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党”“后党”概念之流变
2021-11-30李煜
李 煜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帝党”和“后党”是晚清史研究中的两个重要概念,研究晚清史的学者经常会使用它们,但是学术界并未考察过帝党和后党说法之源头及其流变。学术界对帝后两党形成的时间就至少有四种看法:王芸生认为在光绪帝亲政初年[1],石泉认为在甲午战争中[2],王开玺认为在甲午战后到戊戌变法前[3],顾忿认为在中法战争时期[4]。但是也有学者对帝党和后党的存在有质疑。庄练认为将帝党称为党不是很正确的说法[5],吉辰认为帝党和后党是康梁创造出来的概念[6]。对于帝党和后党究系何人,帝后党争何时出现,乃至帝后两党是否存在,史学界莫衷一是。事实上,帝党和后党是康梁在戊戌政变后为了一己之政治利益制造出来的观点,后世沿其路径不断演绎。
一、光绪帝亲政时期的朋党之争
康有为和梁启超对帝后关系的描述,是出于政治需要外加部分事实所构建出来的。1894年(甲午年)之前,慈禧移居颐和园,虽然依旧把持国家大政的发展方向,但是对于光绪帝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干涉。1894年后,光绪帝和慈禧的不和一日甚于一日,慈禧不断加强对光绪帝的控制。在前朝,光绪帝颇听师傅翁同龢的话,慈禧撤掉上书房以减少光绪帝与翁同龢的联系;在后宫,光绪帝冷待慈禧为自己安排的皇后(皇后是慈禧的亲侄女),贝勒载澍也是迎娶了慈禧的娘家女并且夫妻不睦,慈禧借故圈禁贝勒载澍以警光绪帝。由于光绪帝没有孩子,慈禧为光绪帝立嗣乃至废立光绪帝的传闻甚嚣尘上[7]190、724。1894年也是清朝内部朋党意识公开盛行之始,有人言:“然甲午之后,朋党渐兴,政治日紊,内外不和,以国为孤注,继此以后,尚不知有若干甲午者。”[7]753要理解1894年后帝后关系的变化和朋党纷起之因,必须了解1894年清廷的政局变动。
1894年,中日爆发甲午战争,清廷内部存在对日作战和对日谈和两种意见。从帝后权力分割情况来看,战和都需慈禧一言而定[8]。值得注意的是,甲午战争中有一个敢于进言的翰詹科道群体。从《军机处随手登记档》来看,这个群体大约70人。按照距离政治核心的远近来看,其大约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礼部侍郎志锐与侍读学士文廷式。原因有二。其一是他们的多封奏折是通过非正常渠道到达了光绪帝的手中。对比《翁同龢军机处日记》和《军机处随手登记档》,没有经过军机处的志锐和文廷式的奏折有12件之多。珍妃是光绪帝的宠妃,志锐是珍妃的堂兄,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鉴于同珍妃非同寻常的关系,志锐和文廷式极有可能是通过珍妃来同光绪帝通消息。而文廷式本人与宫廷之关系,也为时人所注意:“有为得廷式书,交通内廷,左右已先为之地。”[9]“康有为北上赴京师,道经申江,来寓访晤。廷式与之商议时政,并授以密札数通,或曰即为康至都交通宫禁作先容地也。”[7]413按照惯例,每天最重要的奏折由光绪帝挑出,军机大臣须在当天上呈慈禧太后,但按照《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的记载,很多志锐和文廷式的奏折都没有上呈给慈禧太后,除了1894年8月16日志锐的奏折。其二是他们在战后被重谴,而当时弹劾枢臣之人不在少数,志锐之祸发生后也有不断弹劾枢臣之人,但是慈禧太后都没有处理。第二部分是与志锐和文廷式二人相和之人,如安维峻、余联沅等,他们是弹劾枢臣的主力军,活跃于光绪帝一力主战之后。第三部分人员则是为朝廷出谋划策的翰詹科道人员,他们只是对于战争时期的筹粮、调兵等问题进行建言献策。
在甲午战争中,文廷式只被召见过两次,志锐也只被召见过四次,故除与珍妃通关系外,他们只能依靠政坛“大佬”的帮忙。据文廷式记载,“总署事极秘密,余则得闻于一二同志,独先独确,因每事必疏争之,又昌言于众,使共争之”[10]。根据学者茅海建的研究,1895年中日议和时期有一类公车上书是由政治高层发动,由文廷式等京官暗中策划、梁启超等人参与的活动[11]。事实上,这个群体在1894、1895年一直都是某些政治高层的代言人。高层倾向于主战的时候,他们会放出部分消息,让这帮人渲染主战;高层想要重整军机,他们放出部分消息让这帮人去弹劾枢臣;高层倾向于反对和议的时候,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反对和议的代言人。而文廷式口中的一二同志,极有可能就是翁同龢。在当时人的眼里,这就是门户倾轧的苗头。
