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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文化社会中的日常饮食实践与群体共生
——基于宁夏银川的人类学考察

2021-11-30马成明

贵州民族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银川群体饮食

马成明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引言

多元文化并蓄几乎成为每一个当代城市社会的共性,其背后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来自不同民族、地域的人口在同一社会中的涌入和杂居。民族学、人类学等学科对此给予了及时的、多方位的关注与研究,对群体关系的讨论便是重要的命题之一。传统民族学的群体关系研究更多是对以民族为单位的族际交往交流交融历史与现状进行考量,例如在费孝通“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基础上,纳日碧力戈围绕“共生”概念进行族群相关问题论述,有“互助(补)共生”“万象共生”等提法[1],并从宏观的国家视角下中华民族内部各民族间的关系为出发点,以此希冀建立“族族与共的民族生态”[2]。近年来学界也开始关注到基于日常生活视角的共存发展基础上的共生理念,并将视角放诸于在同一社会中的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之上。“对日常生活进行评论,能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最看重的价值与生存时空的具体形式之间的关系。”[3]日常生活包罗万象,而民族学与人类学家们似乎独具慧眼,将饮食作为对日常生活考量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日常饮食实践包含了饮食的选择、制作、传播、食用、消费和共享等等方面,它既具有群体性又有个体性,文化人类学所关注的群体性主要体现在特殊时间、场合中的仪式过程,而个体性的日常饮食实践则更丰富多样,且饮食实践的发生最终也必然落在个体身上。同一民族或宗教信仰者,虽有普遍的共同饮食禁忌文化,但在个体的具体生活实践中,人们对于饮食的态度显然受到所处自然生态和社会环境等方面的影响,体现出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禁忌调适和弹性,这种具有弹性的可调适性在不同群体共同生活时,为彼此之间能够接纳(如共餐)进而实现共生提供了基础。如何以日常饮食视角下的群体互动来看一个共同体社会中的认知体系以及群体文化边界的构建与调适,应成为民族学、人类学所关注的一个重要命题。通过对地方区域社会中不同群体间和合共生实践与经验的讨论,对理解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在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无疑也具有重要意义。

宁夏银川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历史上一直都有“移民之城”的说法,尤其当代以来,在社会政治和经济发展等因素影响下,大批来自不同民族、地域的外来人口陆续迁入这座城市并扎根生活,逐渐形成当下银川多元群体共生、文化并蓄格局。伴随着人口流动,外来饮食文化也被带到这里,发生碰撞与交融[4]。2018年以来,笔者对宁夏银川市区进行长期的田野调查,本文即基于对宁夏银川人日常生活中饮食实践的考察研究,讨论多元文化社会中的群体共生与日常饮食实践之间的关系,从地方性知识和经验中总结人类社会的某些共性并为之提供参照。

二、城市社会中的群体饮食生活与文化边界

银川市城区的人口目前有100多万,有资料认为,在银川的人口中,真正的本地居民,应该不到三成[5]。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后,大批的外来人口陆续来到首府银川,其中包括支宁干部和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技术工人、文艺工作者以及改革开放后不断涌入的务工群体。在籍贯上,主要来自北京、上海、山东、河南、江苏、陕西和东北等地;在民族上,包括汉、回、满、东乡、蒙古等20余个民族成分。如今,大量“移民二代”“移民三代”也已扎根生活在银川。在银川人中传承着一种“支宁人精神”,它既是对上世纪自治区建设中做出重要贡献的各地各族支宁人的缅怀敬重,也是对不同群体在这座城市发展中做出独特贡献的共识。显然,“银川人”是一个包含着不同民族和籍贯身份的共同体。

(一)饮食:语言之外群体认同的重要媒介

如今在银川市区生活的不同籍贯和民族的人口在外在的居住和衣着等方面很难找到差异,即便这样,人们仍有一种独有的爱认老乡的习惯,虽然随着以汉语普通话为日常交际语言的习惯,对于语言的印记随着代际的发展也逐渐变得模糊,但这种对于方言的记忆与分辨,方言口音作为一种文化血脉和地域标签,依然让人们在偌大的城市中感受着“我们”和“他们”。而语言之外,饮食便是这座城市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认识自己和理解他者的另一重要媒介。

