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聋作哑
2021-11-30张静
张 静
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耳背并不稀奇,可我的耳背是装出来的,最开始我装耳背,是五年前,我老婆走的那一年。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随了我老婆,都说女儿随爹,可我闺女一点都不随我,模样性格都随她故去的老妈,白白的脸蛋,瘦削的脸颊,性格开朗可是大嘴巴。
五年前,我老婆去菜市场买菜,在马路上被车撞了,那是一辆大货车,那时候早上六点左右,路上也没几个人,大货车车速挺快,因为那条路很宽也没有红绿灯出事的地点是个十字路口。
当时我老婆正想穿过马路,在目击者眼里,我老婆跟货车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只要没什么意外,我老婆跟货车就能够完美错过,可是我老婆的菜篮子里却掉出来了几根葱,就掉在马路中央,据目击者称,我老婆躬腰捡葱时,货车就按起了车喇叭,声音之大之急促足以使其受惊。
那个目击者说:“要是她听见这么大的喇叭声,就能保住一命了。”可是我老婆没听见,车速太快,刹车太慢,等我老婆直起身子把葱装进篮子时,她一下子就飞出了几米远,她先摔在地上,然后菜篮子在半空中,把菜都摔了出来,才掉到地上。
整件事情的疑点是,那么大的喇叭声她怎么就听不见呢?还有半路上怎么就掉出来几根葱呢?司机为什么要开得那么快呢?
后来我想了想,车祸的前一天她就不对劲了,当时她在阳台上跟邻居闲聊,而我正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
邻居问:“小峰什么时候回来?”小峰是我二儿子,他在部队当兵。
我老婆只看见他的嘴型,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并不是他说话声音小,因为我在客厅都听见了,我老婆就大声“啊?”了一声,邻居刚想再重复一遍,我老婆就像刚回过神来一样说“过年回来”。
然后她就取下衣服,悻悻地从阳台走出来,我问她:“你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沙发上把衣服叠起来,因为我老婆经常无视我的话,所以我也就没有再问一句,想必那时候她已经耳朵不好使了,但到晚上吃饭时她又恢复如初了。
那天早上,我老婆直接就被拉去了太平间,医院先是打电话通知地我,我到了医院,又给儿子闺女打了电话。大儿子带着他媳妇很快就到了,二儿子在外地当兵,第二天才能回,闺女在本市上班过了一中午也来了。三个人都无法相信,看着他们老妈婆婆的尸体躺在那铁架子上,脸色发青,手脚冰凉,都是扑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哭。
我看着这个更加不忍心,站也站不住,胃里直抖,双腿直软。四个人也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去,哭着哭着,就忽然想到了我二儿子,心想他知道老妈走了,又不能及时回来,心里肯定急得不行,就是这个对二儿子的挂牵,使我不能先倒在孩子们面前。
我说:“行了,别哭了,跟你们的妈妈说说话。”这时候我又抽噎起来,他们看到这儿,又无法自已,眼泪唰唰地掉,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又说:“来,一个一个来。老大先跟你妈说说话。”
看来这个办法是挺有效的,三个人凑一起容易情不自禁,一个哭,另两个加上我肯定是不能自制的。
我们就在外面等着,老大出来了,老三进去,老三出来了,我儿媳妇又进去,最后是我。每个人把最后的话说完了,心情平复了一点,接下来就是等老二了。
把车祸的事情还有我老婆的后事忙完,我们都不像之前那样绝望了,甚至把我老婆的遗像挂在墙上时,我觉得她又回来了。我看着她的黑白遗像,去世前一天叠的衣服还堆在沙发上,然后我就忽然想到了其中的蹊跷,想到我老婆那时候肯定是耳朵不好使了。
之后我就装起耳背了,不仅耳背我再也不吃葱了,还有我要是上街听到谁按喇叭,我就破口大骂,别人嘴里念着,胳膊拦着,我都不能听见,就是指着车里的司机骂,另外我又向交通部门反映,说能不能在我老婆出事的那个十字路口安上红绿灯,我自己掏钱都行。
他们没有让我掏钱,没过几天就安上了。我们小区人都觉得我是个热心的好市民,即使这与我指着司机大骂,有些矛盾之处。
我儿子女儿都没有因为我的耳背起疑心,一是他们觉得我年纪大了,听觉退化也是正常的,二是觉得我因为我老婆这件事受到了打击,身心都得恢复些日子。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五年,其间我有了孙子,再一个儿媳妇,唯一一个女婿,我也依旧坚守着我这个秘密。
装耳聋这件事,有好处也有坏处,但对我来说是好处大于坏处的。我们社区里想搞一个老年艺术团,而负责这个艺术团的却是个小年轻——一个姑娘,为了这个,她挨家挨户铺地式地寻找老年人,最开始去公园里找,她喊:“大爷,大娘们,你们谁是×××小区的,我们要搞个艺术团,很大,很热闹,表现好了还能去市区比赛。谁想进的来填表呀。”我坐在一棵槐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后面的大爷大娘们都向前涌去,叽叽喳喳地问这个姑娘,这个……那个……小姑娘也没想到会引起这样强烈的反响,你问一句,我问一句,把小姑娘搞得晕头转向,我看着哈哈大笑,仿佛一群蜜蜂对着一朵花嗡嗡地采蜜。
人群渐渐散去了,小姑娘看起来神采飞扬,头向左摆看看,又转到右边瞧瞧,最后盯上了我,笑嘻嘻地向我走过来。
“大爷,你不参加个活动?”她温声细语地说。
我说:“啊?”
