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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手艺

2021-11-30陈建明

延河(下半月) 2021年11期

陈建明

故乡偏居湘中一隅,小溪从遥远的大山里一路欢歌而来,沿河两岸峡谷里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勤劳的乡下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种劳作,繁衍生息。他们深谙农事,也熟知各种古老的奇巧手艺,在漫长漫长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老手艺人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父亲是个老木匠,不光会修房子,会砌亭台楼阁,还打得一手好家具。他一生醉心于打造各种精巧的家具,美名传遍了十里八乡,请他打家具的人家常常将档期从正月排到了年末。

“吃了元宵酒,斧子不离手。”正月还未过完,父亲便急急背着他的吃饭家伙出门干活去了。

那时,乡村建房,木匠是头号大师傅。湘中以西山区的老房子,大都是木楼,后来经过改良,也是砖木混合结构,前后屋墙以土砖或红砖砌就,房子的骨架依旧是木质支撑,房柱、大梁、门窗、檁条、楼板,都需要木匠师傅一手打造。父亲年轻的时候,扛着大锯,提着箱子刨子,走村串户,常年奔波在工地之间。每逢房子封顶之际,父亲便带着徒弟们,抬着新房的大梁,沿着屋顶的倒水墙,一边念祷着祝主家吉祥如意的颂词,一边将大梁安放在离屋顶三尺处的堂屋正中处,之后宰杀雄鸡,将雄鸡之血淋于大梁之上以避邪招财。安放完毕,鞭炮齐鸣,鼓乐大作。父亲站在房顶最高处,身姿伟岸,极目四顾,大有英雄睥睨天下之意。从房梁上下来,主家将刚宰杀的雄鸡及早就准备好的一升米和红包塞到父亲怀里,此时,一栋新屋的上梁大礼才告圆满完成。

小时候,因为父亲的手艺,我隔三岔五能吃上一回鸡腿呢!

在我十岁之后,父亲便再未去帮人家建房子,只专心打造家具,这其中缘由令人费解。后来还是母亲解的密:一次,父亲在架设新屋檁条时,脚下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幸亏他眼疾手快,一把吊住了横梁,才没有摔伤。父亲惊吓之余心里窃认为是祖师爷在冥冥之中保佑,也是冥冥之中警醒,打那以后,他便不再帮人家建房了。

木匠是受人尊重的大师傅,也是重体力活计。光那行头,便包括斧、锯、凿、锛、刨子,墨斗一套齐全。但凡出门,那肩扛手提的重家伙儿可不少,还要能扛得起木头,抡得动斧子,拉得动大锯,推得动长短刨子。

幸好父亲带了不少徒弟,这出门提锯背箱子抡斧头的活儿,都由徒弟代劳了。

照规矩,徒弟学艺的三年期间,只能跟着师傅吃住,主家给的工资都归师傅。出了师,师傅会打发一套木匠工具给徒弟,然后徒弟独自揽活,或者继续跟着师傅打下手,这时,徒儿才会有工资结算。然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徒弟对父亲都非常尊敬。父亲去世之时,许多两鬓斑白的徒弟闻讯都从四面八方赶来,齐刷刷地跪于灵前祭拜。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一点悟性,是学不成一个好木匠的。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一个在父亲的木匠生涯中很重要的人物,那便是父亲的亲舅舅。父亲十六岁那年便上山跟着舅父学艺。舅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手艺人,加之父亲自幼失怙,所以师傅并没有耐心好好教授这个无依无靠的外甥,一不耐烦便会抡起凿子敲父亲的头。大概是被敲头敲多了,久而久之,父亲再也不敢触师傅的逆鳞。三年学徒期满,父亲回到家里,竟然连最基本的柜子都不会做。他只得将家里的碗柜衣柜一一敲开又重新揣摩装好,这才终于学会做家具。

父亲的这位老舅父虽然性格暴烈,也是一个有趣之人,提到他,就不由地让人想起了关于木匠祖师爷鲁班的故事来。传说木匠的祖师是春秋时期墨家大师鲁班。这位祖师爷有一本叫作《鲁班术》的书,记载的都是一些机关法术之类的东西。比如请人干活不能怠慢匠人,否则的话不利于主家。这颇有些类似于传说中梅山巫蛊之术的咒,在父亲的舅父身上,就曾经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情。

