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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研究中的身体视角
——从认知语言学看具身传播

2021-11-30芮必峰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心智语言学隐喻

■ 芮必峰 昂 振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以及后现代、后人类主义思潮的影响,人在现代主义体系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开始动摇,代之而起的是人与环境、技术的互动、共生、共存。“具身”概念正是在这样的媒介技术环境与哲学思潮的双重作用下被引入传播学的。

作为“身体理论的当代发端”①,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深刻影响了唐·伊德、斯蒂格勒等技术哲学家,技术具身也因此受到了这些技术哲学家的高度关注。然而,从整个传播研究出发,技术具身还只是具身传播的一个向度,而非全部,更非根本。如果说唐·伊德等技术哲学家的技术具身从技术与人的关系这一侧面,向我们展现了体验、身体在人与技术环境互动时的重要意义,并从这一向度揭示了“具身”概念的内涵,那么认知语言学所引领的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具身转向,则将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辨具体化,并对“具身”做出了更为全面、细致、根本的考察。通过对从语言现象出发到具身交互的洞察,认知语言学的具身认知观点为我们全面、深入理解具身传播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技术的发展速度虽令人瞠目结舌,然而我们终归难以脱离语言去进行交流与传播。语言、交流、理解、知识等重要概念之间的内在关联,一直是哲学中经久不衰的话题。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就特别看重语言意义的澄清之于我们认识能力的基础性作用,“语言就是理解本身得以进行的普遍媒介”②。吸取了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等诸多20世纪哲学思想的认知语言学,则用更为轻盈的姿态、更加落地的研究取向与方法,打通了从抽象思辨的现象学哲学到社会科学的桥梁。若能以认知语言学为借鉴,传播研究或可更清晰地把握哲学思辨中所深刻辨析的具身、理解等问题。除此之外,认知语言学所引领的具身观点,也深刻影响了人工智能科学。从这个角度去看AI研究中的具身与离身,传播研究中的“技术与人的关系”等议题,或许能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

一、认知语言学引领的认知科学③具身转向

语言学曾两次引领认知科学的范式革命与转向:一次是与认知心理学同时兴起的乔姆斯基形式语言学④,它引领了“认知革命”对行为主义的挑战;另一次是站在乔姆斯基对立面的所谓“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具身转向。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认知心理学首先向行为主义心理学发起挑战。认知心理学不满意行为主义将人类心理过程还原为应对感觉刺激的“条件反射”⑤,从而贬低人在认识过程中的地位,试图将认知机制,即相对“高阶”的知觉体系抬至其研究的核心地位。然而,为了强调人类高阶心理过程的独特性与创造性,认知心理学不可避免地与符号表征、信息加工联系起来。这一点尤其在学者们对于认知心理学与计算机AI科学的携手并进的浪漫主义设想中得以膨胀,信息加工学派一度成为美国认知心理学的主流。

乔姆斯基则通过形式语言学加入了反对行为主义的阵营,将矛头直接指向斯金纳。⑥在乔姆斯基看来,斯金纳的行为主义语言习得观无法正面回应语言学领域的“柏拉图问题”,即环境给我们提供的信息如此之少,而我们是如何获得如此丰富的知识的呢?⑦乔姆斯基通过诉诸笛卡尔的“天赋论”⑧,将心智的认知机制视为语言的生成过程,认为即使不同语言之间的语法表征千差万别,但“世界上实际只有一种语言”⑨。就是说,人们有限的普遍“句法”(Syntax)能力,作为一种天赋理性,通过所谓“转换-生成”(Transformation-generation)可以创造出多种多样的具体语法。乔姆斯基相信,“句法”这种用以组织词汇并使得上下文通顺的先验形式,由于构建了我们的理性能力,从而独立于其他的语言要素(如语义、语音等),代表了我们语言的本质。⑩因此,乔姆斯基大力发展了对自然语言的一般形式与句法规律的精确描写与公式化概括。同时,由于句法“无与伦比”的自治性、独立性,语义在乔姆斯基学派中处于从属地位。所有概念的语义似乎都可以通过简单的“属加种差”得到绝对的确定性,并为庞大的语言形式化工程服务。

