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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共同体失落背景下主人公的自我再造
——论贝娄的《寻找格林先生》

2021-11-30潘晓宇

关键词:贝娄格里格林

潘晓宇, 戚 涛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寻找格林先生》是著名犹太裔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于1956年发表的短篇故事。作品讲述了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作为政府救济金派发员的主人公格里布,在芝加哥黑人贫民窟找寻救济对象格林先生的艰辛过程。小说集中而生动地反映了在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盛行的美国现代化大都市中,以亲缘和地缘为核心纽带维系的传统共同体逐渐衰微、族群彼此隔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断疏离的现实状态。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关于索尔·贝娄作品的研究就吸引着国内外无数学者的关注。国内外学界多从小说追寻的主题[1]、象征意义[2]、原型批评[3]以及犹太文化要义[4]等角度来探讨作品的犹太性、生存价值等主题意蕴,而从共同体角度来探究主人公的身份追寻意义的文章还很少见。本文以共同体为切入点,以归属感为主要关注对象,探析主人公作为美国边缘移民知识分子的身份危机,以及其在族裔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下,对自我身份的再造和对人生意义的顿悟。

一、传统共同体失落背景下,主人公的身份危机

《寻找格林先生》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末美国大萧条时期的芝加哥。20世纪初,芝加哥这座美国中西部城市就已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聚落发展成了拥有330万人口的大都市[5],“地域面积也扩展到了100平方英里以上,于20世纪20年代跻身于世界十大城市之列”[6]。在迅速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发展过程中,“人类的共同体概念也开始发生演化,从面对面、地点对地点到以个人为中心的社交关系网络的转变”[7]。而“共同体这一概念意味着共同的需要和目标、共同的利益、共享的生活、世界观和集体行为,包含着身份、归属、共性和个性、融合和排斥、时间和地点,以及现代化进程等问题”[8]。彼时的芝加哥充斥着来自美国各地及国外的移民,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语言在这里交织汇聚。巨大的差异性和人口流动性使传统的以亲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共同体失去了根基,取而代之的则是以个体、不稳定、碎片化为特点的共同体意识。失去了共同体这一维护个体价值认同和身份认同的有力工具,身处现代都市的人们很容易遭遇价值观涣散、自我迷失等身份危机。

“身份”这一概念在16世纪之前,对于前现代化,封建时代的欧洲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工业化、城市化和信息化进程不断加快的后现代社会,“身份”一词不再陌生。根据社会心理学家塔杰菲尔(Henri Tajfel)创建的社会身份理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社会身份强调“个人身份感中对社会或族群的归属感以及社会分类对身份感形成的影响”[9]。但在后现代社会,在以亲缘和地缘为中心的传统共同体逐渐失落的背景下,人们的身份逐渐变得充满了“流动性”“离散性”“碎片化”和“去中心化”。

主人公格里布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性格羞怯、内敛而倔强,曾在圣奥拉夫学院当过古典语言讲师,在芝加哥大学当过研究员,对精神世界有着很高的追求。但是大萧条来临后,所有的这些知识识经历都不再被社会需要,他被迫转向卖罐头肉、买窗帘和鞋等下层工作。相反,同样生活在芝加哥大都市的上司雷纳却是一个是注重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人,这可见于以下二人的对话:

“就只是为了学而学?为文化?唉,学些大家都认为有出路的东西吧!”他的叫喊在笑音里带一点儿凄切,“我拼死拼活,才有条件学了法律,通过了法学考试,因此我每星期比你多挣十二元钱,算是经过生活磨练的报酬……”[10]237

在上司雷纳的眼中一切都应以金钱、利益为导向,学习就是为了赢得好收入,其它那些纯粹为了文化之美而学习的想法简直是可笑可悲!相反格里布却是一个高度重视精神文化的人,他并不艳羡坐办公室工作,而是欣喜于行走穿梭在办公室外的大街小巷,释放能量和精力,在他看来这才是更有意义和价值的。除此之外,格里布还是一个对工作有着强烈责任心和使命感的人,对于被交代的工作势必认真完成。而当时的社会风气却是市政工作没有必要太卖劲,比如对于长久混迹于都市职场的雷纳而言,看几个小时的救济者档案对工作开展是没有必要的。所以,同为芝加哥都市白人的格里布和雷纳之间并不具备共同体的本质属性,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价值取向和职业目标,而是横亘着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责任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冲突。当然,不可否认,吃了艰难时世的鞭子的格里布,面对工作的变迁和世俗的批判,自身也难免沦落到边缘知识分子的位置,其儒雅的、学究气的性格和精神气质注定与当时的整个实用主义和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个人身份无法获得社会和族群的认同,找不到归属感,格里布只能随着工作和生存环境的变迁陷入不断流动之中,在沉默中挣扎。

