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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家

2021-11-30王爱红

延河(下半月) 2021年11期

王爱红

都是一起写诗的朋友,突然成了书法家,而且不在少数,我选了两位书法成就高的,给您说说,都是真人真事,有名有姓的真人,信而有证的真事。这个故事在书界流传很广,早就对号入座,捆绑扎实,我已经不提它了。在诗歌界还鲜为人知,除了很少几位早已放弃了诗歌写作的人,他们也许略知一二,可是漠不关心。另外,就是与我走得近的诗友,的确少之又少,所以,在诗坛还具有陌生感,陌生感是写作的主要手法。我就是讲给那些继续写诗,永不言弃的诗人听的,期望有点小小的启发。请允许我用小说中的名字,不是怕什么,也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这是小说的需要。文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稍有不慎,拿捏得不好,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那样对薄公堂,会惹后人耻笑的。对于两者的姓名,书界的人都知根知底,我又不是他们的艺术推广人,他们也没给我宣传广告费,我还是不坏规矩为佳。假如有哪位诗友想寻个究竟,可以私下里找我。但是,要把话说到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听了也是白听,我的意旨不在这个方向上。

我说的第一个人是路日跃。

路日跃与我一般大,我和他不是一个县,但同属于一个地区,相距不远,最多就是十几公里的路程。我们都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同龄人,喜好也大致相同,都是在文学大潮的感召下,在一个时期爱上的文学,先写小说后写诗歌。那时候的文化生活不像现在这么丰富,除了文学是个事业,另外,好像选择的余地不是很大,更何况是一个半岛上的小县城呀。路日跃写诗比较顺,有诗见诸报端,崭露头角,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刊物不像现在这么多,读者却不比现在少,发表可是大事件,很容易造成轰动效应。不用说了,墙外开花墙内香,路日跃自然是县城里的名诗人,大名甚至传到了W 市的诗人圈,有熟悉他的人,叫他大路,我们也跟着亲切的叫他大路。这里面包含着我们的决心,意思是向路日跃学习,在诗歌的道路上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时,我还不认识他,我们见面还是在多年之后。想起来还真有点古意,像古代的文人雅士,心中装着一个名字,彼此相知相敬而不扰。当时,我已经从县城里出来,到了W 市,参加了工作,在一家工厂里吊儿郎当地干电工,并且有诗发表。发表,是我和路日跃的又一个相通之处,因为大部分诗友还没有发表呢。周围的人对发表非常看重,哪怕你写的根本就不是诗。我有好几位诗友,正是因为有首三五行的短诗发表,而遇到了幸运之神阿兰贝尔的,从此改变了人生,在文化部门,比如报社、杂志社、广播电台、文化局等单位找到了理想工作。文化的复兴、繁荣与辉煌,在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是没有过的,任凭是谁也难以想象,就像一个神话。路日跃成了一位书法家,也是一个传奇故事。

有才华的人总会有出息的。路日跃是个没有背景的诗人,他在一家企业里上班,很快得到了重用,干到办公室主任的角色。这是一个有实权的要职,包括一些开销,都在他的权限里把握得很好,从来也不违反政策,叫领导很是放心。路日跃有一个朋友,在W 市书法家协会工作,也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不巧,这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和他的关系也非常亲密,并且有世交。那时候,书协还是一个民间的群众团体,还不是政府的部门,为了开展书法的工作,他们也是四处化缘。在别处我不敢说,在路日跃这里总是每求必应,热情的服务和真诚的帮助很得书家的交口称赞。艺术家的到来,给路日跃的生活增加了很多活力,办公室的家什也表现得十分积极。桌椅板凳都前来报到,茶杯叮叮当当好似鼓掌欢迎,拖把汗流浃背,空气却是新鲜的,就连苍蝇蚊子都十分知趣,不知规避到哪里去了。W 市的书法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全国书法界也是风生水起。都是一些文化人,心肠软得不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任谁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路日跃总是谦虚地说,你们这也是支持企业的文化建设呀。朋友说,你也写字吧。路日跃说,我不会呀。朋友问,你会写钢笔字吗?会!会写钢笔字就会写毛笔字,会吃饭,就会写书法,更何况你是一个诗人,写书法靠的就是一个悟性,一个“胆”,敢写就是书胆。朋友给他扔下一本字帖,说一句,你照着练吧。怎么练呀?照着葫芦画瓢那样地练,画得越像就是写得越好。朋友告诉他,中国书法家协会正在紧锣密鼓地搞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展览,一个礼拜后截稿,你也写一幅字试试吧,全当是练练兵,别太把这事儿太当回事儿了,放开了写就是了,这是个很好的锻炼。