在这场认知革命中,认知心理学的符号表征主义、计算主义倾向与乔姆斯基学派的形式主义主张,不约而同地将符号表征放到了解释“主体何以认识客体世界”问题的核心地位。但也正是在学者们试图解释并规范人们是如何运用符号去表征世界的孜孜以求中,符号表征及其运算规则被逐渐客体化,并获得坚实的客观性。乔姆斯基等学者将自然语言类比于数理逻辑的做法更强化了这种来源于西方哲学的理性主义追求。如此一来,通过分析符号实体的运行规则,似乎可以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理解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显然,虽然与行为主义从经验主义认识论发展而来的研究取向水火不容,但传统认知心理学与形式语言学并没有跳脱现代性与近代哲学共同蕴含的客观主义框架。

对这种客观主义框架与形式主义方法的批判,正是提出与发扬具身认知观的莱考夫等学者创立、发展作为新语言学范式的“认知语言学”的切入点。认知语言学针对大量形式主义语言学无法解决的语言现象,尤其是被后者忽视的语义领域,创立了新的语义学理论框架,而这种新的语义学理论需要不同于数理逻辑的认知机制归因。于是,莱考夫诉诸于现象学中的身体,将语言现象与认知加工机制中身体的参与联系起来,强调了身体在认知与语言习得过程中的奠基性作用,最后再上升到认识论、本体论层面,提出作为认知语言学哲学基础的具身实在论(embodied realism)。

莱考夫(George Lakoff)与约翰逊(Mark Johnson)对修辞学与语言学中的传统隐喻理论、经典范畴理论,以及这些理论所蕴含的客观主义哲学预设进行了批判性分析,认为传统经典理论中所蕴涵的客观主义观念包括:第一,隐喻只是一种修辞手法,是理性、真理的敌人;第二,所有客观实体都具有内在特性,我们通过共同特性的积聚构建语言中的范畴,而内在特性对定义范畴是充分必要的;第三,语言通过确定概念范畴的语义以及句法规则,可以确切地表征、反映并吻合客观现实。莱考夫与约翰逊揭示了这些观念与普遍内含于语言学、心理学甚至哲学观中的离身倾向的关系,并展开了对乔姆斯基语言学中的形式主义倾向的批判。二人提出,由于乔姆斯基语言学建立在“我们的语言可以反映客观现实本质”的本质主义预设上,他试图将自然语言与符号运算统合为理性逻辑对现实的表征的工作是徒劳的。在详实的语言学研究证据的佐证下,二人进一步提出,概念范畴所体现的更多的是身体与环境的交互属性(interactional properties),而非事物的内在客观属性,因此语义不可能被完全确定,反而必须承认范畴语义中的框架、视角等认知因素及其与“体验”的关系。从对语言现象的重新诠释到认识论层面上的洞见,除了扎实的语言学功底之外,还需要广泛吸收哲学思潮中的进步成分。莱考夫承认,他对传统语言学理论的批判吸收了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理论与现象学,尤其是梅洛-庞蒂对经验构建过程中身体的中心地位的强调。通过现象学的“回到事物本身”,认知语言学对经典范畴理论、形式语言观进行了彻底反思,发现了身体在认知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也正是由于吸收了现象学对身体的关注,莱考夫摆脱了形式主义与客观主义预设,而将“具身性”作为其语言学理论的哲学基石。

