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范畴:军事传播及其研究的时空坐标
2021-11-30赵雪波
■ 赵雪波
一部人类史就是一部军事斗争史,也是一部信息传播史。军事斗争和信息传播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中的两条线索,当它们各自向前延长时互不影响,当它们相互交集时就构成了新的“共同体”——军事传播,一种独特的传播,或者一种独特的军事现象,但本质上是一种传播行为或传播现象,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它独特的理论、思想、历史乃至学科框架。这个概念放在传统的传播学领域,看起来是一个疏离感较强的概念,但其实如果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军事传播历史悠久,那些遍布五洲的岩画、流淌在每个民族血脉记忆中的神话、博物馆里的各式展品、保留至今的历史典籍,无不散发着遥远的过去时空的硝烟味、血腥味,我们甚至可以脑补那些战鼓擂动的图景、战马嘶鸣的声响。这些味道、图景、声音共同编织成人类军事传播的一卷长轴。而如果突破传播学思维框架的话,我们一样会发现军事传播理论古已有之。它们过去并不被称为军事传播理论,而是被称为军事信息、军事理论、军事思想、军事文化等等,它们存在于每一个时代,直到今天。这当然需要在一种宏大的传播学思想下去理解,就像麦克卢汉、施拉姆、德布雷、马特拉那样。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只是在新闻传播或传统意义的传播学范畴内扫描军事传播这个概念,那我们对军事传播的了解就可能是一鳞半爪,就可能固步自封,军事传播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就会继续在“民间”和“军方”之间维持一种理论和学术的隔阂。①
正如本文标题所指,有关军事传播的研究要从军事传播和军事传播研究两个对象的历史和范畴两方面加以考量。军事传播的历史和军事传播研究的历史并不一致,因此得分开考察;军事传播研究范畴除了要从研究范围去考察之外,还涉及一个研究范式的问题,即我们把它放到什么学术领域去展开研究。传播学领域固然是它的基地,但鉴于很多问题在历史上是被作为军事学或历史学问题对待的,那不妨继续在这些领域里寻找新的关联。本文自然是从传播学的角度去发掘它的延展度。
一、军事传播的定义和研究状况
军事并不难理解,是指一切与战争或军队直接相关的事项的统称,主要包括国防建设和军队建设、战争准备与战争实施等一切军事理论与实践问题。
军事传播是什么?顾名思义就是有关军事的传播活动,其出发点和目的诉求不一,有的是为了把军事信息“广而告之”,有的是为了襄助军事行动,有的是为了阻止战争,有的是一种理论总结和探索。军事活动本身离不开传播行为,军事需要历史观照、理论观照、学术观照,也可能直接要求军事传播的介入。军事传播是传播学的一个分支,这决定了它遵照传播学的一切普遍规律和要求。二者既有一致性,也有差异性。其一致性在于军事信息本身就是一种传播,二者契合度非常高,甚至是一个整体。其差异性在于军事传播是一种特殊领域的传播,特别是在传统战争体系内,它的5W自成体系。从军事理论和军事学的角度看,军事传播理论在传播理论出现以前已经出现,而且始终在沿着自己的路径十分有定力地展开和延续。总而言之,军事传播是由军事或非军事人员和机构,在战时或非战时,在战场或战场之外,针对军事人员或非军事人员开展的各类传播活动,其内容包括和军事有关的各类信息,目的是为了传递军事信息,在战场上开展新闻战或舆论战,鼓舞士气,威慑敌人,达到军事手段所不能达到的效果,营造利己的舆论环境。军事传播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军事传播主要包括战时或非战时期的军事新闻传播、军事宣传、军事对外传播与军事传播史;广义的军事传播除狭义所包含内容之外,还包括军事思想、军事理论、军事考古,以及由军事和其他领域交叉形成的新领域。
