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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中的身份重构
———林纾译著之外的诗文创作与解读

2021-11-30张书宁

关键词:林纾战乱共和

张书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25)

相比较“林译小说”丰厚的学术成果,易代时期的林纾诗文研究却略显“冷清”。这其中,对于林纾诗文的解读又不可避免地涉及他在民国的身份定位与选择。张俊才教授就曾将林纾“赞成民国”,“扶杖为共和国老民”[1]319等原因归结为“南北议和”“皇帝让政”以及“讲人事”思维所产生的“政治幻觉”[2]145-146。尽管此类说法从“清禅让于民国”的“法理”角度分析了士人阶层接受“共和”的传统诱因,但过于强调“旧”的文化惯性促成林纾“共和老民”的认同,实际上遮掩了易代“战乱”对于林纾情感世界的“创伤”,同时也忽略了“丁巳复辟”之后的“军阀混战”“藩镇割据”对于其遗民心理与身份的重构。总体而言,当前学界的研究方向偏重于林纾遗民身份的形成,而“赞同共和”“甘为民国守法之公民”的过往历史却仍被“点到为止”,或曰“视而不见”。因此,在细读林纾民国初年所撰诗文的基础上,本文试图从“共和老民”与“大清遗老”的认同角度,窥探国家战乱、社会动荡等现实境遇对于林纾文学书写的影响,以及其淡化小说翻译工作之后,内心复杂的情感变化对于两种身份之间的摇摆与平衡。

一、易代时期的林译小说与诗文转向

易代之际是林译小说由辉煌走向暗淡的转折点。这时期林纾的翻译水平不仅呈现下降态势,其本人的翻译状态也较为松懈。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曾以民国二年的译作《离恨天》作为林译小说前后发展的“界标”,并认为:“在它(笔者按:《离恨天》)以前,林译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前期的翻译使我们想象出一个精神饱满而又集中的林纾,兴高采烈,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后期翻译所产生的印象是,一个困倦的老人机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驱使着退了锋的秃笔……他对所译的作品不再欣赏,也不甚感觉兴趣,除非是博取稿费的兴趣。”[3]91这种前后时期的翻译对比,其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林译小说在民国时期不尽人意的现状,“序”“跋”“达旨”“译余剩语”等副文本数量的减少是其具体表现,这也从客观角度反映出林纾翻译态度的变化。在研读林纾大部分译著的基础上,钱钟书进一步指出:“他(笔者按:林纾)前期的译本大多数有自序或他人序,有跋,有《小引》,有《达旨》,有《例言》,有《译余剩语》,有《短评数则》,有自己和别人所题的诗、词,还有时常附加在译文中的按语和评语……在后期译本里,这些点缀品或附属品大大地减削。题诗和题词完全绝迹……他不像以前那样亲热、隆重地对待他所译的作品;他的整个态度显得随便,竟可以说是淡漠或冷淡。假如翻译工作是‘文学因缘’,那末林纾后期的翻译颇像他自己所译的书名‘冰雪因缘’了。”[3]91-92虽然上述论断是以民国时期的林译小说作为考量,但林纾对于翻译小说的态度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总体而言,在清末易代之际这一特殊的历史节点,林纾译笔的退步在辛亥之前就已初露端倪。侗生在1911年(宣统三年)出刊的《小说月报》上较为客观地点评了林纾多部译著,但他也观察到,与《黑奴吁天录》《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块肉余生述》《英孝子火山报仇录》等名篇相比,这时期的林译小说开始走向没落:“(《天囚忏悔录》)惟关节过多,以载诸日报为宜。今印为单行本,似嫌刺目。且书中四十章及四十五章,间有小错,再板时能少改订,可成完璧。”[4]不难发现,序跋数量的降低、整体质量的下滑、思想主旨的缺位、经典译著的减少,这些就是林译小说在易代之际所呈现的面貌。