从来都是对书法有一颗无比虔诚的心。接待过书界的朋友,笔墨纸砚自然是不缺的了,路日跃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像着了魔一样看这本天书,像读《圣经》一样端详这本字帖,宗教般的情感和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像背诵一首诗那样记住了古迹中的一笔一划,这是他的书法之旅的第一步。在另外的三天里,他进入实战状态,拿起笔来开始写字。毛笔也是个神物,开始根本不买他的账,压根就抗拒听他的摆弄。笔有笔的脾气,笔也有笔的能量。它有时重,重得像一个䦆头,抑或是锄地的锄头;有时轻,但不是鸿毛,是一根干柴;有时跳起来,像一跃而起的奔跑的小鹿;有时耍懒,像一个癞皮狗,怎么拖拉它也不动。其中,路日跃一夜未眠,写坏了一刀纸,纸也是神物,写字画画的人无不崇拜,制造一张宣纸也不容易,不是因为纸贵,价值不菲,而是因为浪费,一般情况下,他们连一个费纸头儿都舍不得扔,我听有成就的大家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还有墨,本来只有一种颜色,就是黑,但一落到宣纸上就变成了五种颜色,白,尤为突出。这都是中国文化的宝贝。定是纸和墨向毛笔求了情,毛笔也是善解纸墨之意的动物,好像是可怜起他来,不再难为人了。毛笔就像路日跃的情人,听他的话,跟他走,乖乖的像个小猫咪。一个崭新的世界向他打开了,路日跃越写越流畅,越写越得心应手,越写越潇洒,笔在纸上发出“喵喵”动听的叫声。路日跃一阵欢喜,每当他写出一首满意的诗作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知道写了多少幅字了,他戛然而止,呆呆地望着它们,过了好一会儿。就像补了一堂课,他补了落下的那一节,补足了他长了这么大应该去写但一直没有写的毛笔字,从这一刻开始,可以叫书法了。从中他选出了两幅比较满意的,签名,盖章,在签名的时候,他灵机一动写上了自己的本名路日跃,还胡乱写上了一个名字陆海空。这算是个笔名吧,他有写诗的笔名,也有写字的笔名,不是说练兵吗,给了他提示。然后,他根据投稿的章程投了稿。结果实在出人意料,路日跃的两幅作品双双入选。大家都说路日跃是个天才,我承认,老天要成就一个人,谁也没办法阻挡。

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来的时候,我正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修理坏了的电路,手一哆嗦,不小心把电线弄得短路了,发出“砰”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我不是一个好的工人,更不是一个好的电工,只一门心思地写诗、写诗、写诗。我心血来潮,就给路日跃写了一封信,请他给我写两幅字。不几天,我就收到了回信,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果然装着有两幅字,两个条幅,四尺对裁的竖幅,还附了一封短信,也是用毛笔写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有人会问,你怎么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呢?我说,在这里不能说“要”,要说“求”这个字。你求他的字,这是对他的尊重,他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这两幅字保存至今,完好如初,前几天我看到了,还作了记号,加以珍藏。说实话,W 市的某书法大家的字都被我擤了鼻涕了。在此,请允许我声明一点,我不是瞧不起人家,也不是孤陋寡闻,更不是我一时的疏忽。在关键的时候,这张带字的纸也应了我的急,不怕它弄脏我的脸,还保持了必要的卫生,功莫大焉。我岳父知道后干笑了两声,他告诉我,这还是他去人家里玩,买了两斤点心,人家才给你写的呢。我说,那就对了。我一点都没有心痛那两斤点心。您要多少点心,我都去给您买,去点心厂拉都行。假如您要字,我让路日跃给您写,路日跃写得好,写多少幅也没有关系。我岳父知道我爱吹牛,只说,算了算了,别麻烦人家了。那时候,书画家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地位还不是很高,都说他们是烧钱的种,笔墨纸砚,哪个不花钱?又有几个人真正去掏腰包买他们的字呢。那时候,艺术家的地位比书画家高。我到了W 市文联,干了文学编辑之后,就清楚了。书法家就是写个标题,题个刊头什么的,画家就是插图,均是点缀。我们有个文学社,社里有两个书画家,每次开会的时候,他们都蜷缩在一个旮旯里,只有听的份儿,没有发言权,如果有那位不小心受了冷落肯去搭理他们,寻找点安稳之类的心理平衡,他们定会受宠若惊,视为知己并结下深厚的友谊。谁都没有前后眼,但路日跃有,所以,他斩获了成功。我的失败就是我的骄傲。腌臜了一幅字,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还觉着写那字的人应该感谢我呢。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当过奴隶,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当过皇上。当我们在咒骂皇帝的时候,焉知不是在咒骂自己。我看见那些站着的人了,有几个不是五体投地,我们哪个又不是自己的奴隶。我的确扔了一张价值连城的字,却有一群人感谢我。我不说别的,就说废品站的那些收破烂的人吧。在北京有多少人成了破烂王,他们从废品堆里找宝贝,换了钱,买了房子买了地,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上流人。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生存。我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看见几个拾垃圾的人,一个捡矿泉水瓶子的人,跟着我,就等着我把水喝完了。我给他空瓶子,那人给我送了十分柔和的目光。我笑了,对北京的生活,我突然有了信心。这么大的城市垃圾肯定少不了,我就是捡垃圾也能活下去。现在,我知道了,捡垃圾的人不仅能够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不比我差多少。不仅在北京,在哪个省市都有这样的人,不可小窥。很多人就是在不经意间,当了一回皇上。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个不想当皇上的作家,写不出好的文章。我经常觉着,我是皇上,我是无冕之王。在那幅字上落款的那个人,由此成了大名。我记住了他,在艺术界还有比我记着他更大的成功吗?成功是一根看不见的链条,必须有一群成功的人把它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真是殊途同归呀。后来,我到了京城,在一家报社里谋生,路日跃也来到了北京,从事书法的研究工作。他的运气总是很好。关于路日跃的成长经历,我略有耳闻,大致是先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一家刊物里打工,当编辑,遇到一位良师。当过办公室主任的人在待人接物上自然是强项,再说路日跃本性淳厚谦和,也是逢人便称老师的聪明人。我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具备这个基本的素质,是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良师难成。这位良师给了他一条出路。路日跃追随着这位外地来的大学教授离开了北京,先是做了他的研究生,后来又读了他的博士。博士毕业之后,事就成了,路日跃有资格了,转身回到北京,在某文化单位找到了一份与专业对口的让人羡慕的工作。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文化活动中。路日跃上台领奖,大喇叭上,我清晰地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大路的名字响彻空中,充满整个会场。路日跃早已不叫陆海空了,他成了真正的陆海空,装备精良,武器先进,具有走向胜利的一切条件。我在台下坐得很远,没有看清他的打扮,更不知道他穿了什么鞋。台上站起了六个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我以为他就是六个人,六个人都是他。我坐着一动没动,呆若木鸡,很多人上前拍照,就像闪电和打雷。几十年,眨眼间一闪而过,不知不觉我们已近中年,应该出成绩的时候了,像路日跃一样站到台上,接受国家赋予的大奖项。一个旁观者的情感很复杂,我为站着的人高兴,更为坐着的人庆幸,还有很多人没有门票,进不了这个大门。这个大门不是为每个人敞开的。就在一秒钟前,我还在为一个字推敲,捻断了好几根头发,还沉浸在自己的一首诗中,为一个满意的句子而自鸣得意,蔑视一切呢。真怕闹出笑话来,我没有上台前凑,凑得再近我也不是唐伯虎,找不出秋香来。漂亮的秋香呀,应该归大路所有。迄今为止,我从未没有见过路日跃,连他的照片都没有看过,人们还不善于麻烦度娘,如果不是这次相见,他就是个幻影,就是我梦中的人物。

