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时空背景下徐铸成离开《大公报》的因由探析*
——兼及抗战胜利后民间报纸生存的舆论环境
2021-11-30王咏梅王素华
■ 王咏梅 王素华
《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强调:国共两级之间还有一大片,就是中间势力,包括“知识分子,工商界,搞工业的,搞教育的”;“革命能胜利,是因为我们党把中间势力拉过来了,如果中间势力都倒向国民党,共产党就不可能胜利”。①民营报纸就是当时报界的中间势力,在上海发展很快。由于销量占前两位的《申报》《新闻报》在战后都被国民政府控制,销量为第三和第四的《大公报》《文汇报》就更具代表性。受党派影响,民营报纸逐渐分化,中间偏左的《文汇报》主持人徐铸成和中间偏右的《大公报》分道扬镳就是其中的标志性事件。遗憾的是,对这个当时“新闻界中的新闻”②,后人主要从徐与胡政之、王芸生的个人恩怨角度去解析③,未能将其放在当时政治时空背景之下进行解读。本文以这两份报纸为例,论述战后国统区民营报纸生存的舆论空间,以揭示该事件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历史意义。
一、抗战胜利之初《大公报》面临的问题
战后的《大公报》除了面临财务及重新定位的问题之外,还面临着在即将开打的内战中,到底要支持国共哪一方或者如果可能的话保持中立的问题。④抗战八年,《大公报》辗转搬迁,在沿海的产业损失殆尽,复员没有力量。1945年4月胡政之向蒋介石申请官价外汇得到批准后,该报对共产党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9月20日,在国共谈判之际,王芸生代表胡政之设宴招待中共一行,他劝毛“不要另起灶炉”,毛当即回应:“不是我们要另起灶炉,而是国民党的灶炉里不许我们造饭。”⑤后来他又为国民党辩护,把发动内战的责任推到中共身上,受到后者批评。在读者心里,《大公报》也“因为言论态度的日渐软化笼统,而被厌弃了”⑥。
胡政之希望《大公报》恢复民间报纸身份,但由于战后蒋介石依然实行一党独裁,内战愈演愈烈,《大公报》“陷于孤独而危险的境地”。⑦由于受到蒋介石重视,所受束缚越来越多。战时新闻检查制度取消后,国统区压制言论自由、捣毁报社、逮捕或杀害报人的事件仍层出不穷。1946年8月2日,上海《大公报》发表社评《欧洲这面镜子》称“对于民意,尤应任其宣泄”,“压制舆论,只是逼人将言论变为行动”;“假如少数人吃山珍海味,多数人喝西北风,即使全国设秘警,遍地是集中营,政权也无从稳定……贫穷饥饿,必逼人民走上极端绝途”。蒋介石读后认为“几全为‘共党’宣传,已丧失其昔日之公正立场”⑧。这是“蒋档”中自1933年之后首见的对《大公报》负面态度的记述,可见双方关系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但由于局势扑朔迷离,大公报人左右观望,讨论分析,未能决定自己的立场。
二、见解不合徐铸成与《大公报》分道扬镳
1945年8月,董监会联合办事处派徐铸成和李子宽负责筹备上海《大公报》复刊。徐认为:“过去是以‘抗战第一、胜利第一’为框框,右袒些,还可以为读者所曲谅。今后,作为民间报,至少应以‘民主第一’为言论中心。”⑨他强调:要由次殖民地变成强国,“要先铺好民主的建国大道。没有民主,就不会有真正的团结进步,就不能真正发挥全力于建国。”⑩报纸复刊后,以鲜明之态度反对内战、争取民主,呼吁坚持政协路线,如实报道沧白堂事件、较场口事件,因而大受读者欢迎,发行数迅即突破十万。昆明惨案、重庆沧白堂殴打民主人士的事件发生后,该报对蒋介石政府加以揭露和攻击,引起蒋不满,说回重庆后“要找胡政之、王芸生算账”。1946年2月胡找徐谈话,认为其言论态度太激烈,担心一旦逼急当局,封闭报馆,危及职工生活。徐认为沪版言论态度“并没有越出民间报应守的范围”。4月王芸生抵达上海,徐即写信给胡,请准辞职。胡派李子宽前去挽留无果,又约至家中恳谈。徐述说自己的理想之后反问:“五年以后,《大公报》将如何立足?以何为依据,先生想过这根本问题没有?”胡默然。这样,徐离开了待了十八年的《大公报》。
