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心史:清初江南遗民诗读解
2021-11-30彭志
彭 志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文化研究所,北京100029)
明清之际的甲申国变引发了多个层面的急遽变动,在导致山河板荡、生灵涂炭这些表层现象之外,士人群体的加速分化也是颇为值得注意的方面。若以士人应对故明、清廷两者间的政治态度作为衡量标准的话,则可析分成抗清义士、故明遗民、入清贰臣三个特点较为鲜明的部分。当然三者间并非铁板一块,伴随着对峙形势发展、士人心态变化,也会相应地发生一些身份之间的转化,特别是入清贰臣在无处躲藏的社会舆论臧否中,往往会在心理上、甚至实际行动中对故明遗民抱持同情,并给予一定的物质支持,以纾解时人及后来者评骘易代之际士人毁身失节的深度焦虑。考量三者的综合属性,尤以明遗民颇具特殊性,他们处于可进可退的中间地带,在社会风评及自我认知中,虽然不及抗清殉节者那般英勇壮烈,但在面对俯首谄媚新主的入清贰臣时,还是享有着一定程度的道德优越感的。从另一维去观看,明遗民这种可进可退的缓冲身份,恰恰又是进退皆属失据的争议区域,特别是他们置身新朝,却始终面临着被迫出仕清廷而导致毁身变节的高度风险。与此同时,山河板荡、宫阙崩塌时,明遗民对故国旧君的追随与践履,始终无法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者等量齐观,逡巡在新朝的陌生环境中,较易出现鼎革后情感落差下的省思悔悟,基于此,以明遗民身份而积极联系、组织抗清活动者在在皆是,某种程度上正是对故明旧君情结的延续。这种情结在明遗民的诗歌中尤其得以显现,翻览其入清后的作品,触处可见悲伤情绪充斥于字里行间,耿耿于怀地记录着易鼎之际的时事情形,游移两端的挣扎撕扯难以排遣,借助吟咏烈女吐露难以言明的隐微心曲,这些在时事类、感遇类及咏烈女类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读解后颇可见出清初的明遗民在故明、新朝两者强势挤压中从外到内的悲怆心史。
一、衣食住行皆悲伤:明遗民诗对情绪的宣泄
崇祯帝在李自成部农民军咄咄逼人的进攻下,不得不选择以煤山自缢的方式来保全身为帝王最后的尊严。随着极具象征意义的帝王逝去,故明的臣子们就如弃儿般失魂落魄,支撑的擎天柱子倒下了,何去何从的抉择无时无刻不熬煎着心灵。江南与京师相隔两千多里路程,在没有得到崇祯帝殉国的确切消息之前,在地士人们一直都不太愿意去相信深耕了近三百年基业的朱明王朝会轰然倒塌。而当多铎率领的南征军一步步向南推进时,江南士人长久以来所寄托的君主、土地终至变成了旧君、故国。面对山河板荡、宫阙倾覆的易代时事,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迅速蔓延至江南士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即使到了顺康之际抗清复明形势已然无法逆转时,江南仍有不少的明遗民依然对故明旧君抱持着割舍不去的情怀,在他们此间创制的诗歌中可以发掘出其无处不在地宣泄着悲伤情绪。
无地风波息五更,伤心寒暑变阴晴。余生本未辞金革,前路何曾厌癸庚。浩荡鼎湖愁未减,凄凉颍水泪难名。填胸老大悲霜雪,涉足朱炎又渺冥。(恽本初《泗上阻雨闻警》)[1]492