路日跃的成功是巨大的,就像鲤鱼跳龙门,他跳过了龙门变成龙。接下来,龙的作为就可想而知了。中国艺术界出现了历史上从来都没有过的繁荣景象,资金像洪水一样涌入艺术品市场,很多艺术家如同握住了中了奖的彩票,可以直接去领奖金,数额大得惊人,不仅具有震撼力,还有杀伤力。他们成了人们追捧的对象,不断被字画爱好者挖掘出来。有人说,路日跃是赶上潮流了。我说,不,是潮流追上了路日跃。

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见,路日跃身边站着我,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那位书法家朋友,我们三个人同时站在主席台上,人们不断向我们身上贴金,抹浆糊,“啪嗒啪嗒——”地上下拍打出很脆的声响,一张一张地向我们的身上张贴奖状。红色的奖状把我们都弄成了红人。等我睁开眼睛,台上已空无一人,颁奖结束了。说白了,路日跃在我面前还是一个影子,一个万人的大会,让我到哪里去找他呢。这么多人,我根本不可能像淘沙一样,把他筛出来。除非我破坏了这个会场的气氛,冲上前去大喊一声,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我还坐在那里纳闷。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这位书法界的朋友,到底是给了路日跃一本什么字帖,这是一本什么样神书呢?让大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常言说,时候不到天不明。我一直在等一个机缘,与他相见。

有一天,我在一个梦中见到台上的六位先生,他们长得几乎都一个样,分不出哪个是大路。我们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书法是驾驭,是在茫茫的大海里,驾驶一扁小舟、一叶快艇、一艘远洋货轮,也许是一块冲浪板、一叶帆。

书法就是软与硬的结合,柔软的毛峰与坚硬的笔管。水也是软的,但水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纸也是软的,但容纳水,砚台是硬的,今人多用现成的墨水书写,砚台就成了摆设。书写就是用笔来调节水、墨、纸三者的关系。

书法是太极。太极图中相互交织在一起的黑与白,就是沾了墨和没有沾墨的,压下去正在试笔或者正在书写的毛笔。

书法就是黑与白,就是白天与黑夜。

所谓书法就是用黑色的墨把一张白纸涂黑了,不是看谁涂得更黑,是看谁涂得更美。美就是黑的缝隙。黑夜里有星光是美的,黑夜里有灯光也是美的。诗也是美的。这些美是用墨水也就是用黑造就的。

书法是中国的哲学,是中国的传统文化。

我建议所有的中国人都要写毛笔字,特别是文化人,尤其是诗人与作家必须写毛笔字,它是我们洞悉这个世界一条便捷的也是可靠的途径。

我说的第二个人是王一行。

王一行比我小一岁,出过诗集,他写诗的时候,曾有个笔名叫黑天,是一直写到黑的意思。就诗才来说,王一行虽然年龄小,可不在我与路日跃之下,可惜,在这条路上,他没有走到黑的决心,但不属于半途而废。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他突然转向,没有在诗歌上寻求更大的进步,但在书法却有了大成。王一行和我也不是一个县,他是另一个县,W 市九县三区,同属于一个大的地区,相距也不远,来回不足一百公里。王一行、路日跃和我,我们三个人,不是三分天下,是三足鼎立,撑起了W 市的一片天。W 市文化的天空,是属于我们的,湛蓝,湛蓝。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诗友如同战友,一个战壕的战友就没有生分这个词儿。你读过他的诗并认可,你们就是朋友了,诗人相交比握手还要简单。我认识王一行的时候,他的诗名已经很大了,在县报里上班,编文艺副刊,是手握重权之人。在我们的心目中,没有比发表权更大的权利了。所以,我礼贤这个人,不惜带着屈驾之嫌,与王一行的朋友们组了一个团,那时候还没有粉丝这个词,粉丝还是食物,我们去长途汽车站打个票,从市里一路颠簸到了一个边远的小山城。