观察易代之际林译小说由盛转衰的发展轨迹,林纾文学意图的改变是其淡化翻译工作的基本动因。庚子国变不久,面对内忧外患的晚清处境,林纾曾以翻译小说作为救国救世的工具,并通过撰写与源语小说并无多少关联的序跋之文,达到“爱国保种”“倡导西学”的感召效果。1901年,林纾在《清议报》发表的《译林·叙》一文中,首次公开阐释其译书目的:“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5]75这种“欲开民智”的翻译主张,与严复“小说使民开化”、梁启超“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等观点不谋而合。同年,林纾与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美国斯土活夫人著,今译《汤姆叔叔的小屋》)以“武林魏氏藏板”印行。该书所描写的黑奴惨状令林纾感同身受,“触黄种之将亡”的现实也激发出林纾强烈的爱国动机:“今当变政之始,而吾书适成,人人即蠲弃故纸,勤求新学,则吾书虽俚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海内有识君子,或不斥为过当之言乎?”[6]5这是除“言情”之外,林译小说所展现的直观文学意图,而这种文学意图也确实起到了预期的传播效果。灵石在1904年《觉民》第八期谈到《黑奴吁天录》时,曾不无悲愤地写道:“以哭黑人之泪哭我黄人,以黑人已往之境,哭我黄人之现在。”[7]恽毓鼎在其《恽毓鼎澄斋日记》中也直言:“余读其尚武爱国之作,则精神勃然以生。”[8]604随后出版的部分林译小说,也直接或间接地承袭了《黑奴吁天录》序跋中的爱国思想:《伊索寓言·识语》抛开原著“儿童文学”的属性,转而疾呼“有志之士,更当无忘国仇”[6]8的应有道义;《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在对比中西文法的基础上,仍以“其复仇念国之心可取也”[6]35等句激励广大读者的反帝情绪;《不如归·序》在探讨甲午水师之败的原因时,林纾以“叫旦之鸡”自喻,“冀吾同胞警醒”[6]94,借此呼吁民众勿忘国耻,自强以救国。

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社会舆论和个人情感的变化,林译小说所体现的文学意图也为之消退。摩西在清末《〈小说林〉发刊词》中就谈到了“小说”文体对于社会风气的不良影响:“昔之小说,博弈视之,俳优视之,甚且鸩毒视之,妖孽视之;言不齿于缙绅,名不列于四部。私衷酷好,而阅必背人;下笔误征,则群加嗤鄙。”[9]即使是宣扬“爱国保种”的林译小说,也不免因译本的西学因素(包括西方爱情观)而备受责难。寅半生在《游戏世界》第十一期发表的《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一文,就指责林纾的翻译小说有“伤风败俗”之嫌:“林氏之所谓《迦因小传》者,传其淫也,传其贱也,传其无耻也,迦因有知,又曷贵有此传哉?”[10]其实从个人品行而言,林纾并不是淫荡无耻之人,他更多的只是从忠实原文的角度,顺将《迦茵小传》所体现的西方文化完整译出。尽管寅半生的看法过于苛责,但这其中又包含着清末民初之际,社会上下对于西学流入的不满与抱怨。王国维就由此认为,中国陷入今日困局的缘由在于西学的传播:“原西说之所以风靡一世者,以其国家之富强也……而中国此十二年中,纪纲扫地、争夺相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者,其源亦半出于此。”[11]在这样一种社会共识下,曾试图以“西学救国”的林纾也不可避免地受其风气的影响。在1915年的《鱼雁抉微·序》一文中,林纾甚至否认林译小说“文学救国”的原有宗旨:“孟氏之言且不能拯法,余何人,乃敢有救世之思耶!”[6]118;另一方面,林译小说所指的“爱国”,实际是“钟爱”林纾所认同的大清帝国。他在小说序跋中不遗余力地灌输反抗外族侵略的爱国思想,也是企图从文学层面,延续清朝这一政治实体的合法存在。然而,易代之际清帝的逊位,从本质上标志着清王朝统治的终结。这对于林纾而言,实际是失去了他心目中所要维护的“爱国保种”的所指对象——既然这种文学希冀失去了其存在的必要,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民国时期林纾在林译小说所宣称的“余笃老无事,日以译著自娱”[6]120,“本非小说家”[6]120等言论,更多是其在朝代交替的非常时期,内心无奈、压抑与彷徨之感的自我发泄。这也是林纾在“后林译小说时代”淡化翻译热情,改变文学意图的根本原因。