依据认知语言学者们的大量实证研究,莱考夫与约翰逊论述了由“身体塑形”的范畴化过程所体现的“心智具身性”,并将其归纳为三种“具身性概念”。一是“基于生理交互具身性”的色彩概念。我们对于不同颜色的范畴化不只与物体反射光的波长相关,还与视网膜的色彩视锥细胞对不同波长的色彩的敏感度有关。红、黄、蓝、绿四种“焦点色”的波长会触发视锥细胞所激活的最高神经反应频率,正是这种最高神经反应频率解释了为什么四种颜色在不同文化和语言的色彩归类中几乎全部处于基本地位。这表明,即使是色彩这种在传统观念中被认为最具“客观属性”的概念,也是由身体与环境“交互”建构的。二是“基于肌动交互具身性”的基本层次范畴(basic-level categories),诸如桌子、床这类概念便属于基本层次范畴。相比“家具”或“折叠椅”这样的上层或下层范畴,基本层次范畴是单个心智意象所能表征范畴的最高层次,也是人们使用相似的肌动动作与范畴成员进行交互的最高层次。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基于与基本层次范畴的身体交互,“物体的命名不在认知之后,而是认知本身”。三是“基于身体投射具身性”的空间关系概念,如“猫在树的后面”一句中,我们将基于自己身体的“前后概念”投射于树,这类概念并不作为实体存在于外在世界,而是依据我们的身体投射塑造出来的。此外,这类概念还成为相当一部分隐喻的基础,如“我明白了”一句就是基于视觉经验的“理解就是看见(understanding is seeing)”的隐喻。通过这种隐喻现象的分析,莱考夫等人揭示了我们是通过具象的、与身体经验密切相关的概念去构建并理解庞大的抽象概念系统的,甚至可以说我们对几乎所有的抽象概念的认知都是基于具象、身体、知觉经验的隐喻投射去理解的。正是大量的语料库证据与后来越来越多认知神经科学家们的实验结果,促使莱考夫与约翰逊提出了针对第一代认知科学的离身心智观的“具身实在论”:以概念范畴为基础的语言以及理性思维不仅无法抽离身体而存在,反而是根植于我们的身体经验的。在这个基础上,理性,即使是最抽象的形式,也利用了我们身体中的动物本性所包含的知觉、肌动等功能系统,而并非独立于或超越了它们。

二、传播研究及AI科学中的离身观

作为交叉性的研究领域,传播学研究一直以来就受到心理学、语言学的很大影响,因此心理学与语言学中蕴含的一些哲学预设也自然被传播学继承下来。在主流传播学建制化初期,行为主义心理学影响十分明显,传播的传递观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是关于传播过程的5W模式,还是关于传播效果的“魔弹论”,都打上了行为主义“刺激-反应”的印记。从行为主义逻辑出发,早期传播研究推崇实证主义方法,而极少甚至拒绝对内部心理过程进行探查,因而“身体主要是作为接收外界刺激的效应器”。当然,行为主义的分析也并未完全排斥身体,而是将身体视为一般对象,它和所有的对象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外在性而存在。因此,身体在这种思想框架里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一方面,行为主义将客观身体视作研究对象的研究路径绝不被知觉现象学所接受;另一方面,身体和经验的关系又被知觉现象学作为分析的重要环节来对待。这也许就是“知觉现象学并不能颠覆‘刺激-反应’的基本假设”的一个重要原因。

后来同样深刻影响传播研究的认知主义范式从一开始就拒斥身体的外在性,进而与对象身体渐行渐远。由于对符号加工与意义诠释过程的极度重视,认知主义范式下的传播研究将传播看作可以完全脱离身体的精神交往。在“魔弹论”被“有限效果论”取代的同时,认知革命为传播研究对文本领域的关注提供了合法性与方法论。被引入传播学界的“框架理论”,就深受心理学“图式(schema)”理论的影响。而无论是鲁梅尔哈特(David Rumelhart)的“图式”,抑或明斯基(Marvin Minsky)的“框架”,一方面,认识到心智当中存在着命题逻辑对知识所进行分类与贮存的结构,但另一方面,也忽视了认知语言学家们提出的隐喻、转喻等“富于想象的认知模式”,这些“富于想象的”认知模式不仅揭示了认知机制中的非理性成分,还展现了具身经验在认知过程中的参与。话语分析同样与认知主义在后期对话语的关注有着密切关联。认知心理学的这种关注同凯瑞试图通过仪式观将传播学从行为主义影响下的内卷拽回文化与社会情境之中的努力可谓殊途同归。然而,为了窥探话语或仪式背后的意义、文化或意识形态,研究者们往往也只能借助于形式主义的命题和语句分析。话语分析(尤其是批判性话语分析)与仪式观所代表的传播研究取向,虽然使得传播学研究更加关注纷繁复杂的传播内容背后复杂的文化与意识形态,但学者们在将意义、符号作为研究对象的同时,符号与意义则不可避免地获得了坚实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使得符号表征在主体与客体、意义与现实的二元关系中获得了无可取代的中介地位,从而使话语实践主体鲜活的身体失去了踪影。