王一行的个头不高,与我不相上下,都在一米七左右,但他显得瘦削,像根火柴杆,挑着一个随时都可能着火的头儿,他说话声音尖而有力,像小公鸡打鸣,更像“刺啦刺啦——”地划火柴。他还如一片竹叶,高傲得像郑板桥,除了皇帝谁也不放在眼里,潍县的老百姓都骂他胡说八道,怎么能拿自己的父母当自己的孩子呢?他疏放不羁,往上翻着白眼,眼里空无一物。至于学识,扬州八怪,哪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一行很是健谈,语速极快,听他说话时好像空气中一直响着尖锐奇怪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一般人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我只想着他不停地说,就像电影《大腕》中的李诚儒,我还记着人家的一句台词“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但没记住他的一个字。他们县的一位老兄,很和蔼,我忘记他的名字了,只想着他长得高,五大三粗,很是居高临下地斜睨了王一行一眼。

回来之后,我给他投过稿,他一共给我发表过两次,三首诗,还给我寄来了五块钱的稿费,再投,便石沉大海了。我想,我写得不够好。有人说,他爱攀高枝,已经给你很大的面子了。有人说,他的权力被剥夺了,说了不算了。还有人说,他离开了报社,不干编辑了,去发财去了。甚至,有人还说他不写诗了。我一声不吭,就在心里嘀咕,一个视诗如命的人,不写诗了,他干什么去了?有人回答,听说王一行的字写得不错,他写了字,像发了疯。写字?谁不会写?只要有手就会写字。手很高贵吗?不用它也可以写字,用脚丫子照样写,用别的什么东西写,我就不说了,不雅观。人家说,王一行练的是书法。书法?那不是路日跃干的事情吗?是啊是啊!路日跃干得,王一行也干得。在我的心目中,两个人早已经合二为一了。

说王一行干这干哪我都不相信,说他写字,我冷静下来还真信!多年来,我始终不能把这两个人分开,路日跃就是王一行,王一行就是路日跃,包括六天练成书法,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书法展览,都如出一辙,像一个模子卡出来的,一模一样。连参展作品都是两幅,一幅是本名,一幅是笔名。我知道了,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感叹,谁叫他们都是诗人呢。我有许多疑问,也有一个小心愿,见到他们的时候,想问一问,听他们亲口告诉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机会终于来了。大约是2002年,我受邀去四川成都参加一位川籍已故画家的作品研讨会,王一行也去了,我们都住在四川国际天友酒店一个五星级的宾馆里。两位老朋友相见倍感亲切,紧紧握手。王一行说,没想到你会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尖锐而有力,差点把空气都点着了。我夸张地上下端详着他,生活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一见着我就像乖巧伶俐的燕子,而我就是笨嘴笨舌的蛤蟆。他从一说到了十,话语在他嘴里打了一个旋就说完了。我却说,俩五一十,虽然用了十分简洁的办法,还是没有人家说得快,表达得完整。我慢吞吞地说,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你,你果然在这里。王一行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平时他总是绷着脸,高兴的时候脸上就浮现出深不可测的笑,谁也不知道他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所以,很多人认为他虚头巴脑的,不实诚。我很迟钝,在心底里喜欢这个人,只是看着他笑的时候,心里就发慌,不平静了。我觉得,他就是高贵高傲的青蛙王子,我就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癞蛤蟆。

自从有了飞机火车这些先进的交通工具,“他乡遇故知”这个词儿就没有多少本意了。在自家的门前遇到老朋友难道不更叫人高兴吗?晚宴结束之后,是王一行去我的房间找的我,还是我们在楼道里相遇,他和我一起去的我房间,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他去了我的房间,我们两个人彻夜长谈。从小到大,好像没有几个人能够像他这样和我海阔天空,促膝长谈,熬上一个通宵,一起打麻将、玩扑克牌除外。王一行不吸烟,但我给他递上,他就吸,我加一支他就加一支,根本无须客气。我们彼此介绍这些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我先抛砖引玉。反正在经济大潮来的时候,我没有赚着大钱,也没有饿着。我从工厂到了文联,从文联去了报社,在报社干了几年的广告员,好歹没有离开文化这个行当,最后的落脚点是北京,北京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最好的归宿,真是条条大道通北京呀。我选择了一家文化范的报纸,而不是经济类的刊物,在那里谋生。王一行听得快不耐烦了,好在我没有故事,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他长吸一口烟,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不管在哪里也受不了委屈。这个与我正好相反。他离开县报之后,他去了经济特区深圳,在此之前,他已经没有发稿权了,已经帮不了对他满怀期望的朋友们了。王一行在一家经济公司里上班,因了他的才华,很快得到老版的器重。他干到常务副总的角色,也是因为他的才华,他遭人嫉恨,被迫离开了那家公司,来到了北京。文化永远是文化人的避难所。一个文化人来到北京,如果他不干文化了,那一定是舍近求远。