“我说你不参加个活动。”她提高了嗓门。
“什么?”我的声音几乎跟她的一样大。
“活动!艺术团活动!”她加重语气,把手里一张纸拿给我看。
我喊着说:“耳背,干不了。”
她喊着说:“没事,大爷,就是来玩玩。”
我向她喊到:“什么?”
“就是……”她对着我喊,她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来玩玩呀,大爷。”
我一听不对,这话锋像是古代的妓女招徕客人,我大声喊道:“不了,耳背,干不了。”
小姑娘就没再提高声音向我喊话,她一边说:“那我走了大爷,要是你想来就来找我。”我一边把头将点不点的,微微地笑着,送她离开,就是个慈祥的耳背的老大爷。
因为耳背我对我大舅哥也是可以无视的,我大舅哥很壮,模样很凶,我退休前是老师,文文弱弱的,身高也矮。每次我去我丈母娘家,他都大着嗓门,一脸不屑地看我,每次说什么话都能扯到我的生理弱点上来,嘴也碎,明着暗着说我这个姑爷上不能揭瓦修房,下不能扛锄整地,对我老婆的娘家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他如此对我,我也不能明着跟他置气,就只能心里暗骂他,回家后跟我老婆抱怨。
“你哥就是瞧不起我。”我生气地对我老婆说。
“没有啊。他哪里瞧不起你。”我老婆觉得我有些小家子气。
“他明里暗里地嘲讽我,长得矮,身子弱,比不上他。你没听出来?”我说。
“没有吧,你想多了。”我老婆根本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
很奇怪,跟我老婆以前的时光,这个对话我记得最清楚。我老婆去世一年后,大年初五他们全家来我家拜年,我侄子不随他,却跟我是一个风格的,他孙子跟他很像,圆圆的脸盘,眼睛细小,鼻子低矮,嘴唇肥大,两腮肉多看着结实,虽然说三岁看起来挺可爱,但我在饭桌上仔细分析了一下他的肉脸,我侄孙子眉毛的眉形是前细后粗,斜得厉害,像要顺着眉骨直插到头发里去,这样的眉毛更显凶气,但是他现在的眉毛还淡淡的,不细看的话他现在还是软糯可爱的。他的眼皮是单的,跟我老婆的很像。我侄子也是单眼皮,大舅哥也同样是单眼皮,而我三个孩子都是双眼皮,因为我是双眼皮,看来这孩子是随了他爷爷家一族。
饭桌上我侄子让他儿子喊我姑老爷,孩子很听话,叫了,声音也好听,听得我心里欢喜,引诱着我暴露自己的秘密,但我不能答一声的,他那样认真可是细小的声音我是不能听见的,所以我打算最开始我是不能答应的,接下来,我闺女凑到我耳朵边上,喊道:“爸,明明叫你姑老爷呢。”
我立马朝着他,不甚熟练地应了一声:“哎,明明真好。”
孩子听出来我是夸了他,开心得咯咯笑,我含蓄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嘿,我闺女的嗓门真大。
我大舅哥端着酒杯来与我干杯,我顺从着他,他喝一杯我就喝一杯,因为我耳背,他示意我喝酒时也不说什么,就是往我酒杯里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是往他酒杯里倒了一次又一次,孩子看我们没有停下的意思,都纷纷说别喝了,威胁着要把酒收起来,我跟我大舅哥不为所动,他也跟耳背了一样,不听他们说话,我俩就在他们的叽叽喳喳中喝了一杯又一杯,最终我大舅哥比我先行一步喝醉了。
他的眼皮向下耷拉着,两颊粉红一直延伸到两只耳朵,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凶了,更添了一丝娇憨之色。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二儿子跟他儿子坐在他旁边慌着胳膊护着他,以为他要发表重要讲话。
他只是喉咙里嗝了一声,说:“冯海,你就是个废物,我妹嫁到你这里,就是嫁到了阎王殿。”他说得格外清楚,我也是实实在在地听得清楚,孩子们纷纷意识到不对,他儿子蓦地站起来,对着他爸说“爸,说什么呢,你喝醉了。”然后又向着我的孩子们说:“小成、小峰、小意你们别在意,你们大舅喝醉了胡说呢。”这时,我大舅哥已经醉倒在我侄子的肩膀上,呼噜噜睡着了。“姑父,您也别跟我爸计较,他就这样。”
我耳背,即使我大舅哥说的话像刀子一样往我心窝子上戳,我也没忘记我耳背,我装出耳背没听到我大舅哥说了啥,还有我也喝多了不知所云的样子,看着我侄子的难为之色,其实我很想跟他说,姑父不怪他,你爸一点儿也没变,可能他说的也对,就是难为了你们这些孩子。
我的儿子闺女们也是心领神会般,大气地饶恕了说他爸的人,我大儿子说:“哥,我开车把你们送回去。”
“好。”我侄子就架着我大舅哥,我闺女抱着我侄孙子,我二儿子留下来照顾我。
侄子临走前又说:“姑父,我们走了,有空再来看您。”
我完全是头将点不点的,微微地笑着,目送着他离开,就是个慈祥的耳背老大爷。
第二年,我的孩子们,想领我去医院查查耳朵,我闺女说,既然要去不如做个全身检查,他们都觉得好,末了通知我,检查那天早上不要吃饭,我笃定地说好。
检查那天,我二儿子跟我闺女陪的我,小峰已经退伍了,回家了,在家里住着,那天他们开着大哥的车,把我扶上车,我闺女向我喊:“爸,早上没吃饭吧。”