恽本初(1586—1655),字道生,号香山,南直隶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明崇祯间举贤良方正,授中书舍人,不就,善画山水,自成一家,著有《汝阴集》等,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上有小传。明亡后,恽本初选择成为一名前朝遗民。《泗上阻雨闻警》描写诗人在北上的路途中被大雨阻隔行程,发抒了身历易代者在滂沱大雨里难以收拾的无尽行旅伤怀。
颓城千雉失嶙峋,司马金钱费万缗。一自北军飞渡日,犹余西塞脱逃身。权臣惟解高郿坞,国士从无起棘津。满目新亭徒涕泪,江东王导又何人?(谈迁《环金山城址云故职方杨文骢遗筑》)[2]
谈迁(1594—1658),字孺木,号观若,浙江海宁人,明诸生,南明弘光时,为高弘图记室,被举荐为中书舍人,不就,遂辞归,著有《国榷》《枣林集》等,赵尔巽《清史稿》卷五百一有传。《环金山城址云故职方杨文骢遗筑》是海宁遗民谈迁明亡多年之后观览曾经发生过激烈战斗的金山卫时所作,眼前所见的颓败荒芜遗址不禁触发了诗人对彼时激烈战事的思考,而由怀古记忆重回残酷现实,更是徒增了无限伤悲。
淹留市馆不成觞,愁里相携一笑彊。枫早半山明晩照,菊迟十月作重阳。剑光消歇空池在,鹿迹纵横古寺荒。莫叹锦官遥万里,只今吾地是他乡。(黄翼圣《秋杪同庄宜穉金孝章祖生袁重其家兄奉倩泛虎邱用阳字》)[3]黄翼圣(1596—1659),字子羽,号摄六,南直隶太仓(今江苏太仓)人,明贡生,曾官安吉知州,入清不仕,隐居印溪,著有《莲蕊居士诗钞》等,彭希涑《净土圣贤录》卷七有小传。常熟遗民黄翼圣在暮秋时与同好们聚会唱和,于诗中叹息明遗民这个群体虽然身在清朝,却一心耽思着早已逝去的故国旧君,成为了新朝文化的异乡人。
曾为修竹上弹文,又见寒松倚暮云。故国山河愁里梦,异乡鸿雁定中闻。令威未化辽东魄,伯乐能空冀北群。我亦欲从飞锡去,纸钱杯酒酹韩坟。(陈瑚《灵岩蘖庵和尚故黄门鱼山先生也崇祯末直声震天下今逃于禅杖锡至玉峰予拜而见之因成四诗奉赠·其二》)[4]233陈瑚(1613—1675),字言夏,号确庵,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举人,入清,绝意仕进,有《确庵文稿》《从游集》。明亡后,为了规避清廷对故明士人的征用、迫害,逃禅为僧是彼时士人全身远害的方式之一,陈瑚与蘖庵和尚熊开元惺惺相惜,于诗中表达了在怀思故国中愿追随而去的念想,以坚守易代之际士人应秉持的品行。
何事催归鸟,钩辀唤我频。故园经战后,归去巷无人。(姚佺《闻鹃》)[5]543几回梦里度金微,此夜苹洲唤客归。与君化作鸳鸯鸟,越水吴山祗共飞。(董说《白鹤怨》)[6]7怨鹤嗁痕染客衣,愁魂历历是耶非!从今添入相思谱,不羡当年老令威。(董说《白鹤怨》)[6]7露下空林百草残,临风有恸奠椒兰。韭溪血化幽泉碧,蒿里魂归白日寒。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巫招虞殡俱零落,欲访遗书远道难。(顾炎武《汾州祭吴炎潘柽章二节士》)[7]姚佺,字仙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入清不仕,陶元藻《全浙诗话》卷四十有简传。董说(1620—1686),字雨若,号俟庵,乌程(今浙江湖州)人,明诸生,入清为僧,著有《丰草庵全集》等,黄钟骏《畴人传四编》卷六有小传。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南直隶昆山(今江苏昆山)人,明诸生,曾入复社,南明弘光时,授兵部司务,南明隆武时,除兵部主事,著有《亭林诗文集》《日知录》等,赵尔巽《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一有小传。《闻鹃》写秀水遗民姚佺被枝头啼鸣的鹃声触动,不禁勾连起对战后故园的无限思念。《白鹤怨》写羁旅中的乌程遗民董说对鹤诉愁,渴盼幻化成鸟形,这样便可以飞往那日思夜想的越水吴山。当曾经携手走来的前朝遗民被清廷捕杀时,这种悲伤情绪会到达最高峰。吴炎、潘柽章两人因清初著名文字狱“庄廷鑨明史案”不幸遇害,让同为明遗民的顾炎武经历了莫大悲怆,在《汾州祭吴炎潘柽章二节士》中发抒了政治高压笼罩下的压抑情绪。