《文汇报》于1945年8月18日复刊。复刊辞号召读者“依照蒋主席在《中国之命运》中所昭示的方针,致力于各部门的建设”。《中国之命运》认为国民党是抗战建国、民主复兴的力量和希望,只有国民党才能救中国。从8月下旬到12月,《文汇报》基本体现了这一编辑方针。由于人民对国民党的统治日益不满,《文汇报》销量不断下跌,广告客户随之减少,收入也不断减少。在中共地下组织的帮助下,该报逐步改变立场,打开局面。1946年5月1日《文汇报》改组出版,发表《我们的自勉》认为:“中国的唯一进路是民主,而所谓民主,决不是靠权力阶级的恩惠,而要民众自动觉醒,由下而上,组织争取。报纸应该是人民最有力的武器”,“应该先严肃自己的立场,树立应有的风格。否则,尽管数量多,销路好,设备改进,而一味歌功颂德,吞吞吐吐,不敢正视现实,正视真理,那末,我们新闻界不仅永无前途,而且迟早要被民众唾弃,被时代抛落的”。可见对于战后《大公报》重新定位时所应持有的立场,曾经的报社内部人员有着不同的认识。
对于胡申请官价外汇一事,徐相当反感,引以为戒,曾多次拒绝国民党的收买。那么《文汇报》如何处理资金短缺问题?据《文汇报史略》载:《文汇报》发行量已在上海跃居第三位,但印刷设备陈旧,亟待更新;其获得的平价配给纸不到所需量的三分之一,其余以高价仰给于黑市,因此报社依靠广大读者以渡过难关。1946年底,《文汇报》呼吁读者参加投资,得到积极响应。1947年底,徐说:“文汇报在过去一年中,能够站得定,账面上能够做到收支平衡,主要是因为读者的热烈拥护”;“她已有相当广大的读者,在国内外已起了相当大的影响”;“以这次增股而论,有许多读者,宁愿每月少理一次发,每天少吃一碗饭,把节省下来的钱来入股,尽管文汇的读者,大部是有良心而经济力量极薄弱的,但众志成城,尤其这股热情,使我们感动,而增加了勇气”。《密勒士评论报》也说:“经济独立,得不到任何津贴,文汇报得争取更多的读者,俾能增加收入,以稳定其事业。……很明显的,她已与人民并肩前进,她已变成反映人民意思的一种组织,她的成功是她赞助人民的政策的必然结果。”
由于与胡政之等对《大公报》面临的主要问题有着不同的见解,供职多年的徐铸成离开报社,主持《文汇报》。后来徐铸成又谈到:新闻记者职业“是非常庄严的,他应该面对真理,辨别是非,喊出一般民众的声音,促进人类社会的进步,虽说是自己职业,而实际对历史负着无比沉重的责任。”显然,这种职业责任感也是徐铸成做出此举的重要驱动力。
三、中间偏左的《文汇报》生存的舆论空间
(一)《文汇报》左倾导致停刊七日
其实,胡的担忧是现实的。在反内战、要和平的浪潮中,《文汇报》以大量篇幅刊登新闻、评论等抨击国民党顽固派挑起内战的行为。上海市警察局为了加强社会控制,订定了“警员警管区制”,允许警察可以随时随地强入民宅搜查。1946年5月7日,该报发表社评《如何确保治安》抨击道:社会治安“唯严加防范,厉行管制,实不足以防患未然,苛民扰民而已”。但警察局长宣铁吾不顾舆论指责,悍然决定从6月1日起实施“警管区制”。当天《文汇报》发表社评《接受警察局的挑战》指出:既然警局坚决地向市民挑战,我们要“以同样坚决的态度应战。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不合作’”。这使国民党对《文汇报》恨之入骨,必欲封之而后快。7月,《文汇报》发表李公朴、闻一多在昆明被特务暗杀的消息,全国震惊,对国民党责难之声四起。国民政府深怕《文汇报》在李闻案件上大造舆论激起人民的更大义愤,就对《文汇报》借端生事。
