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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第一良方”
——清末华南的腺鼠疫与民间中医的应对

2021-11-30谭佳英

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验方良方医案

谭佳英

仲恺农业工程学院 广州 510225

据史书记载,中国历史上经历过五百余次流行性疫病,中医学由此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形成了应对疫病的成熟的理论体系[1]。1891年岭南鼠疫在石城爆发,本地儒生罗汝兰推出改良“解毒活血汤”,并著《鼠疫汇编》加以推广,被民间善书称为“第一良方”。本文试图描述腺鼠疫肆虐时期的社会面貌,在此基础上理解和还原地方社会应对烈性传染病的历史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儒医群体的集体接力与善堂善会的社会网络支持,共同赋予“解毒活血汤”以强大的社会生命。

1 《鼠疫汇编》的生成过程

晚清岭南鼠疫于1866年传入广东后[2],1891年春在毗邻北海的县城石城(今属广东省廉江市)大规模爆发,“毙者每以二三千计,离城市稍远者染得病归村,乡亦有之”[3]29。疫情传播早期,死者身上多有结核,“人感疫气,辄起瘰疬,缓者三五日死,急者顷刻”[3]29,到了四月后,结核不再致命,“死者又变为焦热、血、疔疮、黑斑诸证”[3]29,端午节后稍息。

同年,本地儒生罗汝兰于1891年在《鼠疫汇编》一书中提出改良“解毒活血汤”,成为后世学界公认对于鼠疫最见疗效的验方[4]745,其配方如下:桃仁八钱去皮研,红花五钱后下,连翘三钱,赤芍三钱,生地五钱,柴胡二钱,葛根二钱,当归钱半,厚朴一钱,甘草二钱。

罗汝兰是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岁贡,曾被分发琼州训导,并在海口“署理儋州学正”[5]。罗氏以从仕身份编辑出版《鼠疫汇编》,并非志在独抒医学创见,而是欲从前辈先贤的既有成就中寻找应对瘟疫的良方。

“解毒活血汤”基础配伍来自《医林改错》,是北方名医王清任结合道光元年在京师时疫中所见所思而拟就。罗汝兰在王清任验方基础上调整了方剂与药量,用厚朴替代枳壳“原方用枳,兹改为朴,均行气药,以朴色赤,取其入血分耳”[3]41,当归与厚朴被视为此方的关键,“盖归为血中气药、朴为气中血药,血气流通而病安”[3]40;用量方面,重连翘而轻柴胡,并根据具体症状,追加加量法、病退减法和善后法等。

《鼠疫汇编》另有部分内容,来自吴川县(今属广东省吴川市)儒医吴宜崇所著《治鼠疫法》(1891年,已佚)。光绪年间,吴宜崇家乡吴川比罗汝兰所在石城更早爆发鼠疫,吴宜崇根据所见、所闻、所思,写成《治鼠疫法》。吴氏在书中主推的医方被罗氏否定,但书中记载的鼠疫缘起、避法、治法等方面的思路受到肯定和采纳,尤其是其对于鼠疫缘起的解释“地气说”,受到后世的重视:“此地气,非天气也。何者?同一邑也,城市者死,山林者免焉;同一宅也,泥地黑湿者死,铺砖筑灰者免焉;暗室蔽风者死,居厅、居楼者免焉。况一宅内,婢女小儿多死,坐卧贴地且赤足踏地也;妇人次之,常在室也,男子静坐又次之,寡出不舒散也。 ”[3]30

罗汝兰对于“地气说”有所补充,从“动静互根”的哲学角度提出地气必与天气相联系,“无天气之鼓荡,焉能使地气之发舒”[3]27,对天气、地气如何催生出大疫进行了解释。《鼠疫汇编》吸纳王、吴的理念,于1891年匆匆辑成,刊行于世。

2 岭南鼠疫的其他应对方式

现代社会通常将瘟疫纳入政府公共卫生的应对范畴,但中国传统文化倾向于将其视为天道对于人间道德危机的预警。以省城广州为例,鼠疫爆发之时,地方政府“致斋三日,不理刑名,并示谕各屠户,不许宰杀,以迓祥和”[6],驱鬼求神、祭祀天地,设坛祈禳,同时禁杀生、宽刑狱,以“仁政”获取天道的同情。一部分文人士绅,在乞求宗教上的慰藉的同时,也在积极反求诸己、修身养性以求瘟疫消弥;另有人记载一位广州官员,在注意到老鼠的大量死亡与鼠疫发作之间的前后关系后,自掏腰包鼓励百姓灭鼠,打死一只给十文钱,最后统计共计打死了35 252只老鼠[7]。