从以上枚举的恽本初、谈迁、黄翼圣、陈瑚、姚佺、董说、顾炎武等明遗民创制的各类题材诗歌中,随处可见这一群体对故国旧君的无限追思以及彰显着对新朝的隔阂与排斥。明遗民身份已然内化到了骨髓血液里,于羁旅、唱和、赠别、咏物、怀古、悼亡等各个题材的诗歌中,都不忘去抒发一己身陷故国、新朝间的挣扎心绪。而在诗歌的整体情绪营造中,始终拂拭不去的悲伤感是最先袭上江南遗民眼前心头的。
二、诗歌中线性的实录时事与波荡的士人心迹
明遗民的生命经历了明清易鼎之前、之后两个时段,目睹了故国巍峨大厦一步步走向倾塌,渴盼在乱世中能转危为安,却无奈难以力挽狂澜;见证了新朝逐步建立起跨越大江南北的又一个大一统政权,注目在废墟上不断垒砌的高楼,难免会在追忆与现实间产生巨深创痛。特别是,明遗民是由故明走进清朝的一群人,故国的重重属性已然深深烙印在其精神里,他们的一生大多都很难摆脱新朝文化异乡人的心理定位。品读明遗民在易鼎之时创制的诗歌,内心无法走出故明旧君的笼罩已然成为难以割舍的存在,此外,这些清初江南的遗民诗还具有极强的实录性,继承了肇始于杜甫的“诗史”传统。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部农民军攻打北京的情势愈发危急,很多江南士人被困顿在京城里无法出去,不得不目睹了各处残忍的烧杀劫掠,钱士馨便是此间滞留在都城里众多的江南士人之一。钱士馨,字稚拙,浙江平湖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贡生,入清不仕,穷老以死,有《赓笳集》。《甲申传信录》便是钱士馨在留守京师数年里的所见所闻,排日记事起于清顺治四年(1647),止于十年(1653),“晚入京师,遇寇变,著《甲申传信录》十卷,颇不失实”[8]。此前,钱士馨也有以创作诗歌的形式记录了李自成部农民军进入北京后的情状。
建章宫殿郁苍茫,极目空余复道长。血溅珠襦迷断箧,露零银树覆宫墙。出犇惟有赵宣子,结客曾无秦舞阳。怅望衣冠在何许,
桥山西是白云乡。(钱士馨《甲申三月纪事》)[9]
沈季友《槜李诗系》卷二十三“及京城陷,士馨匿迹樵林,窜于兵戎祸乱之中,每多忧悒感愤,发为文章”[5]539,上引七律便是钱士馨被兵乱触动后的作品。首联借写汉代建章宫史事,以引入颔联对崇祯帝自缢殉国的描绘,颈联使用赵盾、秦舞阳两则典故铺垫,尾联则抒发身处战乱之中的京师时对仙乡的无限追慕。
在沦陷的北方故都,钱士馨发抒着拂拭不去的百转愁肠。而在随后的数月里,入主中原的已悄然置换成了清军,并势如破竹般地将前线推进到江南的外缘地带,身在家乡的江南士人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战事的紧迫。江南的众多士人,虽然之前仅是一介文弱书生,并没有经历过严格军事训练,但在山河板荡的危亡之秋,也纷纷披上戎装,赶赴前线,李标便是其中之一。李标,字子建,号霞起,浙江嘉善人,明末贡生,入清不仕,著《东山遗稿》。在李标的诗中,时见其对一己于史可法部里军旅生活及人生感悟的书写。