香烟吸完了,我们都觉着手也无处抓挠,绝对不能让香烟影响了我们的谈兴,就此中断我们的话题。我不管是晚上还是凌晨几点了,我不能出酒店买香烟,就必须麻烦酒店的服务员。王一行说,太晚了吧。我说,试试看。服务员是一位前台的女生,她接到我的求助电话显然是误会了我,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前台,这是前台。我说,我找的就是前台。她说,我不去。我说,你必须来。她叫了一句,大哥呀——我打断了她,谁是你大哥呀,是你大爷还差不多,我就是要两盒香烟怎么这么难呢?电话“咔——”地一声就挂了。朝王一行伸伸手,我有点无可奈何。刚才,我们说到哪里,说了些什么,我全忘了,只是带着几分抱怨地调侃:不是说这个酒店的服务态度多么好多么好吗?宾客如归,每求必应,还说没有查夜的,不会打扰我们的休息,但是,我们的谈话被打扰了。“砰砰砰——”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俩愣了一下。我赶紧去开门,见面前站了一位酒店里漂亮的川妹子,手里擎着两盒中华牌香烟。她睡眼朦胧地说,大爷,这是您要的香烟,我们酒店里只有这一种高档的,没有别的。我看不了她的小可怜,赶紧说,叫大哥就行叫大哥就行。王一行问,多少钱一盒呀?回答说,六十。王一行道,怎么这么贵呀?比外面贵了一倍还多。我二话没说就埋了单,我心里想,这香烟的确不便宜,但朋友在我的房间里,我怕王一行笑话我。我对服务员道了声感谢,她便微笑着出了门。“咔哒,咔哒”——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我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先递给王一行,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支,“咔嚓”一声打着了打火机,两人点着了香烟。我长吸一口说,这么好的服务态度加上这么晚的打扰,这烟是值了。有人说,吸烟也与喝酒一样,能醉人。那一晚,我和王一行都醉了。

我问王一行,真的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能练成一个书法家?

王一行说,哪用那么多时间了,三天就足够了。

我略怔了一下。

王一行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三天练成书法家就是一个笨拙的人了。

我的眼睛瞪得很大,心里在想,这么说路日跃就是一个笨拙的人了。我想知道的是,王一行怎么评价自己。

他仿佛早把我看穿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我就是一个笨人。

如果你是个笨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聪明的人了,我嘟囔了一句。

王一行站起身,像一个演说家,大声说道,一个真正的书法家是不需要练字的,他落笔即成,他拿起笔来就是书法家。书法家就在一念之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我看见王一行,使劲挥动了一下手臂,仿佛刚刚写完一幅字,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最后一笔。我恍惚觉着,他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

我不无得意地说,我还有你的墨宝呢。

真的假的?

真的!

从哪里得来的?

从你这里,是你寄给我的。

你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附上润笔费?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不是因为你没有拿钱。

那是因为什么?

那时写得还不行!

我觉着很好。

差得太远了,根本没法与现在相比。

真的吗?

等回北京,你到我那里去看看吧。

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你们写字的人总是不满足,总是觉着今天就比昨天写得好,这一刻就比上一刻写得好。我却不这样认为。

那是因为你不写字。

我身上像跑着一个小烙铁,烫得人浑身难受。王一行的画外音显然是说我不懂,我是一个外行。我如鸡啄食一般频频点头,正所谓心悦诚服。

一个诗人不写字怎么能行呢?一个诗人不练书法,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费。王一行建议,你也写字吧!

我行吗?

行!你拿起笔来就是一个书法家。王一行十分肯定地说。

我怎么觉着,我不拿笔才靠谱,我不拿笔才更像书法家。我打趣道。

你说得极是。

我不是胡说。于是,我告诉王一行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其实,我与书法的关系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的一位兄长从小就练书法,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是小有名气的。但是,我们县却出了一个名气很大的书法家,在整个中国书坛也是尽人皆知的。后来,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不知道哪个神仙大姐姐帮了他的忙,这位书家高就去了海滨城市青岛。人们对大海的向往是与生俱来的。比心辽阔的是什么?是天空。比天空辽阔的是什么?就是大海。在海边工作,与大海同呼吸,敞开窗子就能看到大海,让人觉着自己是大海的一部分。那时候,我刚结婚不久,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我和我的爱人竟然去青岛拜访了他。我不好玩,也不是爱好旅游的人,我去青岛看他应该是专程的,背包里装着的一本册页就是证明,求了字顺便看看大海,在这座百看不厌的城市里踩下一串快乐的脚印。我问他,您认识我大哥吗?他说,认识认识,岂止是认识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说,那我叫您大哥了。好的好的!我松了一口气,害怕兄长吹牛呀,与这么大的书家称兄道弟。我们没有更多的寒暄,他就问了一句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报社。他也不问我在报社里干什么工作,只说这个工作很好。我摇摇头,这没什么。实际上,我在报社广告部,干的是求爹爹告奶奶拉广告的活儿,一般人看不上这个工作。虽然,这个工作比之其他还真能赚点小钱。他没有深寻,我也没有必要贬低自己。

大哥的字练了很多年了。他说,我知道。我禁不住问,大哥的字到底写得怎么样?他说,论书法功力他比我强,他有三十年的书法功力,而我仅有一周的时间,只有一时一刻。但是,我却在一周之内成了,他却永远也成不了。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不去看他,我望着窗外,蓝色的大海没有涌起波浪,但好像是凸出了一块,像一面凹凸镜。他说,写书法靠的是境界,而不是功力。我请书家为我留个墨宝,他很爽快,提笔就在我的册页上写了一首古诗。我还请他为我写了一个扇面,他也不拒绝。我站在边上观赏,凝神静气地看他提笔蘸墨,运笔挥毫,也不虚张声势,送上一些多余的赞美。但是,说他是家乡的骄傲这样的话肯定少不了。写完字,他端详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大哥虽然不行,但是,你却行!你肯定能行!”我说,我不写毛笔字,我还不会拿毛笔呢。他说,你见多识广,还会写诗,境界自然就高,而境界是成就一位书法家的唯一条件。至于,这毛笔怎么拿无所谓,四指也行,五指也行,三指法也行,两指未尝不可,大把抓谁也管不着,只要不俗,怎么着都行。我被他说迷糊了,陷入五里雾中。我问,您认识路日跃和王一行吗?他说认识,都是他的小兄弟。他说,我也是三天练成的书法家,说一周那是谦虚。我说,老兄您是一个谦虚的人。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也会写字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解开他话中的含义。

当你写字的时候就理解了,王一行断言。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小鸟的啼叫,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成都真是一座诱人的城市,我非常看好这个“成”字。

我说,多少年了,我怀揣着这个关于书法的“成”的神话,一直想寻个究竟。

没有究竟!