军事传播的研究开始于西方,一般认为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交战双方除了在正面战场展开绞杀之外,还利用传单、广播等媒介展开战争宣传。彼时飞机发明不久,就被战争双方用来向前线投撒传单;而无线电广播也是发明不久,即被双方用于向敌方进行喊话,传播对敌方不利的信息,打击敌方士气。大众传媒工具让参战各国充分地认识到了战争宣传的强大威力。战争结束后,许多西方学者纷纷开展相关的研究,比较著名的研究成果有英国人斯图尔特的《克尔之家的秘密》,德国人鲁贝尔特的《宣传是政治的武器》和普策克的《德国宣传:关于宣传是实用社会科学学说》,美国人蒂梅的《不用武器的世界大战:西方列强反德宣传的效用及其防范》、布伦茨的《协约国的宣传与1918年德意志帝国的解体》和庞森比的《战时谎言》等等。②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拉斯韦尔的博士论文《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其在1927年公开发表以后引起各界轰动。这部著作的影响不只局限于军事领域,它更大的贡献是其成为传播学创立的标志性文献。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拉斯韦尔直接成为美军战时传播项目的负责人。战争也让美国政府进一步意识到宣传的重要性,为此专门成立了各种研究军事宣传和军事信息传播的机构,邀请各路学者加入相关问题的研究。他们中很多人和拉斯韦尔一起成为传播学的创始者,为传播学的创立作出重大贡献,霍夫兰提出了劝服理论,卢因提出了群体动力理论和“守门人”理论,拉扎斯菲尔德提出了两级传播理论,施拉姆则创立了传播学系统理论,这些理论后来都成为传播学的重要理论之一,有的直接产生于战争期间的研究,有的间接和他们在战争期间的研究有关。
传播学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进入中国的,以“军事传播”为主题进行研究开始于新千年到来前后时期。《军事历史研究》2003年第1期刊载了孟庆鸿的《从唐诗看唐代军事传播》,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以“军事传播”为题的学术文章。专著方面,国内也陆续出版了很多有分量的相关著作,涉及主题有新闻传播与战争关系、战争新闻传播、战地记者、非战争传播等等,极大地丰富了军事传播研究,而且从作者身份看,研究主体也比较多元,不再局限于军方。但是稍微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研究并不是主动地、有意识地在军事传播范畴内展开,所以整体上看这项研究还处于相对零散的状态,特别是没有引起传播学界的足够关注。好在军方在这方面再一次扮演了先行者角色。2005年12月南京政治学院盛沛林教授领衔编著出版《军事传播学导论》,这是中国大陆学者第一部以“军事传播”为题的学术性著作,童兵教授在该书序言中认为该著作“填补了我国传播学研究空白”③。该著作以拉斯韦尔5W理论为框架,全面阐述、辨析了军事传播的主体、媒介、内容、受众、效果,也回顾了军事传播及其研究的历史,界定了军事传播的含义、作用、技巧、管控。十分有趣的是,台湾海峡两岸的学者同时意识到开展军事传播研究的重要性。2005年1月台湾五南图书出版公司出版楼榕娇领衔编著的《军事传播:理论与实务》,这个时间甚至比《军事传播学导论》出版时间早了近一年。楼著自成体系,研究结构是军事传播的起源、理论基础、战时和非战时军事新闻传播、军事语言、军事公关、军事科技。该书大部分作者是台湾“政治作战学校”新闻系教授,只有一名作者是台湾世新大学教授,军方色彩非常浓厚。撇开政治立场不论,这部著作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开先河的学术举动。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之后以“军事传播”为题的研究并没有轰轰烈烈地展开,甚至似乎萎缩了,应该说这与“民间”学术没有跟进有很大的关系。
很显然,军事传播研究要想深化,需要打破“军方”和“地方”的隔阂,需要更多的社会学术背景的“地方”或“民间”有识之士参与到这项研究中来,需要从传播学学科发展的角度给以重视。
二、军事传播的历史脉络
马克思说:“战争比和平发达的早。”④传播是人类自发而古老的行为,大量考古和流传下来的信息记录中都有军事信息的身影。可以说军事活动和传播活动共生且相伴,甚至在传播媒介的发展史中,不乏因军事或军事传播目的而催生了的新媒介新技术,例如烽火台、直道、新闻纸(报纸)、电报、互联网等。
在人类传播史早期,原始的传播内容中就已经存在大量的军事信息,军事信息的传递后来构成军事活动必不可少的组成,甚至逐渐成为一种军事斗争手段。碍于媒介技术的简陋和传播理念的局限,早期的军事传播活动并不十分讲求时效性和传播范围的广泛性。它们采用图画、符号以及语言的方式传播的军事信息最后变为了一种历史记录,正如法国学者德布雷所言,传播的意义转换成了跨越历史的“传递”,而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传播”。回顾人类传播史,岩画是最古老的一种传播媒介,考古学家们相继在欧洲、非洲、亚洲、澳洲和美洲都发现了大量的岩画。这些岩画当中充斥着征战和杀戮的图景、武士的形象。在中国也有大量的岩画,无论是早期云南沧源的古代岩画,还是晚近时期阴山、贺兰山区的岩画,都或多或少有战争格斗场面,或展现胜利者姿态的图形。