我也向她喊:“没。”其实装耳背也是要有点技术的,该听的要听进去,该答的也要答出来,像今天早上要吃啥呀,今天你要去哪逛啊,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就可以置之不理,不该听的要权当没听见,像我大儿子跟我大儿媳妇在我面前吵架时,即使他们声音大也要装下来,不要去管他们。而在声音大小上也是有规定的,如果他们温声细语或者只是提高嗓子跟你说话,你也要装听不见。只有他们凑到你耳朵边上向你喊,你才能应声,而且你也得喊。虽然耳朵不好使了,但眼睛得好使,要会看眼色。如果他们不耐烦,非要你回答,你也得听到去说,这样才不会遭人嫌弃。
这样最开始,几乎人人都是朝你喊的,也难受,耳朵有些时候也嗡嗡响一会儿,嗓子喊了两天也哑了,他们每个每天对我是只喊几句,而我每天不论对谁都要喊,后来我不再是有喊必应,而是想应的就应,不想应的就指指耳朵摇摇头。这整个事件的关键是要么就喊,要么就不理,这样下来他们对我也不耐烦了,觉得同我交流要耗费太多心力,就不是必要说的便不说了。
他们带我去检查耳朵,我并不害怕,无论我有没有检查出毛病来,我还是会跟以前一样装着,而且我如此伪装,也没有伤害到谁,无非就是耗了点他们的力气。
医生跟我儿子女儿说:“一切都正常,耳神经耳膜都没有受损,考虑是不是心理上的原因。”
我儿子跟女儿都认为我是因为我老婆车祸的事留下了心理阴影,说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觉得看心理医生就没什么必要了,怎么喊我都不去,最后我闺女哭着说:“我妈走了,你要是再为了个耳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听到她这样说,我内心里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样骗他们,我老婆在天上看着,肯定怪我。
如此,我只能妥协每个星期去看一次心理医生,每次两个小时。
不过我要求我要自己去,他们答应了,像我这种情况,无非是给心理医生的治疗增加难度了,别人做心理治疗,医生都是好声好气,声音温和,语气平稳,可到了我这,要让我听见,心理医生只能是大喊,可他说的一些话,倘若声音稍稍高点,就起不了宽慰人心的作用,反而像是命令的语气。
医生问我:“大爷,您贵姓?”
我说:“我耳背,你大点声说。”
医生就提高了一下音量,我带着他喊:“再大点声,我听不见。”
他就同我一样喊着问:“大爷,您贵姓?”
我喊着说:“免贵姓冯。”
他又喊:“冯大爷,您有什么问题不要害羞,就把我当成您朋友,都可以跟我说。”
我喊道:“我不害羞。”
“好,那您有什么烦恼?”
我想了想,我不烦恼,我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轻松。于是我朝他喊:“我没烦恼,我闺女让我来的。”
医生抿起嘴巴,想了一想,喊道:“那您女儿电话多少,我打给她。”
我便把我闺女的电话号给了她,这小伙子看起来不错。
他跟我闺女说了说,大致了解了情况,看起来有些难为他,皱起了眉头,大概觉得我不好办,喊来喊去实在有些可笑。
他就想了个办法,找了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给我列出了好几个问题。他把纸拿给我看,我大致浏览了一下,不错,比我出的好,我是个语文老师。
我说:“我到那里去做,不用顾我,接着治别人。”
他向我喊道:“没事,大爷,两个小时都是你的。”
我一想这是给我规定了时间,两个小时之内得做完呐,我就立马拿起笔,找了个这里的其他地方独自去做这份心理试卷。
过去了一个小时,时间把握得很好,提前交卷。医生笑嘻嘻地把这张纸接过去,看了一眼,大声喊:“大爷,您答得很认真呢。”
我有些害羞,竟觉得像把衣服剥得一干二净给他看,我喊道:“还行吧。”
他让我到旁边的沙发上待着,给我泡了杯茶,我连声道谢,这小伙子真的不错。
于是,我陷在沙发里,端着杯子抿着嘴喝茶,他在他的桌子上,也是奋笔疾书,若有所思,跟我一样。
过去了大约半个小时,他写完了,把一张新纸拿给我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我说:“那我回家看吧。”
他喊着说:“好的,大爷,我送您。”
我说:“不用,不用,你忙。”
我一边笑嘻嘻的,一边把头将点不点的,向着门外走去,完全就是个慈祥的耳背老大爷。
我回到家里,戴上老花镜,窝在床上看这张纸,看完以后,没有想到我随心写下的答案,竟可以延伸出这么多意思。自那以后,我开始每次不落地到医生那里去,不论是站在阳台上望夕阳,还是躺在床上看书,都成了我的习惯,在这三件事中我总是能看到其中人性的光辉。
第三年,那一年是我家这几年来最热闹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大孙子,小峰也在这一年谈婚论嫁,而且我闺女也把他对象带回来给我看了,我都很满意,他们开心就好。
小成的儿子,我孙子,我是第一个抱他的人,跟我几十年前抱小成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回不过神来,初为人父也让我有些惶恐,可我抱着我孙子的时候,感动得哭了,不仅是血脉传承,而是觉得生命太奇妙,有人生,有人死,死的人跟生的人冥冥之中也有一种相隔两世的缘分,看到他睡得香甜的脸蛋,就想到了我老婆,好像在这个时刻她正跟我一样,低头关爱着小孙子。
我开始照看起小孙子来,我老婆在的话,她肯定也会承担起这个任务。我想即使我老婆不在了,也应该保持大家生活的节奏。最开始他们都不放心,觉得我耳背,看孩子肯定也迟钝,我便去我儿子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我孙子一哭我就能听见,他是饿了还是尿了拉了,我都知道,儿媳妇抱着他晃来晃去怎么也哄不好,是我表现的时候了,我就把孩子接过来,抱了抱就不哭了。看孩子是需要感觉的,我养了三个孩子,即使过了几十年,我的感觉也没丢掉。