7月12日《读者的话》栏目刊出了警察的来信《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拿出良心来待老百姓》,说:“我们是一群被社会人士所憎恨的警察……但这鄙视的造成,倒不是我们本身,而是别人拿我们做工具去压迫奄奄一息的饥饿良民,乃使社会人士对我们发生了极端的反感”;我们“看见了6月23日全市工友学生们一群雄壮的行列,欢送人民代表马叙伦等诸先生赴京请愿,制止内战”;我们“又看见人民代表到京时,在车站上,被什么‘苏北难民’围打的消息,又悲愤!又担忧!悲愤的是当局在场的警察为什么竟若无其事,试问我们的责任是什么?吃的,穿的,是什么地方来的?……怎么对得起人民?”《文汇报》因此被上海市警察局以“捏造员警姓名,离间上下感情,淆惑社会视听,希图破坏公共秩序”的罪名勒令停刊一周(18日至24日)。
《文汇报》被迫停刊,被当时的报刊界普遍视为“警察当局滥用警权并侵犯中国新闻自由的举动”。莫斯科电台广播塔斯社上海消息甚至称“文汇报之被罚停刊一星期,乃为胜利以来上海报界之最大之耻辱”。停刊消息传出后,各地读者哗然,慰问函电如雪片飞来。郭沫若在7月19日给徐铸成的信上一针见血地说:“此次文汇报因小故被勒令停刊七日,其政治作用甚为明显。贵报乃全国性有力之人民喉舌,际兹李闻二公连续遇刺,反动者作贼心虚,畏人多言,致不得不狂施暴力,扼杀舆论,并以增加其恐怖政策之效果。然此实心劳日拙之举,适足以提高贵报之声誉,而促进人民之决心耳”。叶圣陶在报纸封门的第二天,写信给“读者的话”主编柯灵,建议《文汇报》在停刊期满之日,“宜出一特刊,至少两版,专载读者投函”,表明读者“与此报纸有片刻不能相离之情感。亦使反动家知所警惧,报纸后面原来有如此大力之支持”。7月25日《文汇报》复刊,“读者的话”整版摘发读者来信。除郭沫若、叶圣陶、千家驹等名人外,还有新闻界、文化界、教育界、文艺团体、各行业的职工和热心读者。第七版专刊摘发了部分媒体对该报停刊七日的报道和评论,鼓励《文汇报》同人勇于坚持真理,谴责反动派违反民意的不法行为;《编辑赘言》说“留给我们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面向真理,义无反顾,勇敢地迎上前去”。《文汇报》销数由停刊前的二万左右增至三万余份,一时洛阳纸贵,人争传诵。改版后的《文汇报》被读者称为“广大蒋管区内的一盏明灯”,销量仅次于《申报》《新闻报》《大公报》,引起胡政之关注。其秘书梅焕藻向徐透露,胡每天到报馆,必先索《文汇报》,从头至尾细看,然后读《大公报》及其他各报。徐自我评价说:“《文汇报》不仅立场公正,态度鲜明,而且版版扎实,内容充实,朝气蓬勃。宜乎对此报坛多年宿将有如此吸引力也。”
(二)《文汇报》替中共说话被停刊
《文汇报》在抗战时期坚持抗日宣传,曾在敌伪压迫下停刊;后来主要创办人严宝礼鉴于《文汇报》因持亲国民党立场,发行量很少,急于想改变报纸的政治面貌。于是从1945年年底开始,一批批中共地下党员、进步新闻工作者通过各种渠道进入报社,陆续掌握编辑部的重要部门,代替了多数原来的工作人员,使报纸逐渐倾向进步。社评根据中共的路线方针,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方面对国民党发起进攻。它以知识分子为读者对象,在反对国民党独裁的斗争中,发行数逐渐上升,影响也不断扩大,成为国统区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下关惨案中遭到毒打的雷洁琼指出:“解放区和国统区的公正舆论都支持我们,站在我们一边。在国统区的报纸中,重庆《新华日报》和上海《文汇报》的态度最为鲜明。”徐铸成也自评道:“我们在上海乃至广大国统区,起了与《新华日报》类似的作用,而读者面似乎更广阔,与《联合晚报》配合,成为上海最鲜明的进步旗帜。”
正如胡政之所担心的那样,《文汇报》最终超出了国民政府的容忍范围。1947年2月15日,《文汇报》在“二九”劝工大楼惨案扑朔迷离之际,以“二九惨案后援会”的名义刊载《驳复吴国桢方治的谈话》一文,立即受到吴的严厉质问:“该报所刊文件,未注明地址及负责人,是否预备依样葫芦,故意混淆黑白,以煽动挑拨,重新制造事件?”国民党市党部主任委员方治也认为,上海“系国家之安危,当局与人民,无不苦心求治,而拨弄是非者,则企图加重社会之不安,遂其政争之目的”。3月8日,《文汇报》刊载专电说南京黄金黑市价收进六十万元,卖出六十五万元,险些引起金融市场轩然大波,报纸因“触犯经济紧急措施方案第八条”受到警告。4月24日,《文汇报》又因刊载黄金黑市市价再受警局警告,说事后如再违反,“定予该报负责编辑拘留处分”。