就说是纳闷吧,这样更准确一点。在书写上,你们是怎么成就的呢?当年路日跃是得了一本什么样的天书呀?我发问,也是自言自语。

王一行的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他肯定地说,那是一本王铎的书,一本王铎的书法集。

王铎?

对!就是王铎。那些练王铎的人没有一个不成的,没有一个不是速成的。

那么,你也是练的王铎?

我练过,那是在开始的时候。很快,我就不练王铎了。如果我继续练王铎,早就名声大噪了,王一行说。

那你为什么不练王铎了?我问。

我不练王铎的字。

是不是由于他的德行曾经受到质疑,还被乾隆编纂到《贰臣传》中?

不是!历史的变迁、时代的更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更不以文人或者说是文臣的思想而有所改变。与南宋灭亡时十万军民跳海殉国有所不同,歪脖子树后竟有大量识得时务的明朝文臣武将投降了满清政权,其中有诸多无名小卒,但也不乏洪承畴、祖大寿和王铎这样的国之栋梁。所以,王铎的书名险些被埋没。《贰臣传》中的“贰臣”分两种:投降后死心塌地为清朝服务立有大功的,入甲编;投降得不彻底毫无建树的,入乙编。按此标准,王铎被编入乙编。我们无法想象王铎当年的无奈与矛盾,但从他的书法中可以感受到与他的经历所交织的复杂情感。好在有书法是他最后的家园,他在书写中疏解内心的郁闷。我们的话题好像扯得有点远。

那么,我们就不谈这个了。我想知道你对王铎的书法怎么看?

王铎被称为神笔,王羲之还没有这样的称谓呢。林散之称他的草书是怀素之后第一人。王铎的书法在海外影响非常大,特别在日本被推崇到小王胜大王,小王自然是指王铎,大王是指王羲之,认为王铎的书法无论从笔力、结构、章法以及书法的创造力和表现力都胜过了王羲之。当然,这是日本人的看法。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称王铎胜于董其昌;吴昌硕对王铎的草书更是称赞至极,誉为“有明书法推第一,屈指匹敌空坤维”。总之,王铎的书法在明清之际的书坛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并影响了一批书家,对清初书坛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在当代中国书坛繁荣发展过程中,正本清源,回到书法的本位理智地去看待王铎的书法,他的书法艺术魅力就彰显出来了。是黄金总是黄金,金子的质地是不会改变的。今人多追捧王铎,他的线条是清晰的,易于学习。这是一条近路。

话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你一下,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我突然有了更高的追求,开始练张旭、怀素。我不想成,更不想速成,练王铎就是实用主义,练怀素却是理想主义的。练王铎三天可成,练怀素需要一辈子勤学苦练,即使这样有可能不成,也有可能成。成则属于大成。

我听罢,沉吟半晌,说道,你是有大成的人,小小王胜小王……

哪里,哪里!王一行爽朗地笑了。

当下,您认为谁写得最好?我问。

这个“最”字是不存在的,他说。

我不太明白,接下来问,张三写得怎么样?他说不行!李四写得怎么样?他说不行!我又问王二麻子写得怎么样?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行!那谁的字写得好呢?王一行说出了一个人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发誓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一行说是上海人。我起了惊,王一行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在上海出生的,我应该算上海人,至少身上带着一些海上的气息。看来,王一行瞧得上的也只有这个人的字了。这个人的字才是好的!这个人的字才叫美!这个人的字才配得上艺术这两个字。王一行的抒情色彩非常浓郁,嗓音高了八度,发出“刺啦刺啦——”划火柴的响声,空气像被点燃了。

天空真被点着了。

天空大亮,鸟声如潮。各种各样的鸟声,发奋般比试,豁然如潮水般涌来。这是早晨的交响,白天的歌呀。多么完美的一夜。我们只顾了谈话,窗帘都没有拉实,这时,一束太阳的光线射了进来。我们没再说话,两位好朋友站起来相互拥抱。我紧紧抱着这位大书法家好像抱着阳光,抱着诗,心中满是温暖。至于王一行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想以后有机会一定去拜会拜会他,当然,前提是一定要有这个人,他必需存在,现在就不管那许多了。

