染可能的发热患者、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4类人员分类集中收治,做到“应收尽收、不漏一人”。医保和财政部门及时落实补助政策,中央财政下达261亿元医疗救助资金,以支持COVID-19患者的免费治疗[6]。倾全国之力保障疫区的医疗救治和物资供应,确保物资分配公正有序,社会秩序和群众情绪的稳定保障了疫情防控的有序开展。这一切的背后,是隔离防控和生产生活之间的平衡,是经济代价和生命健康之间的选择,是“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思想理念的现实反映。
3 泛爱众而亲仁,万众一心的全民抗疫力量
仁爱思想,以情感的形式转化为家国情怀,是家国情怀的内在驱动力。家国情怀是“个人对国家和人民的热爱,是对国家和人民高度认同感和归属感、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体现,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密码”[7],其基本内涵包括家国同构、共同体意识和仁爱之情[8]。“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家国一体的精神内核就是将个人、家庭的命运和国家、天下的命运紧密相连,承负起个人对家庭及国家、天下的责任。共同体意识决定了个人的存在价值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得到最大体现。家国情怀是“泛爱众而亲仁”在个人与家国情感链接层面的表现,其最终情感归宿是对乡土、家园之爱,是对亲人、同胞之爱,是对国家、民族之爱,而家国情怀的行为外延则是团结互助和奉献牺牲。“民吾同胞也,物吾与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家国情怀已深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成为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民族基因。
对抗疫情,任何环节的疏漏都会引发全局失利。因此,中国打响的是一场“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9]。本次COVID-19肆虐,全民族共同的情感、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行为,迅速形成了强大的民族凝聚力,迸发出巨大的共度时艰的民族力量。大型央企及民企积极投入到社会生活秩序的稳定和防控物资的供应。各地工厂不计疫情期间材料、人工和运输成本,转型投产抗疫紧缺物资。商业、旅游、娱乐场所不惜经济损失,应令关闭。海外华人大批购买防疫物资运回国内。社区工作者、公安干警、基层干部、下沉干部、志愿者以各种方式参与到乡镇、社区、管控道路的防疫工作中,市民义务接送医护人员和病弱人员,等等。在利与义的关系中,中国人民做到了依仁而行,以义制利,无私奉献,皆以仁为转圜。
4 医者仁心,医护人员的无私奉献
医乃仁术,是对医学本质的界定;援儒入医,构成了传统医学发展的重要途径;悬壶济世,是对好生之德的具体实现。《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孙思邈以人命重于千金,故取“千金”为书名,而其《大医精诚》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先发大慈侧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医者,通过自己的生命将天地之仁与医术之仁贯通,内心充满对生命的责任感和敬畏感,对这种生命境界的追求是历代医家一以贯之的职业圭臬。
医学的一切发展,包括科学研究与医疗实践,都必须以“仁”为宗旨。仁为术之体,术为仁之用,二者密不可分。偏离了仁的术,将走向医学的反面;离开了术的仁,也只能沦为空谈。《中庸》有云:“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孔子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所谓知(智),是人对客观事物的清晰认识,真正的智者,当事物刚开始运行的时候,就能了解它的发展变化;“知死不辞,勇也”,勇是一种以仁为基础,无惧危险,自我担当的勇气。总之,仁是基础,智与勇是实现仁的基本条件[1]44。因此,一个优秀的医者不仅要具备广博的医学知识、精湛的医疗技术,还要在危及自身生命的关键时刻呈现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成仁”的勇气。