相比较于易代之际林译小说的颓废,林纾对于诗文的创作热情却与日俱增。这种情况尤表现在其诗文数量的庞大。据张俊才《林纾著作目录》可知,林纾于辛亥之后的专集、合集类(包括诗集、笔记、自撰小说、文论、讲义、评论、读本等)文学作品共计55部(其中《〈古文辞类纂〉选本》以十卷数量为计,《林氏选评名家文集》以十五册数量计);而未结集作品(主要以单篇诗文为算)共计376篇[2]254-267。如果笼统估算,广义上的林纾诗文作品已达到400多篇(部)。对比同一时期(以民国初年起算)121部林译小说的出版情况(不包括24种未发译作)[12],仅从数量而言,林纾的诗文作品就已远远高于系列林译小说。另一方面,林纾的大部分诗文著作极受读者欢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纾古文集《畏庐文集》“初版万册,迅即售空”[5]174;高梦旦在为1924年的《畏庐三集》作序时也坦言“畏庐之文,每一集出,行销以万计”[13]。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民国时期的林译小说却出现了出版困难。张元济在编审林纾译稿时曾言:“林琴南译稿《学生风月鉴》不妥,拟不印。《风流孽冤》拟请改名。”[14]62《学生风月鉴》和《风流孽冤》也因“商务已经付高酬买下,后来就因为质量太次而不予出版”[14]62。即使部分林译小说达到了出版要求,但市场销量却不尽人意。东尔的《林纾和商务印书馆》一文就曾记载:“1916年商务又出版了(笔者按:林译小说)十三种,但是贸量已经下降。由于译者态度草率,稿中错误不少。”[15]销售情况的好坏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作品质量的高低。林纾晚年对于林译小说和自撰诗文“截然不同的态度”,不可避免地造成二者在出版、销售等方面的“巨大差别”。这也是林纾在民国时期最直接的文学状况。

从创作量和销售量这两个参照而言,林纾对于诗文之“热”和对于翻译之“冷”的现实又隐含着其文学意图的转移:从林译小说“家国情怀”的文学渲染转向诗文“个人情感”的文学书写。这并不是“基因于生理退化”[16]的偶然因素,而是易代之际的动乱、无适让林纾内心的文学情感发生了自觉的改变。民国时期的林纾“主要写各种旧体诗,在这种披着坚硬盔甲的传统诗形中,寄托自己的忧伤与哀感”[2]187。因此,翻阅这一时期的林纾诗文,其早已没有林译小说序跋中“针砭时弊”“尚武爱国”的激情氛围,取而代之的则是“感时伤怀”“诉说哀苦”的韵律格调,以及“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无奈留给林纾无尽的心灵痛苦与酸楚。这其中,文学也不再是林纾传播其先进思想的宣传工具,而是他在易代之际对于“共和老民”和“大清遗老”的认同和选择。与此同时,林纾的诗文书写又兼具了“史”的特性,并记录着他在易代时期情感与心态的文学演变。

二、共和老民:租界内外的悲欢

天津租界是林纾在易代之际的避难场地,这里也见证了其“大清举人”到“共和老民”的身份转变。尽管林纾曾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京会试”未果后,试图以“布衣”终其一生,但宣统三年(1911)八月十九日(公历10月10日)的“武昌烽火”“警惊燕都”,仍不可避免地打乱了他原有的生活节奏。九月十九日(11月9日),在“仆妪半散走,家人声喁喁”之际,即将逃避于天津租界的林纾百感交集。面对“刀兵四起”“战乱不休”的残酷现实,他这样书写着彼时“弗适余心”“安忍为俘”之感:

初闻南军起,颇疑智虑疏。武昌固形胜,瘠地难为糈。忽失十万仗,武库一夕虚。烽火西被蜀,楼船东走吴。战声沸汉水,警报惊燕都。达官竞南逝,荒悸如避胡……回恋手植物,秋态含春姿。再见当何时?或不成荒墟。[17]5