回到北京的家后,我找王一行的字,翻遍了藏物也没有找到,想不知送给谁了。不久,我去拜访王一行,还见到风姿绰约的王夫人,受到热情接待。王夫人身材颀长,个头高过王一行,皮肤白皙,一笑还有两个酒窝,虽过不惑魅力依然不减,让我联想到朋友年轻的时候也是羽扇纶巾的公瑾之风。那一天,我们相谈甚欢,我对王夫人多有溢美之词,作为回报,她竟然对我赞赏有加。我的夸奖来自她的外表,她对我的认识不用说也是由于枕边了。她说我沉稳,有将才。我说何以见得。她说我大智若愚。我大笑一声说,我是真愚,是个真野巴。野巴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土语,傻瓜的意思。她说我不像王一行,王一行看起来聪明,但就是那些聪明,被人一眼就看穿了,就是说他是一个外露型的人,而我是看起来没有那么聪明,实则聪明过人,在生活中往往出其不意,有事半功倍的作用。所以,她说我是深藏不露的人。我口上说,哪里哪里,我们这些人谁都比不上王一行,他是真行,不是一般的行,心里却想的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呀。王一行戴了一顶帽子,被我们说得压了压帽檐,摆出一幅很难为情又不怕我们说道的大气的样子。我看了一眼他的帽子,是个名牌,想不知是哪位书画爱好者送他的,只是他不适合戴帽子。

王一行的兴致起来了,在我的要求下,还挥毫泼墨给我写了两幅字。我给他递上一支香烟,点着了,他很吸了一口,看着他的字说:“还行吧。”我说:“好极了!”“好在哪里?”王一行这是故意难为呀。我说:“写得黑!你看这字写得多黑呀。”“那如果用红墨水写的呢?”“你别逗我了,那就写得红呗!”两人哈哈一笑。说到红字,我才意识到还没有完成呀,还差一个章呢。章是红色的。我指了指在钤印的位置,调侃了一句:“这章是不是夫人拿着呀?”王一行愣了一下,顿时就笑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呀,我还没说话就能知道我要说什么的人。他面向夫人,幽默也是严肃认真的:“赶快拿章吧!”“得令!”王夫人亮了一嗓子,可谓有腔有调。王夫人性格开朗,善解人意,她的声音很有磁性,至于手握大印这种文人的把戏,虽然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不时听人言语定是有的。我们都笑了。其实,印章就摆在案上,王夫人不过是动了一下手,王一行接过来,打印泥,然后落章。这时,我突然夸张地绷住了脸,一笑不笑,正儿八经地与王夫人说:“弟妹的担子很重呀!以后,这个关口可要给王大师把好了!至于我,稍微照顾一下就可以啦。”“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夫人连声答应,态度诚恳,但有疑虑,“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够把我派上用场呀?”“弟妹莫急,你看王一行的字写得这么好,不几天就有排队的,挤破门,到时候有您忙活的。”王一行自嘲道:“你看,我说是吧。”三人哈哈一笑,仿佛真的看到门庭若市,人头攒动,大家争相抢购王一行作品的热闹场景。

告辞的时候我还幽默了一句,我就不打扰大师了,叫王一行赶紧写,写好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帮着弟妹卖卖字就可以了,你可能知道大画家丁绍光一路飙升的时候,养活了多少边缘人,别说跟他亲近的了,就是给他做画框的都发了财。王夫人拉了拉鼻子,王一行挺了挺腰杆,我挥了挥手,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见。

之后,我还多次见到过王一行,记忆最深的就有两次。其中一次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午宴上,主人是一位位高权重并且德艺双馨的大美术家,与我很熟,因为我曾经为他做过服务,为他的艺术推广做了一点小小的工作,他算得上是王一行的直接领导了。他见我与王一行在一起,就叫王一行好好陪我。王一行答应得很爽快,面朝我就皮笑肉不笑了。我不知何意,一起在桌前坐下,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哪里不舒服了。他才说我背后里说他的坏话了。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王一行说,有的话我只对你说过,但是,张三和李四都知道了。我问,你说这话是不是发生在一年前。王一行答,对对对!我厉声说,对什么?他们爱知道不知道与我毫无关系。你说我弄脏了你的河水,但是,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我怎么可能弄脏你的河水呢?再说,我们压根就不在一条河里。你说一年前我说过你的坏话,但是,一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王一行你真行,你让我想起狼和小羊的故事。你说我说你的坏话,我那些鲜为人知的事呢,难道是你说的吗?两位好朋友哈哈大笑,把一旁的人都笑傻了。从此,两人的关系更加密切。

有一次,我去国家画院看王一行的展览,那是王一行参加的一个合展,其中有他的好几幅作品,挂在二楼,展地没有偏正之分,聚众者均为上佳。我与三两朋友刚迈上二层就看见了王一行,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刚刚送走了几位观众,正在歇息。我故意不看他,直奔他的书法条轴,大声地给朋友们介绍:这个王一行的字写得行,写得好!我说好,大家自然都说好。我说,我可不认识王一行,我是就字论字。王一行微笑着向我来,说一句:“这个人的字很牛哈!”空气又被划着了。我贴在飞机的舷窗上,听见空气摩擦的声音,曾经联想到王一行。我觉着这个人的确很牛。能够认识这样的人,我感到很骄傲。从那一刻起,我觉着,我也应该写写字了。

我写字之后,很快就成了所谓的书法家。我没有练王铎,我练的是王羲之王献之,练的是苏黄米蔡,十大草书家我也练了,我还练今人,练沈鹏先生,大约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偶有所得,才回过头来练王铎。我写王铎才恍然大悟,自视清高的毛病就改变了。在这里,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关于书法的入门很重要,三天即成的就是入门的原理,人的悟性有高有低,人的智商只有些微的差别,十年的工夫还是要有的,成就一项事业的一万个小时是一个定律。作家格拉德威尔在《异类》一书中指出:“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一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世界级大师的必要条件。”成功不是随随便便,每一个成功者都付出了不同于常人的艰辛的努力,下了苦功!