在文字出现之前的语言传播时代,人类只能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播军事信息。公元前490年,斐迪庇第斯长途奔跑,从马拉松跑到雅典中央广场,只为了当面告诉家乡父老“我们胜利了”。更多的军事信息则通过神话形式沉淀下来变成历史的一部分,然后再经过后人文字整理,形成后代妇孺皆知的经典文本。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以歌颂自己的民族英雄带领民众经过艰辛的战斗最终取得胜利。但是唯有掌握文字的民族把自己的神话有效地保存了下来。比较著名的有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古代雅典的《荷马史诗》,中国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等等。很多人认为华夏主体民族没有自己的神话史诗,殊不知,华夏主体民族的神话史诗都呈碎片化地分散在夸父追日、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等各种“短神话”之中。《诗经》看起来是一部诗歌汇编,但仔细研究其内容就可以发现它从前到后贯穿着周国国人们艰辛创业、推翻霸权的历史。《诗经》保留了那个时代大量的军事信息,堪称一部商周时代的军事传播经典。
从某种角度讲,15世纪以前的时代是记录时代。但是从15世纪开始手抄新闻出现后,在持续两百多年的印刷业、邮政业、新闻业的推动下,近代报刊业诞生并得到发展,人类信息传播正式跃入了新闻时代。军事传播在新闻时代拥有了更具代表性和形象化的形式——军事新闻。军事新闻满足了新闻价值的最大要求,其事关生死的内容必然成为传播过程的主要卖点。“报纸的卖点是什么?……首先答案是‘战争’,战争不仅制造大量新闻,而且制造对新闻的需求。”⑤拉斯韦尔的表述同时解答了战争元素在新闻中的地位和战争与新闻的关系两大问题。在新闻时代,军事新闻不仅是军事传播的形式和内容之一,军事新闻报道的倾向和其议程设置功能也是影响军事传播形式,甚至影响战果和战略布局的有生力量。1898年,《纽约新闻报》的老板赫斯特和他的记者们一起煽风点火,挑动了美西之间的战争。20世纪,CNN通过对海湾战争的出色报道,形成了“CNN效应”,不仅拓宽了交战双方的交流渠道,也给战争施加了很多不可预知的影响。
传播影响战争,战争也倒逼传播媒介、传播形式的更新迭代。近代报纸的产生就和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1502年德国第一次出现了使用报纸或新闻(zeitung)之意的名词,其组合就是记述对土耳其战争的“东方新闻”(Neue Zeitung von Orient)。1563年有人将威尼斯城内流传的土耳其战争新闻加以选择、记录,并发送给部分市民,发明了付费定期新闻出版物“格塞塔(gazzeta)”。⑥这个词后来成为了欧洲早期报纸的代名词。
广播诞生后,其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和感召力决定了它必将被用于战争。20世纪20年代,德国与法国争夺鲁尔区,苏联与罗马尼亚争夺比萨拉比亚,德国与波兰争夺西里西亚地区,都利用广播互相攻击,揭开了“广播宣传战”的序幕。⑦“二战”期间,广播被广泛地运用于战场宣传、策反等方面。正如前文所述,广播带来的战场宣传力量如此之大,不仅让协约国很多人认为宣传对比直接扭转了战局的变化,更是掀起了对战争宣传的研究,从而催生了传播学学科的诞生。正如伊尼斯所说“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⑧。
电视作为一种新兴媒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英国就发明并投入了使用,但是战争阻止了电视技术的进一步研发,也中断了电视的普及。“二战”结束后,美国后来居上,成为电视时代新媒介技术的接力者,也成为第一个把电视作为主要传播媒介的国家。电视让美国受众见证了赫鲁晓夫在联合国发威,见证了肯尼迪葬礼,也见证了一场“起居室战争”——越南战争。当电视屏幕上重复出现美国士兵摧毁无辜的越南人村舍、屠杀手无寸铁的越南平民时,美国社会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也逐渐转变了。不能断然说是克朗凯特等新闻记者阻止了这场战争,但是他们的电视报道确确实实地改变了大众的立场,也影响了决策层最后的决定。