因此我也是实习了一个月,实习期表现良好,就转正了。我儿子儿媳妇都去工作,孙子三个月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照看他,能看出来,这孩子是随了我,性格温和,吃饱了身子舒服,把他放在床上,他自己就抻抻胳膊,抻抻腿,努努嘴巴,四处瞧瞧很安静。
我儿子家生活也挺不容易的,有车贷房贷要还,又加上了孩子,花销很大。我儿媳妇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她让我儿子问我要点补贴。那天他们上班前在门口嘟嘟囔囔的我都听见了,我儿子坚决不这样做,我儿媳妇说我一个老头子也花不了什么钱,我想了想是这样的。
那天,我把我孙子就像栽树一样放到沙发上。我拿出根笔,写写算算,合计了合计,发现这一辈子我竟攒下了不少钱,大部分是我家房子以前拆迁来的。还有我老婆这次出事,司机也赔了不少钱。以前都是我老婆管钱,我几乎不参与,我便把要给小峰的彩礼钱,还有小意的嫁妆,当然他们两个不偏不倚一样多,还有我以后的生活开销,我以后要是有什么大病,也得留下点,把这些都除去,还剩下不少呢,我又把剩下的这些分成了三份,一人给一份。
因为我生活中没什么事,我孙子的生活中也没什么事,所以我们除去爷孙关系不说,因为志同道合,我们也是朋友了。我带着他早上去遛弯,下午在阳台上待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夕阳,他也抬起头满天上找,大概是跟我待久了,他周身就好像褪去了婴孩的稚气,满身却散发出知性的气质。我闺女说跟我待久了,都忘了自己是个小孩了。我怕他提早洞察人事,小小年纪就像我一样性格阴郁,我便在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一块带着他去。
我跟医生说能不能让这孩子变得活泼一点。医生大概也有些纳闷,在他职业生涯里,也没有过这么小的患者。
他就像询问每一个人一样地问我孙子叫什么。我跟他说他才十个月还听不懂人说话,他恍然醒悟过来一样跟我说心理治疗上没有适合这么小孩子的疗法,想让他活泼一点,可以带他去早教班。
回来后,我把这件事跟我儿媳妇说了,我儿媳妇笑得不能自已,觉得给一个十个月大的孩子去看心理医生很荒谬,她宽慰我说,每个孩子都有每个孩子的气质。我儿子闺女都听说我带着孙子山山去看心理医生,都打电话过来取笑我,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当然是摸不着头脑,到底哪里好笑。
我看了山山一年左右,我儿子工作渐渐有了起色,最后我儿媳妇就回归家庭做家庭主妇了。我一直待在我儿子家也不自在,而且我年纪大了以后,明显体力跟不上我孙子日益调皮的天性了,我便搬回了我家去。
我闺女也在家里住了好多天,以前她都是跟她男朋友一块住的,看着我回来了,她有些惊讶,我也有些奇怪。她说她已经回家住了几个星期了,我就觉得她在感情上是遇到难处了。
我看她每天都失魂落魄,提不起兴致来。有时候打电话,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来说去,最后又生气地挂了电话,跑到她的卧室里,甩关了门,叮叮当当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又好像她蒙起被子哭了起来。我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她本想开口说的,但又忽然闭紧了嘴巴,为难地看了看我,晃了晃车钥匙出门了,大概是觉得跟我说话还得喊,她现在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心力。
我闺女从小跟我感情就好,比跟她妈还好,她对我无话不谈,以前她对哪个小伙子有好感了,觉得谁太帅了,芳心暗许,都同我说。末了,还叮嘱我不要跟她妈说,因此我感到很自豪,但现在我是真的很难过。难道我装耳背这件事,竟也影响了我跟我女儿之间的感情了吗?难道她觉得我只是一个耳背,无所事事,狗屁不通的老大爷了吗?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皱皱巴巴的气球。
不过,我始终不想再戳穿自己的秘密。而有的时候我好像站在他们的边缘,旁观着他们,有的时候也像站在自己的边缘,旁观着自己,这些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缘分是她自己遇见的,她的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我虽是她的父亲,可我也不过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经手人。她来到了这里,是一个人去走人生的。
我只能像我的心理医生一样,拿起笔来,希望能够为她写出点什么。
写完以后,我把纸条压在她的桌子上。她回来后,打了声招呼,就回卧室换衣服,好久才出来。想必她已经看到了那张纸条,出来后,靠着我,凑在我耳边上喊:“爸,你看的什么电视剧?”