光绪帝和慈禧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在公开恶化。在朝堂上,光绪帝公然无视慈禧的权威。1894年11月16日,文廷式弹劾礼亲王、额勒和布、张之万、徐用仪,光绪帝以年迈为由罢免了额勒和布、张之万。其中有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是这件事情有无请示慈禧太后。据《清代中南海档案》所载光绪帝本日日程,“卯初三刻勤政殿见大人毕,还含元殿办事后,外请至仪鸾殿圣皇太后前请安,还含元殿”[12]。根据翁同龢的记述:“是日初传书房,而余与孙兄仍先入补桐书屋,立侍数刻方退,在德昌门待起。比入见,止两相国不令入,余次第二,当持折递与首辅,未之习也,幸无误,三刻退。”[13]在见大人之前,光绪帝已经罢免了额勒和布、张之万,而并没有请示慈禧太后,这和后来光绪帝在1898年罢免礼部六堂官之事何其相似。在内廷,慈禧发现了志锐和文廷式同光绪帝之间的密切往来,甚至有可能看到了他们怂恿光绪帝反对慈禧的言辞。最迟在1894年11月22日夜,慈禧处理了光绪帝宠妃珍妃身边的太监,以示警告[14]。但是24日,光绪帝在不请示慈禧的情况下摘掉了李鸿章的顶戴花翎。第二天,慈禧太后直接对珍妃进行了惩罚。11月27日,《军机处随手登记档》中突然出现了一条记录:“臣等面奉嗣后所有封奏另缮一封呈进,除已明奉谕旨照例发钞外其余均将原折进慈览。递九月份封奏一匣。”[15]44312月10日,军机处“递志锐封奏折片十九件”[15]468。按常理来讲,军机处递给慈禧哪些奏折是由光绪帝决定的,那么在11月27日之前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据《国闻备乘》载,“李莲英又于(珍妃)宫中搜得文廷式书,内多指斥之辞”[16]74。
在帝后关系出现明显裂痕时,京中士大夫群体中流传着有关战和之说法。1894年12月28日,安维峻上书言事,涉及三方面内容:第一,请斩杀李鸿章;第二,慈禧太后一意主和,李莲英左右慈禧;第三,皇太后归政日久,若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17]。当月,慈禧召见刘坤一,并剖白心声:“言官说我主和,抑制皇上不敢主战,史臣书之,何以对天下后世?”[7]2这说明当时在一部分人的心里,光绪帝主战,慈禧主和。
1894年朝堂的紧张关系延续到了甲午战后。甲午战争的失败刺激了士大夫的心灵,1895年10月7日,汪大燮致函汪康年,称“京城士大夫拟联强学会”[18]。不久,慈禧太后便以“离间两宫”为理由贬斥了光绪帝的宠臣长麟和汪鸣銮,有人认为这是为了保全翁同龢:“汪、长召对时,曾微露所闻(荣禄和徐桐联手打压翁同龢)于德宗,为内阉窃听,陈于孝钦后,后诘德宗,故愤怒出此。其实二侍郎所言,尚无违碍也。”[19]1896年1月21日,御史杨崇伊奏京官创设强学书院植党营私[7]159,造成这种印象的原因可能是强学会的诸多成员曾在甲午战争期间上奏弹劾军机处大臣和李鸿章等清廷重臣[7]190。当士大夫还沉浸在对强学书局被封的不满情绪中时,慈禧又在此时期处死了可能同文廷式有关系的“烈宦”寇连材,驱逐了文廷式,这一系列的打压让叶昌炽感觉到了“构党之祸,近在眉睫”[7]186。事实上,这些人除太监寇连材以外,其他人都是光绪帝的近臣,他们被放逐多少都和光绪帝有关系,但是和新旧党并无直接联系。
二、“帝党”“后党”概念之成型
甲午战后,光绪帝颁布改革谕旨,朝野上下出现新党和旧党之说。1898年,通过张荫桓的援引,康有为迅速得到光绪皇帝的青睐。当反对派将康门师徒及其支持者指为康党时,康门师徒则努力将康党变为新党,将一切反对派置于旧党之列加以回击[20]。戊戌政变前,光绪帝曾经给杨锐衣带诏,其内容之要点在于“既可以推行新政,而又不拂皇太后之意旨”,其本意在于缓和自己同慈禧太后的关系,但是在康有为后来发出的密诏中,出现了“设法相救”四字,这可能是康有为特意加入从而为围园劫后阴谋做解释[21]。戊戌政变后,慈禧废光绪帝的想法昭然若揭,康有为一派的宣传路线就是将光绪帝塑造为维新的化身,极力渲染帝后二人的紧张关系。
