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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外一题)

2021-11-29尚德琪

飞天 2021年11期
关键词:班车二哥拖拉机

尚德琪

我小学毕业那一年,四十里之外才有初中。父亲担心我年纪小,走不动路,坚决把我“放”在五年级又“长”了一年。我“长”了一年之后,家乡的小学也“长”大了,公社决定要把它办成一所初中,于是,我又可以在离家很近的地方读初中了。哥上初中时,也是十二三岁,父亲丝毫没有考虑他能不能跑下来,就把他送到了四十里之外的初中。現在我懂了,因为哥是老大,我是老二。

老大与老二就是不同。哥高中毕业时只有十六七岁,但他就可以当社请教师了,就能到初中给我代化学。我初中毕业上了高中,高中毕业上了师范,师范毕业就到县城工作了。家里人说,我比哥有本事,哥也说我比他能干。父母老以为我还没有长大。就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家里有什么重要事儿,只跟哥通一下气就好了,从来都不正式和我商量。说心里话,我心里也害怕父母亲征求我的意见。我家在农村,有些事情到现在我也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哥似乎很早以前就很懂道理了。父亲有病的时候,哥常常一个人出去,代表父亲和另外的大人们商量事儿,远邻近舍的人常常说他很了不起。这一点,到现在,我也非常佩服,所以回到老家,如果和别人谈什么事,我常常一言不发,一切都听他的。

在我上高中和师范的四五年时间里,他前后几次参加社请教师转正考试,但都没有考上。他再也不好意思去考了,母亲却不甘心,硬逼着他又参加了一次考试,结果他真的成了一名公派教师。二十年了,他一直都在家门口那所学校当老师,但他非常知足,一直不忘母亲逼给他的机会。

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是家里最穷的时候。刚上高一不久,我给哥写过一封信,说我如何如何吃不饱,如何如何穿不好,字里行间,都是埋怨,好像我念书是给全家人做贡献,是给什么人完任务。哥没有回信,也没有捎东西来。寒假回去,他也只字未提。新学期开学时,他交给我几十块钱,才提起那件事:“为了让你上完高中,家里欠了许多账,父母亲借,我借,借都没地方借了,你不能跟其他同学比,要忍住。”我这才知道,大妹妹初中刚上了一学期就停了,是家里实在供不起了。我是家里吃得最好、穿得最好的人,我一个人花的钱比全家花的还多。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没有出面借过别人一分钱。我当家做主时,家里的境况已经好多了,但我才真正体会到,借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高二时,我得了一种病,右肩及右胸一直疼痛,早操课间操不能做,体育课和集体劳动无法参加。假期回到家里,大概是心里松了劲,病情突然加重,身子一直往右斜。父母亲急得团团转,哥请了当地所有的医生,用了很多的偏方,都无济于事。哥想到了迷信。一天晚上,他请堂兄给他作伴,连夜往返六十多里山路,请来了一位神汉。回到家里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求神念咒时,哥烧香点纸,折腾完,天已经麻麻亮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哥就问我:“你觉得好些了吗?”迷信疗法自然不会起什么作用,但我一下子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全家人为我提心吊胆了。我强忍着,努力地做出病情好转的样子,让哥看,让父母亲看。后来也只吃过一点很便宜的中药,但病真的慢慢好了。表面上,我一直把病好的原因归之于哥请来的神汉。其实内心里,却一直归之于把神汉请回来的哥。

父亲住院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县城读师范,只在一个假期去看过一次,期间,都是哥一人伺候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县城上班,等我赶到家里时,丧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父亲去了,家中的担子自然落到了哥肩上。

工作一年之后,我结婚了。我的婚事是在老家办的,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没给哥一分钱。我只是提前一周回到家里,裱糊了一下作为新房的窑洞,其他所有繁杂的事都是哥出面办理的。妻子家距离我家有一百多里土路,勉强可以走车,没有车也无法到家。婚事那一天,我谈好的那辆东风车,因为没有按时到妻子家里,电话很快打到乡上,一个小时后捎信到我家里,哥二话没说,给母亲和伯父、叔父交代了一下,就出门另找车去了。哥出门以后,家里只好盲目地等着,我自己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到下午4点多,原来谈好的车拉着所有的人回来了。但哥在哪里,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打听到他的消息。所有的人都等急了,妻子娘家来的人也忐忑不安起来,我急得一直跑到院边焦急地张望。天已经黑了,婚礼的所有程序都结束了,绝大多数亲戚邻居都走了,哥才风尘仆仆回到家里。