二、寻找格林先生之旅,于现实中自我认知和升华

带着派送救济金的工作任务,格里布怀着满腔激情和活力上路了,但谁知前路漫漫不可期。

格里布一共拜访了七户人家,从看门人、年轻的黑人女孩、黑人男人、意大利杂货店老板到海军退役老人等,他穿越一个个空地、待拆的房子、旧的地基、关闭的学校、黑暗的教堂和土墩,最终来到了标有格林名称的住所。在这一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中,格里布先生的所见、所闻和所感帮助其实现了对芝加哥普雷大道救济站、街区和黑人贫民窟地区的认知绘图,在了解了族群隔离和人情疏离的现实社会的同时,他也实现了自我顿悟,从一个不问世事的边缘知识分子开始成长为一个深入民生,有血有肉的社会人。

寻找的伊始,上司雷纳就曾叮嘱他:“如果你见到邮递员,那么他是你第一个打听的人,而且最有把握。如果你碰不到他,就到附近的商店和做小买卖的那里去试一试。再不行,就找看门的或街坊打听。不过你会发现,你要找的人越近,人们愿意告诉你的东西就越少。他们什么也不愿告诉你,因为你是个白人”[10]229。这也就为接下来格里布碰壁连连的寻找埋下了伏笔。在这样一个种族对立、隔离的社会环境,若不是工作的机缘,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芝加哥人,他是不熟悉这一带的,“需要发生一场经济萧条才把他带到这里来”[10]230。黑人群体对待格里布的态度也是充满了提防和戒备,即使挂上了无攻击性的笑容,其背后也隐藏着深深的疏离感。从一开始黑人女孩只是开了道门缝,到后来终于有人让他进了屋,但昏暗的屋里聚集围坐的是十几个大块头的黑人,使得本就身材矮小的格里布更显弱小,仿佛一个小学生,这一幕不禁令人捧腹——毕竟历史上长期受歧视压迫、被白人文化驯服的黑人群体在这里却气势宏大般地包围了白人代表,一改往日白强黑弱的刻板印象。当然同样,“他虽然受到了笑脸和热情,但他还没有张嘴就知道,所有的潮流都是逆着他的方向,他不会有什么进展。”[10]233

大萧条时期,国外移民、黑人迁徙、就业居住等问题成了尖锐突出的社会问题。尤其在纽约、芝加哥等大都市,这些移民在就业和住房问题上备受歧视,难以享有和白人群体同样的社会资源。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这些问题又扩散成鲜明的种族隔离现象。美国黑人画家雅各布·劳伦斯在其作品《黑人的迁移》题词道:“他们在北方也受到了歧视,尽管这种歧视与他们所在南方那种熟悉的歧视不太一样。”[5]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二等公民,只能从事清洁工、铁路搬运工、仆人、非熟练工人等底层工作,名字作为身份的外在符号对他们来说也失去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只需要像机器一样无意识地寄生在城市的贫民窟就好,他们逐渐地在生存环境的重压下丧失了人格的意识和价值追求。面对市区颓败的废墟景象,格里布不禁感慨:“使你感到的并不是荒凉之感,而是一种组织上的不善,放走了一股巨大的精力,从这一片大荒地放出的一种四散逃跑、无所依附、不受控制的力量。”[10]245那些无所依从的黑人群体无法通过应有的劳动释放自己的能量、实现自身的价值,而只能如过街老鼠般蜷缩在自己的洞穴,要知道“被迫感到有这种精力,而又没有工作可做——这是可怕的;这是痛苦。”[10]245