现代性的交通、运输、储藏手段的发展,使得产自各地的食品原料可以便捷地进行异地互动,人们可以采购各种青睐的食材,也可以在银川市内的餐厅吃到各式海鲜、全国各地的名小吃、各民族传统饮食、各菜系的美食,甚至出现越来越多的国外风格的主题餐厅。银川市内的饮食多种多样,例如四川和重庆的火锅、新疆的烤羊肉串和馕、云南的过钱米线、桂林的米粉、东北的水饺等等东南西北的特色饮食几乎无所不有,这些外来风味饮食在传入银川的过程中也根据当地的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发生一定程度的在地化,以适应当地的饮食习惯。

而在故地长期的生活使得许多人的味蕾习惯了家乡的味道,因此对家乡风味的传承和追寻也是一种普遍现象。例如有受访者说:“在银川有家乡风味的特色餐,会有意识地选择去,因为在外面,家乡的味道最暖心。”而另有受访者说“银川有一部分家乡的特色餐厅,但不会选择,因为都不正宗。关于饮食,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对于家乡的情怀,在解决温饱的基础上,可以让外乡人在外地体会到故乡的温情才是最重要的。”可见人们对“家乡味道”的认识,有的为追寻而可以选择有特殊标志的,有的人则不轻易认同此类餐饮,背后其实也无疑是对家乡饮食味道另一种认同与“守护”。饮食是群体生活的重要社会实践内容,而伴随着长期的饮食实践形成了一系列的饮食文化,不同的饮食选择,反映了不同个体/群体对自我与他者的文化认知与认同,且往往以某种象征符号或实践形式在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形成群体间的饮食文化差异。

目前,在人口的民族成分构成上,银川市汉族人口占多数,其次是回族,再次是满族、东乡族、蒙古族等。在银川市区生活的满族、蒙古族等民族呈散居分布,而回族人口随着城市改造也由原来的聚居逐渐呈现相对分散趋势。饮食文化差异既体现在地域性群体间,也体现在不同民族群体间。例如,不论原籍是来自哪个地方,中国的汉族、满族等民族群体有着悠久的祭祀祖先的传统。汉民族形成了通过食物来祭祀亡人先祖乃至民间鬼神信仰的传统,或者说是仪式般地与“祖先共食”[6](P45),饮食在各民族文化延续中扮演着特殊角色。一些外来移民在供奉和祭祀自己的祖先时,也大都仍然沿用着家乡的饮食仪式。

(二)禁忌:群体饮食文化边界的客观存在

饮食禁忌是群体文化边界在饮食层面上的直接体现,是一个群体自觉地避免食用某种特定食物的现象。欧文·戈夫曼认为,社会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是一种表演,决定其表演形式和内容的是个体在特定社会情境中所需要扮演的角色[7]。对应到本文所关注的饮食生活中,便是每个群体的饮食传统文化在潜意识中影响到个体的饮食实践。因为禁忌的民族性和历史性,一个民族群体不吃什么往往比吃什么更能体现它的饮食文化特征[8](P122)。从历史视角看,食物禁忌不单单反映了文化意识和心理,还反映了一个群体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和建构,例如回族、东乡族等群体在日常外出时饮食上会优先选择本民族成员经营的餐厅就餐。在银川地区以回、汉为人口为主体的民族构成,也影响到以回族经营的民族餐饮和汉族人经营的多种菜系餐饮。在笔者进行的区域性抽样调查中发现,两种餐饮店的数量比例与对应的人口比例大致相当。人们往往也可以通过对此类个体饮食习惯的观察辨别出其民族或籍贯等身份。当然,此处是从一个群体的普遍性中去讨论,因为随着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同一个群体内也存在着认同差异的问题,体现在饮食上,如一些个体成员已经不再遵循民族的传统饮食禁忌等。

本民族的饮食禁忌对我影响很大,和其他民族的朋友一起就餐主要是同学、同事,平常主要接触的是汉族,日常交往没有问题。在一些民族传统节日里,清真饮食的传统没有丢,只是生活在城市节日时家里做变成了在街上买,没有一定要在某个时间节点吃某种东西的讲究,都是随着实际情况选择的。日常饮食,有时候感觉很随意,有时候又觉得文化或习俗潜移默化中一直在影响人们的选择。(受访人,TXF,回族,男)