刁斗风高静不哗,征衫试著敢怀家。军声夜沸黄河水,扇影朝开白下花。长剑马头人未老,金章肘后愿犹奢。燕姬歌罢窥霜月,故国繁华几痛嗟。(李标《甲申军前作次韵》)[10]982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子建精于戎机、战略、军律、营阵、壬遁诸书,史阁部道邻辟为记室,见事不可为,返里”[11],上引七律便是李标在返回嘉善之前的诗作。在短短的篇幅中,触目可见和军事相关的语汇,如刁斗、军声、长剑等,隐藏在危险军旅生活之下的是诗人对故明由盛转衰的嗟叹以及渴盼重回故乡的思绪。
明朝的各处防线虽然对清兵南下偶有抵抗,但多不堪一击,很快地江南大部分区域皆沦落入清廷手中。数月前,江南的某个府县还呈现出一派繁荣热闹景象;短短数月后,便被战乱摧残到尸骨遍野、满目疮痍,身处其间的士人在两相比较下难免感时伤世,冯舒便是其中之一。冯舒(1593—1649),字已苍,号漠庵,江苏常熟人,明末诸生,入清不仕,有《默庵遗稿》。冯舒入清后始终无法忘怀故国旧君,诗中常常流露出浓厚的家国兴亡之悲,其在清初的命运也颇为坎坷凄惨,落得因《怀旧集》有讥谤嫌疑而遭构陷文字狱处死。
投老余生又到春,萧萧短发尚为人。世情已觉趋时便,天道难言与善亲。梦里山川存故国,劫余门巷失比邻。野人忆着前年事,洒泪临风问大钧。
喔喔荒鸡到枕边,魂清无梦未安眠。起看历本惊新号,忽睹衣冠换昨年。华岳空闻山鬼信,缇群谁上蹇人天?年来天意浑难会,剩有残生只惘然。(冯舒《丙戌岁朝二首》)[12]
丙戌岁朝即清顺治三年(1646)阴历正月初一,是时,明亡已快两载,在江南地区仓促建立的弘光朝也于半年前被清军摧毁。冯舒经历了连番深重打击,于一年之始草成了两首浸润了浓郁黍离之悲的七律。两首诗中蕴含着浓厚的今昔对比,如两朝历本、衣冠之别,皆可让诗人不禁陷入对故国的无限追忆,被残酷现实惊醒后遭逢到与新朝的处处违碍。诗人从梦里依稀可见故国山川聊以自慰,耽想现实竟至彻夜失眠,连寄托哀思的故国梦也不肯造访了,在此般悲戚情境之下,但求衰老残生一死了之的心态也便可获得共鸣了。
在清廷征伐江南的过程中,很多士人都曾参加过各个府县城池的保卫战,幸存下来的士人在多年后故地重游,往往会激发出被深藏的复杂心绪,吕留良便是其中之一。吕留良(1629—1683),字庄生,号晚村,浙江桐乡人,入清后拒应博学鸿词科,家居授徒,亦曾参加抗清运动,败后削发为僧,有《吕晚村文集》。吕留良在顺治二年(1645)时曾参加过太湖流域的反清义军,三载后,重游嘉兴,悠悠思绪难以自禁,写诗发抒心志。
雪片降书下,嘉禾独出师。儒生方略短,市子弄兵痴。炮裂砖摧屋,门争路压尸。缒城遗老入,此地死方宜。
间有生还者,无从问故宫。残魂明夜火,老泪湿西风。粉黛青苔里,亲朋白骨中。新来邻里别,只说破城功。(吕留良《乱后过嘉兴》)[13]
嘉兴城在顺治二年时曾英勇抵抗过清兵入城,坚持多日后终被攻破,惨遭屠城暴行。第一首写吕留良三载之后回到曾经熟识的嘉兴时倍感陌生,映入眼帘的尽是残败和头骨,屠城之后,为了填补人员空缺,迁入了大量仗势欺压本地居民的旗人,怅望中的诗人已然满面浊泪。第二首写顺治二年清军兵临城下时,各处望风降附,唯有嘉兴秀才郑宗彝揭竿抗清,但无奈儒生缺乏战略素养,而导致房倒屋塌、尸横遍野,可贵的是前吏部尚书徐虞求逆向而动,捐躯成仁。第三首写战后生还者、战死者、旗人对嘉兴之役的不同感受。三首诗分别从不同角度描绘了诗人乱后经过嘉兴城的所见所思,既有线性层面的叙事,又不乏剖析本质的深度。
在南明的五个流亡政权里,弘光、鲁王监国都是依托江南建立起来的,江南士人对这两个政权投注很大期望,结果却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先后被清兵荡平。即便如此,江南士人抗清复明的决心并未急遽熄灭,直至顺康之际,基本形势已无法逆转时,江南士人仍在努力联络着东南海上的抗清力量,企图实现纠缠了十余年之久的复国夙愿,陈璧的数首诗描绘了此种现象。陈璧(1605—约1660后),字昆良,晚号雪峰道人,江苏常熟人,明末诸生,曾入复社,在南明弘光、永历两朝皆曾任职,入清不出,全发隐居昆山,有《陈璧诗文残稿》。