那几年,一个乡上也就一辆车。哥一直走了四十里路,到另一个乡上,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一辆卡车。从那里赶到妻子家里时,才知道原来说好的车来了,人很早就已经走了。车是租人家的,空跑也得掏钱,为了少花一点钱,哥又跑前跑后,到一家砖瓦厂,联系了一车砖;等到装上车,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哥确实是饿急了,一进家门,端起饭碗,埋头就吃,一口气吃了几碗。母亲看着看着就哭了,我心里一直念叨:“多亏你回来了,多亏你回来了。”

母亲一得病就卧床不起了,当时我正在省城进修,接到电报,我急匆匆回去看过一次,以后,也没有照顾多少天。几年里,都是哥给母亲喂饭喂药,为母亲担惊受怕。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地伺候住院的妻子,我接到电话,连夜冒着倾盆大雨赶了八九十里山路,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哥请来了许多人,在料理后事。我扑到棺材前,放声大哭。我除了无比伤心以外,还有无比的惭愧。

父母都去了,哥说:“咱们都成家了,分开过吧。”我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同意了。在伯父、叔父和其他重要亲戚的主持下,我和哥哥前后已经分了三四回家了,但总是刚刚分开又合到了一起,到现在,虽然我已经调到几百公里以外的省城工作了,但老家的人说我们还是一家:院子还是一个院子,父母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院子里;我对外人说“回家”时,那个“家”指的就是哥的家,那个家,永远是我精神上的一个寄托。

这就是我的老大。

回家记

1996年7月我调到兰州后,因为各种原因,连续三年都没有回老家过年。1999年春节前几天,我带着儿子,回了家。

父辈弟兄五人,分尚、王两姓,一三五姓尚,二四姓王,故有“尚王不分户”一说。父亲排行第三。大爹1960年饿死时,还没有儿子。按照农村风俗,刚出生几个月的哥哥,就过继给了大爹,长子的身份上了讣告,我也因此成了父母的长子。

二爸、四爸、五爸都只有一个儿子,我辈兄弟也是五人,我排老三。大哥是二爸的儿子,四弟是四爸的儿子,随父姓王。五弟是五爸的儿子,姓尚。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在老家的七天时间里,尤其是兄弟几个,我到谁家,他们都愿意跟到谁家。

在老家几天,我一直住在二哥家,二哥家也因此亲戚来得最多,自家人走动得最勤。正月初二那一天,我和二哥去了一趟舅舅家。当天回来后,大哥和四弟说他们和我一样,都各自去了一趟自己的舅舅家。五弟本想过几天再去他舅舅家,当天下午听说我的去向时,也临时改变了计划,当天抓紧时间也到舅家去了一回。

我是正月初五离开老家的,这一计划是除夕晚上就定好的。除夕晚上,我们四家人集中在二爸家,又吃又喝,又说又笑,零点过了以后,才各自回了家。初四下午,先是四爸拿来一纸箱苹果,无论如何要让我要带到兰州去。他说,家里的苹果窖是专门等我回来以后才打开的,今年的苹果也是多年来保存得最好的。

四弟和四爸一家,不一会儿,也拿来一只杀好的鸡。天快黑了,大哥也来了,拿来一只鸡,一些杏干,一些酸果干,还有一袋小绿豆。晚饭后,五弟急匆匆地来了,同样是一只鸡,一些小米,六个煮好的鸡蛋,一些小绿豆。二哥也杀了一只大公鸡,装了一些专门熬汤的小白豆,提来了从六七月份就为我专门晒好的一大袋黄花菜,还有杏干、桃干,还有两个专门留下的猪肘子。

苹果一直是儿子爱吃的,也是那几天他吃得最多的东西;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每一次回家,总是不愿意带更多的东西,但每次都是带着一两只杀好的鸡上路的。那个时候,我吃不了肥肉,也吃不了瘦肉,只喜欢吃猪蹄子、猪肘子,三十晚上,二哥一次就煮了两个;杏干和黄花菜在老家最多,在外地最有名气,也是我家大人孩子最爱吃的特产;临回家时,妻子说她最想喝小绿豆熬的汤,到家里,我只给二哥随便说过一次。