我是和家人从盐池一起搬迁到银川的,我自己平时喜欢吃肉,西北人都喜欢吃肉,天冷不吃肉吃什么呢。银川的饮食整体上还凑合,银川吃的没有我家那边的好吃,一些所谓的地方特色餐厅也不正宗。我的老家盐池,羊肉做得好吃,但不是银川这边的做法。近年来银川的火锅多了,川菜还可以,我比较喜欢吃,符合口味。(受访人,YW,汉族,男)

对比以上两个受访者的生活习惯,能看到不同文化背景对个人饮食偏好的影响。其实他们的观点也代表了两种文化群体的饮食观念差异。群体内部在饮食“洁净”观念上也存在认知差异,例如在回族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于饮食禁忌的边界也并没有完全的一致性,因此还会进一步对餐厅内部的环境卫生、装饰风格、服务人员等特征进行观察。

感觉银川饮食是各方食品汇聚,没有特别的地方特色。比如烩肉,感觉也不是银川特色,应该是同心或吴忠的。银川有家乡风味的特色餐厅,也会有意识地选择去,比如能吃到各种炒面的馆子。平常也会偏爱于选择不同地域特色的餐厅,比如兰州拉面,但特别要关注一下是哪里人开的,如果是青海或甘肃的,更可能会吃,口味较正。(受访人,MJF,东乡族,女)

这一个案是典型的受地域和民族饮食文化双重影响,而塑造起来的对于饮食的选择偏好。饮食文化不仅体现在个体和家庭的饮食选择和消费上,餐饮业以及以此为空间场域所呈现出的符号特征和大众饮食实践,也无疑为认识一个地方社会的饮食文化提供了重要视角。在银川市西夏区文昌街上,一家宁夏固原人经营的包子饺子店和一家南方人经营的江南小吃店相邻经营许多年,江南小吃店中除多提供烧麦和灌汤包外,两家店所经营的食品种类几乎一样。前者的匾额外观是绿色的,可能出于差异考虑,后者的匾额外观做成了红色,因此在两边都是绿色的匾额中间反而显眼一些。区别在于前者的顾客有各个民族的,而江南小吃店的顾客则主要以汉族为主,可选择性的不同使早晨两家就餐人数会有差异,但是两家店铺的生意总体都好,两家门口的桌子拼在一起,摆放着各自制作的油条等食物,各自经营。

在银川人的日常生活中,由于这种群体文化差异无形中影响到人们的民族身份意识,而日常互动中以“南—北”方言为突出代表的差异,也无形中影响到人们的地域身份意识,决定着人们对于“吃什么”和“去哪儿吃”的思考与选择。人们在饮食生活中,首先会有意识地去了解其他人的民族/地域身份——显然,对于他者的认知同时促进对自我的身份认知,然后再决定交往时的饮食选择问题。因此,尽管在一个共同的社会中生活,饮食文化差异仍是客观存在并影响深刻的,但也正是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群体文化边界的客观存在,为进一步探讨城市社会中群体边界的构建、维系和调适提供了现实基础。同时,我们也看到,无论是饮食,还是语言,其所构建起来的差异并不同于宗教信仰这样的文化边界,宗教信仰涉及到不同群体的终极观、生命观,而正如玛丽·道格拉斯所论证的,饮食文化往往是基于不同的生活环境所建立起来的洁净观,体现的是人们的一种现世生活规则,当环境变化,群体的饮食文化也会随着发生一定程度的变迁,以便能更好地适应与发展,并进而体现出一种生存性的智慧,这种生存智慧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则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共餐实践以及与文化的交融共享之中。

三、日常生活中的共餐实践与文化交融共享

共餐,是任何一个现代社会中都随处可见的现象。在不同的国家,阶层不同、地区不同,共餐的形式和意义也迥然各异。在人们的社会互动过程中,共餐无疑是促进相互之间关系的重要途径,而共餐实践中对于同样的食物和味道,乃至某种饮食文化的共享,使得人们相互间的熟悉感、认同感得以提升,伴随的也是种种社会礼仪的产生和发展。《礼记·礼运》中有言:“夫礼之初,始诸饮食”,是说礼俗最初起源于人们对于饮食的规范。