就民间社会而言,晚清时期的华南社会中有三种医疗体系并存:信仰疗法、西医学与中医学。

首先,扶乩求神活动亦随疫情而兴起。自明末开始,扶乩信仰已经在华南社会根深蒂固,鼠疫的爆发进一步催生了更多的扶乩道堂。如1894年广州鼠疫爆发后,在南海县衙后院,以当地官员为主体的扶乩组织省躬草堂成立,奉广成子为祖师,求取乩方以应对鼠疫威胁。扶乩所得的首要应对方法是符箓,名为“治百病驱罡符”[8],符箓的书写有严格的仪轨要求,因此乩坛指定了七个有资格摹写符咒的弟子,在帮助乩坛内部门徒的同时,这些符咒还流传向广州近郊,惠及民众。

在信仰疗法之外,地方中医是抵抗鼠疫的主要医学力量,如1894年广州大鼠疫中,岭南中医界有多种解释,如“热毒”说、“伏气”说、“蕴热”说、饮食说、污秽说等[4]706-710。就疗法而言,广州中医界给出的效用最高的医方,应是加减“升麻鳖甲汤”,该方来自《金匮要略》,是岭南中医界“四大金刚”的易巨荪、陈伯坛、黎庇留、谭星缘及诸经方派名家一起讨论研究的结果[9],陈伯坛[10]记录道“我粤移治鼠疫,十者亦疗其过半,夫非长沙方泛应不穷乎”,可见该方亦在临床中能取得一定效果,但不宜夸大。

西医亦有一定的介入。晚清时期,新教传教士为传教便利,将西医的知识与人才培养体系带入,但是当清末鼠疫爆发之际,西医尚不具备应对能力,仅留下了一些基于西医视角的患者档案记录;西医的防疫思想在香港一地起到重要作用,但未能影响到华南其他地区。不仅如此,民间对于西医的妖魔化带来各种谣言,捏造瘟疫实由洋人放毒引起,各地衙门为了避免冲突,不得不张榜辟谣,甚至派遣干役,撒网城厢内外以图捕获造谣者。

在罗汝兰之外,岭南本地其他中医、西医与宗教组织一起,各尽其力应对鼠疫的严重威胁,在尚不具备疫情防控意识的时代,中医与宗教疗法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稳定疫情与民心的重要作用。

3 《鼠疫汇编》的四次增辑

石城鼠疫在1893至1895年逐年复发,罗汝兰结合实践修订刊刻了《鼠疫汇编》第二、三、四版;1895年秋,罗氏赴任海南,在亲历当地连续三年的鼠疫之后,于1897年刻印第五版《鼠疫汇编》。历次版本更新,在不同程度上持续强化了验方的治疗能力与医理上的说服力。

首先,在验方的应对能力上,罗氏随时追加临床上的一些新认知,如主张鼠疫患者“血壅不行”,切脉不准,应“舍脉从症”;又如访知新的药材“西藏红花去瘀捷效”,亦在新的版次中列明并予以阐释。就治法而言,区分内外,内宜服药,外宜涂敷;根据病情程度区分为五级分证:轻症、稍重症、重症、危症和至危症,根据发展阶段区分病初起、病重与复元不同阶段,深化对于鼠疫症候的认知,强调用药绝不可随意减少剂量,甚至应多服连追;对于痛、涨、结、流等个体症状,亦给出不同的加减方。最后,由于患者贫富有别,罗氏又为贵价药材提供廉价替换方,务求面面俱到。