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爱吹牛的毛病。有人说,你都快六十了,还有这个雅好。我说,六十的诗人就不是诗人了。在书法界,我吹牛的资本无非是王一行、路日跃。这二人也无法让我不吹,王一行成了博士,学富五车,路日跃中国书协的评委,这几年所有获奖者的获奖词几乎都是他写的。王一行成了博士您还有质疑。质疑什么?质疑他的英语一窍不通。他又不是英语的博士。他是艺术的博士。碍着你了?对对对!

我有一个小老乡,小我一轮,来北京的时间比我都早,喜欢喝个酒,谁都认识,就爱说个好好好!对对对!某日,他吓了我一跳,就给我约上了路日跃,说请我们两个老朋友吃个饭,叙叙旧。

一天下午,这位小老乡带着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路日跃的工作室,神交近四十年的两位老朋友紧紧握手。路日跃不是艺术家的形象,他朴实得像个老农,个头还没有我高,穿着也普通,把他放在美术馆竹里馆这些重要的活动场所很容易就把他忽略了。难怪那天在大会堂的主席台上让人难以分辨,就是隔得再近一些,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我就能够识得,他就是那个研究书法的大学者大书法家了。这算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路真人,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说,我们早就见过。路日跃不置可否,赶紧让座,沏上早就泡好的好茶。小老乡爱吸烟,还没有坐下就开始递烟。路日跃不吸烟,但不反对我们吸烟,我想不愧是干过办公室的主任。谈到他的学书历程,路日跃笑了,他承认我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将来他的传记要让我来写。那天,我们还谈到青岛的那位老兄,在中国当代书坛上,他已经销声匿迹了。这位崇尚境界的老师辈的老兄,与邪教有所牵连,真是莫大的讽刺呀。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我们还谈到王一行,路日跃说到他这里来过,就坐在我现在所坐的位子上喝过茶。我带着一本册页,想请路日跃给我留下墨宝,但主要是揣摩一下他的书法造诣,看看我还有没有希望。路日跃也不拒绝,接过册页,站起来就去案前备墨抄笔,开始书写。我与小老乡凑到他跟前,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观摩。我看着路日跃写个字可费劲儿,第一个字还没有写完,他就连连说没写好没写好,好歹写成了一幅。我说很好。他说就这样吧。我把册页合起来,我们就去了他楼下酒馆。小老乡悄悄问我,路日跃对你可以哈!我说,这都是诗的原因。

酒馆里,小老乡为我们点了丰盛可口的菜,还带了一瓶茅台,可惜路日跃与我一样也不嗜酒,怎么也要品一品真假吧,他破例要了少许。小老乡问服务员要了两个大杯,但只留下了一只。路日跃执意要用茅台酒自带的小酒盅,我开车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再好的酒我也没有此项爱好。小老乡倒酒是有声音的,喝酒也有声音,我不怕他别的只怕他喝酒。他喝了酒就问:路老师呀,您的字多少钱一平尺呀?路日跃说,我不卖字!小老乡说,我没有见过不买字的书法家。我赶紧说,喝酒喝酒!路日跃小嘬一口,我不知道湿了嘴唇没有。他说,酒不错。不喝酒的人往往会品酒,这就像不写字的人也许是书法的内行一样。小老乡“咕咚”一声,下去了半杯。我看了他一眼。这时,路日跃来了一个电话,他去接电话的时候,我问小老乡,你是不是没有他的字呀。小老乡回答,没有。我问,他给我写的时候你怎么不让他给你写呢?小老乡说,不好意思。我说,人家还认为你不稀罕他的字呢,下次我让他给你写吧。小老乡高兴了。一会儿,路日跃回来首先抱歉了一句,解释说是大作家莫言先生的电话,他不能不接。路日跃与莫言熟识让我们更生敬重。于是,我们就谈到大作家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对他的小说赞美有加,对他的书法也是啧啧称奇。路日跃问我,还写诗吗?我说还写。小老乡说,看来路老师确实是离开诗界了,你这位老朋友的诗名在诗界可谓鼎鼎。我说,哪里哪里,我开始写小说了。路日跃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我原来也是写小说的。我说,是吗?我开始写小说,因为不成就写了诗,现在又写小说了。路日跃说,我们俩还真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我说了一句俏皮话,是书法耽误了你的文学事业了。路日跃一下坐直了,很震惊的神情。我的话触到了他的心弦。他长舒一口气,严肃地说,如果我写小说的话,很可能比书法的成就还要高。我实在忍不住了,回过头去使劲儿咳嗽了两声,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过头来看他。他的话如一块干巴饼把我噎住了。我说,你的书法成就已经很令人称羡了,如果在文学上的成就与其对等的话,在我们中国那么就是要获诺贝尔文学奖金了,遗憾的是这个奖项一般不会频繁地颁发给中国的作家。当然,你也可以首先获得茅盾文学奖,莫言走的就是这条路子。路日跃喃喃自语,我写小说的话,可能不是现在的格局。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路日跃身披闪电正孤独地行走在前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路上。我咳嗽的时候,咳出一枚属于大路的诺贝尔文学奖奖章。路日跃喝多了,但有可能是酒精过敏。

“我还是要写小说的!”我的耳畔长时间地回响着路日跃的这一句话,那天,怎么与他道别的就不知道了。回到家中,我翻出路日跃原来写的那两幅字,与他现在的进行比照,立刻断言,路日跃本质上还是一位诗人。四十年了,他的字一点都没有长进。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认识上有所欠缺与偏差,还是这本是事实的本来面目。

我见过一沾酒就醉的人,但自己没沾酒却醉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