(一)银川人日常生活中的共餐实践

银川人来自不同的民族和籍贯,传统乡土社会中的共餐,在地域风俗、民族风俗、宗教信仰等的影响下,社会功能有共性,亦有差异。与大多数城市相似,作为社会成员的银川人的共餐形式,包括家庭内部共餐、亲属和好友共餐、特定节日和场合中的仪式和宗教性共餐、特定集体(如单位同事集体)的共餐及特殊的社会互动和人情往来共餐等形式。无疑,共餐最基本的作用是将不同的个体聚在一起,促进交流。笔者所重点关注的是具有不同文化身份的个体或群体之间的共餐,如不同民族身份的个体之间以及同一个特定集体中来自不同民族、地域的个体通过共餐的社会实践所能实现的效果或者达成的相互之间对于他者所属群体的饮食等文化的理解和认知。

从宁夏南部地区来到银川生活的回族人,即便已经融入银川的城市生活并习惯了在饮食上的简化快捷。但对于一些特定食物的重视却依然守持如故,如人们在开斋节、古尔邦节等民族的节日和亡人忌日等期间准备的食物。很多来自宁夏南部的回族人仍保持着原来乐于分享食物的习惯,每次过节期间,仍旧会制作充裕的食物,除了少部分留下供自己家人使用外,其余的全部按份端给邻居或近处的亲朋。一些刚从外地来到银川生活的其他民族邻居觉得奇怪,为啥突然要端来这么佳美的食物给他们,等慢慢接触时间长了,才理解原来是由于这些回族人的食物共享传统。同为异乡人的亲近感和包容心,移民城市的乡情、亲情连起了银川这个大家庭。其他民族的邻居朋友知道回族人在饮食上有独特的讲究,自己家做的食物不能直接通过“交换”分享给对方,就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邀请回族朋友去外面聚餐或者有其他特产之类的时候会分享给对方。如此一来,很多原来是不同地域、民族的人就成为了好朋友,大家相互尊重、互相帮助,和谐的社区生活如此便建构了起来。“分享膳食一直是让人受欢迎最简单也是最强大的一种方法,它隐含着友爱而非相互猜忌的假设。”[9]在银川,每逢少数民族节日期间,各种小商贩们会在街道摆满琳琅满目的食品,供各种人购买品尝,使人们能既了解了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兄弟民族文化,也共享其节日欢庆与风味饮食。

人们在与自己饮食文化有差异的他者交往中,求同存异,多从方便他者的角度出发,处理日常交往问题。“真正的、道德的欢宴,是承认我们共同的人性,看到我们都服务于彼此,通过分享好东西,我们和平且喜悦地共同生活”[8]。

因为身边其他(少数)民族同事朋友多,因此饮食上也作出了调整,外出就餐清真饮食选择多。平时经常与其他来自其他地方或民族的朋友一起就餐。作为少数民族地区,这个尊重是有的,并且也一直在坚持。一起就餐,对他们的饮食习惯等文化也有进一步的了解。我觉得饮食背后体现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风土人情,是文化的东西。(受访人,WX,汉族,男)

平时都是去的本民族特色餐厅。周围汉族朋友也多。银川市移民多,回汉和谐,清真餐厅与汉餐比邻而居,其乐融融。平时接触的多是汉族、满族、蒙古族、东乡族。同事、同学、朋友在一起就餐机会多,大家知道我是回族,都很尊重我。大家在一起交往完全不受影响,关系非常好。(受访人,LZT,回族,男)

随着社会个体间接触的频率增多和互动的深入,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自己的饮食文化(习惯、爱好、禁忌等)特征呈现给他者,同时也接受到来自他者所呈现的饮食特征,交往、交流的频率愈高,许多原本可能存在的误解和偏见在一定程度上化解。社会中这样的个体越多,最后便达到饮食文化上差别共存与相互尊重的局面。对于共餐饮食场所和味道的选择,反过来也表达着参与者的生活态度以及在社会交往中对于他者的了解和接受程度。共餐实践在普通社会大众中,更多的还在于促进个体之间情感的交流或者对于某种集体性文化的认同。

