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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草木”意象探赜

2021-11-30杨钰莹

大众文艺 2021年21期
关键词:桑树三国演义刘备

杨钰莹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西安 710000)

《三国演义》毛评本第一百〇二回,诸葛亮凭借神人之智慧打造出了运粮车——“木牛流马”,毛宗岗评价道,“若非神人,安能驱使草木?”驾驭草木被视作一种特殊能力,颇具有神性意味。深入挖掘“草木”意象的蕴涵意义后,读者可以理解被浦安迪先生称之为“奇书文体”的《三国演义》,在民间性和文人性上达到的共融境界。

一、文学传统与民间植物崇拜的统一

中国文人群体历来善于以草木起兴,引发象征与托物言志的抒情,这种饱含深情、寓意幽微的文学传统应从《诗经》《楚辞》《山海经》等源头处开始追溯,而在这片文学传统发生的土壤上,民间对“草木”的原始崇拜是与之相互交叉的。第八十九回诸葛亮五擒孟获,将士却误饮哑泉之水,苦恼之际幸遇山神指路,找寻“薤叶芸香”,功效是“人若口含一叶,则瘴气不染也”,对仙草的神化可以考究到“诗骚传统”及民俗信仰中的采撷仙草母题。

再如《三国演义》中出现的桑树意象,也需从文学传统与民间植物崇拜的双重维度上去考量。《三国演义》第一回叙述刘备的身世,“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重重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关于刘备家旁有大桑树的记载,在《三国志》《三国志平话》中亦有出现。在我国,桑树具有悠久的种植历史,养蚕缫丝是人们重要的农业活动,《尚书•禹贡》中亦有“桑土既蚕”的记载,对桑树和桑神的祭祀活动如《墨子•明鬼》中提及“必择林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社”,以祈求祖先神灵的庇护。

对桑树的文学性描写也常见于典籍之中,《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传说扶桑是太阳栖息的地方,《小雅•小弁》中“维桑与梓,必恭敬之”,表示对桑梓二树的尊崇。《诗经》中出现的所有植物名称中,“桑”是出现次数也是最多的,共四十一处。屈原也曾幻想过“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陶渊明笔下“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隐逸生活为人向往,唐宋时期,诗人孟浩然、词人晏殊还写下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等与桑树相关的诗句。

桑还是祥瑞的征兆。《礼记》中谈国君世子出生之礼,“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保受乃负之。”,需以桑木之弓射出六支蓬草之箭,汉代郑玄注曰:“桑弧蓬矢本大古也”,唐代孔颖达又加以阐释,“以桑与蓬皆质素之物,故知本大古也”“蓬是御乱之草,桑众木之本”。我国古人认为桑树是非常古老的植物,且具有很强的繁殖能力,所以国君世子出生后需要用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希望王位继承人能统揽天下,并能够繁衍子嗣,维系国祚。

桑树作为含有特殊神性的树种,在《三国演义》中只有四次出场,两次和刘备有关,一次和诸葛亮相关,最后一次是在小说末尾的《古风》篇中,“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高祖之扶桑与第一回中刘备出生之楼桑前后呼应,不得不说是作者在结构和内容上的悉心安排。

此外,从环境渲染的角度观之,“草木”意象的加入对创设基本情境、塑造人物形象、外化人物内心情感有推动作用,与草木善于“起兴”的文学传统息息相关。小说第一回刘、关、张三人“桃园三结义”,“桃园”为结义的动作行为创设了与外界纷纷扰扰相隔绝的独立空间,这一场景也存留在历史的想象中,是人们对于民族大义和兄弟情义双重期许的定格。第三十六回,刘备为目送受曹操胁迫的徐元直离去,命人砍伐掉障目的树林,毛宗岗评曰:“《西厢》曲云:‘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玄德之望元直也似之。”表面看,“疏林”阻碍了送别情谊的抒发,但实际上对主人公凝结情感起了逆向助推作用,使离别场面平添了几分欲退还进、欲说还休之感,为徐庶日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物形象树立奠定基础。

起源于农事活动,凝结在民间信仰,表现于文学作品,积淀为文化内涵,小说《三国演义》中的“草木”意象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达到了文学传统与民间植物崇拜的统一,文学性与民间虚构性的共融。