年来民骨已枯憔,四倍加征五载敲。却令东南千万亿,一时恸哭望前朝。(陈璧《粮折耗赠,四倍本朝,而酷吏敲朴,又并征五载,血肉遗民,罔不涕泣思汉,有感而作》)[14]
上引诗作于顺治十三年(1656),写清廷在江南强制实行重敛之事,在声泪俱下的控诉中追念前朝。陈璧入清后的诗多具有极强的时事色彩,以韵文形式记录着易鼎史实。
清廷在江南推行的众多政策中,要数剃发令被抵抗得最为激烈,各处士人不惜冒着粉身碎骨,乃至于灭族屠城的风险,也要誓死捍卫作为汉族士人必须坚守的文化堡垒。即使最后在各种威胁下,被迫剃掉头发,多年后对此遭际仍耿耿于怀,吴祖修便是其中之一。吴祖修(1638—1694),字慎思,江苏苏州人,明末诸生,有《柳塘诗集》。
吾生适值鼎将迁,卅载头毛未许全。四角不妨芟似草,中央何必小于钱。偶然梳篦诚为赘,时复搔爬也觉便。此后萧萧人莫笑,黑头摇落到华颠。(吴祖修《剃头二首·其一》)[15]
关于吴祖修的诗歌特征,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评骘为“故其诗虚和傲兀并用而不相妨,至于酒酣耳热之候,谐谑间发块垒忽形,而所谓色不形、怨不怒者,固始终不少衰也”[16]。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评价为“其诗不甚工,而于时事无所避忌,《剃发》及《咏得勒苏冠》,词虽和平,意实愤激”[17]。可见,上引作于康熙初年的七律系以自嘲语气讽刺清廷强制推行的剃发垂辫之策。具体来看,首联交代剃发原委,颔联、颈联以戏谑笔法描绘清廷强制推行的满族发式,尾联更是将抨击埋藏在调侃式的遣词造句里。诙谐讥刺信手拈来,可见袁景辂、邓之诚对其诗的评骘诚为的论。
上文择选钱士馨、李标、冯舒、吕留良、陈璧、吴祖修等六位清初江南遗民诗人,其诗歌题材关涉范围颇为广泛,举凡追忆故明、思恋家乡、感喟时事、省思人生等诸种心迹皆可在诗中表现。而在艺术上,喜用典故,着意刻画梦境,寓庄严于诙谐调侃中,彰显故国、清朝两者间的鲜明对比,成为清初江南遗民诗中的共通手法。潜藏于这些诗歌中的关键点在于明遗民历经易鼎巨变后,以韵文实录时事,并呈现出波荡的士人心迹。
三、在故国、新朝间的撕扯与感怀诗里的隐痛
明遗民是故明盛衰变迁的亲历者,在新旧的鲜明对比中,情绪更易被撕扯,陷入对故明的追忆而难以走出,便会在其书写的感怀诗里铺陈祛除不了的深层隐痛,冯班便是其中之一。冯班(1602—1671),字定远,号钝吟,江苏常熟人,明末诸生,入清不仕,有《冯定远集》《钝吟杂录》。钱谦益在《冯定远诗序》中对这位得意门生的为人为诗都做了精炼概括:“其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产,衣不揜骭,饭不充腹,锐志讲诵。亡失衣冠,颠坠坑岸,似朱公叔;燎麻诵读,昏睡爇发,似刘孝标;阔略眇小,荡佚人间,似其家敬通。里中以为狂生,为耑愚。闻之,愈益自喜。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18]钱谦益对冯班诗艺的评骘可从《江南杂感》中获得共鸣。
席卷中原更向吴,小朝廷又作降俘。不为宰相真闲事,留得丹青夜宴图。
王气消沉三百年,难将人事尽凭天。石头形胜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冯班《江南杂感》其三、其四)[19]