(二)共餐实践与不同群体间的文化互惠共享

在银川的汉族人口数量占多数,包括饮食在内的文化对于其他群体的影响是潜移默化和根深蒂固的。即便是回族这样一个普遍存在独特饮食禁忌文化的群体,在长期的饮食实践历史中,在食材的选用、制造的流程等方面都与汉族饮食大同小异,一定程度上也能说明回汉民族在长期交往、交流过程中的融合度。不同民族社会成员共同参加各类社交餐饮活动,不论是在单位工作还是在日常生活中,相互理解与包容在饮食实践上体现得最直接。外出集体共餐时,餐厅的选择既符合大众口味又会照顾有饮食禁忌的群体。银川地区的群体关系存在多元性,这种多元性体现在民众在对待彼此的态度上不只是过去简单的、全盘的接纳或排拒,而是“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交往中,产生了更加复杂多样的情感交流,并突出表现在对彼此文化的不同适应策略中。”[10]这种适应主要体现在随着对原来陌生的外界(他者)的生活与观念的接触与交流,互动的双向性使得他者的价值和信念体系以某种方式融入自我的观念中,“我们越是能够通过世界化把陌生世界的元素融入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越是能够与来自不同共同体的他者有一种亲如一家的感觉。”[11]

在银川这样一个多民族、不同籍贯成员构成的社会中,不同群体在饮食上实际上已经形成一种“柔软的边界”,也即巴斯认为的动态、双向的边界。这种柔软的边界也是通过“族际文化互惠”呈现出来,“不同民族社会成员之间以大体对等的方式交换某种文化要素的行为过程,是双方各自一部分文化权利或文化习俗的让渡。”有学者认为族际文化互惠作为民族交往的一种,主要表现为一种让步式而不是捍卫式的文化行为,最终弱化群体间的文化边界。它要求“站在对方立场上认识和对待彼此的信仰、风俗和价值观,反映出一种更加柔软、灵活的文化态度。”[12]

流动人口社区在银川相当普遍,其也是多元文化存在的特征之一,并通过饮食互惠来实现不同群体社会关系的维持和巩固。这里既有超越民族和宗教的居住格局,也有以族际通婚为典型的超越民族和宗教的往来,在日常互动中的方方面面里,不同文化的个体彼此都在作出调适,相互适应,并且相互包容和接纳。由生活在银川的人口日常生活的饮食实践中,“洁净”观念所塑造出来的文化边界在个体的实际生活中的多种可能性,种种可能性的差异取决于个体所面对的实际情景,在某种精神底线不遭破坏的前提下,做出主动的调适,并以此获得在公共社会生活中的“方便”或其他。对于清洁的饮食(包括饮食本身以及制作消费环境),虽然在现实中标准不一,但都是不同群体的共同追求,人们共同创造和建设更优质——至少在卫生和口味方面——的饮食条件,并进而实现共享的饮食文化。在这里,“清真”并不为某个民族或群体的独有,实际上也不可能独有,作为一种饮食和生活的“纯洁无染”追求,它可以成为——事实上在银川这样的城市共同体中已经成为——一个社会中所有成员都可以共享和互补的饮食品格。

可以观照比较的是,在Nasir和Pereira关于新加坡社会中马来裔穆斯林和其他群体在饮食实践中出现的差异及所做出的反应,他们将马来裔穆斯林的态度与实践总结为“防御性用餐”[13],例如会欢迎其他族裔到自己家吃饭,但大都有意识地拒绝到其他族裔家中就餐等,鉴于文化多元共识,他们也很注意确保在他人看来,他们对非清真食物的拒绝针对的只是食物本身,而不是人。即便如此,加布里埃尔·马兰奇则进一步指出,由于刻板印象等原因,其他族裔仍然把这种做法视为“进攻性用餐”,是一种远离、拒绝和融入的缺乏。因此,融入并不是一个单项的过程,对同一个实践的不同认识和诠释无益于融入和沟通,因此需要不同群体之间达成更加充分和广泛的理解[14]。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往往容易将族群和宗教身份作为社会中不同群体/个体互动的导向,差异必然会被放大化。在银川人的日常生活中,饮食文化差异带来的群体边界虽然在一定层面上存在,但它并没有成为一种普遍的群体社会现象,理解和共识的达成占据主流,并深深影响着不同群体日常生活中的认识与实践。弗雷泽在对原始社会人们的饮食禁忌研究中提到,由于巫术盛行,人们害怕食物在吃的期间、尤其是吃剩的食物被人利用施以巫术谋害,因此在饮食及相关环节总是小心翼翼,甚至出现饮食期间不让他人看到的现象。但与此同时,也促进了人们之间的好客、相互尊重和诚信。由于“交感巫术原理”,两人共吃同样的食物,身体便紧密联系起来,这使得人们之间产生在共同进餐时的神圣约定,人们互为对方良好品行的见证,彼此互不伤害[15](P122)。显然,相比之下,银川社会的共餐文化提供了一种既不同于前者,也不同于弗雷泽研究中原始社会的共餐实践。