在发布追拿康梁的上谕之前,康有为对帝后二人关系的解释还较平和。如1898年9月27日,康有为向英国求救,他的说法是这样的:“西太后与光绪之间的关系没有别的,而只是僵持不让而已。……在光绪热心变法以前,这期间他们之间的争斗,似乎主要的是为争政权……而一般高级官吏,不论是倒向西太后这边,或倒向光绪那边,全凭他们猜测谁可得势,并非由于他们认为政治需要改革,或者他们决心守旧。”[7]1083在追拿康梁的上谕发布后,康有为变得十分激进。首先,其渲染慈禧太后的妖魔形象,“淫后毒死我显后,鸩死我毅后,忧怒而死我穆宗,今又废弑我皇上……向来阻抑新政,及铁路三千万、海军三千万皆提为修颐和园,昭信股票则起天津行宫,致国弱民穷”[7]1129。其次,将光绪帝和慈禧太后之争渲染为新旧之争,1895年以来被废黜的光绪帝近臣都成了为助光绪帝维新但是却夺权未果的形象:“大约是在两年以前,有两个官吏,一个名叫长麟,一个名叫汪鸣銮,曾经奏请皇帝把国家的大权收回到自己的手中来。……这个奏折的结果,是两位官员的黜革。”[7]114110月26日,在对日本外务大臣代表的笔谈中,梁启超的思路和康有为是一样的:“盖我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日英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露西以求保护。故综此四端,实为帝后两派而已。……数年以来,屡思发愤改革,皆见制于西后。凡皇上有所亲信之人,西后必加谴逐。甲午年之窜安维峻,乙未年之褫长麟、汪鸣銮,革文廷式,今年四月之逐翁同龢,皆此类也。”[7]1193
由于朝廷对康梁言论的禁止,1898年12月23日,康梁在日本创办《清议报》,刊登《戊戌政变记》,而且“天津、上海等处售者甚多”[7]1429。帝后之争的内容比之前更加丰富,“烈宦”寇连材也进入了康梁的叙事结构中:“乙未年,上欲变法,旋为后所忌,杖二妃,逐侍郎长麟、汪鸣銮,及妃兄侍郎志锐,褫学士文廷式,永不叙用,皆以诸臣请收揽大权之故。太监寇良(连)材请归政,则杀之。于是上几废,以养晦仅免。”[22]
1899年年中,慈禧太后想要重用康有为的传闻不胫而走,实际上,慈禧太后自戊戌政变后,从来没有放弃过杀死康梁[23],这样的消息极有可能是她放出来的政治烟幕弹。但是远在日本的康梁却相信了这样的传言,1899年7月28日,康梁在《知新报》上发表了《论今日变法必自调和两宫始》,将政变之根本归结到了“贼臣”身上[7]1385。由于此时康梁等人在筹备保皇会,他们将苦心孤诣构建的新党或者是康党直接等同于帝党,将旧党指为贼党:“其所谓新党者,直帝党耳;其所谓旧党者,直贼党耳。曷言之?盖新旧党之名目,实分于新旧政之乘除。……不知六臣之为帝死党,不知康梁之为帝生党,而徒以新党目之,此天下之所以援新党为鉴戒也;不知荣禄为贼之首党,不知刚毅为贼之徒党,而惟以旧党称之,此天下所以趋旧党为无伤也。……吾故得而辩之曰:中国今日有帝党,无新党;有贼党,无旧党。”[7]1386
1899年年底,慈禧太后公开宣布为光绪帝立储,慈禧太后和康有为的矛盾迅速激化,康有为在舆论宣传上更加激进。《知新报》上出现了“帝党近事”和“贼党近事”,有时还有“帝党新闻”和“贼党新闻”,此类栏目一直持续到了1900年9月8日[24]。庚子事变以前,慈禧太后仍然是清朝合法的最高统治者,即使其没有得到列强的好感,但是各国为了自身的利益,还是需要尊重慈禧太后,所以康有为不能公开反对慈禧太后。义和团运动发生后,慈禧纵容义和团的排外运动,列强对此十分反感,康有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造势的机会。当他获知“英人甚欲助我”的时候[25]173,当即致信英人,直言“新旧交争,即帝后党相争。今日议和,必先用久于游历熟悉西例之新党,而后能整顿中国。新党皆与皇上同心变法者,皇上深知外国法律风俗之美,欲仿而变之。守旧党则不知万国之情,并不知有万国,以为中国独一天国而已”[25]34。此时康有为用后党代替了贼党之说,希望借英国之力来革除以慈禧为核心的政治势力。随后康有为列出了自己所认为的帝党成员和后党成员的名单。其中帝党成员成分复杂,有因甲午之祸遭贬的汪鸣銮、安维峻、长麟、志锐,有因戊戌变法遭贬的翁同龢、李端棻、梁启超、张荫桓等人,有因请求慈禧还政于光绪帝而被牵连的许景澄和袁昶(此二人实际上是因义和团运动时期主张对外软弱而被赐死);后党成员则包括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鹿传霖、德寿等,康有为认为他们表面同洋人“相亲”,实际上是拥护慈禧的守旧一派:“外人传闻以为此数人是勤王者,实不足信,实则以兵饷助拳匪而保太后耳。”[25]35