电视和战争的关系在后来的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等历次战争中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互联网的出现,不仅让“地球村”的理想成为了现实,也让军事传播从单线传播变成了多点传播。人人都可以拥有麦克风,人人都有键盘和手机,因此人人都可以发布消息或与信息提供者互动,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可以间接或直接参与到军事传播的过程中去。军事传播真正体现出点对点、点对面、面对面的网络特性。当恐怖分子用手机直播对战俘和人质进行斩首时,尽管血腥,但是它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战地报道主体、手段、理念甚至道德的认知。如今社交媒体已经成为人们获知新闻的主要信源,也开辟了新的战场,在2020年发生的阿亚战争中,社交媒体就成为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双方的第二战场。交战双方的战争新闻借助社交媒体快速传播,双方均通过剪辑短视频的方式向外散布战斗场景,实时直播战况,力图通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抢占国际舆论场高地。
互联网在军事领域的应用,彻底对过去广播时代、电视时代的“宣传战”“新闻战”进行了升级换代,人们更多使用的是“信息战”概念,因为这个概念时髦而广延,它不仅有着原来和传播无关的意义,也包含了“宣传”“新闻”“舆论”等等各种旧式的认识。当人类从新闻时代迈入信息时代后,军事领域的“信息战”是最恰当、最能够概括军事传播性质的词语。
三、军事传播范畴和军事传播研究范畴
军事传播中不仅有迷惑敌方的谣言,也有呼吁和平、批判战争的声音;不仅有武器装备和阅兵演习产生的军事威慑,也有通过展现战场惨烈场面来唤醒人们内心深处对和平的向往。在大传播的概念之下,军事传播范畴、军事传播研究范畴包含了军事新闻传播、军事宣传、军事理论传播、军事史研究和非战争传播等等介于军事与传播交叉领域的各种可能性。鉴于军事史的内容在前文和后文中都有所述及,这里不再单独阐述。
(一)军事新闻传播
战争一经发生,必定是最紧迫的新闻和消息,所以军事新闻向来是媒体重要的报道对象和题材,而且传播战争消息也是报纸开展竞争的一条定律,旗帜鲜明地报道战争也几乎是一个带有规律性的传播现象。⑨
正如前文所述,近代新闻书和报纸诞生以后,战争成为报道的主要内容。最早的国际新闻报道就产生于战争之中,军事报道几乎占据半壁江山。18世纪到19世纪,为了获得更详细的战场新闻,战地记者和战地报道随之产生。一般都把1853年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拉塞尔随军采访克里米亚战争作为战地记者的起源,但历史资料显示有人比他更早开始了战地报道。无论如何,战地记者成为战时重要的军事传播形式之一,彻底改写了过去散漫的、没有组织、没有明确传播对象的记录式军事传播。
在现当代的军事传播研究著述中,战地记者和战争新闻成为一大热门话题,这方面美英的著述最多,蔚为大观。中国国内近30年来也有不少这方面的著述,印证了学术界对军事新闻的重视。
(二)军事宣传
“所谓宣传,其实就是思想对思想的战争。”⑩从古至今,战争就离不开宣传,进入新闻时代更是如此。近代报纸一出现就成了提高军队软实力的重要舆论工具,以其操纵方便、影响广泛的特点在近代战争中发挥了“舆论指挥棒”的作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几乎所有的政府都意识到了舆论工作的重要性,为了号召国民自发投入战争,也为了鼓动国民一致抗敌,参战各国都加强了宣传工作,一方面,要鼓动自己一方的将士、民众;另一方面,要丑化敌方形象、削弱敌方意志。拉斯韦尔断言:“现代战争必须在三个战线展开:军事战线、经济战线和宣传战线。”
随着信息技术在军事领域的应用和发展,人类战争形态已经进入信息化战争时代。信息化的战场分为实体战场和虚拟战场。虚拟战场就是在信息化空间形成的新型战场,是信息流通和精神世界的无形领域。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战争频繁发生的年代,从海湾战争到科索沃战争,从阿富汗战争到伊拉克战争,从利比亚战争到叙利亚战争,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军事同盟用炮火摧毁了许多国家,颠覆了若干国家政权。这些军事暴力行为都有着相同的特点,那就是舆论上的“你死我活”已经成了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用舆论展示道德优势并进行军事威慑已经成为一种战争策略。谁掌握舆论霸权谁就能掌握军事打击的道德制高点,谁就能轻易地绑架国际舆论向对手展开无差别的火力打击。美、英、法等国之所以能够轻易发动对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的战争,部分原因是预先通过舆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三)军事理论传播