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认为第一首诗是以韩熙载寓讥刺时相,第二首诗是以孙仲谋寓亡国之戚,并评价冯班的诗如唐诗一般“不着议论声色而含蓄无穷者也”[20]。第一首写在清廷势如破竹的攻势之下,在江南地区先后建立起来的弘光、鲁王监国政权都不堪一击,未能坚守多久,便被摧毁,而后两句在寻找失败的内因,即佞相的耽于安乐、不思进取。第二首写故国之思,朱明近三百年的基业转头塌陷,而金陵城明太祖朱元璋发迹变泰的见证物分明还在,却再也找寻不到能够拯救危机、力挽狂澜的英雄了。
易代之际不仅会给积弊已久的王朝造成毁灭性冲击,也会让明遗民面临家庭成员的死亡离散,由此便会由对故国的追悼转至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归庄(1613—1673),字玄恭,号恒轩,江苏昆山人,明末诸生,曾入复社,曾参与抗清,失败后,居僧舍不出,绝意仕进,有《归元恭文续钞》《归玄恭遗著》。
父丧适及期,未暇易练冠。母老素善病,更复苦饥寒。嗟余有行役,行行向临安。借问迫何事,言之心鼻酸。兄女没兵闲,门户多伤残。一再遗信使,相见涕汍澜……欲拟胡笳曲,悲来不能弹。(归庄《杭州舟中杂感》)[21]上引诗作于顺治三年(1646)秋天,是时归庄赴杭州访兄女不得。诗较长,主要描写诗人在乱世中赴杭州找寻失散的兄女,以求得骨肉团聚;但舟行至杭州才知悉兄女已经东迁浙东,便不得不返程。诗歌所涉事件较稀松平常,即战乱中亲属间的生离死别,但可贵的是,诗人在全篇中不乏有对动荡年代里个人无法逆转悲惨命运的深度思考。在短暂的消歇间,终于将故国之思的神经暂时拉回家族之悲上。
进入新朝的明遗民对故国的生活始终无法忘却,或许只是秋日里萧杀的景色,被战火摧毁的亭台楼榭,旧时友朋的一句问候等细节处,都会强烈地触动明遗民紧绷的神经,让他们再次陷入忠君恋阙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沈谦、陆弘定都是抱持此类情绪的典型。沈谦(1620—1670),字去矜,号东江,浙江杭州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补县学生员,曾结社西泠十子,入清不仕,潜心著述,有《东江集钞》《东江别集》。陆弘定(1628—1668),字紫度,号纶山,浙江海宁人,有《宁远堂诗集》《爰始楼诗删》。
九月九日意不惬,杖藜扶病登高台。盈樽绿酒此时醉,旧国黄花何处开?金管玉箫激霜霰,铜驼铁凤生莓苔。望乡不见远天尽,萧瑟江山归去来。(沈谦《九日言怀》)[22]海内兵戈十载余,流离城郭半丘墟。蠲租虚下西京诏,箕敛长悬平准书。故国王孙多乞养,天涯户口未安居。五陵跃马诸年少,驰骤春风织锦裾。(陆弘定《壬辰春日漫兴》)[23]《九日言怀》是沈谦在重阳节登高时的所见所感,在眼前萧瑟秋景的触动下,心绪聚焦之处都是早已逝去的故国。《感事》是周筼在行旅中的感喟,绵延战火从蓟北烧到江南,由此联想到历史上的秦亡汉兴、望帝啼鹃的史事,而思绪重回现实之后,在羁旅中仍然念念不忘故国。《壬辰春日漫兴》作于顺治九年(1652),陆弘定在诗中书写了清初的重敛现象,在故国、新朝对比中彰显其间的差异。《无端次韵》由使用“西台”典故开篇,南宋遗民谢翱曾在桐庐富春山西台哭祭文天祥,并前后作有《西台恸哭记》《西台哭所思》等诗文追念,从而成为隐逸不出、不仕二主的典范,吴历也追慕感念于此,对寄托了恋阙思君、忧国悯时交织情感的旧时衣冠久久难以忘却,并表明在乱世之中的隐逸之志。上引四首诗歌颇有共通之处,即明遗民在入清之后,仍然割舍不去对故国的深情,因此在诗歌结构安排上便会常常设置成故国、新朝间的比照,以此呈现出明遗民于此两者间的纠结、挣扎、悔悟等复杂心绪。