同时,代表国民党意旨的《和平日报》开始对它发起攻击。1947年1月13日,《和平日报》发表社评《真正的长期的和平》,称《文汇报》把过去破坏和平的责任和今日和平的关键都推到政府身上是“完全错误的”,其宣传“事实上有阻碍和谈,扩大内乱的作用”。2月21日,国民党当局迫使军事调处执行部中共代表叶剑英返回延安,随即又限令中共代表及有关工作人员于3月5日前全部撤退,重庆《新华日报》也被封闭,国共关系彻底破裂。3月4日,《文汇报》发表《最低限度的民主风度》指出国共关系决裂责任在国民党。并沉痛质问:“国民党和政府将何以昭大信于天下?而今后又将何以维持其作为中国第一大政党的信用和地位于永久?”3月5日,《和平日报》指责《文汇报》替中共辩护,污蔑政府。3月19日,国军攻入延安。3月21日《文汇报》发表社评《由延安易手说起》,称国军进入延安只费一天时间,是因为中共已不把延安当作政治中枢,自动放弃了;延安易手,标志着内战发展到新的阶段。次日《和平日报》指责《文汇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延安被国军光复,全国人民一致欢腾,舆论界更没有一家报纸不表示欣慰。文汇报别具心情,轻轻视为‘易手’,仿佛延安的得失,不过是换换手。绝对没有是非,也绝对没有国家观念。”在谈及延安易手的影响时,《文汇报》说:美国“那些早已跃跃欲出手干涉中国内政的人,是会更提早更坚决更露骨地‘援助’了的。最现成的自然是伍亿借款。而在国内呢,必然会鼓舞起武力统一的信念”。《和平日报》认为这是“把干涉内政与援助混在一起,同时污蔑政府之武力统一”。3月,蒋介石政府将《文汇报》视为敌对阵营的舆论工具,《和平日报》对该报更为出言不逊。4月22日,《和平日报》批评“昨天文汇报的社论,自己说是‘不放弃批判政局艰苦求生的权利’。可是事实上照他们的论旨,却在淆惑听闻,煽动革命”;又叫嚣在民主宪政之下,中共没有存在的余地,文汇报批评政局,其居心无疑是企图煽动人民,反对国民政府。4月25日,《文汇报》发表《论安定与统一》,认为“今天中国的问题,似乎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中共问题”,“中国的安定与统一,其唯一的道路,只有和平、民主”。对此,《和平日报》把“国家不统一与人民不安定”归咎于中共,直指《文汇报》为中共开脱,没有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也缺乏是非顺逆的心理。两报针锋相对,势不两立。5月,《文汇报》因刊载国民党军事失利消息及有鼓动学潮的嫌疑,加上反对美军驻华、国民党征粮抓壮丁打内战,与《新民晚报》《联合晚报》两份民间报纸一起被国民政府停刊。
四、中间偏右的《大公报》生存的舆论空间
(一)《大公报》与蒋介石政府的摩擦
1946年,《大公报》复员上海,王芸生继续主持言论及编辑业务。王为文“得张季鸾十之八九”,而其与蒋介石的关系却远不如张与蒋的关系融洽。他虽曾于1934年9月3日受邀为蒋讲课,1937年6月22日蒋又嘱张群邀请其参加各界名流谈话会,但秉性耿直的他平日严以律己,发誓“不做蒋家官,不收蒋家钱”。
王早年投身工人运动,曾一度加入共产党,笃信 “独立”“自由”,与后期蒋政府愈加独裁的做法格格不入。虽然张季鸾在世时曾告诫他,“你在报纸上骂谁都行,就是不要碰蒋先生”,临终之顷又对他“谓当大局危疑震撼之时,务宜维护中枢威信,以积极情调鼓舞人心”。但“张死后,王芸生笔下锋芒渐露,且当时抗战形势日趋险恶,政军风纪败坏,王为文常激越不能自已”。主持《大公报》后,王与蒋政府摩擦不断。1941年12月22日该报发表社评《拥护修明政治案》,引发了大后方 “倒孔”运动;1943年2月2日发表社评《看重庆,念中原》,被罚停刊三天;1945年4月20日发表社评《黄金案的处理》,使得当时在美交涉援华黄金运输问题的宋子文焦头烂额。凡此种种,都招致蒋介石的不满。在蒋看来,由《大公报》对外发布与政府有关的消息,较之党报更能取信于人,因此蒋仍希望双方能保持合作态势。对于该报的“越轨”行为虽偶有惩戒,但更多的是在经济与物资上予以扶持。但随着战后蒋专制统治的继续,这种态势发生了改变,特别是1946年8月2日该报社论《欧洲这面镜子》使得双方关系出现裂痕。在此情况下,胡政之考虑由周太玄来指导《大公报》的思想言论。