军事理论是关于战争、国防等问题的理性认识和思想体系。军事理论传播担负着推广军事理论前沿思想知识、研究战争制胜规律、服务部队军事斗争准备需要、为强军兴军鼓与呼的特殊使命。历史上国内外的军事理论著述汗牛充栋,对它们的研究也数不胜数,这种对典籍的不间断的、历史延续式的研究自然地成为军事传播的构成部分。
马克思主义军事理论大大丰富了人类的军事传播理论和军事思想,当它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后,军事理论有了现代中国的特色和内涵。中国共产党坚信“枪杆子里出政权”,因此从一开始就很重视军事理论的研究、学习。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提出系统学习军事理论的号召,责成军委编译马恩军事著作,有关研究也随之展开。今天,研究中国共产党不同时期的军事理论成了一种重要的军事传播活动。
军事理论传播研究的范围之广,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各种军事思想、军事战略、军事论述、军事历史。中国古代军事家和军事思想家的军事思想和谋略,外国军事思想家、战略家的军事战略和军事思想,马克思主义领袖们有关军事方面的论述和思想,共同构成了今天中国军事传播研究范畴的军事理论篇。
(四)非战争军事传播
1993年美国陆军在作战纲要中最早提到“非战争军事行动”这个概念,主要是指军事威慑、显示武力的一种军事策略。此后美军2001年发布的《联合作战纲要》对非战争军事行动做出了更明确的定义:通常是指除了与战争相关的大规模作战行动以外,使用国家非军事手段的一系列行动,主要包括国家援助,安全援助,人道主义援助和救灾、缉毒、维持和平等。如此一来,引出了一个“非战争军事传播”的话题。本来军事传播包含了战争和非战争两种状态下的传播活动,但对于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下的我们,“非战争军事传播”显然有特殊的意义。“非战争军事传播”突破了战争思维和冲突逻辑,立足于在危机、冲突和摩擦之前和之后形成军事威慑和军事压力,或者消解掉对手形成的军事威慑和军事压力。非战争环境呼唤非战争军事传播,而非战争军事传播完全有别于军事传播,二者的差异体现在传播理念、传播方式、传播规律、传播对象等等各个方面。
此外,参与非战争军事行动也呼唤与之对应的军事宣传和军事传播。进入21世纪后,新时代的中国正在以崭新的姿态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中国军队也正在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到各种国际性的非战争军事事务。非洲维和、亚丁湾护航、台湾海峡巡航、远海出航,中国军队在国际舞台上展现了一个积极、主动、自信的正义之师、威武之师形象。中国周边安全形势不容乐观,台独势力蠢蠢欲动,必须向这些侵蚀中国领土、主权完整的分裂势力发出保家卫国最清晰的声音,并对它们形成震慑和压力。这些都证明了非战争军事传播实践对军队形象塑造和有关军队的公共话语形成所具有的价值。
四、军事传播的学科范式
尽管我们倡议从传播学的角度对军事传播开展研究,但是无论从时间维度看,还是从空间维度看,军事传播都不仅仅属于传播学范畴,许多军事传播的研究问题还属于军事学范畴和历史学范畴,因此研究军事传播至少可以在新闻学与传播学、军事学、历史学三个学科范式下展开。
(一)新闻学与传播学范式
在新闻学与传播学范式下开展军事传播研究是毫无争议的事。正如前文所述,新闻与军事的关系由来已久,这种关系一直以来就是新闻学与传播学的研究对象。拉斯韦尔的《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之所以被看作是传播学的开创性文献,绝不是因为拉斯韦尔本人后来创立了5W理论,给传播学学科奠定了基础,才让该书“黄袍加身”,而是因为这部著作本身就是一部传播学专著,只不过当时传播学学科还没有创立。该书更多地使用了“宣传”概念,对战争期间参战双方如何开展宣传,宣传的目标、组织、技巧、条件等,都作了全面的分析和研究。宣传完全就是一种传播,无人可以在宣传与传播之间树立一堵“柏林墙”,它们永远是一体的。“二战”结束以后,美英等国羞于自己在战争期间采用的说谎、欺骗、抹黑对手的手段,有意识地抛弃了“宣传”,代之以“传播”一词。也许正因此,《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一书再版序言高度评价该著作是“美国传播学的开山之作”,并且借用《传播学史》作者罗杰斯的话把它作为传播学源头总结为两个原因,一为“开创了内容分析方法,实际上发明了定性和定量测度传播信息的方法论”;二为“他关于政治传播和战时宣传的研究代表着一种重要的早期传播学类型”。