四、超越边界:饮食视阈下不同文化的和合并蓄

人口迁移的同时,包括饮食文化在内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和文化价值观念自觉和不自觉地被带入新的社会,不同的外来文化之间及其与本土文化在一个时期里碰撞或融合,最终会积淀和形成一种全新的移民文化,这在宁夏银川体现得非常明显,人们已经习惯于将银川文化等同于多元文化的总和。

(一)饮食实践与群体文化边界的超越

1961年到1978年,来自北京、天津、杭州等地的8300余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知青在宁夏》中记录了很多当年的知青们的回忆场景:一些天津的知青刚到军垦农场时,成立了回、汉民食堂,由于食堂炊事员是当地人,忽视了外地人的饮食习惯,几乎餐餐都是调和饭(把米饭和擀好的面条煮在一起,再舀上一勺又酸又辣的洋白菜),一大盒饭下肚后,没过多会儿,知青们就大口大口倒苦水,后来选派了几个知青中的人员到食堂负责炊事,人们才吃到了家乡口味的饭菜。之后,外来的知青们根据当地的环境条件,用铝饭盒蒸米饭,擀面条、烙大饼,学做当地的臊子面并改良成自己喜欢的口味,甚至做炒面。几位杭州知青被分配到了当地一户人家中,这家人非常朴实,每次做饭都做两样,自己家人吃用野菜和杂粮做的饭,而给来的客人做的是白面馒头和面条。知青们很感动,但几顿饭之后,他们也要求和主人吃同样的饭菜,和主人一样吃不削皮的土豆,喝完糊汤把大碗舔得干干净净。知青们认当地人为亲人,一位知青的“妈妈”知道他喜欢吃土豆,每次做饭时总先从锅里捞出一大碗土豆块给他留着,还给他烤土豆,背着自己的亲孩子给他炒大豌豆吃。一位患有肺气肿的“母亲”每天顶着烈日在收麦子的季节用瓦罐给他们送汤面片、浆水面、糜子馍……[16]这些故事读来感人,既可以理解那个时代这些外来扎根的支宁人为开发建设这块土地所度过的艰难岁月,也体现出来自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时,互助互爱的共同体精神。虽然后来在国家政策的调整下,大部分当时的知青返回原籍,但依然有不少人扎根在宁夏银川等各地工作生活,如今他们的子孙也都已成为银川人的一部分。

同样与此可比较的是,在罗纳·马绍尔对昆人的肉食分配现象的描述:人们并不会把一些充足的香蕉之类的水果食物相互分享,而是将需要打猎才能获得的肉食分发给村子中的每一个重要成员,再由这些人进一步分配给妇女和孩子,而日后分享肉食者得到肉时也要反过来与之分享。“人们被一种互相恩惠的网络联结为一体”[17](P20)。显然二者的背后隐含的事实都是特定食物资源的匮乏。在银川的回族人的这种互相分享食物还有着“吉庆均沾”的内涵,人们把在特定节日里制作的食物视为恩赐,食物中蕴含着吉庆,通过分享这种特殊的食物达到恩典吉庆的互惠。回族人的这种食物互惠尤其在传统的乡土社会盛行,但当其移民到银川这样的城市生活后,发现高楼大厦和一列列、一层层火柴盒似的居住格局限制住了其分享的可能性/便捷性,熟悉的人并非居住在同一个小区内,这种分享的现实障碍逐渐减弱了人们分享的频率,但这种互惠的意识仍然保留在其观念深处,当其居住进一个新的社区共同体中并逐渐与周围人熟悉之后,新的分享生活又将重新开启。当他们和与自己具有不同的饮食禁忌的民族成员需要发生共餐行为时,并不会有排斥的心理,而是从心理认知上做出自我调适,认为食物是对于一切人的恩赐。在具体共餐实践中,比如通过倡导使用餐桌公筷等,既符合现代公共文明精神,又能很好地与其他民族成员实现友好的社会交往。