一次,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在给自家建造猪栏时,因为妻子饭菜不合胃口,怒从心来,便忍不住咒了几句。结果这猪圈牛栏建成之后,养猪猪死,养牛牛亡,直折腾得一家人没有了半点脾气。这时,老头儿才想起自己的无心之言,悔从心来。后来,他老老实实将房屋拆了重新建造了一遍。这一次他虔诚祈祷,用心做事,再也不乱发脾气,才将这个困窘的局面扭转过来。

这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仅供乡里人茶余饭后一哂,是否属实已无从考究。

按说,这门好手艺不应失传,但父亲没有儿子,没人接班。在他过世后,那一堆曾珍爱无比的家什被闲置于老家的阁楼上,落满尘埃,再后来便送的送,丢的丢,剩下的不知所踪。父亲漫长的木匠生涯和辉煌过往,逐渐成为被淡忘在乡村记忆里的隐约传说。

儿时,父亲出去做工,不论是建房子,还是打家具,木匠的活计完成之后,就该轮到下一道工序的匠人粉墨登场了。

木工的下一道工序是漆工。一件美观的家具离不开这最后一道手艺——漆艺。漆水的好坏、釉色的均匀直接关系到家具的增色。或者干脆只上一道清漆,保持木头的纹理和本色,也是一道别致风景。总之一个好的漆匠直接关系木匠手艺的最后呈现。

相对于木匠来说,漆匠是一项轻松活,但也绝非简单。比如漆家具先要磨砂,然后打底漆,接着上二层色,最后再上一层色。这调色和上色也有很多讲究,不同的师傅调出来的同一个颜色可能就有细微的不同。浓淡之间,手法之上下,不同的师傅水平的高低立见分晓。外行漆的家具粗糙不光滑、不均匀,还会起泡掉皮。内行人漆的家具油光水滑,锦上添花,美观大方。不仅如此,在过去,一个真正的漆匠还得懂画工。在那些用作嫁妆的碗柜、衣柜和箱笼上漆漆的时候,都是要描绘各种彩色花纹和图案的。我家过去的老碗柜、厨柜和衣柜上就绘满琳琅满目的各色花鸟虫鱼图案。现在想来还常常令人惊叹,那哪里是漆匠,明明是一个高明的画匠呀!

所以再好的木匠也离不开漆匠的润色,没漆好,制作得再精良的家具也是明珠蒙尘。

父亲一生简朴,自家家具大多是他买回漆和刷子,自己亲自操刀漆就。只有当女儿出嫁之时,他才郑重地请了跟他搭档多年的春叔回来给我漆嫁妆。

春叔是父亲木工生涯里搭档时间最长的一个漆匠。父亲长年从事木工手艺,深得主顾们信任。每当木工的活完成,主家常常会要父亲给推荐一个好的漆匠。父亲跟许多漆匠合作过,每个漆匠跟父亲相处都很愉快,从没红过脸。然而,跟他搭档时间最长的要数春叔了。

春叔是我们同村的本家叔叔,年纪比父亲小十来岁,个也矮一大截。春叔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四,这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已经属于残疾的范畴了。在农村,这种人不仅干不了重活,还娶不上老婆。幸好春叔学就了一门好手艺,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补贴家里。说起小矮人春叔漆家具,那可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人家站着就能漆到的地方,他得扛来一条春凳,然后爬到凳子上,一寸一寸地仔细刷,刷完一块再挪一下凳子。那踮起脚尖认真刷漆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努力向上拔高的孩子。尽管春叔个矮,但因为实在,从不偷工减料,渐渐地,那些曾经和父亲搭档的漆匠们都不见了,换成了春叔一年四季跟父亲搭档。你还别说,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说相声似的和谐,主家也特别信任他们两人。