(二)胡政之视周太玄为报社“最高客卿”
周太玄与胡政之“平时相知很深,相期许又很切”,彼此有着近40年的师友关系。胡了解周有着与自己相似的思想;与王芸生等相处和谐、合作愉快。从1937年开始,周太玄陆续在《大公报》上发文讨论文化科学思想问题,并开始自学俄文,暗暗研究马克思主义著作。1940年任西康经济研究所所长期间和叶圣陶、张友渔、沈志远、黄药眠等经常集会。1943年周太玄再回四川大学任教时,思想已非常活跃,经常在一些学会和大中学校作学术报告和形势报告,公开指责国民党反动当局,被称为“红色教授”,因深孚众望被选为教授会主席。抗战结束前夕,他对社会的不平等、不民主十分不满,从阶级的角度去分析“不平等”的现象和产生的根源。1946年4月,周太玄在历数工商阶级与事业家的腐化现象后,指出“造成这种罪恶的人,却都是统治者或统治者的走狗”。显然,残酷的现实推动着周太玄思想的转变。
抗战结束后,胡政之忙于计划如何扩展《大公报》业务,因而就报馆事项和前途与周太玄有过多次对话。1946年9月16日,胡希望周在该报“处于最高客卿地位,指导思想言论”。据周理解:“大公报之言论由我作主,无人可以干涉。”胡还告诉他:自己“明春即退休,只任创办人、常董,由谷冰接管,而编辑方面则芸生独任。”这样一来,胡与周“均同处于只问大事方面。”
(三)《大公报》谨言慎行不见容于国民党
战后的《大公报》在蒋介石的逼迫下谨言慎行。
1946年10月11日,上海《大公报》副刊编辑陈伟球在《大公园》的“园丁琐谈”中发表短文《嘀笑皆非》:“在报上公布了马歇尔与司徒雷登的联合声明之后,接着又看见司徒雷登的《向中国人民致贺》的文章。”“‘中国人民’真是还有可‘贺’的么?”另一短文《不必发愁》说:“自当局宣布禁止使用霓虹灯后,有人为国际饭店高楼上的‘礼义廉耻’四字无光而惋惜,甚至于发愁。我以为不必,即使有,它也不过是二十四层高楼上的东西而已!”陈伟球说:“很可能这一天‘琐谈’中的这两段触怒了国民党,第二天王芸生就通知我,《园丁琐谈》今后不再刊出。”
11月蒋介石急于召开国大,并诱逼部分党外人士参加。11月10日胡政之作为社会贤达受到接见。蒋嘱咐他和众人“转告第三方面人士,为国家抑为‘共党’,应有所抉择。”次日再次受到蒋的接见。在旁边的傅斯年说:“政之先生!你究竟是跟着国家走,还是跟着共产党走,今天应该决定了。”胡只好在11月14日向国民大会报到,然后就离开了南京,没有参会。显然,胡恪守的办报理想受到了冲击。“不参加,《大公报》会受压迫;参加了,又怕没有销路。”最终他对报馆同人说:“为了《大公报》的存在,我个人只好牺牲没有别的办法,希望你们了解我的苦衷,参加国民大会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被迫的。”
1947年1月10日,《大公报》重庆分社社长王文彬召开编采会议,传达总社指示:(一)《大公报》日刊大体上应替政府说话,小处应毫不客气攻击政府,使读者认为我们中立。(二)言论方面,同情政府。对中共民盟,不在必要时不得有所抨击。(三)大公晚报可以较左之手法出现,争取中共及民盟之同情。(四)编采人员不得参加任何党派及小集团,尤不能自由参加任何签名及宣言等,决以无党无派姿态出现。
1月17日,在国民党航空公司发生两次飞机失事后,陈伟球在《大公园》发表评论说:“据说这次飞机死难乘客的恤金,中国人每人100万元,外人每名美金一万元,按照目前的市价,约在六千万以上……中国人的生命太贱,六十个中国人才能抵得上一个外国人呢。”第二天王芸生看大样时下令把这个栏目撤去,并严肃地告诉他说:以后《大公园》里,不得再出现这一类东西。