从传递观到仪式观,传播研究并没有摆脱离身观的预设。就像彼得斯总结的那样,“交流”的威力与魅力正在于,似乎可依靠不断发展的技术,拓展血肉之躯的时空局限——好似传播的发展,正是为了我们的思想能够更好地“离身”。这种离身预设在我们一些日常用语中也能够得到印证。“管道隐喻”就是认知语言学通过分析日常用语,揭示了对传播与意义的离身性理解是如何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入侵到大众常识之中的过程。迈克尔·雷迪(Michael Reddy)描述了这种“管道隐喻”的主要内容:“说话人将思想与意义(物件)置于词语(容器)中,将它们(顺着管道)传送至听话人,然后由听话人将思想/物件从词语/容器中取出。”雷迪通过实证研究得出,这种表达在我们用来谈论语言的日常表达中至少占到70%。汉语的日常用语中也可发现大量的管道隐喻,如:“一有好想法,就要立即写成文字”“这句话没有意义”“他的想法反而被其冗杂的论述所掩盖”“请帮我将这段话转达给他”等,都蕴含着“管道隐喻”中的复合隐喻。前面几句体现了管道隐喻中“思想或意义是容器”与“语言是容器”的部分,而最后一句反映了“交流是管道传送”的隐喻。它们分别与仪式观、传递观二者的基本预设相符。“语言表达是意义的容器”的说法意味着词、句本身是有意义的,并可独立于任何情境或说话者的身体。通过这样的隐喻,思想或意义被物化为可独立于人和情境的存在,而传播过程中身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则完全被遮蔽了。“隐喻”的威力在于,我们在日常用语中总会不由自主地使用它们,因此其获得了“不可证伪”性,我们只能下意识地接受它,难以意识到这种说法所包含的“离身性”预设。“管道隐喻”一方面以一种“常识”的形式,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常人对于思想、语言与传播的基本理解,另一方面将“有关语言的语言”与元传播理论统一在同一理解框架内。这样一来,对理性思维与意义的离身性预设便自然而然地贯穿于传播研究之中了。莱考夫指出,管道隐喻表达了一种对传播与交流的客观主义解释。在这种解释中,客观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是可能的,而交流的失败应当是主观的问题,“既然意义客观地存在于词语里,交流失败要么是因为没有使用正确的词语表达你的意思,要么是因为你被误解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传播研究对于文本客观性的追求,就源于这样一种与日常用语习惯相通的离身性与客观性的理解。

作为对人类心智的认识,离身与具身的辩证关系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一直以来,人工智能科学中既有对经验论传统的继承,也有对理性主义心智设想的追随。许多早期人工智能专家(如西蒙、明斯基等)采取了一种“强AI”的态度,认为计算机不仅仅是人们用来研究心灵的工具,被恰当设计的计算机本身也是一种心智。强AI的提倡者试图将符号表征与计算逻辑当作模拟人类心智的唯一正确路径,这样设计出来的人工智能被称为“老而妙的人工智能”(Good Old-Fashion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GOFAI)。而与之相对的,“联结主义”“人工神经元网络”模型与近几年十分火热的“深度学习”AI,被称为“新派人工智能”(New-fangl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NFAI)。这种人工智能在研究思路上拒绝完全在符号表征的层面上对人类心智进行模拟,而试图反过来观察并模拟人类大脑运作的生理学机制,由此“自下而上”地实现人工智能。这种研究路径,部分汲取了休谟在经验主义认识论框架下所论述和建构的人类心智模型,因此强调了前符号表征层面的原始输入的重要性。但无论是老式还是新式的人工智能研究路径,都无法摆脱以符号表征与形式主义对人类心智进行模型建构的方式。因此,两种不同的研究路径却有一个共同的理论预设,即都承认认知在功能上的独立性与离身性。