第五年,我儿媳妇竟然想给我再找个老伴。因为他们觉得我年纪越来越大,他们工作越来越忙,给我找个伴儿,相互照料着,也免得他们担心。而我闺女觉得我性格孤僻,怕把我自己憋出病来,而我又不喜欢凑到人堆里去。她说小区里的艺术团办得红红火火,我又是个退休老教师,好歹起个带头作用,到里头发光发热。不愿去的话,给我找个老伴也行,我生气了,对着她喊:“管你什么事,先把你自己嫁出去吧。”
当时,全家都在,她面露愧色,其他人都是憋不住笑起来。不过,过了几个月,她当真是要结婚了,我觉得太快了,离她上一次失恋才一年,难道她就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跟我说,不用担心,因为从来都没有的感觉,是要走一辈子的人。
就这样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他们也用不上我做什么事了,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结婚前的时候。可那个时候跟现在又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我在家里,是儿子,在心理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我结婚了以后,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又承担起父亲的责任,那个时候,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现在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原来一个人立身于世,一生中也是有两个家的,好似一个家的灭亡延续到另一个新家的建立。
一直到现在,我依旧每星期一次不落地到心理医生那里去,我的儿女们好像也没有质疑其中的不对之处。我已经去了三年了,而我的耳朵依然不行,这个治疗的作用貌似是没什么用的。他们也没有说什么,看到我每次都去得急,就觉得挺欣慰。我跟心理医生很熟悉了,基本都是靠写字来交流,这反而比说要清晰得多,写比说要容易点。
周五我去看心理医生,我问他会不会催眠,我在一些节目上看到的,很想试试。他的意思是说,因为我的耳背,而催眠又是在相对安静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或许可能对我没用。可问题是事实上我并不耳背呀,所以我几乎是哀求着他给我进行催眠,我跟他说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不用顾虑我的耳背。
他便让我躺在沙发上,让我自己挪挪动动找个舒服的位置,我照做了。他先是给我放起一段舒缓的音乐,我闭上眼,我听着他的指令让自己身心放松下来。我们的初衷都不再是治好我的耳朵了,而是长久以来压制在我心里的苦闷与困惑。忧郁都是从何而来,这些从很久之前就有了,与任何人无关,是自我救赎。我要搞懂它们的由来,让它们干干净净地走掉。
我开始向脑海深处寻找与此相关的记忆。我的记忆是与父亲相关的,我记事的开始貌似也是从这里启程的。父亲蹲在我面前,可当时我却对他感到陌生,他温声细语地对我说:“不认得我了?”我确实没有记住他,而在当时我以前的岁月里我还无法记事,所以据此推测,我当时是三四岁吧。
父亲是从遥远的东北打工回来的,出去了两年没回家,当时任何通信方式都没有。
很少有人会知道自己是何时因何事开始记事的,活到这么大的年纪,就发觉记事的开始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过人生的开始。我父亲从他打包的行李里掏出一个哈密瓜,问我:“知道这是啥吗?”我木讷着不说话。这时候多亏了我的母亲,她过来打破了这个局面,欢欢喜喜地把我父亲的行李推到床上。
在这整个画面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肩上挑着担子,担子边挂着两大团石头状的行李,用担子的一头推开我家的门进来了。当时的我朦朦胧胧地觉得奇妙,独独地站立着不发一言,他向我走来,仿佛人生之轮开始转动,仿佛看着我自己人生的春去冬来,雨雪冰雹纷纷向我砸来。
我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最后被医生叫醒,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
此后,我一直都让他对我催眠,由此我记起了许多事。我看到我小时候窝在母亲怀里,躺在她的腿上,渐渐地昏昏欲睡,那时我母亲仍旧同别人高声阔论着,但我依旧睡得香甜。
接下来的每次催眠我仿佛也掌握了自我催眠的技巧,知道自己要往无意识中去,到脑子里的哪一块触发一个开关,悠哉悠哉地便像一条畅通无阻的大河,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悠悠地流着。
又看到父亲,我觉得很开心。那一年,天降大雨,家乡闹洪水,到地里去水能漫到我的腰上,我同我父亲在水里前行,他牵着我的手,问我怕不怕。当时洪水漫到我的腰上,可却只是到他的小腿处,我骄傲地说不怕。我低头看下去有青蛙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五颜六色的鱼绕着我的双腿间来来回回相互追逐着。
此后在我的下意识中,我时时渴望着可以到深山密林里去,到幽暗的水洞里,甚至是水流悠然潜入的一堆残枝断柯里。慢慢的在我的脑海里的云彩卷来卷去,我的脑中也迸发出长久以来不曾拥有的活力,我开始做青年时候奇谲诡丽的梦。从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踩空后,就一直站在半空里,我往上蹦就能跳得好高,想要接触地面,可我的脚下就像踩着一堆棉花,在大海堆积的石墙上,海浪拍打出一条路,我戴着一顶白色的女士欧式帽,怀里抱着蓝色黄色的花,远方一个男人向着我走过来,我怀里的花朵,却纷纷抛弃它的花瓣,如龙卷风般飘旋着将我卷向天空。我在白色的房子前,在那个男人的面前,笑着给他表演反身躺入大海。父亲走路时,他的裤脚夹在鞋口处。我步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想要提醒他把裤脚扯出来。
我抬头看到天花板,想到连绵的低丘,我挥舞着棍棒,刚剃去头发,满头轻松,风也庆贺我占山为王,我自己玩着过家家,一人分饰多个角色。
“嘿!人头带来了吗?”