尽管如此,蒋介石还是加强了对该报的监视。1947年1月29日,美国宣布退出“军调”。2月14日的上海《大公报》社评《军事形势鸟瞰》称“国军不可能于数个月内消灭中共,中共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拖倒国民党”,“战事已不可再打,军事不能解决问题。若必要继续打下去,只有荼毒人民,祸害国家”。蒋大为火光,认为 “其诬蔑政府,偏袒‘中共’,靡有纪极。而值此经济紊乱、物价腾涨之际,尤足以煽惑人心,摇撼国本”,直指“该报负责人胡霖等究何心肝,而必欲与国家为仇至此耶?”3月10日,俞济时就限制左倾报纸赴东北采访活动一事致电熊式辉,将《大公报》《文汇报》《新民报》等视为敌对阵营的舆论工具,并指令限制这些报纸的记者行动,嘱咐“惟此事不得见诸任何文件,以免授人口实。”至此,《大公报》已不见容于国民党。
(四)《大公报》不见容于各派读者和同行
各派读者和同行对《大公报》的反应,也足以让该报担忧。
1945年12月,王芸生发表《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一个国民党少壮派中央委员说“全篇无处不是替共产党张目”,郭沫若却认为该文“完全在攻击毛泽东”。对同一篇文章,两种看法如此相反,难怪1946年11月《飞报》说:战后一年来“大公报言论的态度,是两面不讨好,左面骂他右倾,右面骂他左倾”,独立第三者的“态度最不容易讨好,所以《大公报》时时在夹攻之中,变成被打倒的对象”。
12月3日和4日王芸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一统与分权》,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变乱“大致为秦始皇式的一统所酿成或加甚,也大致可用均权的药医治之”。12月22日,《中央日报》发表《远史与近事》反驳称“一个强有力而且是统一的中央政府,才能保持国家不被异族侵略”,王的说法“无异是鼓吹各自为王的政治”;“中央政府应该有他应有的权力”,“否则国家将无由统一,而中共称兵据地也可以假自治而宣布其独立”。
1947年3月,《飞报》刊文指出“大公报向来以言论敢于批评时事见长”,于今却转变了。接着列举事实说“大公报自金钞风潮发生,从未批评只字,两月来反对内战,臧否政治的文章,更绝跡于社评,每日尽登些几万里的国际问题议论”;并判断“今后政学系登场,以吴达铨(鼎昌)的关系,大公将更无法向原路线上走了”。
同月,复旦大学新闻系学生张啸虎在《观察》撰文批评《大公报》“对几个具有爆发性的时代的来临,与各种富有革命性的运动底酝酿”,“没有作过积极有力的推动,更不论轰轰烈烈的领导……即就对罪恶与黑暗而言,大都在小处与枝节上加以揭发与指摘,言词含蓄,满纸慈悲;很少能从大处与根本上下手。……加以版面固定,没有弹性;标题朴素,难以动人……青年学生,感觉该报老气横秋,缺乏蓬勃奋发的活力。保守的读者,觉其有不少辛辣之味,不合胃口。激进的读者,又以其平淡中和,不够刺激”,生动揭示出《大公报》的窘境。
5月20日南京学生大规模游行抗议国民政府,遭到军警镇压。次日天津《大公报》发表《演变中的学潮》,呼吁政府“尊重学生的立场,持大体,尚容忍,而无取乎任何方式的干涉或压迫”,否则“只有使学潮激荡横决,以至不可收拾”。当日第三版整版报道都是平津和南京的流血事件。但在《观察》主编储安平看来,这种态度过于“轻描淡写”,甚至“违反民心”。5月24日,淞沪警备司令部下令取缔《文汇》《新民》《联合》三报,理由是“连续登载妨害军事之消息,及意图颠覆政府、破坏公共秩序之言论与新闻”,并于25日起停刊。这激起了舆论界的同情和抗议,认为“这正是对‘民主宪政’的尖刻讽刺”。《密勒士评论报》说《文汇报》的“封闭是爱好与争取民主与自由的中国人的一种损失”;“因为内战的失利,以及普遍的无能、腐败、虐政的被暴露,文汇报遂做了政府的替罪羊”。对于三家报纸停刊,国民党中宣部曾以电话训令南京各报馆,禁止表示任何同情。《纽约前锋论坛报》评论说:“此等报纸之处分罪名,可能加诸中国每一被称为报纸之刊物,甚至中国最有势力之大公报亦能因这样之理由而予以停刊处分。”5月26日,43名参议员在预备参议会上拥护警备部禁止三报出版及复刊,以后其他各报若有同样记载,亦加以停刊处分。在如此政治高压下,《大公报》没有表示明确的抗议和同情。储安平批评说:“在大公报的编辑标准中,大概像在一个城市中同一天封了三家报纸这样一个消息,其重要性还不如一个电影明星的私人轶事”,认为其“显然失态,至可遗憾”。