虽然离身观指导下的人工智能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面临不少问题,有些问题则是基础性的。人工智能的经典问题“自然语言处理”就足以让工程师们头疼不已。由于将符号表征与形式逻辑看作解决一切的灵药,早期的老式AI试图以寻找通用的语法规则为目标建立模型,以期达到对日常语言的理解与模拟。分析哲学的语言逻辑分析方法与乔姆斯基为描写自然语言语法与生成能力的“乔姆斯基层级(Chomsky hierarchy)”,就被老式AI“基于规则路径”的解决方案所借鉴。然而,人工智能的工程师们最终意识到,人类对语言的处理是动态的,由于语境等语用学因素,实际运用过程中的语言,并不能够被句法形式这类形式主义逻辑所完全归纳,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人们脱口而出的话根本就不遵守标准语法。随着新式AI的崛起,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处理专家逐渐放弃对于通用语法规则的寻找,转向构建庞大人类语言语料库支撑下的基于统计概率的自然语言处理模型。例如,目前的谷歌翻译,便结合了数据库与深度学习机制。深度学习的采纳,大大缓解了这种“基于统计学路径”的自然语言处理模型“以有涯追无涯”的窘境。然而,这种AI模型既无法脱离庞大的语料库本身(其规模远远大于一个人所能接触到的语句),也无法彻底避免“过度拟合”的问题。因此,体现出来的结果便是,即使已在业界广受好评,诸如谷歌翻译这样的AI自然语言处理模型,依旧难以比拟人类心智在千变万化的语境中的应对能力。

人工智能发展至今的巨大成就,证明了心智模拟的路径确有可取之处。AlphaGo的成功便反映了如今的AI对人类抽象思维与计算逻辑等理性形式的模拟已到达了很高水平。可是,围棋可以被化为纯粹的数学运算,而在社会文化环境与复杂人际交互情境中的人类认知、思维与语言过程以及行为动因等,则恐怕很难通过单纯的数学演算得到解释。无论是“规则”还是“数据库”,一旦遇到与鲜活的人类实践相关的领域,其模拟效果便会大打折扣。当然,早期AI专家的“强AI”设想已经不占人工智能界的主流,业界如今更看重AI的实用性进展。虽然当今技术条件下的自然语言处理AI绝谈不上对语义的真正“理解”,但诸如“谷歌翻译”这样的产品依旧在跨文化交流与语言学习等领域发挥了重要的实际效用。

然而,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技术工作者在研究旨趣上的分野却不应该被忽视。主流的AI科学是以获得技术产品的实用性进展为主旨,进而对人类心智的符号表征进行模拟,而并非对人类心智与认知模式加工机制的解释。后者只能交给以诠释人类心智与认知模式为己任的认知科学家们来完成。显然,计算机与AI科学的技术成果增强了传统认知科学范式下的研究者们以符号表征描述心智的研究信心。与此同时,和管道隐喻一样,计算机与人工智能科学也以隐喻的方式反过来形塑了大众对于人类心智的想象。在这个隐喻中,心智被比喻为可在电脑中运行的抽象程序,大脑就好比CPU这样的为心智软件运行提供服务的硬件设备,它只有功能上的意义,并不能决定作为“系统程序”的心智的本质与运行规则。更不用说与大脑相对的身体的作用,那就如同计算机外接设备(如键盘鼠标、音响等)相较于“系统程序”般无关紧要了。于是,计算机的发明不仅通过隐喻入侵我们的日常语言体系,从而改变着常人对于人类心智的理解,而且还为传统范式下认知科学家们的形式主义工作提供了正当化工具。“数字计算机的出现,加快了我们为让环境、社会与客观主义形而上学相符的种种尝试的步伐,但这并不是计算机本身的错。”更值得一提的是,互联网技术的勃兴,不仅未使得“管道隐喻”中的离身观消解,反而使这种观念在大众日常使用互联网基础设施的过程中得到强化:我们通过互联网与他人的交流,似乎可以完全化作数码符号,并通过“数据包”的形式,穿过实际存在的光纤与电缆,到达我们未知的另一端。众多网络用户时刻亲身经历的这种交流过程,无疑为“管道隐喻”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经验基础。