农村里常说:“秤砣虽小压千斤。”在父亲的提携下,春叔的活干得越来越好,请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个子漆匠春叔一生未娶妻,却有个个子高大,头脑不甚发达的兄弟,还有个漂亮的弟媳。这个兄弟什么也不会,却娶了一个好妻子。两口子因为不善营生,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多亏了春叔常常把自己的工资拿来贴补他们两口子。久而久之,村里竟然传出风声,说春叔跟弟媳好上了。这下,老实巴交的春叔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了,日子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过去了好多年。峰回路转,到了五十岁那年,春叔的兄弟酒后失足跌了一跤去世了。于是,春叔干脆就承担起了养活兄弟一家的重担。这长年累月受他照看的兄弟媳妇也就索性过了明路,两个锅子合到一起,两家并作了一家。人人都说,这憨厚的小矮人春叔有福报,临老了倒拥有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家。

老人们常说,手艺在手,吃穿不愁。春叔的这一生,包括他这段奇缘的由来,还真离不开他那一手漆匠的好手艺啊!

很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过世,我回老家时,还看到过两鬓斑白的小个子春叔。若不是鬓边那丝丝白发,春叔看起来还是童颜不老。

在湖南,有一曲有名的花鼓戏叫作《补锅》。说起这花鼓戏《补锅》,是家喻户晓,戏里面那个手拉风箱吱吱响的小伙儿的就是我们这的补锅匠。

补锅匠又叫锔匠,补锅的活归属于锔匠的活计,但锔匠的范围更广,上可补锅接水壶底,下可修补坛坛罐罐和瓷器。在老家一带,最常见的活就是补锅底和接烧水用的镔铁铝壶底儿。那会人们生活大都节俭,常常一个铁锅漏了一个洞,就把锅子侧过来用不漏的一边继续炒菜。若是煮猪食的大铁锅坏了一个洞,聪明的主妇便用一团塑料融化了从里头塞住那个洞,继续煮。每当碰到这种时候,那些大娘大妈们便开始絮叨:“哎呦,那个锔匠师傅怎么还不上门呢?再不上门就只能提到他家去了。造孽呢,这十几斤重的大铁锅叫我怎么提得动呀!”

暑夏或暮冬之时,天气晴好,大院的槽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清脆的铁击打声,接着是两声悠长的吆喝声:“炉炉铲哦——”

顿时,那些还在墙角昏昏打盹的女人们便立刻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慌里慌张地冲到灶下,提出早已准备的破锅烂壶赶紧往外面跑。那年代,谁家灶下没有堆积几个破了个洞的小炒锅、漏了的大猪食锅,或者穿了底的炊壶呢?这些东西在老锔匠的手里可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呀!

说话间,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都将待修补的炊具拎出来排队占地盘。只见那老锔匠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从哪里拿出个小马扎,往那一坐,身后的儿子早就将工具卸下来,慢慢地铺开了场面。老锔匠眼神特别好,只一眼,便将那些实在破得修不好的锅子给扔了出来,其余的便都揽在脚下:“这个,还有这个还行!”说着,架起炉灶开工。这补铁锅是得拉风箱烧火融铁,若是接铝壶就只要直接将破的剪掉一截,然后接上新的铝皮敲敲打打就成了。那会我们太小,光顾着玩,直到现在,我已完全记不清那些东西到底是如何在锔匠师傅的手下神奇地恢复完好如初的。记忆里,我只对一个接水壶底的活儿印象特别深。只见那师傅将破了的水壶底儿均匀地裁下一截来,换上一截新的底,接着将接合处仔细地敲打融合,一个铝皮壶的修补就大功告成了。

敲敲打打,修修补补间,那些原本只能扔掉的破铜烂铁又焕然一新了。那时,去乡供销社买一口大铁锅要十几块钱,一口炒菜的小铁锅、一个烧水的水壶也要十来块钱。这些用具大部分人家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反正只要老锔匠一出手,不需要多少时间和工钱,就能变废为宝,这实在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记得小的时候,家里用来煮猪食的大铁锅就反复补过好多次。然而,补得最多最常见的还是铝皮烧水壶。

当时,十里八乡,锔匠仅此一家,偶尔也会见到外乡人走村串户来接铁皮壶底,但锔大铁锅什么的还是得村里的老锔匠出马。

时间过去很多年了,我还对童年时代的老锔匠和他儿子小锔匠印象特别深,一是因为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热闹,对这些热闹的场面总是不容错过;二是因为当年,老锔匠家后来发生了一件人伦惨剧,轰动了全乡,也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直到现在还常令乡人们在茶余饭后唏嘘不已。