三、“帝党”“后党”概念之流传
帝后党争这个说法在上海的报纸上不断被传播,且内容比之前更加丰富。康有为将朝廷大臣分立为帝党和后党两个水火不容的派别,并且将一部分人物分别划入两个派别之中,这样的分类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除康有为一派自诩为维新与帝党的化身公然同朝廷对抗外,其他派别大都迫于政治压力而采取了相对保守的态度。有些报纸则站在了慈禧太后的一边。比如1898年10月27日,《申报》刊载了梁鼎芬批驳康有为之文章,指责康有为挑拨帝后关系,并且同革命党连成一气[7]1198。1900年,在康有为大肆为帝党造势之时,《申报》以极其锐利之语气对其进行了批驳:“康有为罪钻营内监,欲间两圣,阴谋弑逆,以兵围宫,……谁无忠义?敢告众知,该逆巧辩,自附帝党,而不知大罪正不为我皇帝地耳。”[26]但是反对所谓帝党说法的言论淹没在了历史当中,十多年后,《申报》也采用了帝党和后党之说:“在戊戌帝后党之间,袁之忽然改计者,知清荣禄之有大权,恐事泄就戮。”[27]有人还难免“倒放历史”,将帝后关系单纯理解为夺权与反夺权。清末新政时期供职于翰林院的赵炳麟记,“同龢久授上读,频劝上振君权。太后虽归政,大事上必关白。同龢教上独断,太后恶之。自文廷式、汪鸣銮、长麟、志锐被谴,帝党势益孤。同龢且主张新政,太后逼上逐回籍”[28]。
在朝之人吵得不可开交,在野之人对帝王将相之爱恨纠葛津津乐道。小说《孽海花》中,维新人物闻韵高的一番话非常生动地描述了帝后之争:“皇上虽有变政的心,可惜孤立无援。偶在西后前陈说几句,没一次不碰顶(钉)子,倒弄得两宫意见越深。在帝党一面的人物,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旧大臣,不敢造作非常。所以我们要救国,只有先救皇上。”[29]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孽海花》的创作背景是留日学生反清,而当时日本的留学生界,结党司空见惯。不少在野之人于清亡后也不得不靠稿费为生,报刊上还出现了很多有名的掌故家,他们以吸引读者为目的,有意或者无意地编造了帝后党争的故事。比如辛亥革命前的吏部主事胡思敬记,“(保皇党)同、光以来,内外重臣皆孝钦所亲拔,德宗虽亲政,实未敢私用一人,其势固已孤矣。唯翁同龢以东宫旧恩极力保护,汪鸣銮与同龢同乡相亲昵,张謇出同龢之门,志锐为珍妃亲兄,文廷式与志锐为旧交。数人相比虽公私不同,皆以保皇自任,附之者只贝勒载澍、户部侍郎长麟而已,余皆孝钦耳目也。……丙申逐长麟、鸣銮,丁酉遂廷式、志锐,戊戌逐同龢、幽载澍于高墙……有为后起,因廷式以通珍妃,因同龢以见德宗。是时,德宗羽翼已尽为孝钦所剪,有为败,孝钦手无一兵,潜至宫中,制德宗如孤雏,居之瀛台,在廷诸臣无敢为德宗进一言者”[16]90-91。
民国初年,近代史研究兴起,对于中国近代史的总体判断并不是来源于学术自身,而是来源于对当时中国现状与未来走向的判断。清朝灭亡后,帝党和后党之说延续下来,虽然经历时代的风云变幻,帝党和后党形成时间各有说法,帝党和后党的成员名单也是不断变动,但是有一个帝后两党的重要区别却始终未变,即帝党是趋新进取的,后党是守旧落后的。
清亡初期,后党这一概念极少被提起,但是依然有一大批拥护帝王制度的人存在,帝党却没有被人遗忘,如1916年到1918年《申报》上频频出现这个词。这与府院之争紧密相连,帝党主要指的是拥护溥仪或者拥护帝制的人,拥护光绪帝的帝党说法也有流传,并不多见。南北对立格局形成之时,日本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时人解说历史、影射现实,将帝党和后党之发展演绎为由南派和北派发展而来,认为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太后袒北派,而皇帝袒南派也,当时之人,皆称李党翁党,其后则竟名为后党帝党”[30]。1922年,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设立了中国近代史这一学科,很多非著作的近代史书籍出版。