现代交通运输条件的日益发展使得饮食的游离性提高,绝大多数食物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存在,而且存在得很好。但作为消费者的大众中,饮食实践更多的是一些繁杂的经验性样态,其中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不总是有那么细致严格的区分,因而在事实层面指出它们之间的边界着实困难。饮食在特定情况下可能会被当作文化差异来区分我群与他群,但饮食与服饰、居住环境又不一样,饮食是不易发生冲突的。而且通过对不同区域、民族饮食的食用,尤其是与他者一起共食,持之日久自然会对不同群体饮食文化甚至群体文化的其他方面有所感悟和理解认知,这是饮食实践在文化互动上的现实功能之一。

显然,差异的存在是多元文化社会的必然,只有不同群体之间都对各自的文化边界做出调适乃至积极主动的“给予”,这种差异性才会淡化,不同群体间的“文化防守”减小,边界被超越,和谐与共的社会生态才会形成。同一社会中生活的不同群体人口,就如同一有机体内的不同细胞,个体细胞共生,通过“结构耦合”形成完整的有机体,并通过各自的存在发挥不同的功能,共同维持着有机体的和谐运转。个体与其所处环境连为一体,相互之间又存在边界,这种边界以各自文化差异形成并维持。“在人类社会的各种层面上,共生性的结构耦合不断创造生活世界,不断破除成见,超越盲目的自信,以宽容、开放的心态拥抱世界,让他人和他族也有生存空间。”[18]这样的一种美美与共,在现实中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反思中认同他者存在的合法与合理性。

在一个多元文化社会中,饮食以其独特的重要性而存在。不同个体/群体在日常饮食实践中既制作着各自独特的饮食味道,又对自我和他者的饮食味道产生认知,而更多的是发生在不同成员间对于饮食味道的共享。在共享过程中,进一步深化人们对于自身所处社会的体悟和感知。在银川人的日常生活中,随处能听到“吃啥呢?”“去哪吃?”“吃饭走!”之类的日常口头语,如果说“吃啥呢”和“去哪吃”反映的是日常生活中银川人对于饮食选择的多元性和主观性事实,“吃饭走”则更多的体现着银川社会中不同成员间的互动。在饮食实践中的选择与互动,使得社会群体间以交往交流交融为基本特征的共生发生并持续着,而背后内含的是共同体中所有个体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二)文化并蓄与和合共生:饮食视角下的银川地区个案经验

在多元文化并蓄的银川社会,不同群体间在日常的交往交流互动中,促进了相互间的理解、适应和接纳。适应的意义显而易见,在于一起建构和维系和合的共同体社会,让每个人都生活得安居、舒适。而适应的过程则不是瞬间或短期所能实现,在于长期互动过程中不同个体、群体对各自文化边界的调适,使彼此都能接受。由此,需要在语境化中进行解释,将个案的日常生活和话语与更大的社会语境之间联结,分析社会文化对个体影响,也关注个体能动性对社会文化发生的作用。人们在各自的家庭或相同的文化圈子里呈现出的是群体性的本我,而在社会生活中,则秉持的是社会公共原则,以某些社会共识作为呈现自我和与其他群体交往互动的意识规范。这种有意识的规范一开始可能是出于社会融入的需要,但随着深入持久的互动,又会逐渐形成一种无意识的共识。

在传统社会发展相对缓慢,各地域间交流远没有当代这般频繁的时代里,多元的地缘性区域饮食构成了中国饮食文化的主体。即便是在银川这样一个现代化多元社会,以饮食为视角来理解其社会文化乃至人类社会变迁过程中的身份认同与调适问题时,群体之间的文化边界是既明显又模糊的,明显的特征体现在食物禁忌等方面,模糊性又体现在人们强大的适应能力乃至在群体身份认同上的自我调适。通过饮食能够体现出一个群体的内部认同,但与此同时并不完全意味着与外部群体间的排斥——至少是饮食口味上的拒绝。这与部分人类学家在对海外华人群体的饮食文化在地化过程中的现象有所不同,部分地方的海外华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饮食习俗或者依靠饮食行为来强化内部的认同。在银川这样的城市社会,这种强化意义并不明显。几千年的中华民族发展史塑造了中国社会内部的共同体精神,这种精神文化虽然在内部存在很多地方性和民族性差异,但与其他自然环境和社会历史发展截然不同的地区相比,这种内部差异则小得多。中国人内部的文化认同性强,即便随着迁移发生生活环境的改变,其依然可以通过调适,来适应和融入新环境中,至少不存在政治文化层面的认同问题。而以海外华人群体为代表的移民,其所面对的是一个历史文化和自然环境与原来截然不同的境地,人的本性自然倾向于保持传统,如果说单个个体在面对全新的环境时其所做出的调适是被动的,那么群体的自我保持则具有主动性,集体中的成员通过对固有文化的坚持来维护本群体在新环境中的整体形象,乃至某种社会政治等方面诉求。