四只鸡,两个猪肘子,装了满满一纸箱子;小绿豆、小白豆、杏干、桃干,小袋子装进大袋子,又是满满一纤维袋子。加上四爸的一纸箱苹果,计“硬包装”两件,“软包装”一件。所有这些,我都认真地记在了本子上。

初四晚上,我们兄弟几个比除夕晚上还热闹,先是喝黄酒,下来又喝白酒,实在喝不动了,才拉家常,说东说西,什么都是话题,一直到零点以后,大哥、四弟、五弟才回了家。

那时候,我们那儿只有一趟班车,但不知道春节后哪一天来,什么时辰来。初四早上,四爸骑着摩托车,专门打听了一回,说是初五早上六点半左右车就来了。车能到的地方离家里还有十几里土路,步行大概得一个多小时。二哥说带的东西多,所以坚持租了邻居家的一辆三轮拖拉机,说好早上五点前到家里来送我。凌晨四点半刚过,四弟就来了,他怕我们睡过了头,专门来催我们起床。二哥一骨碌爬起来了。大姐夫,两个妹夫,两个妹妹本来都是客人,也应声起来了。不大一会儿,大哥也匆匆赶来了。二嫂超乎想象地快,不大一会儿,就做好了饭。拖拉机五点准时到了。

正月初二刮了一天大风,那几天成了整个入冬以来最冷的几天,凌晨五六点钟应该算是一天最冷的时刻了。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全副武装,棉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大头棉鞋。回家时,我只穿了很薄的毛衣和毛裤,儿子也没有穿防寒服。几天来,我一直穿着二哥的防寒服,我儿子则穿着二哥儿子的防寒服。他说他们冻惯了,我们在城里,到处是暖气,一定受不了。

拖拉机车厢里,原本就有些麦草袋子,是专门为坐人预备的。大哥说坐在麦草里暖和,于是又到草垛上撕了好多塞到车厢里。二哥说等班车可能还得好大一会儿,又劈了许多干柴,装到了拖拉机车上,准备路上烤火。两个妹夫都是骑摩托车来的,我和儿子上了拖拉机后,他们说拖拉机跑起来,还要更冷,于是分别取来了他们的头盔和护腿,帮我和儿子穿戴停当。大哥、二哥跟着上了拖拉机,四弟也上了拖拉机,我和儿子被他们围在中间。拖拉机临开时,妹妹和嫂子似乎是灵机一动,又拿来一床被子,披在我们的身上。

拖拉机开动了,我戴着头盔,团着身子,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有人一直往我肩上拉被子,只听见有人一直在叮咛“慢点开,慢点开”。大约四五十分钟,到了候车点。那里已经有人生着火了。生火的不是别人,是二姐和二姐夫,他们是初四下午从二哥家才回去的。二姐家离候车点不远,半个小时前已经到这里等我们了。二姐也杀了一只鸡,也拿了一些杏干,也装了一些烧汤用的小豆子。我的“行李”又多了一个纤维袋子。拖拉机上的麦草拿下来了,干柴也拿下来了。火更旺了。

班车本来应该六点左右到,但过了七点还不见踪影。柴火烧完了,大哥下到一个大坑里,拾来了一大抱蒿子。二哥和四弟到地畔,折来了好多带刺的灌木枝。儿子虽然一直守在火堆旁,但好像并不是因为冷,我想他一定是当作一次春游活动了。我能感觉到寒冷,但更能体会到温暖,我并不希望班车马上就来。姐姐则希望班车最好今天不要来,她说,再等一个小时,如果车还不来,就到她家里去,明天再走。

一直等到八点半,班车卷着一路尘土来了。我和儿子上了班车,班车又卷着一路尘土,将大哥、二哥、四弟、二姐和姐夫甩在了后面,也将老家甩在了后面。但是,我带着许多东西,雞肉、猪肉、豆子、小米、杏干、苹果,也带着老家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这是我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隆重的一次送行。我会把它永远珍藏在心底。在此后的九年时间里,二爸、二妈、四妈也相继去世了。长辈越来越少了,但我回家的心却越来越切了。

今年春节本来是想回去过年的,但腊月出差顺便回去了一次,就再也没有回去。正月初一,家里就打来电话,问我回来不回来。我含糊其辞的说了几句话,但从此,我就一直在下决心,明年春节,我一定要回老家过年!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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