林纾对于革命的爆发充斥着惶恐与不安。尽管首句“颇疑”一词托出诗人在革命伊始“质疑”南方革命军的“傲慢”,但随后第三句的“忽失”、“一夕”这样的时间性述写,以恰似“短暂”的触笔极状“武昌起义”的突发性与严重性。虽然林纾未曾亲临战事现场,但第五句“战声沸汉水,警报惊燕都”却将双方战斗之惨烈以“感官化”(沸)和“拟人化”(惊)的写作手法,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战争的阴霾随处可见,此时的“荒悸”不仅是诗人自我心态的流露,同时也是适逢战乱之际,全体“国人”共同的情感悲歌。尽管如此,即使在这样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乱世,诗人仍然在诗句末尾展现出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虽已是萧瑟之秋,但园中草木仍似孕育着春天的朝气;离家的我何时再能回?——人在,故居便在。全诗围绕“武昌革命”所铺展的战争描写为线索,勾勒出易代时期,林纾“急挈家人”“晓趁津车”的困顿与“忍痛离家”的无奈和辛酸。

反观“炮火连天”的武昌,彼时的天津整体是安全的。尽管“熛起居然动战尘”“兵势遥连武汉诚”[17]5等战乱景象还未曾出现,但租界的生活也并非尽如人意。居于西开(天津英租界)不久,林纾便将“住寓”描绘成“门前积潦明,昼夕惟风埃”的贫贱污秽之地。条件的艰苦不言而喻,“水隈”“残烛”“枯槐”等意象也就构成林纾诗文“悲情”的基调。越是不满于眼前的现状,诗人便越触怀曾经的京都宅院。“每讶非故里,到门屡徘徊”的感慨,实际上也包含着林纾对于平静生活的追忆。但面对“诸儿卧纵横,灯影明绛腮”的困顿,林纾也不得不从幻想走向现实:一方面,“托身若异域,一夕数疑猜”的“逃难”是林纾本人所不愿为,但却不得不为之的行为;另一方面,随着南方革命军的节节胜利,金陵等城市的相继“沦陷”,西方租界也大有“群公已束手,坐待南军来”之危。眼前的艰辛与未知的兵劫令诗人哀愁不已。可想而知,在这种未曾经历过的境遇里,“而翁苦丧乱,万念为之灰”[17]5-6的心灵独白,也意在诉说着诗人无可奈何的惊惧之感。

尽管战乱给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但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林纾对于时局的看法也悄然发生改变。1911年12月,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南方革命党派进行和谈事宜。英、美、法、德等国也纷纷对“和谈”施加压力,以期望南北之战能就此终止。虽然“南北议和”只是战争双方“暂时”的妥协,但清廷与革命派之间的停战,还是让饱受战乱之苦的林纾惊喜不已。他开始留意革命派的政治理念,并从感知层面与之产生微妙的认同。1911年12月17日,在写给吴敬宸的信件中,林纾首次谈及其对“共和”的期望与肯定[1]319。林纾认为,南方革命派所推崇的“共和体制”是“大势之所趋”“已成铁案”之实。在满清政权已风雨飘摇之际,“实现共和”“推翻帝制”已成为社会上下的普遍共识。如果说“南北议和”前的林纾因战乱而整日“悲愁”,那么民国的即将建立则让林纾仿佛看到了“太平”的曙光。他甚至开始自称为“共和国老民”,并准备在旧历正月“穿上洋装”,“以贺共和”[1]319。

林纾在易代之际能够坦然认同“共和老民”,并表示“不算满洲遗民”,除了因为饱受战乱之苦而渴求安稳生活之愿景,对于晚清政权的失望,也是其作出身份选择的原因。此时的林纾,已沉浸在“共和民国”这一新的世界,战乱的痛楚已“烟消云散”,对个人美好未来的幻想,也早已取代林译小说“爱国保种”的文学精神,而他心目中所忠之“国”,也由昔日的“大清帝国”转变为“中华民国”这一政治实体。