和合共生,自古至今一直都是中国社会所追求的境界,“和”乃由“禾”和“口”组合成,可见饮食在人类社会长久以来的重要意义。饮食上的“五味调和”与不同群体间的“和而不同”,即中国各民族、各地域的饮食体系共同建构起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在饮食上的多元和合。多元性体现在各群体在内部饮食传承与发展中充分地享受着各自的“饮食记忆”和“饮食味道”,和合性体现在各群体在饮食上相互尊重和包容、欣赏和认同、借鉴和融合,逐渐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民族饮食生态和生活品格。由此,能够从中总结出某些多元文化社会中不同文化并蓄和群体共生的智慧。这种并蓄共生智慧,虽来自于银川这样的城市共同体中的地方性知识,但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够为当代的许多社会乃至“多民族国家民族精神共同体”[19]构建,以及去民族中心主义、大民族主义乃至民粹主义等可能带来的当代性挑战,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多元群体文化的存在,为人们走进和“品尝”他者的文化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自然环境作为食材之源,对于饮食的限制逐渐被打破,人们有机会接触和选择更多原本只可能存在于别的社会与群体中的饮食和口味。因文化的封闭性而强化的饮食禁忌边界在新的条件下,不断发生调适甚至被打破,人们通过“吃”走进彼此,了解彼此,认识彼此,以至接纳彼此。而同时,在某些方面,以饮食为象征代表的群体边界被不断扩大。例如猪肉禁忌在一些民族群体内部原本只是众多禁忌之一,却在当代许多社会中被视为最明显的群体文化边界而存在。单一禁忌差异被放大的背后真相,或许只是不同群体之间的现实距离越来越近。城市中多元共生事实也让原本不同的群体不再只是固守传统——事实上如文中所述,并不存在绝对的不做出任何调适与变迁的传统,对于异文化的好奇以及与他者的交往需要,都促使一个社会成员主动地走进另一个群体的饮食文化。而在不同群体日常互动的饮食实践中,味觉悄然改变,随之发生的是各自饮食习惯的调适,久而久之,或许将塑造出一个可以共享的城市精神共同体味道。

五、结语

宁夏银川无疑可视为一个当代民族群体共生之态的地方社会典型,人们从在一起生活到互惠共生,从单个群体内部的依靠道德、宗教等维系的共同体走向在社会生活中依靠以相互依存、互补互惠为主要特征的多元文化共同体。既有政治认同一体为前提的意识形态、权利与义务、约定俗成等现代性多元社会里的共同体准则,更有建立在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共同追求目标基础上的共生关系,逐渐成为未来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中的常态。

在日常生活中,饮食作为一种重要存在,已经不仅仅是为满足人类生存的基本物质需求,而不同群体的特殊自然环境与历史进程中还形成了各自独特的饮食文化。当不同群体由原来各自相对独立的社会/文化空间进入同一社会生活时,饮食作为一种最明显的文化符号影响着人们对他者的认知,以及自我文化身份认同的建立、维系,并由此对文化边界的存在产生工具性作用。透过对日常生活中饮食实践的考察,能更进一步看到群体文化边界的现实复杂多样性,在以对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和追求中,饮食尤其是共餐实践更多地成为群体间相互理解和接纳的重要方式。这是因为,同一民族的不同层面文化具有不同性质,如饮食文化,在实践中就具有一定程度的可调适性,在保持最基本的禁忌基础上,给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人们提供了一定的选择空间。在一个不同群体共同生活的社会里,人们在长期的日常生活互动中形成一种地方性的共生智慧,体现为尊重差异、和而不同、守望尊严、互补互惠。这种由饮食生态到群体关系生态的独特体系,作为饮食视阈下的地方性族群共生经验和智慧,为认识更大层面族群共生、文化并蓄问题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个案,也对理解和实践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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