二、军事思想与民间说书艺术的统一

在若干场战役中,借“草木”以取胜的案例和军事场面只是其中一隅,但对古代兵法智慧、将帅统领才能及小说作者的文学驾驭能力的展现亦具有重要作用。

“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为转移敌人视线,虚张声势,“草木”作为绝佳的自然屏障,屡次充当了战争中疑兵之计的道具。第四十二回中刘备败走当阳,张飞仅率领二十余骑奔赴前线,并另将士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待曹军一到,为首的文聘将军果然被疑不敢上前,断定曹军退兵后,张飞又令将士们摘去马尾树枝,投刘备而去。此一计是张飞粗中有细、渐能用智的性格的充分流露,也是罗贯中为张飞这一人物形象的踵事增华。《三国志》及《三国志平话》中对张飞当阳长坂桥喝退曹军的事迹均有记载,但只表现了张飞的武勇,未能表现智勇。可见罗贯中对前者史传与说书传统的继承创新。

“七擒七纵”是罗贯中重点铺采摛文之处,第二擒时,诸葛亮兵行险招,下令全军在“依山傍树,林木茂盛”之处分作四个寨子扎营,这一号令引来蒋琬等人的疑虑,担心先主刘备在夷陵被火烧七百里的事情重演。但诸葛亮是最能揣摩敌人心思的,其一他深知孟获略通兵法,于是在第二擒后故意引孟获参观营寨,提醒孟获可以用火攻之术,孟获果然联合其弟孟优诈降,意图里应外合火烧诸葛大营,但却正入诸葛圈套。其二诸葛大寨也并无连营,只是分成了四个寨子,与刘备自视甚高却将军队置身火海的错误用兵有根本差别,“草木”在此处转换为诸葛亮的制敌武器。第四擒中,诸葛亮受山神及伏波将军指引,及时寻访到“薤叶芸香”仙草和万安溪水,破解孟获阴谋的同时也挽救了将士们的生命。

考诸《三国志平话》中对“七擒七纵”的描写,一是对擒拿过程写得较为粗糙简略,呈现出重结果轻过程的特点。例如“军师令魏延出战。蛮将大败,捉了孟获”,或是“孟获远赴哭娘庙烧香,四面伏军皆起,又捉了孟获”,缺乏战争细节的叙事,也显示出说书艺人在内容创作上的浅薄。二是诸葛亮形象受市民阶层重利的价值倾向影响颇深,已成为一个善于勒索、爱好钱财的负面人物。比如平话中提到诸葛亮屡次释放孟获的目的竟然是向孟获勒索赎金。“‘将十万金珠来,我放尔之命。’蛮将与了金珠,赎了孟获……又捉了孟获,又不肯纳降,要十万金珠,又赎了……蛮王怕死,又使金珠赎了……军师捉了蛮王,又使金珠赎了……又捉了蛮王,又得了五十万贯金珠,赎与了归营。”这与正史上的武侯形象及《三国演义》中“攻心为上”的战术严重相悖。于是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围绕诸葛亮的“智绝”形象,为他附会了诸多军事上的妙计,取缔了《平话》里诸葛亮倨傲市侩的部分,使诸葛形象重新回归到士大夫的期待视域中,也对他爱兵如子、善待百姓的贤相形象进行了重塑,巩固了《三国演义》在普通民众中的阅读受众基础。

“草木”作为军事战争中的工具载体,几乎贯穿于《三国演义》全篇,显示出罗贯中崇尚“智识”,宣扬斗智优于斗力的战术思想。书中玄妙莫测的战争计谋,栩栩如生的战争细节,以及对《三国志平话》情节有选择性地继承,均体现出《三国演义》这部“奇书体”文人小说在价值审美上的倾向,同时又有意识打通各社会阶层阅读板块的壁垒,使上至士大夫,下至陋巷不学之人,都能在阅读中找寻精神慰藉。

三、儒家正统伦理观输出的依据

《三国演义》作为一部成熟的历史演义小说,需在真实历史和虚构情节中找到一种平衡,以取悦迎合绝大多数读者,达到宣传儒家正统伦理价值观的目的。蜀汉正统之价值观统摄着小说的方方面面,在一些情节的展开中,作者刻意安排的“草木”的出现正是为此价值观的输出找到合理的依据。