前述海峡两岸的著作《军事传播学导论》和《军事传播:理论与实务》,其作者都是开展新闻传播学研究的专家学者,著作内容也都是传播学或新闻传播学体例。前者用5W理论做全书架构,后者则从各种新闻传播实务展开研究,诸如“军事新闻传播”“语言传播”“新闻发布会”等。未来,这一研究需要突破的是这种系统性研究从“军方”走向“地方”,走向“民间”,走向社会。
(二)军事学范式
军事理论来源于军事实践活动,又反过来指导军事实践。这些古老的军事思想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到了今天依然熠熠生辉。春秋时期孙武所著的《孙子兵法》是一套完整详实的系统军事理论,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精髓。“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武的一系列军事思想以耳熟能详的箴言流传千古,成为中国的历史瑰宝。这些思想不仅在中国战争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如今也已经走向世界,成为世界军事界、商业界、政界的圭臬。
西方的军事学研究可以和古代中国的成就相媲美,他们能够把丰富灿烂的军事著作穿越历史隧道传递到今天,就足以证明他们在军事思想传播和军事理论传播方面卓有成效。这些杰作包括了备受西方学术界推崇的罗马时期雷纳图斯创作于公元4世纪和5世纪的《兵法简述》、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城邦国家军事理论家马基雅维利的《兵法》等等,不一而足。普鲁士人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是西方军事理论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它揭示了战争从属于政治、服务于政治的根本性质,以“民众武装”的思想实现了军事理论研究中的新突破。一句“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让克劳塞维茨名垂青史。《战争论》自1832年问世以来,先后被翻译成英、法、日、俄、汉等多种文字。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的浪潮,《战争论》传入中国,到20世纪90年代,中译本已达11种。
如果说古代军事理论首推中国,近代军事理论首推西方,那么现代的军事理论则打上了无产阶级的烙印。无产阶级军事思想和理论的出现为人类军事思想、理论做出了新的贡献。恩格斯就是杰出的军事理论家和思想家,他对军事理论和军事思想天才般的认识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15卷中得到全面的体现。编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由衷地称赞恩格斯是“无产阶级第一个军事理论家和杰出的军事历史学家”。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老一辈革命家、军事家,在多年的军事斗争实践中提出、创立了一系列符合中国国情的军事战术、战略、学说和理论,许多甚至飘洋过海成为其他国家、民族、政权应对战争的思想指导。在新时代,习近平强军思想成为中国当代军事事业的理论指导。
(三)历史学范式
历史学可以成为任何一门学科的研究范式,自然也可以成为军事传播研究的学科范式。
克劳塞维茨说过:“史例可以说明一切问题。在经验科学中,它们最有说服力,尤其是在军事艺术中更是如此。”在古代中国的军事史研究中,司马迁的《史记》从炎黄交战的阪泉之战,一直写到汉武帝晚年征伐匈奴的战争。上下数千年,大小数百次的战争描写,堪称一部“史记兵法”。与《史记》并称古代史著双璧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其中对燕齐之战、楚汉决战、官渡之战等军事事件施以重笔,成为军事史上不可缺少的参考。