由于林纾对“共和老民”的身份有较早的心理准备,因此当1912年2月12日宣统下诏退位时,相比较恽毓鼎“所可痛者,幼主无辜,遭此屯蹇耳。深宵书此,悲愤交并”[8]577的“国亡愤慨”,林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情绪反应。在《读廿五日逊位诏书》一文中,林纾甚至以较为平和的语气回顾了清帝退位事件:“数行诏墨息南兵,毕竟收场胜晚明。终赖东朝持大体,弗争闰位恋虚名。伏戎颇已清三辅,定鼎还劳酌二京。最是故宫重过处,斜阳衰柳不胜情。”[18]与数月前通篇描述战乱离愁的诗歌相比,《读廿五日逊位诏书》用略带“总结”的意味肯定了清朝让政的合理性。林纾认为,皇帝退位,战争停止,百姓得以避免民生涂炭,清室也因为让政而“收场胜晚明”,这样的结局是各方所能接受的。此时的林纾不再留恋清廷,而“定鼎还劳酌二京”的期望,也说明林纾的政治立场已完全转变。清帝退位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在清末民初这一大的政权变更下,尾联“最是故宫重过处,斜阳衰柳不胜情”一句,既道出了王朝兴亡盛衰的循环规律,同时也书写了易代之际,昔日的大清举人在“百年未有之变局”中的感慨与触怀。

民国建立,清帝退位,共和体制下的社会暂时处于所谓的“平和”状态。1912年10月,林纾携全家回京,离开了曾令他“千回百转”的天津租界。没有了战乱的喧嚣和逃难租界的困苦,身为“共和老民”的林纾开始寻求民国治下的日常。1913年春,林纾独游陶然亭,经历过半世沉浮的他准备南归故里,渴望晚年平静的生活。在《四月六日独游陶然亭》一诗中,林纾写道:“风苇摇凉动小涡,余春未尽尚清和。山客还作前朝缘,胜集长疑昨日过。尘外避喧原不恶,壁间求句定无多。南中果有行吟地,宁隐王城学老坡。”[17]13-14林纾的游景诗向来以清淡自然著称。“风苇”“小涡”等景物意象的描绘,也展现了春暖花开之时,别样而宁静的清朗疏淡之景;而颔联“前朝”“昨日”等时间性意象的铺展,又与“当下”形成鲜明对比,从而突出诗人对于“岁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感怀与思考;颈尾二联的书写则体现了诗人晚年的处世原则:喧嚣的尘世已倦,故园的安逸才是真。末句“宁隐”一词则道出了林纾最真实的想法:在饱经沧桑之后,隐居于田野才是他渴求的生命余晖。纵观全诗,不难发现,“向往平淡”,“无牵无挂”,“隐居乡间”,这就是“共和老民”林纾在民国所“奢求”的生活画卷。

综上分析,我们可推断,林纾对于“共和老民”的身份选择是有其特定的个人考量。尽管林纾认同“共和”的原因不免有“清帝让政”“旧派掌权”、辛亥革命“温和的结束方式”[19]等客观条件的影响,但过于强调“旧思想”“旧文化”的摄入,实际上遮蔽了林纾“厌恶战乱”“向往太平”的个人情感对于其“共和老民”的内心认同。逃难天津租界期间,林纾的一系列战乱书写既展现了易代之际的国家动荡、平民百姓的颠沛流离之惨景,同时诗文中所描绘的“哀怨”“伤感”“无奈”“悲愁”等主观化情绪,无一不透露着林纾对于战乱的恐惧和排斥。这时期林纾的诗文可谓极状战争的“惨绝人寰”。因此当“南北议和”停战,民国尚未成立之际,林纾便“急于”承认“共和老民”这一身份,究其原因,个人的厌战心态是不可忽略的根本性因素——“共和老民”前的林纾,“时慌时恐”“忧郁不已”;“共和老民”后的林纾,“转悲为喜”“判若两人”。姑且不论随后民国乱象的纷至沓来,仅是渴求一个与世无争、怡然自乐的隐居生活,就足以说明林纾安心作“共和老民”的希冀与愿景。

三、大清遗老:最是先朝难舍离

林纾虽已认同共和,但壬子年(1912)之后的民国乱象,却让这位昔日的“共和国老民”逐渐向“大清遗老”的身份靠拢。尽管这种过程的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更像是一种由“期望”到“绝望”的情感演变。