上文择选冯班、归庄、沈谦、周筼、陆弘定、吴历等江南遗民诗人,重点细读其入清后的感怀诗。明清易鼎对江南地区明遗民诗人的心灵冲击极大,特别的是北方少数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取代,更是让自视甚高的江南遗民诗人久久难以接受。置身新朝,时时遭逢不顺,甚至不得不面临危险境地,不禁让他们追忆起在故国生活的美好。故国、新朝作为江南遗民诗人心中衡量万事万物的两端,生成了极强的张力,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们本已紧绷且脆弱的神经,这郁积的情绪在现实中殊乏出口,便只能将莫大隐痛投射到遣词造句之中。
四、揽镜自照:盛行的咏烈女诗及其多重深意
明清易代之际,江南的明遗民除了热衷于描写关乎山河倾覆的喟叹与忧伤外,还有一种较为独特的创作趋势,即是喜好去咏唱在国家危亡之秋选择殉节的贞洁烈女,此类诗歌在时人的别集、选集里俯拾皆是,如以卓烈女为书写对象的诗,便至少有黄宗羲、柴绍炳、沈昀、黄逵等人,黄宗羲所作尤为典型。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洲,浙江余姚人,曾入复社,清兵南下时,从孙嘉绩起兵抗清,南明鲁王监国时,任左副都御史,潜心著述,有《南雷文定》《明儒学案》。卓烈女,即卓焕的妻子钱宜人,在顺治二年(1645)扬州城陷时,毅然选择投水而死。
烈女为广陵诸生钱公颖女,年十七,归前指挥卓焕……乙酉夏四月,扬州郡城将陷……一时感愤激烈,相率从死,真可慨也。吾友萧山王自牧作传,甚详其事,余为赋诗四章。
无数衣冠拜马前,独传闺阁动人怜。汨罗江上千年泪,洒作清池一勺泉。
问我诸姑泪乱流,风尘不染免贻羞。一行玉佩归天上,转眼降旛出石头。(黄宗羲《卓烈女》其二、其三)[1]46-47
诗前长序交代诗歌本事,从卓烈女夫家具有忠贞质素谈起,继而到遭逢扬州城破时投水殉节的坚毅,在其感召下,未亡人、未嫁女及孩童竞相从死全节。四首七绝诗意平平,系对诗序内容的敷演,较有深意的是其二“无数衣冠拜马前,独传闺阁动人怜”和其三“一行玉佩归天上,转眼降旛出石头”两联。在国破家亡之际,女性尚且能杀身成仁,但众多男儿却曲意奉承,在殉节烈女气息尚未散尽时,投降的旗帜已插在了城墙上。极写女性在国难之际的忠义节烈,便是讽刺男子衣冠拜马的丑陋无耻,诚如黄宗羲自言:“尝观今之士大夫,口口名节,及至变乱之际,尽丧其平生。岂其无悲歌慷慨之性欤?亦以平生未尝置死于念,一旦骤临,安能以其所无者应之于外。”[24]可见诗人对贞洁烈女的咏唱别有深意。
陈瑚的诗也描写了这种将女子、男子在易代之际的表现并置的情形:
于乎鲁仲连!蹈海不帝秦,高义千古传。哀哉古今人,相去何天渊。况乃一女子,生死如浮烟。独有郭妇朱,矢节以自全……江南丈夫几百万,此举偏让妇人先。吁嗟乎!妇人之中鲁仲连。(陈瑚《乙酉九月,刘河所、郭纯一妇朱蹈海死,友人张元朴简予曰:“此妇人中鲁仲连也。”因为之歌》)[4]212
上引诗将郭氏妇比拟作义不帝秦的鲁仲连,褒奖之意不言自明。有趣的是在上引诗结尾处的两句“江南丈夫几百万,此举偏让妇人先”,又一次彰显女性节义之高,而讽刺了男子在危亡之秋的唯唯诺诺。绍兴大儒刘宗周在《与赵景毅按台》中感叹:“世道之降也,聚麀不出禽兽,而出于衣冠;须眉不生于男子,而生于妇人。犹幸有一二妇人、女子撑持世界耳。”[25]持论与黄宗羲、陈瑚相同。