古代中国的军事史研究没有专著,都以总体史的形式隐藏在各种通史之中,直到近现代才有人开始进行专门的研究,出版专著。1955年,兵败台湾的蒋介石下令台湾“国防大学”编撰一部以战争为主题的中国通史。这项浩大的工程于1972年完成,最后以《中国历代战争史》为书名出版,全书分18卷共500万字,上起黄帝大战蚩尤,下至太平天国天京陷落,纵跨5000年真实加传说的历史。但作为重要的现代史的一部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没有被编入,可见蒋氏在故意回避自己的失败。蒋介石的一生以失败收场,这部巨著也算是他在中国军事史上留下的最后的印记,于中国军事史研究也算是一样贡献。
在西方,古代军事史研究首推希罗多德的《历史》。该书对希波战争的历史背景和战争经过的描写,使其不仅成为西方第一部历史著作,也成为西方第一部军事史著作。同时期修昔底德以战争亲历者的身份创作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述了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战争。当代美国学者从其中“总结”出语焉不详的“修昔底德陷阱”理论,以此警告新兴国家不能超越守成的“新罗马帝国”美国。可见军事理论有的是历史上研究者自己完成的,有的则是后人总结提炼的,哪怕有时是牵强附会的结果。
按照部分学者的分析,西方的军事史研究分为古代史、中世纪史和近现代史,其中近现代史开启于17世纪的“三十年战争”,这个时间点恰恰是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开启时间——第一个世界格局“威斯特伐利亚格局”在三十年战争后破壳降生。20世纪中叶英国军事理论家约翰·富勒出版《西洋世界军事史》,回顾了希波战争以后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2000多年内的战争史,成为西方军事史上的经典之作。今天的人们能够领略历史上各种军事史实和军事思想,得益于那些为传播、传递、传承这些文化遗产做出事无巨细工作的方家们。军事传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五、在传播学术界开展军事传播研究的意义
(一)周边和国际安全形势的现状需要军事传播理论的介入
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不断提高、海外利益目标持续拓展,中国所面临的来自外界的疑虑和阻力日益增多;中国周边的一些国家在美国的明帮暗助下频频在领土、主权问题上挑衅中国;台湾海峡另一侧的台独势力挟洋自重,不断挑战一中原则,严重威胁国家统一大业;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单边主义横行,国际安全和国际秩序面临全方位的威胁,国际安全问题更趋复杂化。这一切新形势、新环境和新任务对中国军事传播能否讲好中国的军事故事,树立中国军队正义之师、威武之师的形象,能否夺取军事话语权、占领舆论制高点、发挥舆论的战略威慑能力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军事传播研究需要顺应时代要求,吸引社会各界关注国防建设,让理论研究积极介入形势研判和军事传播活动,参与各种舆情分析,提供有效的传播策略,真正发挥军事传播的社会动员功能、谋划计策功能、对敌阻吓功能。
新形势、新环境、新目标、新任务要求军事传播理论不断变革创新,而这一变革创新需要有厚实的学术土壤和理论土壤。作为传播学研究的主体,“地方”性质或“民间”性质的学术界应该主动承担责任和义务,实现学术界的“军民融合”。
(二)军事变革要求军事传播为创新军事思想和军事理论助力
疫情之下的国际形势正在发生复杂深刻的变化,国际体系进入加速演变和深度调整期,以增强自身国防实力和国际竞争力为目的的新一轮军事变革蓄势待发。这一场新军事革命已经从军事技术层面深化至军事文化层面、军事思想层面。在新军事革命的浪潮下,以互联网为依托的信息主导成为制胜关键,体系对抗成为基本形态,网络空间成为崭新战场,信息技术已经成为军队致胜的杀手锏。
在军事传播的理念创新方面,美军始终走在前面。从“网络中心战”到“知识中心战”,从“信息战争”到“混合战争”再到“全域战争”,美军的作战理念不断变化更新,每一种新理念中都给信息、新闻、宣传、互联网、舆论、价值观、意识形态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宣示了美军对军事传播的重视。美军强调调整信息战、心理战、电子战等非常规力量的比重,策划用电视和国际互联网发动宣传战,把握战场主动权,对敌方信息系统进行实体摧毁、阻断信息、制造虚假信息、削弱对手指挥控制能力。面对己方反战、厌战情绪,加强心理疏导保障,规范职业道德要求,通过法规约束军人价值观的形成,注重意识形态领域的战争。美军还在“传播科技+军事”和“网络+军事”领域落实媒介融合理念,军事信息结合不同平台的特点进行传播,以美国防部网站为主要阵地,以美国《星条旗报》、美军广播电视中心等平面媒体、视听媒体、社交媒体为分发手段,甚至调动盟国的传播资源为自己所用,以求口径一致,且覆盖更多受众来放大传播效果。