1912年2月17日,旧历辛亥除夕。在此日不久前,宣统皇帝通电逊位,中华民国“接替”清王朝的统治,“正式”开启了所谓的“共和元年”。这也从侧面说明,林纾“共和老民”的身份在民国政权的庇护下,可以“名正而言顺”。既然共和“已成”,那么除夕当夜的林纾,自然十分期待新一年的“民国守法公民之生活”。在《辛亥除夕》一诗中,林纾甚至满怀憧憬地写道:

尺壤仍留祖腊名,举家循例坐平明。江南已是花朝后,直北才闻竹爆声。安计明年何善策,且凭杯酒慰劳生。风光那与兴亡事,依旧春来日日晴。[17]7

然而未等高兴太久,林纾便遇到他在民国的第一次战乱。1912年2月下旬,北洋军曹锟部队发生兵变,波及北京、天津、保定等地,数千商民遭抢,房屋被毁。此时的林纾仍在天津,他目睹了1912年3月2日(壬子正月十四)的兵变惨状,并在所作的《十四夜天津果大掠》一诗中愤然写道:

月光微暗楼窗红,火发河北明河东。哭声震天不到耳,是夕正起西南风。西人严兵扼孔道,咫尺音问无由通。迟明出观但煨烬,翁啼妪唏途路中。刀痕著扉板都碎,窗扇委地楼全空……政府趣立宪法定,南北连合平内讧。瓜分豆剖祸或戢,老夫旦夕祈苍穹。[17]8-9

此次的兵乱虽然仅限于京津,但其惨烈程度并不亚于辛亥年间清廷与革命军之间的战乱。诗中第一句“月光暗”与“楼窗红”这两个景象形成对比,其巨大的视觉反差烘托当夜兵变的严重性与破坏性;而第二句一个“震”字,极状战乱下平民百姓的绝望,“哭声震天不到耳”并非是诗人故意“听而不闻”,而是与随后“西南风”这一“悲凉色彩”的意象呼应,进而反衬出民众在兵乱中的无助与痛苦;而乱兵所到之处,破坏惨重,鸡犬不宁,“刀痕著扉板都碎,窗扇委地楼全空”一句便以“纪实性”的触笔极尽作乱士兵的残暴与无情;面对此次兵乱的发生,诗人在结尾处并未“怨天尤人”,而是渴求国法早定、匡正秩序、平息国内分歧,以此实现“连合平内讧”之和平景象。尽管林纾在天津英租界的住处并未受到兵变劫掠,但民国初始就发生此种乱象,或多或少还是让曾对“共和”充满期待的林纾心生疑虑。

虽然兵变最终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而告一段落,但不愿看到的“动乱”又一次上演,林纾的无奈之情可想而知。而在林纾的文学书写中,可与此次兵变一概而论的,便是民国初年的纷扰党争与南北对峙。前者主要表现为国会议员的虚伪与腐败,后者则再一次展现林纾内心深处的惊惧惶恐之感。林纾诗文中对国会议员的讽刺随处可见。“走精光”“党派争”“买投票”“索薪”“打”“杀”“尽捣乱”等,无不真实展现出共和体制下,“民国议员们”贪婪而自私自利的嘴脸。“国会”本是国家最高的权力机关,但掌管国会的“议长”和“议员们”尚且腐败透顶、丑态频出,那么整个民国的政治环境便可想而知。因此林纾在《非常国会开》一诗中将“非常国会开”比作“海水生尘埃”,实则暗指所谓的“中华民国国会”,乃“藏污纳垢”“颠倒黑白”之所。虽然这时期的林纾还未全面批判民国之乱,但其对“共和老民”的身份认同,也已初露“动摇之心”。