在咏叹烈女殉节的诗歌中,还有另一类诗歌纯粹表达了对逝去者的追悼思念之情,而并没有在字里行间蕴含更多的深意,如韩洽《戴烈女诗》《拟戴烈女绝命词》。韩洽,字君望,号寄庵,南直隶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末诸生,著有《寄庵诗存》等,赵弘恩等监修,尹继善等修,黄之隽等纂《(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三有简传。
呜呼!儿生不辰,遭此乱离。父兮母兮,死生在片时。莫待白刃来,毁我冰雪肌。白刃死犹可,不死更可危。古井寒泉兮葬儿尸,使父母生见之。但愿父兮母兮得免锋镝灾,他日井旁来哭儿。(韩洽《拟戴烈女绝命词》)[26]
《戴烈女诗》篇幅较长,从首句到“秉志特芳洁”主要写易鼎之际的生命犹如浮萍般容易被摧折、戕害,而女性的处境会更加危险;从“戴氏名明勤”到“寒泉共清冽”描写戴烈女幼承庭训及在国难时的不屈殉节行为;从“有弟年十二”到“芳名凛冰雪”以年幼弟弟的视角书写战争给家园带来的毁灭,以及安葬殉难的戴烈女;从“弟字思九”到结尾写幸存下来的弟弟在思悼中发愤苦读。全篇用语质朴无华,但因戴烈女在危亡之际的殉节行为,而使得品读起来仍让人敬佩与感动。《拟戴烈女绝命词》则是韩洽由《戴烈女诗》中“用写绝命词”一句引申而来,戴烈女的绝命词已佚失,诗人便用心地为其拟作一首,将女儿在赴难之际对父母恋恋不舍的情形生动地刻绘了出来。
再如归庄《哭二嫂四首》,诗题中二嫂指陆氏、张氏。陆氏是诗人仲兄归昭的妻子,张氏为叔兄归继登的妻子,两位女性皆是太仓人,出身于富有家教之门庭。当两人各自的丈夫分别死于扬州、长兴之难的讯息尚未传回家时,便终日里郁郁寡欢,有追随夫君之意。而当太仓城破时,为了保全名节,两人毅然相继赴死。
重悼家门祸,哀多几失声。昨犹存一嫂,今似竟无兄。莫慰重泉痛,空余隔世情。先驱有贤娣。长暮早相迎。
临诀不能语,中情我独知。存亡三世恨,骨肉万重悲。家破当何济,身孤不易为。多惭呼穉叔,惟有泪长垂。(归庄《哭二嫂四首》其一、其二)[10]470归庄被二位嫂子在国难之际的英勇殉节行为深深感动,家人间长久以来的朝夕相处,一朝却不得不迎来生离死别,此情此境让诗人不禁涕泗滂沱。在上引两首诗中,国家大义让位于家庭亲情,使得充斥的大义之外多了一抹有亮色的温暖,这在此间士人推崇“国”大于“家”、“忠君”大于“孝母”的舆论氛围中难得可贵。
上文择选黄宗羲、陈瑚、韩洽、归庄等江南遗民诗人,剖析其咏烈女诗创作所展现的多重意涵。此类题材诗歌对江南女性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殉节行为进行了浓墨重彩的书写,并或显或隐地同时呈现男性遭逢山河板荡时的犹疑畏葸,两相对照下,臧否去取之意得以彰显。江南女性在遗民诗人的笔下成了男性的参照,是之谓“揽镜自照”的深意。
要言之,在易鼎发生后,进入清朝的江南地区的明遗民始终摆脱不了对故国旧君的追思悼怀,他们的身体与心灵存在着明显分割,一具具行走的躯壳在新朝苟活,而真正的心之归宿却永远翱翔于旧日山河间。细读清初江南明遗民的诗集,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宣泄着山河板荡、宫阙倾塌后积郁已久的创痛巨深,悲伤心绪是读解明遗民诗绕不开的结。在不同题材的诗歌中,明遗民诗呈现出纷繁多样的特征,时事类侧重于线性地实录史实,以揭示波荡的士人心迹;感怀类铺陈置身故国、新朝间的不断撕扯,展现难以言明的隐痛;咏烈女类赤裸裸地描写两性在危亡之秋的选择,鲜明对照中褒贬之意尽显。这些浸润着易代之际士人血泪的诗歌,实则是明遗民群体心史的直观呈现,剖解之后,更可见包孕其中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