对于 “解毒活血汤”的最强烈质疑来自中医界。“是方,桃仁、红花多用,已骇人耳目;石膏、大黄又复多用,更骇人耳目”[3]57,该方为求速效,对数味药性猛烈的药物都用重剂,甚至多服急追,多受质疑。对此罗氏[3]7-8在《第五刻序》中回应道:“予知其误于李时珍‘红花过服’之说,并误于景嵩崖‘桃仁、红花不可过用三钱’之说也。”他反复陈述鼠疫属于入血之“热毒”,且起势迅猛,只能用重药驱解。罗氏历数病家“六误”,谴责人们耽于常识,贻误时机:“初起不服药,已失之迟,一误也;重危之症,每日二服,已失之少,二误也;石膏大黄改轻,复失之轻,三误也;热退尚有微热,至少二服,多则三服,日止一服,以至病翻,四误矣;尚可服药,即不服药,坐视其死,五误也;若疫症初起之时,凡喉微见燥,头微见晕,体微见困,即中毒之渐,急宜服药,或服白茅根数味,或服本方二三服,此治于未明,更人所易忽,六误也;有此六误,尚云依方照法乎?嗟乎!近者尚误如此,远者可知!”[3]5-6

除了从医理的角度阐述验方原理与用药原则,罗氏还收录了历年用药医案十余则,既有用方而获得奇效者,亦有不用验方而贻误病情者,从正反两个角度全面论证医案的有效性。这些医案均写明患者姓名、籍贯、体征,对于不通医理的普通阅读者来说,另有实际的说服力。

最后,罗氏还追加了避疫办法,除了要求更好地清扫厅堂房屋外,还要求房间通风透气,注意照察死鼠、避其毒气。若无处可避,他建议全家男女都去屋外大树下当风处,“高坐吹凉”;若避居他处,应注意“必须清凉疏爽,不可众人拥杂一处”[3]32,与后世防疫思想颇有相通之处。

4 验方的社会生命

“解毒活血汤”自1830年面世于北京,在1891年被罗汝兰改良成为“恶核第一良方”,数位跨地域的民间中医和儒士相继参与了对该方的进一步验证和推广。这一组为应对晚清华南鼠疫而远程接力的儒医群体,彼此之间虽无师承关系,但“学术观点却高度相似,并展示出明显的学术传承脉络”,因此被命名为“近代岭南罗氏疫病流派”[11]。

良方传播的最重要推手,是清末遍布华南的善堂善会。清朝的最后四十年,对外贸易的发达与商品经济兴起,催生出一批颇有现代思维的商绅,他们主动组织善堂善会,刻录善书、宣谕教化、周济贫民,在社会公共领域扮演重要角色。收入“解毒活血汤”的善书,包括联经堂刻本、同育堂刻本、敦善堂刻本、化州局刻本、圣经堂增本、联经堂增本等,这些刻本流传到福建、上海等地,人愈信而传愈广,改良验方在流传中获得了强大的社会生命力。

4.1 省内接力 1897年,第五版《鼠疫汇编》完成增辑和刊刻;1899年,刻本传至广东肇庆,高要举人黎佩兰向身边罹患鼠疫的亲朋推荐该方,往往应手而效。他见原书内容繁杂,查阅不便,于是“撮其症要,并施治诸法,分列层次,兼附医案,使人易晓易从”[12],经重新编排、增加医案后的版本,黎佩兰命名为《时症良方释疑》(1901年)。

《时症良方释疑》在编排格局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单就“解毒活血汤”的出现位置而言,《鼠疫汇编》循规蹈矩,按照传统医书的编排顺序,先是序言、凡例,然后是辨脉论、诊治论、鼠疫病理阐释、日常禁忌,最为核心的“验方”内容,一直到全书过半之时才出现。而《时症良方释疑》内容简明,首页单用大号字体写明三行字:“此方传自高州,救活已经千万。平日留心细看,临事方保无患。见症放胆服药,切忌温补燥散”,第2页直接放上改良“解毒活血汤”配方,直接称其为“时症第一良方”,强调必须按方加减、急速施治。

黎佩兰对 《鼠疫汇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节。《鼠疫汇编》增辑五刊,累积了若干版序言与病理阐释,黎氏将这些背景性内容以及罗汝兰医案删去,用前半部分介绍验方内容及加减办法,后半部分收录其在肇庆诊治鼠疫患者的各种医案。此外,黎氏追加撰写《鼠疫方释疑》,描述他以书中验方诊治家人成败得失的经验,以及亲眼目睹的使用仙方、传统验方而“顷刻立毙”的惨状,力证其效;最后,《时症良方释疑》中还添加了面向普通百姓的“煎药法”及“服药法”,增强了该方的可操作性。