在目睹了“国会乱象”“议员腐败”之后,由“党争”所引发的“二次革命”,较之清末战乱,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1913年3月末的“宋教仁遇刺”事件,成为袁世凯政府与南方革命派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孙中山等人主张“武力讨袁”,一些省份随即响应号召,发表“独立”声明。一时间,国内大有重蹈“辛亥革命”“战争再起”之势。这对于曾饱受战乱之苦的林纾而言,显然是不愿“任其发生”。在《惩凶》一诗中,林纾甚至警告革命党“勿挑事端”“以和为重”:“嗟夫国会诸先生,人心厌乱君须听,第二革命非易事,今日民国非前清。”[5]219尽管林纾在不同场合疾呼“理性”“非战”,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冲突仍不可避免。1913年7月和8月,袁政府与革命派在南方多地发生武装对抗,尤以南京之战为惨重。林纾在《石头城》一诗中就描绘了当日南京巷战的惨绝人寰之状。“十室九空”“万人悲哭”,在林纾笔下,“辛亥国变”的乱象场景仿佛又在“轮回上演”。尽管林纾的战乱书写无一不体现着战斗之惨烈、百姓之疾苦,但与以往不同,在“二次革命”的文学描述中,林纾的态度却有显著变化——更多了些对政府的维护与支持。除了寄希望于“善后筹维还须烦政府”,林纾在1913年8月发表的《哀政府》一诗中,更是建议政府动用武力围剿“革命乱党”,“以绝后患”:“我劝政府休着魔,坚持到底休蹉跎。共和固不重屠戮,纵贼不治理则那。”[1]221

林纾认为,首先发起战争的南方革命派破坏了渐已稳定的国家局面,因此他将革命军喻为“贼”,足以说明其对“扰乱和平”之人的痛恨与指责。而林纾对于袁世凯政府的拥护,固然与其根深蒂固的“国家思想”[20]有着密切关联,但厌恶战乱,向往安定,仍是林纾自辛亥革命后,自始至终所坚持的基本信念。这也是从个人情感的立场,拥护政府的主观因素和条件。尽管这一时期的民国局势较为动荡,但由于袁氏政府的强力维稳,“二次革命”也以失败告终,因此即使在随后的《共和实在好》一文中,林纾虽着实讽刺了“浑天黑地无是非”的“共和世界”,可他对于“共和老民”的身份认同,也因为袁氏政府的存在而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虽然此后的一段时间,社会出现短暂的平稳景象,但随着袁世凯因“称帝”失败而愤然离世,民国“中央政府”却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这也意味着,强人政治的消失,中国又将会出现新的纷争与动乱。民国分分合合的局面应接不暇,因此林纾在《书感》中所写的“此心望治几曾灰,时变纷乘胆欲摧”[17]10,实际上宣告了其“民国幻想”的破灭。既然林纾对“共和体制”已心存疑惑,那么他曾经所念念不忘的“共和老民”的身份,也因此发生了微妙的“认同危机”。民国无休止的“战乱”“腐败”,以及其“隐居生活之无望”,都让林纾的内心世界倍感焦虑。此时的林纾也迫切需要一个可以慰藉心灵的“寄托”,而民国六年“丁巳复辟”的爆发,在一定程度而言,则催化了其个人情感的转变与身份认同的嬗变。虽然自始至终,林纾仅是这一复辟事件的旁观者,但“追忆大清”“怀念故主”之情已悄然而生,并逐渐激荡起对于“遗民”身份的认同与遐想。

1917年6月,张勋以调停“府院之争”为名入京,并于7月1日(农历五月十三日)通电全国,宣布“大清光复”。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林纾并没有流露惊惧之色,反倒在《五月十三日纪事》一诗中,他甚至颇为激动地写道:“衮衮诸公念大清,平明龙纛耀神京。争凭忠爱苏皇祚,立见森严列禁兵。天许微臣为父老,生无妄想到簪缨。却饶一事堪图画,再盼朝车趋凤城。”[17]29林纾能满怀欣喜地接受宣统复辟,并表示“再盼朝车趋凤城”,在很大程度上与张勋等人所宣扬的复辟理由不无联系:“乃国体自改共和以来,纷争无已,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21]6,因此清帝重新复位的目的在于“临朝听政,收回大权,与民更始。自今以往,以纲常名教为精神之宪法,以礼义廉耻收溃决之人心”[21]7。姑且不论张勋复辟是否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单凭其标榜的“结束民国纷争”“与民更始”等提法,也正是林纾日夜所期盼的。在他看来,宣统复辟有其正当的“合法性”——共和治下战乱不已,民心思变,而清朝“收回大权”,可有望一改辛亥之后的社会乱象,进而实现国家“中兴”。