意外的是,“输血妈妈”[10]239斯泰卡为这块区域增添了光亮和色彩,她的大吵大闹和激情呐喊在雷纳眼里似乎早已屡见不鲜,为了保住自己光鲜的职位,他只需无视她,等她喊累了自己让步即可。但斯泰卡却让格里布感受了血与肉的战争。从某种程度上,斯泰卡的吵闹和呐喊深深刺激了儒雅、沉默的格里布,这种激情和呐喊是他所没有的。即使在工作中受阻,他选择的也只是像西西弗斯般执着隐忍地前行,而不是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斯泰卡的精神有点儿使他觉得主宰者整个地区,这个地区由于她而有了色彩。”[10]241这是一种反抗的力量,一种这块地方所缺乏的生命活力和能量的释放,更是一种身份存在的证明。不容忽视,不可回避。

随着现代化社会的碎片化、疏离化,共同体意识也在演变中,人们不再被固定在一块土地上,不再和周围固定的人群建立稳定的社交网络,而是随着工作、生存的需要不断流动、迁徙着。在大萧条时期的芝加哥黑人贫民窟,人们就是身处在这样流动、松散的社交环境中。

在芝加哥的格罗夫村和阿希兰之间的这个残败破落的区里,有大量新来的人,从这所房子搬到那所房子,这间屋子搬到那间屋子。你见到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背上没有抬着行李,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色。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人,一个黑人,在街上走,或者坐在电车里,像别人一模一样,手里捏着一张转车票[10]234。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寻找格林先生之路如此困难!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区域,但社交网络的碎片化、人情的疏离化,使得人们之间知之甚少,再加上黑人贫民窟的混乱治安,人们,甚至连警察都不愿多了解什么,也根本不在乎。但即使在这样的艰难时世下,格里布先生依然心怀信念,靠着自己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行动,不断靠近目标——格林先生,他始终坚信总归有办法可以找到这个人。这里,格林先生其实已不再单纯地指代一个客体的人,而是具有了更深远的象征意义,象征着茫茫人世间,格里布孤独坚守的人生信念和生存力量,即使在世风日下、“历史虚无主义”[11]弥漫的现代社会,也依然拥有照亮自我乃至人类前途的力量。

直到遇到退役黑人老头儿菲尔德,格里布就更加坚定了寻找格林先生的目标。菲尔德虽然只是个残疾的退役黑人,生活在破败的贫民窟,但是他依然拥有着强烈的身份意识、自我意识:

你得知道我是谁,你是政府派来的,这不是你个人的支票,这是政府的支票,在没有得到确凿证明以前,你没有权利把它给人。

这是我过去经历的全部证明。只差一份死亡证书,他们就可以把我注销了[10]243。

他甚至思索着想要通过每个有工资收入的黑人每月认捐一元钱,五年内创造出六十个百万富翁。虽然灵感实则来自他厨房窗口可以看到的高架市内火车和他的蓝色、绿色的信号灯,但这却体现了菲尔德老人对时事的关心和对黑人群体未来发展的思考,这是一种难得的、超越自我阶层的个体能动性思考,一种不畏周遭黑洞洞压迫、积极乐观的探索。在这里,菲尔德老人对格里布的心理人格的成长发挥了“重要他人”[12]的作用,为其后来积极地融入社会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我们从格里布接下来一段的思考和顿悟中可见一斑。

人们既然同意付几毛钱坐高架市内火车,高架市内火车就一举成功。但是在开始饿时候,看起来却是多么荒谬,多么不现实……因此,为什么要对菲尔德先生的主意感到奇怪?

……你这个不问世事微不足道的君子,为什么把同意给了苦难?为什么丑恶得这样令人痛苦?因为有什么东西是阴沉的,永远丑恶的?[10]247

从格里布心理独白中,我们看到了他的顿悟和精神境界的升华,他开始从他曾习以为常的知识围城中醒悟出来,不再心甘于不问世事的边缘知识分子身份,而是更多地融入真实的社会生活中,积极入世思考,即使在世风日下的社会环境,依然保持对希望和真理的不懈探索和追寻。终于在最后,他找到了格林先生住所,那是“一个像匣子,一个粗糙的、高高的匣子,发出刺眼冷淡的灯光,耸立在天寒地冻的夜空中”[10]250。就像是存放着人生真谛的宝匣,外表虽简陋粗糙,孤零零地悬挂在疏离冷漠的世间,但只要找到它、打开它,那隐隐散发出的光芒必将冲破孤寂苍穹而光芒万丈!