“带来了大王。”
“咦,这么大个人头,得有十斤了。”
“大王,称了称不多不少九斤九两。”
“不错,头发算上了吗。”
“算上了,大王。”
“不该算上的呀。”
“大王饶命。”
“算了,下去自领二十大板。”
“是。”
“哎呀,英雄的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待我给你剪光了头发,再给你埋在这里,哈哈哈。”
我低下头,看到鞋子发亮的鞋边,想到媒人带着我去见我老婆。我踩着一双我父亲的皮鞋,走进她家院子里,我丈母娘正往地上洒水,院里的鸡被她毫无章法的泼水惊吓得满地奔逃,我的皮鞋上便沾浮上许多灰尘。媒人同我丈母娘寒暄了一会儿,便带我到里屋里找我老婆。看到我老婆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俩能成,她长得挺合我的心意。屋里便只剩下了我俩,她说让我坐,我殷勤地坐下,坐下就说:“你家院子挺大的。”
她说:“大了养鸡。”
我点了点头,一直微微地点着头,我又问她:“平时喜欢干啥?”
她说:“没啥好喜欢的。”
我再问:“那你喜欢吃啥?”
她说:“柿子。”
我说:“我们村有棵柿子树,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摘吧。”
她说:“好。”转而又问:“柿子树在哪里?”
我说:“在我们村头。”
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说:“以后再说吧。”我便知道她是怕村头人多。
我说:“好,你拿主意。”
她问我:“你是大学生?”
我说:“就上了两年。”
她问我:“为啥不上完?”
我跟她说:“我爹让我下来教学生,刚好县里在招老师。”
“哦,那你以后就是当老师了。”
我肯定地说:“对。”
“那你嫌弃我就上了几年学不?”
我说:“不嫌弃,你想学,我教你。”
就这样,我们就像谈妥了一样,处了一年就结婚了。
后来我问我老婆为什么跟我,她说老师能分房子,能在城里住。
我坐在床边,直直地盯着地上的鞋子,笑着摇了摇头,鼻子又酸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夜,到晚上我的孩子们就都来了,我先下去买些菜。我穿上棉鞋,穿上我的棉衣,去到客厅,把帽子从头顶上戴下去,围巾转了三圈,我忽然就停了下来,恍觉这个老头的动作好慢啊。这个老头就是我呀,我朝旁边瞧了瞧,是谁觉得的呢?我是我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了。
先是我大儿子儿媳带着山山来的,山山一来就喊我爷爷,声音很大,我听得见,大声地应了一声,把他抱过来。儿媳妇问我:“爸,冰箱里有菜吗?”
我没有应她,她的声音并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她也知道我没听到,就自顾自地向厨房里走去。
我抱着山山在沙发上玩着,二儿子跟二儿媳就来了,我抱起山山开开门,山山又笑着往他叔叔怀里扑,小峰接过来跟我说:“爸,小意不回来吃了,在她婆婆家过年。”
我大声喊:“啊?小意咋了?”
他又趴在我耳朵边喊:“小意在她婆婆家过年。”
我“哦”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小成问我初一要不要去看他大舅,我说初一得回老家,他们都有些惊讶。因为我们已经好多年不回去了,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而且那里冬天也冷。
我跟他们说我要在那里多待几天,他们不去就好。
可他们不同意,觉得没什么可回去的,我自己回去他们又担心。最后就商量下来,小峰带我去,他当天去当天回,我再在那里待上三天。
我已经十一年不回去了。亲人的话也只有我一个二叔家的弟弟,现在也六十五六岁了,自从家父家母去世后就不再联系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收拾上我的几乎一箱子书,把所有厚的保暖衣也带上还有几件要在冬暖入春穿的毛衣、衫衣什么的也带上了。还捎带了几双以前我老婆给我做的布鞋,把牙膏牙刷也带上了。另外把冰箱里剩下的菜肉也带着。
小峰跟我说:“又不是去过冬天,拿那么多东西干啥?”
我没有理他,只顾自己把那一箱子书往他的车上搬,他也没再说什么,把东西都给我扔到了车上。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他问我:“冷不冷?”我依旧没理他。
他发动车子,驶离了一段路后,我从车窗里往外看,前面的景象都向我后面蹿去。
回到老家,我们先去看二叔家的弟弟,他们家就在我们家后面一条街的街边,去之前我已经跟他说大年初一去看看他,他一听到车响,就知道我们来了,先是他出来,他的两个儿子后脚跟上。
我二弟挥舞着手过来,就握住我的手,我冰冷的手感到了他手的温热,一直暖到了心里去,我混浊的眼睛盯着他混浊的眼睛问他:“挺好的吧。”
他连连说:“好,好!走,回家,回家!”