中国军队也重视在互联网新科技时代的军事战略思想变革。2021年新年伊始,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签署中央军委2021年1号命令,强调强化科技是核心战斗力思想,加强模拟化、网络化、对抗性手段建设,探索“科技+”“网络+”等训练方法。在此基础上,军方应该统筹布局,把信息战、舆论战等战略和战术都纳入军事训练科目,真正实现全域战训、联合战训。
(三)对军事传播的研究将开拓和深化传播学研究的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
无论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从理论的角度看,抑或是从实践的角度看,军事与传播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都不亚于其他领域与传播的关系。目前传播学研究根据关注点聚焦的行业和领域的不同已经形成了许多分支,如健康传播、政治传播、国际传播等,许多类似研究都已经非常深入,有的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从现有出版著作和大数据调查结果来看,军方对军事传播的研究也已经比较系统深入,产出了一大批的学术成果,为军事传播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令人欣慰。
然而反观“地方”学术界,军事传播研究还只是碎片的、零散的。虽然近年来,已经有不少学者开始关注军事传播问题,并就诸如传播理念、战争传播和非战争军事传播等问题展开研究,但是整体来说研究还不够深入,不够系统。整个传播学界对军事传播研究不够重视,甚至把军事传播归类于军事学范畴,直接将该领域研究工作推给了军队学者,无形中和军队研究者之间形成了一定的隔阂。国内众多新闻传播核心期刊中不见来自军队的杂志,这是没有认识到军事报刊特殊性和重要性的表现,自然也就不能认识到传播学界和军队建立密切联系的重要性。当然也可能存在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由于军事的特殊性,一些军事问题可能属于学术研究的禁区,这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学术界拒之门外,削弱了学界对此类问题的研究兴趣。
很显然,学科建设需要扭转这种局面。首先,要主动参与国防军事,“军方”要对学术界持开放态度。在传播学学科范畴内大力开展军事传播的研究,将极大地拓宽传播学研究领域,丰富繁荣传播学学科建设,也有利于传播学学术研究的全局性、体系化,有利于传播学研究内容、方法的创新和研究视野的开拓。其次,社会学者汇入军事传播研究的大军,将会迅速扩大军事传播学术研究队伍、学术规模和学术品质,为军事传播和军事建设提供更有力的帮助。整个学界的汇入将会迅速地形成研究主体的多元化,打破“军方”和“地方”的学术隔阂,为军事传播、国防军事事业注入新的活力,实现学术领域的军民一体、军民融合。最后,由于军事传播在传播学、军事学、历史学三个大学科之间跨界,开展军事传播的研究将会进一步打通传播学、军事学、历史学三大学科甚至更多学科的联动、合作,加强学科交叉、学科融合,为传播学研究、军事学研究、历史学研究注入新的活力,为新时代教育系统的“新文科”战略助力。
注释:
① 迄今为止有关军事传播的系统研究主要在军队内部展开,而社会学者更多地把有关研究看作是军事领域的话题,只有个别社会学者零敲碎打地触及军事传播这个研究领域或这个概念本身。
③⑦⑨ 盛沛林等:《军事传播学导论》,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版,序言第1、58、45页。
④ 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1页。
⑥ 刘笑盈:《国际新闻学:本体、方法和功能》,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页。
⑧ [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