黎佩兰之后,南海文人劳守慎又编撰《恶核良方释疑》(1903)。劳氏此版并无实质性改进,几乎照录《时症良方释疑》全书,并将《鼠疫汇编》被删掉的多版序言与鼠疫源起论再度收入,该书在书尾录入一种清热解毒的中药丸剂“紫雪丹”的制作方法,为此前二书所未见。劳氏[13]阐释了这种改编行为的道德立场“可以扩张芝园氏之苦心,发明芝园氏之微恉,读而易晓,晓而易用,用而易效”,从“济世”与“寿世”两个角度对罗汝兰以医济世的精神有所继承与发扬。

自此“解毒活血汤”经过不同版本的医书助推,完成了在岭南地区的自发传播。与此同时,《鼠疫汇编》继续向东,向外省地区传播。

4.2 省外接力 《鼠疫汇编》流入福建后,福州秀才郑肖岩[14]“病《汇编》之繁复”,苦难卒读,于是将其重新整理,列为八篇,命名为《鼠疫约编》(1902)。

《鼠疫约编》是对前著的一次“去地方性”改造,除了将书中药品所用方言名称或别名,悉数按照正统医书之命名法予以统一外,还将仅在粤东地带生长、闽地难寻的生僻草药和药方一概删除。原书中附录的其他无关传染病验方及乩方亦被删除,追加原书所缺乏的治毒核溃烂外用方,原著的专业性与系统性经此改造大有提升,成为更具普世性的鼠疫专著。郑氏另又追加了他本人及其他数位医者的医案,以证明改良“解毒活血汤”超越地域的治疗效力。

宣统二年(1910年),江苏嘉定名医余伯陶所著《鼠疫抉微》付梓。书中序言记载,为了防范于未然,余氏认为有必要将应对鼠疫之策提前在长江流域进行推广,方能“应变于临机”;对于来自岭南的“解毒活血汤”在长江三角洲地区如何适用,亦提出自己的见解:“其良方善法,固已经验于闽粤间。然窃谓三江人士之体质及天时地候与闽粤悬殊,而疗治之方亦不得不斟酌损益而变通之。爰是不揣固陋,参以辩论,逐节按注,名曰《鼠疫抉微》。”[15]

余氏与郑肖岩不约而同地都对原书体例删繁就简,将无关鼠疫之验方一概删除,在对前人著述深刻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大量综述与评析,有助于阅读者厘清使用中的要点。

5 结语

本文以晚清时期的著名鼠疫验方 “解毒活血汤”为例,解析该药方在华南地区的传播中,其理论建构得以层层累积从而趋向完善的历时过程,从而编织晚清时期华南医学界应对鼠疫的社会网络。

回顾“解毒活血汤”从一款京师汤方被塑造成为岭南鼠疫“第一良方”的过程,首先得力于罗汝兰的精益求精、不断修订,以及以黎佩兰、郑肖岩为代表的多位民间儒医的智慧接力,他们秉承“济世寿世”的价值观,在晚清的最后二十年间,完成了六部主推改良“解毒活血汤”的鼠疫专著。这六部专著在流通中经历了审慎的增删、改编与本地化改写,其中疾病的认知、验方的原理、诊治法等专业内容得到了持续性的完善,买药法、服药法、煎药法等针对病家的实际操作方法也得到补充,各地的医案病例亦被陆续录入,从不同角度论证该验方的合理性,最终使其被推举为应对岭南腺鼠疫的内科第一良方。

在社会传播层面,华南各地乡绅构建的地方精英社会网络,是以《鼠疫汇编》为代表的医学文本得以跨地域流动的重要流通渠道。伴随着华南地区的扶乩信仰而兴起的大量善堂善会,作为支撑近代华南的重要公共力量,一方面大力襄助鼠疫医书的付梓印刷与传送;另一方面亦在其善书中收录简化版鼠疫汤方,向普通民众派送,增强其在底层社会中的影响力。

这是中国完全依靠中医体系、自行抵抗烈性传染病的最后时代。经过近一个世纪的现代化改造,民间儒医和民间宗教曾经的社会影响力与创造力已然式微,但是在2020年抗击新冠肺炎时,中医再度发挥作用,只是其效用的论证路径不再是传统医理与医案,而是西医体系中临床用药前后的身体指征数据变化。新时代的中医验方,正在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树立其社会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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