他的两个儿子与我儿子就相互推让着进了他的房子。
他问我:“身体挺好的吧。”
我指了指耳朵说:“耳朵听不着了。”
他大声地问了我一遍,我说:“行,没什么大病。”
他又喊着说:“老了没什么大病大灾的就好。”
我们两家子相互交换了一下彼此的状况,我跟我儿子就觉得该回家了,他们非让我们留下吃饭,好不容易来一回,我说不差这一回,还得在这待几天。
他们便没说什么,问我:“小峰也在这跟你待几天?屋里有炭吗?”
我说:“他要上班,今天就回。我家炉子烧柴禾也行。”
他们就放我们走了。
我拿出好久没用过的钥匙,拿在手里小小的,轻轻的,好像它也受到了岁月的陶炼一般。
打开锁,推开门,这扇门还挺结实的。院子里满是低矮的荒草,皆伏在了地上。我跟小峰踏着松软的荒草地,一踏上去就感到不愧是长了十几年,很厚实。我又打开屋门,同样很结实,门结实了就不怕房子被冷落着。刚打开门,外面的光线还没有来得及涌进屋里,只感到眼前一黑,接着就光亮了。万幸的是,屋里的模样还是跟十几年前我将它收拾得那样整齐开阔,我们都很惊讶,感觉空气里的灰尘都是新的。
第一件事,就是烧火,我检查了检查火炉的状况,没什么大碍。我让小峰把烟囱都给卸下来,他三下两下就给拆下来。我接过来,把它们竖起来,往地上磕了磕,落下来不少烟灰、泥土。
我把它们又递给小峰,让他按原装再把它通上,他也是三下两下弄好了。
屋里的墙角处还堆着一大垛木柴,是那时候我爹预备着冬天烧的,攒了一个秋天,不过还没入冬我爹就走了。我先前看着这些堆叠整齐、掂起来也感觉亲和的木柴,要是它们被遗弃在院子里,受雨雪的捶打的话,势必将会烂得黏腻,被阳光的炙晒一点点地消磨,最后风一吹,就沦为空中的渣子了。我不忍心不管它们,或者扔掉它们,觉得也是我父亲留下的宝贵的财产,便把它们都搬到了屋里。这一根根木柴,长短几乎一致,粗细也相差无几,仿佛是直接把一棵树砍倒,再拿斧子、锯子将其精准地大卸八块。数着它们一层层的摞起来,堆到与我差不多的身高,它们是家里的财富象征,在冬天看着他们就不会夜夜担心受寒冷的侵袭。
今天的阳光很好,院里一片荒草几乎也直起它们的身子,脸对着太阳,享受冬日的温暖。看来即使它们已不复春天时生机勃勃的绿色,披着冬日的枯黄也不会因寒冷彻底失去性命。一旦天气暖和起来,它们便争着拔绿了,我出去薅了一把尚是干枯的杂草来引火。
火被引起来后,那些小木棒劈哩叭啦自我燃烧得十分红火。我就从那一垛木柴最上层庄严地取了两块,它们掂起来轻轻的,如同我家大门的那把钥匙。两块木柴一捣进去就迫不及待地发光发热。小木棒的火扑到木柴的身上去,火炉里一下红彤彤地发着红光。
我让小峰去外面买些米和食用油啥的,他便去了。我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觉得能住人了,就把柜子里的床褥、枕头啥的放到院子里晒晒。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着我自己在这里过日子呢。
小峰回来后,我炒了几个菜,他吃了,待了会就要走了,他跟我说小心着点炉子里的火,院里的草就不要管了,待几天就走了。我连连说好,让他别担心。
第二天,我到我二弟家借了个镢头来,他的儿子们也走了。家里剩他跟我弟媳,他问我借镢头干啥,我说院里草长满了。他很积极地要帮我,我客气地说不了,不了。最后他还是跟我一起带着两把镢头,来除我家院里的草。
我大学以后就没摸过镢头了。我家的地本来就少,我父亲多是外出跟人打工,母亲则在家里养些鸡鸭猪来卖。现在我现在荒草堆里,第一下刨进土里前我就铆足了劲,可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想的水准,估计是我没使对劲,而我二弟正在我对面,一下就把镢头深深地嵌进了土里,然后把镢头向上一提一拔,草便连根被拔起了,我二弟感叹道:“嘿,这草根真大。”
我是一下一下模仿着我二弟的动作,把我以前的感觉找回来。一个院里的草,我们用了一个上午,直到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无法承受了。这估计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剧烈的运动了,眼看着我们已经把草都除尽了,院里尽是坑坑洼洼的。这并非我们技不如人,而是这草的根被挖出来时,还牢牢地抓着坚硬的土块。
我二弟跟我说,我爹活着的时候借给了他家一块地,一直到现在他还在种着。他现在不想再种了,问我要怎么安置这块地。
说实话,这次来,我是想在这里大住的,并非我对儿女们所说的三天,而是我剩下的日子都想在这儿了。他现在给我一块地,我觉得正是时候,便应承了下来,他跟我说等开春了。把地刨刨,种花生、玉米再种点菜地也够了。
我邀他在我家吃午饭,他觉得不用了,以后我就长居这里了,不是客,我也将要像我的父辈一样了。
可我打算住在这里,孩子们那边这一关又是不好过的,我毕竟七十一了,若是在这里独自生活,我儿女又远在市里,他们是必不可能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的。他们怕我出什么意外,怕我出了意外又无人可应。更可怕的是我由此可能一不小心断了气,撒手人寰好多天也无人发现,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而我也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个,可我是由衷的不害怕,甚至觉得对我来说意外死亡只是我此次独居乡下的一个细节。
我二儿子三天后果真来了。我告诉了他我的决定,他给我大儿子拨去了电话,又给我闺女拨去了电话,三个人都认为太荒唐了。