三、具身传播:身体间性中的“交流无奈”与理解、共识

国内传播学界对身体的关注,很大程度上与智能时代人机关系议题引发的忧虑有关。然而,“有一些研究新瓶装旧酒,冠上了个‘身体’或‘具身性’的概念,除了追逐新概念外,并没有给传播研究带来实质的创新”。综观近年新闻传播学界关于具身与身体议题的研究,其中存在两方面的误解:一是有些研究者似乎并不清楚,计算机与AI科学在根本上依旧是在符号计算主义的大纲领下开展的研究,即使有德雷福斯、普菲尔等AI专家从具身角度对老式人工智能研究进行了反思,主流的人工智能产品依然是以实用性为研究旨趣的产品。实际上,这一脉的很多研究就被批评为是似是而非的,比如布鲁克斯就被批评为实际上只是复原了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模式”,而非具身认知观倡导的那种能在符号表征与身体图式间建立起微妙而又深刻勾连的研究。因此,在当前的技术背景下探讨人与智能机器的关系,并希望冠之以“具身”之名,还须慎之又慎。许煜通过引述坎特韦尔·史密斯的“机器意向性”观念,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人类对语言的语法语义二元划分的方式并不适用于机器,人类也不应当从自己的角度揣摩机器是否在思考、是否理解物的含义。这也说明了人和AI在不同的逻辑下发展的事实,与后人类思想试图达到的技术与人共存、人与机器共生的状态,二者并没有根本上的冲突。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把AI的具身化研究路径,当作调解人与智能机器关系的唯一出路。

另一种误解表现为对“具身”概念的混用。一些研究者并没有弄清楚,无论是梅洛-庞蒂、唐·伊德还是认知语言学,他们所主张的“具身”都并不等同于身体“在场”。对身体“在场”与“缺席”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源于彼得斯《对空言说》中对身体问题的探讨。彼得斯在对传播观念史的梳理中,意识到了媒介技术引发的身体“缺席”问题:随着技术条件的进步,人们似乎可以愈发忽视身体进行“交流”,但同时这种身体的“缺席”也引发了焦虑。遗憾的是,彼得斯并没有正面回应并深入分析身体在场或缺席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他所说的传播过程中身体的缺席引发的焦虑,则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似乎只要通过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交流,我们就能够克服网络传播中由符号表征带来的隔阂,用手拉手激发“心连心”。然而,我们只能手拉手,而永远无法“心连心”。彼得斯书中展现出一种具有理想主义悲剧色彩的自我矛盾:他在承认“交流的无奈”的同时,依然希冀亲临在场为我们带来跨越鸿沟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我们面对的是我们的有限性,它既神圣又悲哀”。

无论是哲学还是认知语言学,具身概念的关键与身体是否在场都没有必然的联系,它其实是身体通过意向性与世界和他人达成的一种实践过程,所谓意义、理解和沟通都奠基于这种身体实践过程。身体在场不过意味着在特定的传播情境中身体共处同一空间,但这并不能保证传播双方此前有多少共同的身体实践或维特根斯坦的所谓“生活形式”。其实,由于身体的厚度,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人如何从具身交互中获得意义,因此交流总是无奈的。具体说,只要我们依旧承认一个前提,即语言依然是交流最主要的部分,那么即使是面对面的交流,我们总会用语言范畴化的方式将体验对象化、主题化,在这个意义上,交流是“离身”的、无奈的。但我们都是通过身体实践与世界打交道的,即使是互联网环境中的线上交流,看似不在场的身体,依然可以通过一种意向性的呈现方式奠定符号化行为的意义。