COVID-19疫情初期的基本再生数(basic reproduction number,R0)达到6.1[10],在这种无比凶险的形势下,广大医护人员挺身而出、不畏牺牲,用自己的无私奉献甚至是生命代价换取百姓的健康安全,是对医者仁心之悲悯与仁者无敌之勇气的最好诠释。钟南山、王辰、张伯礼、仝小林等院士提出了“人传人现象”“武汉封城刻不容缓”“建立方舱医院、对患者应收尽收”“‘四类’人员分类隔离”和“发挥中医药抗疫优势”等意见,这些对于COVID-19疫情的准确认知,保证了中国抗疫的措施得当和高效有力;陈薇、李兰娟等医学科研团队日夜无休,研发试剂、公关疫苗;广大医护人员充分发挥临床救治、院感防控和病源阻断等各自技术优势,在提高治愈率、降低死亡率等方面成效明显。此谓基于仁之智。全国医疗精英中的346支医疗队、4.26万名医务人员先后驰援湖北[5];实力最强、水平最高的重症救治专家团队在抗疫一线指导、会诊、巡诊;更有千千万万名白衣执甲的医务人员,守护生命,奋不顾身。此谓源于仁之勇。《尔雅·释言》曰:“献,圣也。”“圣”是为群体而自我献祭的牺牲。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表示,奋战在疫情前线的中国医护人员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与疫区民众一道,牺牲了自己,保卫了全世界。
5 为仁由己,高度自律的个人行为管控
在中国人的认识里,生命是相互关联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群体。这种生命观,在现实中首要的体现就是爱身以成孝道,克己以成仁道。
儒家十分重视孝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道是君子立身行仁的根本,而儒家强调行身立孝之始,在于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受损伤、免于疾病,不让父母为之担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孝经·开宗明义》亦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在以孝治天下的传统文化中,爱己惜生成为中国人的自然选择。
“内圣外王”反映了儒家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内圣”规范了个体的行为方式及修养途径,“外王”体现了个体对国家社会的义务以及博施于民的济世情怀。“克己复礼为仁”,是仁学思想体系的重要内容。这里的“克”, 一般解释为“克制”“约束”;“复”,为“反(返)”或“符合”之意;“礼”泛指一系列要求人们去遵守的行为规范[11]。爱人与克己正好体现了仁道的两端[12]。尽管孔子强调的克己复礼,是以维护君臣宗法和上下等级的有序性,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作为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的综合体个人,克制自身行为,以符合自然法则与社会法则,为仁由己,在爱己的基础上外推,从而爱他人、爱社会,是和谐社会秩序得以维持的不二法则。
COVID-19肺炎的流行病学特点、诊断标准、治疗措施、防控手段等各个方面均与行为因素有关,个人行为调适和干预成为有效防控COVID-19的关键,“四早”(早发现、早确诊、早干预、早隔离)是阻断烈性传染病的关键措施。然而,疫情在国内暴发正值春节期间,聚集性活动频发。另一方面,国内疫情首发地武汉,是中国中部地区的中心城市,素有“九省通衢”之称。对于全面隔离来说,可谓“天时”非时,“地利”不利。武汉于2020年1月23日开始实施出行禁令,离汉通道关闭,人口流动、聚集和接触即时阻断。14亿中国民众自觉自律,响应“居家抗疫”的号召,自觉规范个人行为方式,高度配合各项防控措施。调查发现,中国群众居家隔离防护的行为依从率为93.6%[13]。疫情严重地区居民咳嗽或打喷嚏时遮掩口鼻、按照规范正确使用口罩、按照规范正确进行手部卫生、减少亲友聚会、减少前往公共场所这5种防护行为,执行率分别为92.4%、95.9%、93.5%、88.8%和93.1%[14]。甚至农村居民积极应对方式与全国常模亦无差异,出门主动佩戴口罩、咳嗽或打喷嚏遮住口鼻、注意手部卫生、尽量避免手部接触口鼻、避免接触感冒患者这5种防护行为的执行率均超过90%,此外94.6%的居民因为疫情取消了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计划[15]。来自15家全球顶级研究机构的建模分析表明,“如果没有武汉旅行禁令和中国全国范围的应急响应,在武汉以外地区将会有超过70万确诊病例,中国的防控举措成功打破新冠病毒传播链”[16]。这正是修己安人、安天下思想在抗疫中的生动再现,以孝立身、修德立命的守身理念和建立在“克己”理念之上的高度自律的个人行为管控,是阻断病毒传播、有效遏制疫情的关键所在。
6 结语
烈性传染病是对人类医学水平和医疗模式的检验,而疫情的控制更是对一个国家治理理念、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的综合测试,也是对全体民众执行力和行为素质的严峻考验。任何集体和个体的行为,都源于其隶属的文化基因,医疗实践亦无例外。中国COVID-19疫情防控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绩,显现了深厚的以仁为本的中华文化传承在民族危难之际的巨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