因此,即使最终与格里布打交道的不是格林先生本人,而是一位代表格林先生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格林太太,似乎也不再重要。“因为毕竟,他是可以找到的。”[10]251于荒诞中见真理。因为,这看似荒诞的结局,实则显示出贝娄对现实世界人类生存状态深层的思考。“追寻”作为贝娄作品一直蕴含的主题,相比追寻的结果,积极主动的寻找过程本身才是他更看重的。

三、文化碰撞与融合下的顿悟与自我再造

贝娄将笔墨聚焦于犹太知识分子在美国现代社会中逐渐边缘化地位和生存困境,具有重要现实意义。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犹太族裔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之间的冲突与融合。

对于《寻找格林先生》中的主人公格里布,贝娄并未直接交代其族裔身份背景,但结合格里布父亲是芝加哥最后一个地道的英国管家以及格里布自身与整个美国的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的性格秉性,我们大可推断出他的家族也是欧洲来的犹太移民,他的背景和生存困境和贝娄其他小说的主人公都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他们既是反犹主义或现实环境的替罪羊,也是自己痴心、固执、愚钝的受害者。但是,他们隐含在内心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人性力量,却又深深感染着读者,令人动容。”[13]

主人公格里布先生,作为贝娄笔下犹太边缘知识分子的代表,集中体现了犹太族裔文化中重视教育和精神世界、强调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及行动和自助的特征。正如文章开头的引言“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10]227其省去的下句是“因为在你所必要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10]227,为全篇文章奠定了浓厚的犹太教氛围。因此,具有这一切秉性的格里布显得是那般倔强和天真,难怪与雷纳主管所代表的物质主义和个人主义盛行的美国主流文化如此格格不入。但是,即使在这样一个世风日下、颓败堕落的大萧条时期,连连碰壁的格里布依然没有泄气和气馁,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并善于在奔波的工作旅途中寻找乐趣和释放能量,努力实现工作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终于在族群隔离的芝加哥黑人贫民窟群落中,由一开始的被排斥和疑窦,逐渐在自己不懈努力下赢得了人们对他的信任和身份认可,最终他找到了格林先生的住所。

在格里布寻找格林先生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犹太族裔价值观与美国主流文化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其中,碰撞主要集中体现在主人公格里布与雷诺主管相悖的价值观和工作态度上,而融合则主要体现在格里布与贫民窟下层人民打交道过程中的态度和方法转变。一场寻找之旅下来,他已不再是一开始的那个不问世事的、扎头精神文化追求的边缘知识分子,而是在目睹了社会现实问题的尖锐、人类自身的光明与黑暗后,对社会现实倾注了更多的思考。曾经以地缘和亲缘为核心的传统共同体,在逐渐工业化和商业化的现代社会虽已式微,但主人公格里布依然没有失去生存的信念和价值,对一切变化,他不愿全盘接受,但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在葆有相关责任、道义等传统精神价值的同时,积极融入社会主流文化现实,在行动中践行自己的人生哲学。故而贝娄笔下的格里布蕴藏着浓厚的存在主义哲学意味,始终相信行动的力量和选择的价值。毕竟“寻找”[10]227本身就是一种主动行为,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也就是在这样一系列不断的行动中被创造和升华。

总而言之,贝娄不愧是一个在捕捉当代生活的真实性和千奇百怪的世态方面表现极为成功的作家。《寻找格林先生》通过对格里布寻找格林先生之旅的生动描写,再现了美国大萧条时期,芝加哥贫民窟黑人群体的生存困境,及主人公自身作为珍上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困境。本文通过分析传统共同体失落背景下的主人公身份危机、在“寻找”过程中受现实环境及“重要他人”[12]影响下自我认知的升华与顿悟,以及在族裔价值观念与主流文化碰撞与融合下的主人公自我身份再造三大方面,彰显了贝娄笔下知识分子的积极入世的生存态度,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不懈追寻,及其对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人道主义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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