交流的无奈从某种意义上来源于“感同身受”的困难。可以试想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由于对世界视觉体验的缺失,先天性盲人很有可能难以理解常人的一些概念,比如具体的颜色。对于这样一个先天性盲人来说,在接收“红色代表危险或喜庆”这一语句时,或许能够“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危险”与“喜庆”的意义是可想象的,即使无需知道红色为何物,这一语句的逻辑也是可理解的。但在这个例子中,该盲人只是基于语法规则和常规知识(类似于AI所依赖的语料库)去判断,“红色”首先是一个名词(语法规则:因为该词在语句中位于“代表”这一谓语之前);其次“红色”一词表征了一种不同于“黄、绿、蓝”等的颜色,其下位概念包括粉红等,上位概念是“颜色”(通过常规知识库获得此概念的定位)。因此,就像进行自然语言处理的AI,一方面,该盲人可以通过语法规则与语料库,“知道”语句的大致含义,并做出一些有效回复——这是理性思维赋予我们的能力;但另一方面,由于具身交互的缺失,他终究无法“体会”何为红色,也难以想象“红色”的真正意味。在原初意义上,体验才是我们认知与理解的基础,与之相比,理性只是我们有意识的思维中容易被直观捕捉到的认知方式。

在上述例子中,存在着“知道”与“体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模式。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使用一种语言本身就意味着参与一种“生活形式”。视觉正常者难以“体会”盲人所处的“生活形式”,反之亦然,因此双方必然在使用与理解相关概念时有着巨大的差别。“感同”的前提是“身受”,然而在实际的交流过程中,我们不仅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还会不自觉地“推己及人”。换句话说,无论是在组织语言还是理解时,我们往往会带上无意识认知机制中的许多预设,而这种预设是根植于我们鲜活的“生活形式”与实践的。也正因如此,客观主义和形式主义语义学试图为所有语言概念找到明确的、有边界的定义,用“属加种差”的方式使得概念范畴与客观存在的物体一一对应,这在认知语言学看来是荒谬的。而奠基于具身交互的概念定义,必然呈现出流动与不确定性。

承认交流的无奈与“感同身受”的困难并不代表具身认知观是一种激进的相对主义。相反,身体意向性之于理解与共识的奠基性意义,充分展现了具身认知观蕴含的辩证法美感:我们虽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却总能达成某种共识。

从对英语、汉语、米斯特克语等多语种的广泛研究中,认知语言学家们阐释了概念共性与具身交互之间的关系。即使是在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中,人们都会使用与身体经验相关的概念,并将其作为抽象概念的隐喻结构的基础。如前文提到的英文中的“I see”、西班牙语中的“Ya veo”与中文中的“我明白了”都被用来表示“理解/understand”这一抽象概念,但都是源于“看清”这一视觉经验。可见,我们前概念的意义维度源于我们的身体居住在相似结构的环境中,并与之互动后所产生的人们共有的感觉运动结构。在这个意义上,前概念的身体经验是我们认知与定义概念的起点。是身体图式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过程中形成了我们的意象图式,正是这种意象图式构成了所谓意义和理解的基础。“跨语言、跨文化的差异并不会降低原始意象图式的普遍性或基于身体的程度。”根据认知语言学家的观点,正是共享的身体结构、身体与环境互动方式的相似性,使得我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不同文化与语言中的概念意义。因此,即使是身体缺席的网络传播,也存在相似的身体与环境的交互体验方式赋予的共识,从而使理解成为可能。与神经科学的许多交叉研究也能说明,我们在接收一个由身体经验隐喻而来的抽象概念时,往往也会激活与该抽象概念相对应的身体经验相关的神经组织,这也证实了隐喻所揭示的语言与体验之间的微妙关联。从这个意义来看,我们运用的大量隐喻性抽象概念的理性推理也是具身的。若无有关“看见”的具身经验,就无法获得“明白/理解”概念的全方位理解,而这样的例子在语言中数不胜数。无论是复杂难懂的抽象概念,还是由于地域、文化不同或单纯的体验缺失造成的意义传达的困难,隐喻都“提供了部分地传达非共有经验的方法”。这种让我们得以理解并产生共识的补偿机制,是通过将难以理解的概念转化为与身体经验息息相关的语言形式实现的。