那一年,老锔匠一家高高兴兴地给儿子小锔匠娶上了媳妇。这小两口是媒妁之言结合的,按部就班地定亲成亲,并无深厚感情。结果新婚那天晚上,小锔匠强要圆房,新媳妇不肯,两人扭打之间,一不小心,小锔匠竟然把新媳妇给掐死了。在民风淳朴的乡村,这可是数十年难遇的天大的案子。正好碰上国家严打时期,小锔匠很快就被判处死刑,不久就执行枪决了。老锔匠受不了这个打击,很快就垮了。他们这一户曾经殷实的人家随着这场横祸逐渐湮灭在人世间,就如同那消失的老手艺一般。很多年过去了,人们还时常怀念远去的时光里,那悠长悠长的“炉炉铲,接炊壶底哦——”的吆喝声。那声音惊起一群鸦雀,真像老时光里的一场旧梦啊!

在农村,家家户户养了牲畜,其中以养鸡和猪最多,不阉的话,一到春天便发情。老家这有句土话叫作“鸡公多了下寡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鸡发情问题不大,若这架子猪日日骚动不长肉那就损失大了。这时,骟匠就粉墨登场了。

骟匠是归属于兽医的一种行当。小的时候,我们那里的骟匠,大抵是村里的兽医兼着,后面常常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徒儿。

骟匠师傅的药箱里有一个薄薄的手术包,里面有些锃亮的小刀和钩子。骟匠师傅进了门,往那一坐,手术包往膝盖上一摊开。这时,旁边早就有一溜儿提着鸡等候的乡亲们了。只见老师傅接过鸡摁在膝上,照着肚腹下扯去一小撮毛,飞快地割一刀,再用钩子鼓捣两下,一只鸡就骟好了。这边骟好扔到地上,那边鸡就跟平常一般活蹦乱跳。鸡的生命力极强,易活。倘若是骟猪的话那得留神些,一只猪至少也有几十斤,得几个人一齐按住。说时迟那时快,骟匠师傅待猪按稳了,眼疾手快地朝后腹一刀划下去,然后将钩子伸进去,一钩一扯,飞快地割断,再缝两针就好了。每逢这时,猪疼得嗷嗷直叫。大院里的孩子们以为杀猪了,一窝蜂跑过来围观,可绕地一圈也没看到猪毛。待人们一松手,那猪又活蹦乱跳了,这才明白原来是在骟猪。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骟匠师傅骟猪的时候为什么会从猪腹中掏出一截花肠来。而这种猪的花肠小炒入菜特别美味,是骟匠师傅们非常喜欢的下酒菜。

那时,乡里最拿手的老骟匠师傅是一位姓谢的老兽医。只要他出手,几乎没有手误,骟鸡鸡活,骟猪猪走。有时,村里偶尔来了陌生的年轻骟匠,不是骟死了鸡,便是骟死了猪。鸡如果没有骟得好,可能会照样打鸣,也可能扔到地上就蹬腿了。每当这时,主家的脸色就难看了,一些难听的话语就蹦了出来。好在一只小鸡并不打紧,厚道的乡里人家并不会追究什么。若是骟死了猪那就麻烦了,一头猪可是农家一年到头的收入指望。被骟坏的猪并不会当场死,至少要病恹恹地拖个两三天才会死。等到这时,主家痛悔不及,赌咒发誓地将那个骟匠师傅骂到祖宗几代上。

所以这骟匠虽然是对着牲畜下手,却一点也不亚于医生的细致。尤其是骟猪,一般的老师傅轻易不会让徒儿上手。

谢师傅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可以与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相媲美。谢师傅生平教出了一个最好的徒弟,也以兽医为业。但不知咋的,师傅和徒弟并不和睦。师徒两人同在一个乡,低头不见抬头见,却经常唱对台戏。每逢师傅出马,徒弟必避得远远的。徒弟年轻,脚步宽,箱子到了哪,师傅远远地望见,便会破口大骂“白眼狼”,外人一看还真以为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久,这徒弟不知怎么地,忽然染上了恶疾,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亡。人们都以为这下谢师傅算是冷眼看热闹了。没想到,出殡那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他提着一根竹棍站在村口等着,边哭边骂:“义五把戏哎,我的徒弟啊!我教了你三年零六个月,怎么就白教了呢!我教你超过师傅,可不是叫你比师傅走得早啊!从今后,我到哪里去骂我的徒弟呢!”