其中的部分书籍描写了帝后党争之情况,其关注点依然是南北之分,但是关注的时段迁移到了维新变法之时: “康有为屡上书请行新政,德宗乃决计变法。时朝中分南北二派:北派主守旧,徐桐为之首;南派主维新,翁同龢为之魁。慈禧太后袒北派,德宗袒南派,始有后党帝党之分:后党多亲贵大臣,帝党多少年后进。”[31]在小说《清史演义》中沿用了这种说法,并且还将后党戏称为“老母班”,将帝党戏称为“小孩班”[32]。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帝后党争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帝党主战和后党主和之说也在此时出现:当时约分两派。曰清流党,高阳李公主之,名为帝党,对外主战,对内主变法;曰非清流党,合肥主之,多朝贵,为后党,对外主和,对内主旧[33]。
1928年,历史学叙事进入了一个非常大的转折期。中国共产党采纳斯大林等人的看法,坚持和阐述了近代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由于康有为的长期自我宣传和维新变法之革新性质,康有为本人被划为民族资产阶级领导者,自然而然地被剔除出了帝党的队伍。以光绪帝为核心的帝党成了康有为的合作者,后党则成了康有为的对立面:“(翁同龢系)这一系是拥帝的官僚集团,翁同龢为首,孙家鼐、长麟、志锐、文廷式等为中坚。……翁系的变法主张是在皇帝‘独断’下,改革某些弊政,引进康有为,目的在加强帝党,反抗后党,对民权平等说,不得不暂时容忍。”[34]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帝后党争的时间跨度增大,有的学者认为帝党和后党是在光绪帝亲政初期就已经存在,某些笔记中也有相同的记述:“光绪初叶,帝后两党交哄。”[35]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康梁创造出来的帝党和后党这一对立模式被延续了下来,关于晚清史上诸多人物的评价,极有可能被冠上帝党后党的标签或者是革新派守旧派的标签。在一元化叙述模式下,开明的帝党又被解读为源自清流的派别:“帝党源自‘清流’,‘清流’的主要成员是封建统治阶级中的不当权派、官僚、文人、名士,是随着中国民族危机的加深和国内阶级矛盾的激化而从封建统治阶级中分化出来的。”[36]
结语
帝党和后党之概念来自康有为和梁启超,但是其记录并非真实的再现,而是对真相进行歪曲或者掩饰,从而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梁启超曾经直言不讳:“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37]历史的事实是光绪帝和慈禧之间的关系以1894年为分界点,1894年后二人的关系逐渐恶化,其斗争的焦点主要在门户倾轧而非新旧之争。按照当年的帝后权力分割模式,如果没有慈禧太后的同意,光绪帝不可能独自决策甲午战和和戊戌变法这样的大事件,所以慈禧太后是保守的和守旧的这种说法有待商榷。戊戌政变后,康梁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渲染光绪帝对慈禧之不满,将帝后之争划为新旧之争,将自己的康党渲染为新党,再将新党指为帝党。1899年,康有为提出了帝党和贼党,将帝贼同新旧挂钩,其中贼党没有包括慈禧,这可能是因为慈禧放出的烟幕弹让康梁等人对慈禧产生了某种幻想。1900年庚子之变发生后,康有为提出了帝党和后党,帝后党争之说出现,并在党派林立的时代流传了下来。进入民国以后,由于南北对立局势的影响,时人对帝后党争的解读加入了南派与北派的色彩,且延伸入甲午战争时期的主战和主和之争。新中国成立前后,帝后党争带上了明显的意识形态的色彩,当年费尽力气想要成为帝党领袖的康有为被树立为了帝党的对立面。但是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学术作品,都没有离开当年康有为的帝后党争就是新旧党争的框架。揭开历史的迷雾,当不以帝党或后党之派系划分的角度研究晚清史的时候,晚清史会是另一番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