可我的主意打定了,谁都不能动摇我。我同时也是个倔犟的人,一般的事情我随缘就好,下定决心认准的事,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他们威胁着说要把我绑回去。我冒起火来,大骂他们大逆不道。
最终,我没回去,四月到了,清明节后我开始入手翻弄我二弟给的那块地。我二弟把我领到地边上,我俩遥望着这块地,从心里觉得我的生活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每天早上不到六点我便起床了,外面的光照到屋里时,我就醒了。我开始要做饭,吃得很简单,饭跟菜等基本的需求都是我去镇上赶集买的。我这里又时常缺东西,所以几乎每逢集市我便去,要下地的农民早饭总是吃得匆忙的。而早上这段时间又是最有力气的,所以我是急匆匆地吃完饭,便扛着我二弟给我的镢头到地里去了。其实很奇怪,种地一直都不是我的职业,即使我整个学生阶段都是下地干活的,可我教书的日子要比我种地的日子长得多。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我一直从事的竟是种地,好像我天生是要拿着农具去土地里拼搏生活的人一样。
种子也是从集市上买的,化肥也是,万幸的是,我没有忘掉种玉米、花生的步骤,我父亲在时,几乎年年都种。
我在地里刨坑,撒种子,再埋起来,覆上薄膜,无限期地重复着,因这地够大,所以得以让我忙活好几天,而待这种子发芽后又要空闲好几日了。我自从在地里忙碌以后,每晚看书的习惯却丢弃了,甚至对于书我也不似以前喜爱了,把它们放在我的床头处,我都嫌有些碍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完全是遵循了这千百年来农人的生活习性,因为白日里身体的劳动,到晚上吃过晚饭后,我就因为肚里的饱腹感与身上的温热感而打盹了。
我只能早早地睡去,好久不翻书的一页纸,只让它们在月光下独自发光吧。
种下种子,种子发芽,芽在长大,直至把覆于其上的薄膜戳破,我便又有事干了。我为它们向阳的生长减掉些阻碍,正如同使我的内心增加些收获的几率,荒草也开始长起来了。现在将是决胜的关键时刻了,我不能松懈,到了中午夏天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的脊背,人是受不了的。我只能比以前更加早起,中午打个盹,临近下午时再去地里。我常常要一直忙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也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享受片刻以后,感觉一天的闷热与劳动也是值得的。
我本可以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那一天地里要除的草只剩下一小块地了,时间也接近中午了,日头渐渐烧了起来,我想只剩下这一块地了,一块干完算了,所以,太阳照到我的头顶时,我仍旧蹲着身子不敢懈怠地拔草。而这太阳好像在惩罚我不将它的热量看在眼里一样,我感到更加热了。而我单纯的想法同我的父亲一样,甚至同所有的劳作者一样,把剩下的一块拔完算了。最终,我晕在了地里。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我几乎昏睡了一下午,是我二弟救的我,我很感激他。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眼中的焦急,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甚至他们如果生气了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我躺在床上昏睡的时候,梦见我的花生、我的玉米都长大了,它们摇晃在太阳之下。玉米的杆子几乎是要插到了天空上,而花生浓密的叶子绿得发光。它们一起摇动,朝着一个方向摇动,仿佛车的雨刷,又像说再见的手。
我从内心里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到我的地里去了。我甚至有些自责,看到我的孩子们一个个的都在,他们的眼神先是慌张,又慢慢地冷下来,最后又充满了泪光。他们是害怕我像他们的妈一样忽然离开吧。
二弟说我是中暑了,万幸没有大事。他也急跟我说以后不要这样了,这么热的天不能出去只能待屋里的。我说:“再不会了,我地里的草都拔完了,只等着他们结果了,你受累把他们都收了,给你吧。”
他便明白了,我也没再回去。孩子们回家把我的东西都收拾了收拾,一并拿到了这里来。等我打完了点滴,就回家了。
我也不再装耳背了,孩子们很开心以为是我中暑,把我的耳朵给“中”好了。回来后,我又去了趟心理医生那里,亲口跟他说我的耳朵好了,他由衷地为我开心,他的治疗难度下降了。
在我还是青年的时候,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我看着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在太阳底下,受着酷晒,喷着烟斗,耳朵听不见,说的话也没人听,这意味着在他那里他最大。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简单到人人都可辩驳的想法,我装着聋,作着哑,又想像我小时候那样,同我父亲在那片淹没了我半个身体的水中探险下去。不过到了这一步,我想生活只要顺遂,不是自己想要的也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