小时候,乡村虽小,却热闹祥和。村里有一条青石板茶马古道,古道两旁铺面林立。我的同学文子家就住在这条古道上。文子的父亲,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剃头匠。

别处的剃头匠挑着剃头担子四处行走,但驼子师傅从不出门。据说驼子年轻时也曾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郎,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残废了,便学了这一门剃头的手艺。

驼子虽然不出门,但生意却红火。他为人诙谐有趣,剃头手脚利索,价钱公道,那小小的门面里常常挤满了扯闲谈的人。驼子师傅笑呵呵地一边听大家讲白话,一边抖甩着那件长长的围兜,飞舞着剃刀,剃好了这个,下一个还未来得及停下嘴里的笑话,便马上抢着坐上去,一个笑话还未讲完,头上的一蓬乱草便已修剪一新。

来这理发的大部分是老少爷们,姑娘们大都是抡一把剪子自己在家里铰发,但是也有一些讲究点的来剃头铺里修剪。刚出生的婴儿是一定要到剃头铺里去剃第一次胎发的,剃的时候剃头匠还要口中念念不停地说些“风吹夜长,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一般人家会笑吟吟地拱手道谢,碰上有钱人家还会大方地打赏一个小小红包。

只可惜我无从记得襁褓中的我是否在驼子店里剃过头发,打从记事起,我们姐妹四人的头发便全部交给了母亲的一把剪刀打理,一旦长长就齐耳朵“咔嚓”剪掉。那时,我是多么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可以像那些老少爷们一般正儿八经地坐到剃头铺里去剃头扯闲谈,又暗自埋怨母亲不肯给我们蓄起一头长发。这是后话了。想那时,驼子师傅的店里不仅有排着长队剃头的人,还有下象棋的,摆龙门阵的,看小人书的。驼子师傅还专门设了个小人书摊,那是我最眼馋的东西。为了能看小人书,我总是费尽心思跟文子打好关系。剃头铺也成了我童年流连忘返之处。

在很多年里,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家理发店就是驼子师傅的剃头铺。驼子师傅虽然身体残疾,但凭着他的一手独门手艺,硬是拉扯大了两个儿女。说起驼子这两个儿女,村里还有些逸闻。有人说,驼子自从残疾了之后,就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后来不知过了几年,驼子嫂忽然就怀上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这女儿生下来眉眼挺似母亲,却完全不似父亲,驼子照样爱若珍宝。又过了几年,驼子嫂再次开怀,这次得了个儿子。有好事人发现,这孩子长得清秀端正,不肖父亲也不似母亲。但传闻归传闻,未必可信,谁家窝里下的蛋自然归谁。驼子夫妇将两个孩子看成了命根子,谁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三道四。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开理发店的人越来越多了。光马路两旁便挨挨挤挤地开了好几家,而被遗忘在老青石板街上的剃头铺却鲜少有人光顾了,只剩那些老一辈的人还念念不忘驼子师傅的手艺。有时,那些搬到外地去的人们回来了还要特地跑到剃头匠去理个发。我的老父亲便是如此,只要在外地干活久些,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念叨着:“得去驼子那剃个头了!”

那些令人难忘的家乡老匠艺人还有许多,比如一个令我们欢欣雀跃的爆爆米花的师傅,常年挑着一个圆圆的爆米花炉子行走于乡间,也行走于我们的整个童年。

许多年以后,那遥远的大山、遥远的乡村记忆都已远去,却仍如一幕幕老电影,时时回放在我脑海里,让我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又潸然泪下。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就如同泥土的气息,连同一个叫作故乡的地方,成了流淌在我血脉里一个永不磨灭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