刘备、曹操、孙权同为三国时期割据一方的首脑,刘备出生时即有民间视为祥瑞的桑树在侧,曹操会盟十七镇诸侯征讨董卓,刘备虽兵少将寡未列其中,但却是在桑树丛中徐徐而出,暗含了对刘备集团初登政治舞台的美好期许,赋予了刘备霸业宏图定会实现的先验性特征。再对比曹操与孙权,曹操去世前不久,曾想建筑一新殿广寻木材,后寻得一梨树,曹操亲自去砍伐,树中竟迸出血水,入夜后曹操头痛难忍,加速死亡的到来。至于死因,小说中给出的解释是曹操惊动了梨树神,实际上,“古人认为砍树会流血(红色汁液)。血在中国古代常常作为一种凶征,引出一种神灵恐怖。按照物老成精的观念,数百上千年的古树具有神灵和血液。砍伐会遭神灵惩罚,有灾祸降临。神树流血是对老树出树汁的一种原始信仰。”曹操突破神树不可砍伐的禁忌,悖逆上承天意的梨树神祇,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天道不容、民心不容,最终祸降己身。孙权薨逝前也有一段灾异描写,“吴主先陵所种松柏,尽皆拔起,直飞到建业城南门外,倒插于道上。”我国有在墓地周围种植松柏的风俗,“松柏以其四季常青、千年不朽的特性,多被种于坟地四周。人们认为,坟地周围树木的荣枯与死者魂魄的安宁与否息息相关。”处在讲究生死为大的文化氛围中,祖先墓地的松柏却连根拔起,墓地不宁则东吴基业不安,果然孙权自此之后一病不起,验证了松柏倒插现象中的“天人感应”密码。与此类似的有诸葛亮六出祁山前,成都人民忽闻柏树夜哭,赵云去世之时,诸葛亮看到一阵大风将庭前松树吹折。种种书中描述现象,均是给松柏做上了“人物标记”,给作家提供了臧否人物的便利。

罗贯中在书写《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过程中,写作主旨和精神内核均建立在儒家正统伦理观的基础之上。沈伯俊先生总结建立了《三国演义》中的两重精神坐标,“向往国家统一的政治理想——这构成了 《三国演义》的经线;歌颂‘忠义’英雄的道德标准——这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纬线。二者纵横交错,形成《三国演义》思想内容的两大坐标轴。”坐落在此坐标上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便有了引发作者和读者爱憎的标准。

由此,我们便能得出作者育桑树于刘备,引山神于诸葛,但使曹操受梨树神诅咒,孙权受松柏之谶的原因,刘备本人知人善任、以德治国,麾下将领们如五虎上将等皆以仁义著称,都寄托了社会各阶层对理想国度的向往。综合政权继承的正统观、爱民如子的仁政观、人尽其才的人才观,刘备统治下的蜀汉政权和被视为祥瑞的桑树便有了双重指向,唯有刘备出现之处才可能有祥瑞出现,桑树也预兆了刘备的南面称王。

需要说明的是,从草木出现的象征性中,我们能体会到作者笔端的褒贬。同是刘姓,作者并没有在涉及诸如刘表、刘璋、刘禅等人的场面中引入“神树”或“仙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五位五虎上将中,仅有赵云堪当“松柏”的赞誉,这与赵云本身功高德劭、但从不居功自傲,也不争名夺利的性格相关。草船借箭情节,从《三国志》中的“孙权借箭”到《三国志平话》的“周瑜借箭”再到《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借箭”,智谋的纳入,草木的参与,不变的是故事的玄奇,变的是人物典型性和“正统”观在叙事文本中的一再加强。

注释:

①本文所引《三国演义》原文皆据毛评本而出.

②[美]浦安迪(AndrewH.Plaks)讲演.《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页.

③李民,王健译注.《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页.

④张永祥,肖霞译注.《墨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7页.

⑤[晋]郭璞著.[清]郝懿行笺疏,沈海波校点.《山海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5页.

⑥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75页.

⑦董楚平译注.《楚辞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页.

⑧[晋]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⑨[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9页.

⑩唐圭璋编.《全宋词》.北平: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二十六卷,第17页.

(11)[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郜同麟点校: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第749页.

(12)骈宇骞,王建宇,牟虹,郝小刚译注.《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5页.

(13)《三国志平话》.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130页.

(14)《三国志平话》.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130页,131页,132页.

(15)蒋栋元.《神、人、自然的和谐统——神树崇拜的文化解读》.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2月.

(16)[英]弗雷泽(J.G.Frazer):《金枝》.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98页.

(17)[英]查•索•博尔尼著,程德棋等译.《民俗学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7页.

(18)沈伯俊著.《沈伯俊论三国》.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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