具身与身体的在场没有必然联系。相比于身体在场,语言的具身交互性揭示了对传播而言更为基础的理解与共识问题。通过语言符号,我们何以产生共识,为何存在误解,跨文化交流又是如何理解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若追根溯源,必然绕不开我们的身体与环境交互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传播研究中的一种“现象学还原”。通过这种还原,物自体的本质属性被消解,心智的绝对主体性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与环境交互后有关体验的“交互属性”。“存在先于本质”在认知语言学那里变成了“体验先于定义”。抛开客观主义将概念语义与物自体一一对应的预设与承诺,认知语言学向我们展示了从身体出发,进入语言与传播过程后的新景象:言语思想不是一个意识对另一个意识的传达和放入,而是具身的主体之间意向的交换和能力的交接。身体意向性的惊人延展,奠定了我们将意义赋予词语的表达能力的基础。因此,理解只不过是传播双方身体意向性的相遇与交接。换句话说,语言与思维,是身体投射的某种意义的行为方式和存在态度,其同知觉、动作一样是被身体塑形(shaping)的,是身体的有规律的能力。一个作为“在世存在”之载体的本己身体是一切传播活动的必要条件和基础。

四、余论

语言学家兰盖克(Ronald Langacker)曾对语言研究的形式主义提出自己的评述:形式化只是表达所发现的语言规律的一种手段,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本质的联系;形式化自身也并不是语言研究的目的,而只是描述语言现象的一种工具,它只有在正确揭示语言规则时才是有意义的。这也应当是我们对待离身传播观的辩证态度。“我们的认知是基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鲜活肉身的,但是我们的思想总是得鱼忘筌,总想汪洋恣肆、天马行空。”具身和离身,从来都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不可否认,在离身观预设下,无论是心理学、传播学还是人工智能科学,都在坚持符号表征的道路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理性逻辑与符号表征,的确是有意识思维中容易被我们捕捉到的基本认识途径。将“自己”与他者分开,是孩童进行初级认知的第一步,这似乎暗示了主客二元框架的必然性。在这种根深蒂固的二元框架下,通过付诸理性,使主体能够正确认识客体,成为千百年来无数哲人、学者们为了解决“人类何以认识世界”这一终极问题的梦想与追求,这反过来又强化了包括传播学在内的各学科内部客观主义框架与形式主义工作的合法性。哲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具身洞察,正是通过揭示我们隐藏着的认知无意识机制对身体交互的极度依赖性,发现了鲜活的肉身在我们关于意义与理解中的基础作用。于是,离身预设中幽深晦暗的“共识”“理解”“误解”等议题,在现象学还原与认知语言学框架中,通过理性与身体、语言与体验之间妙不可言的关系,峰回路转,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注释:

① 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12期,第90页。

② [德]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

③ 这里采用“认知科学”的广义定义,即包括心理学、语言学、神经科学等学科在内的认知学科群。这一定义是因为这些子学科的核心议题皆与人类“认知”能力离不开关系。而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特指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语言学内部学派与范式。相较于传统语言学,认知语言学不仅承认语言是认知结构与机制的表征,同时强调我们的认知心理也是依赖于语言的。具身认知观是认知语言学的核心观点之一,在这一点上,其与传统的语言学及认知心理学的基本预设是不同的。

④ 乔姆斯基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语言学家,他的形式语言观,给予在他之前的语言学的行为主义与结构主义潮流以重大打击。本文中的乔姆斯基学派等同于形式主义语言学派。

⑥ [美]诺姆·乔姆斯基:《评斯金纳著〈言语行为〉(上)》,王宗炎译,《国外语言学》,1982年第2期,第15-21页。

⑦ [德]沃尔夫冈·B.斯波里奇:《乔姆斯基》,何宏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

⑧ 乔姆斯基在1966年所著的《笛卡尔语言学》中,挪用并改编了笛卡尔早期哲学中关于心智与理性的观点。

⑨ Noam Chomsky.LinguisticsandCognitiveScience:ProblemsandMysteries.In Aka Kasher (ed.),The Chomskyan Turn.Blackwell.1991.pp.2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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