《文汇报》停刊后,有人预见到《大公报》“对于此后刊载新闻之立场问题,较前更伤脑筋,而更须谨慎小心从事,因大公报虽有‘政学’之大背景,但由文汇等第一道阵线突破后,各方最注目者即为大公报。故此后该报之一文一字,其影响较前更大,亦极不易做到而八面玲珑,讨好各方面也。”果不其然,《和平日报》于6月4日发表《文汇报精神不死》称“厌憎它对于小市民和乌合的群众的一五一十的宠容和无微不至的媚谄”,并认为“文汇报既停,文汇报的精神其实没有死”,“它的一套宠容和媚谄”“已经马上显然移植在一张姓大的报上了”。
(五)《大公报》与蒋介石政府关系的决裂
胡政之害怕《大公报》被封,于是更加谨慎。10月16日,上海《大公报》刊载王芸生的文章《麦克阿瑟手上的一颗石子》说:日本是麦克阿瑟用来预备对付苏联以及警备中国的;“一旦有事之时,美国军舰装着日本的‘关东军’,重在我们的东北登陆,一面与苏联战,一面也就对中国直接执行‘防共’以至‘剿共’的任务。”尖锐的文辞立即引起胡政之的质问。11月27日,胡政之对重庆馆同人表示,蒋介石“读报十分仔细。最近沪版地方通信中刊载了一条开封通信被他用笔圈好,指为替共党宣传,要求纠正”;“我已是退休之年了,可以撒手。可是过去二十余年来积多少同人心血而成的事业谁也不能因求一时的痛快而毁掉它!我们必需细水长流,顽强努力。试想大公报如垮台,中国可有第二个大公报?”
12月初,胡政之向周太玄谈到国民政府很难抵抗解放军,估计津版和沪版都不易维持,故决定为恢复港版做准备。他希望以香港为基地将《大公报》事业推向海外发展,劝请周太玄主持《大公报》海外版。在他的多次劝说之下,周太玄终于加入《大公报》。
1948年初,美国酝酿“希望蒋主席让位运动”。1月13日,胡政之面见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言其代表上海教育文化界、银行界及商界六十余人建议:“值兹全盘混乱,局势动荡之时,同人等不愿共产党成功,但因目睹政府环境恶劣,拟请蒋主席下野,以六个月为期,在此期间政府由张岳军负责支撑。”此事经毛人凤告蒋,蒋闻讯大怒:“胡本阴险之政客,却不料其卑劣无耻至此,是诚媚外成性,不知国家为何物。”20日,蒋又感慨说:近日国内士气民心皆动摇,“尤以外侨与外国使馆人员,更听信共匪之宣传,以为中国政府三个月内必崩溃……故上海一般所谓实业家与知识份子,如胡霖等辈,一面求得共匪之谅解,一面对美国告洋状,急使推倒中央政府,以为自保地步。”可见蒋政府已尽失人心,共产党夺取政权指日可待。
胡政之本已打算在香港复刊,便于1月25日率报社骨干赴港着手相关工作,认为那里“国民党政府管不到,讲话也方便”。3月15日,港版终于复刊,他亲自撰写《大公报港版复刊辞》说:“两极端的政治思想热烈的斗争着,相互的激扰着。最受苦的是爱好和平、倾心自由的善良人群。”这即是说:今后只有在香港,报纸或许可作长期努力。
(六)1948年新记《大公报》的艰难抉择
《大公报》不见容于社会各派,影响了它的稿源。1948年4月,上海《大公报》文艺副刊、《读者之页》的编辑姜钟德被调至香港,代替前任编辑罗承欣编《大公园》和文艺副刊。办理交接时,罗告诉他:“由于总经理胡政之当了‘国大代表’,香港大公报又是他亲手主办的,现在香港的进步作家均不给大公报写稿,副刊稿源困难。”于是姜钟德写信给上海等地的一些师友求援,委托罗向熟识的进步文化人组稿,请报社同仁供稿,从读者来稿中选登优秀作品。这样《文艺》才没有闹过稿荒,但由于他所熟识的作家大多不善于写副刊需要的短小文章,《大公园》稿源仍较困难。