尽管林纾为复辟一事而“写诗称颂”,但宣统复位毕竟是“倒行逆施”之为,消息一出,很快就遭到社会上下的群体抵制,“全国民情,莫不反对复辟”[22]。1913年7月3日,段祺瑞于天津组织军队,声言“进京讨逆”。而在战争爆发前夕,林纾又一次不得不将妻儿送入天津租界避难,自己却留在京城观察局势的发展。在《送道郁》一文中,其记述了第二次“转徙”“避兵”之感[17]30。

虽然宣统复辟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但民国局势依旧动荡,且越发越甚。“护法运动”“直皖战争”“直奉战争”在此后连番上演,动乱频仍。因此林纾将自己比喻为“身处晚唐残破局”[1]140,实则有意刻画民初军阀混战、藩镇割据的现实惨状。他甚至在《舟中读江叔集即题其上》一诗中,直言“老来恐亦见兵戎”的无奈与彷徨:

行藏略似杜陵翁,一片哀音发集中。最是动人悲骨肉,不堪回首述咸同。名流无计才从宦,乱世何方足御穷?藩镇洪杨无异辙,老来恐亦见兵戎。[23]

此时林纾的心境是绝望的凄苦的。在他看来,既然国家“兵戎不断”,自己曾渴望的“隐居之愿”也遥遥无望,那么“共和老民”的身份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因此在《上陈太保书》一文中,林纾下定决心,效法明末孙奇逢,以遗民身份终其余生:“纾又身领乡荐,既为我朝之举人,即当如孙奇逢征君,以举人终其身,不再谋事于民国。”[1]294至此,无论是从行为表征,还是言谈话语,林纾已完全自诩为“大清遗老”,而这种身份的彻底转变,也是被视为其历经岁月沧桑之后的自我认可和价值回归。

通过分析辛亥之后的林纾诗文,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其本人从“共和老民”到“大清遗老”的身份转化是有特定的过程演变和认知塑造,而这其中,内心深处的情感摇摆又成为影响其身份认同的主观化成因。此外,林纾对于遗民身份的选择不仅有否定“共和乱象”的行为展现,同时也暗含着他“厌恶战乱”“向往安稳”的愿景寄托。从林纾个人的情感角度而言,这一点又和其辛亥之际认同“共和老民”的情况具有相似的平行关系。由此可见,民国初年的军阀残杀、党派争执所造成的林纾心灵世界的压迫与紧张,较之于晚清革命而言,更为甚已。

结 语

易代之际林纾对于诗文创作的重视,实际暗含着其淡化小说翻译之后,文学意图由小说序跋所体现的“爱国保种”向诗文书写之“悲欢离愁”的过渡与转移。这也是林纾“宏观”到“微观”的文学情感的变化演进和建构。与此同时,林纾的诗文书写也兼具“诗史”的文学功能,并记录了辛亥之后其在“共和老民”与“大清遗老”之间的身份定位与摇摆。尽管传统的纲常礼教和旧文化的思维惯性必不可免地会干扰林纾对于上述身份的选择,但过于强调文化因素的客观摄入,又会容易使人忽略林纾“厌恶战乱残杀”“向往安稳生活”的个人情感对于身份选择的最根本的主观影响。这其中,对于战乱的恐惧和排斥,又是林纾在晚清民初,甘作“共和老民”,继而又在“丁巳复辟”之后转变为“大清遗老”的最原始动因。细读林纾的战乱书写,其时间之久、范围之广、内容之丰富、格调之悲怆,在同时期的文人写作中较为少见。而林纾战乱书写所表现的愁苦哀怨、感时伤怀的审美特性,也是中国古代文人“悲天悯人”式的心理折射。在乱世之下,这种悲性的情感无疑会被放大。因此,林纾脑海中对国家秩序和稳定生活的根深蒂固的渴求,也是忧郁感怀催化下的、贯穿于其民初诗文创作的内心诉求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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