1948年,王芸生看到:《大公报》的活动空间越来越狭小了。在上海向暨南大学新闻系学生发表演讲时,谈及报人的处境,他说:“尤为因厄,帽子满天飞,红的,白的,五色缤纷,应有尽有,不幸碰上,轻收离职,重则入狱,丢命。””6月26日,周太玄写了一封长信给王芸生说:《大公报》“最近之将来更为困难而微妙。或不出半年一年之内,即有非常紧要而急迫之局势要大公报表示态度……况现时一般人民对统治者之无信心、多嫉视、不怀希望已是愈来愈甚,而大公报却尚天然的为其代言人,不觉为其掩护,始终无法自解小骂大帮忙之嘲,于是一般对统治者之绝望因而对大公报亦怀绝望之感矣”;同时援引两年前徐铸成离开《大公报》创办《文汇报》的事,说明今后之言论界如不能站在最多数人民的立场,而为自私无救之统治者分谤,“实无法能真起领导作用”。从现实需要来看,周认为自己“日夜审思努力以赴者为轮廓较大之文化思想问题”,王所面对者“乃短兵相接之现实政治社会经济等问题”,而《大公报》需要先从现实中立定脚跟。另外,“个人与馆内外之人事环境亦为其中之重要条件”,周感到自己不具有使《大公报》平稳过渡之必要条件,认为王“为此种转变中之枢纽人物”,表示自己将起到协助作用。
王芸生明确意识到中间路线走不通了,于是《大公报》开始同情和支持学生运动,明确反对美国扶持日本军国主义。国民政府不满于日渐疏远的《大公报》,在7月发表的社论中,《中央日报》责骂王芸生是“新华社广播的应声虫”,认为他主持下的《大公报》是“以仇美亲苏为宗旨”。王感慨:“这是国民党硬要把我推到共产党那边去。看来恐怕是在给我指明出路啊!”在中共的争取下,11月10日王芸生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社评《和平无望》,标志着他本人和《大公报》立场的转变。
国民党对《大公报》的转向也有所察觉。12月13日保密局呈送蒋介石的一封电文说王芸生“一月八日自台北赴香港,表示香港大公报将改变态度,并拟将徐盈、子冈等调港工作。……共匪正谋拉拢王氏,盖王芸生之政治态度,向极暧昧,月来言论益显激烈,并与李济深等有密切联系”。1949年2月,天津《大公报》改组为《进步日报》。4月14日,胡政之在上海病逝。6月17日,王芸生在上海《大公报》上发表《大公报新生宣言》,宣布《大公报》走向新生。
五、结论
1947年徐铸成“坚信民主和平终必实现”。他在接受专访时谈及离开《大公报》的原因,坦承“大公报虽然是我的家,但我并不能作主,有妨碍到报纸立场的话我不能说,不说又于心不安,我主持文汇报,可以说我应说的话”;“抗战期间为了胜利第一,许多应说的话未能说,但是胜利以后,民主建国既然是大家所公认的,报纸应当反映民意”。这是目前能够看到的徐离开《大公报》后最早的自我解释,令人信服。对战后民间报纸的言论态度、资金来源和所持立场问题,他与胡政之、王芸生等有着不同的见解,这是他离开《大公报》的最重要原因。但无论是中间偏左的《文汇报》,还是中间偏右的《大公报》,在国民党一党独裁的严峻形势下,都丧失了生存和喘息的空间。
注释:
① “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课题组:《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③ 李伟:《徐铸成与〈大公报〉的恩怨》,《钟山风雨》,2006年第2期,第9-13页。
④ 黄仁宇:《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56页。
⑤ 周雨:《大公报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49-250页。
⑥ 赵则诚:《与王芸生先生论大公报书》,《文萃》,1946年第2期,第20页。
⑦ 胡政之:《胡总经理对津馆编辑部新旧同仁的谈话》,《大公园地》,1947年第7期,第6-7页。
⑧ 蒋介石评价《大公报》言论事记录,1946年8月2日,蒋介石文物,档号:002-060100-00215-002,台北“国史馆”藏。
⑩ 徐铸成:《走向民主建国的大路》,《周报》,1945年第3期,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