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校史构建高校集体记忆的可能、可为与可期
2021-11-29刘欣帅斌
刘欣 帅斌
口述史是一种通过搜集和使用口头史料来研究历史的方法,其核心是保存记忆[1]32:口述者以大脑为载体生产、存储记忆,通过语言、神情、肢体动作等输出记忆,采集者则将抽象记忆转化为实体档案,用文字和音像“冻结”记忆。借助这一特殊取材方式,众多曾被史学边缘化的群体纷纷着手治史,村史、楼史、家史等编撰成果层出不穷。
背靠高校的特殊环境,面对以知识分子为主的访谈对象,高校口述工作也随之加快了发展步伐。而在当前校史研究普遍“正史化”“上层化”“空洞化”,重文献而轻口述[2]86的倾向下,口述档案在构建高校集体记忆方面发挥着更为独特的价值,是抢救高校历史文化资源的重要手段。
一、可能:口述校史构建集体记忆的理论基础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最早提出集体记忆的概念:群体里人们所共享、传承以及一起建构的事或物。他特别指出:其一,尽管集体记忆存续于群体之中,但只有个体成员才能够记忆;其二,集体记忆不是个体记忆的简单累加,而是根据当下的需求、利益和观念而重新组建的[3]22。也就是说,集体依赖个体,集体记忆的诞生与延续须以个体记忆的存在为基础;同时,集体记忆又超越了个体记忆的机械堆砌,实现了从一个人、一群人到一代人的记忆升华。
一方面,口述者的个体记忆能为高校集体记忆提供基石。每一个体都生活在特定的高校环境当中,其生命过程、情感世界与高校的发展变迁、规矩绳墨、校风学风等休戚与共,或者说盘根错节的高校纹理早已编织进个体成长轨迹之中,使其得以亲眼见证、亲耳听闻、亲身参与历史事件,从而在共同的生命经历中形成共同拥有的精神世界,个体记忆也因此具备了概括性、代表性和象征性。
另一方面,集体将为个体提供统一的叙事框架,使记忆不再独属于个体本身。学者周晓虹以社会学中“突生性”的概念,来解读口述史对个体记忆的超越:个体一旦组成社会,便由相互间的结构性关系形成了自身本不具备的突生性质,并会按照社会提供的叙事框架来处理记忆[4]141。由此便可解释,为何口述者在叙述个人回忆时,常以“我们”“大家”“所有人”而非“我”开头,以及为何来自同高校、同时期的口述者,会生发与当时社会主流思想相一致的人生感悟。这种鲜明的“我们感”和排他性的潜意识,源自个体成员相互之间的密切关联,又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环境烙印。这些共有回忆和观点看法,也就是一所高校的集体记忆。
二、可为:口述校史构建集体记忆的生动路径
区别于相对枯燥的文献资料,口述校史意在“让记忆说话”,是口述者生产出来的鲜活档案,在建构高校集体记忆功能上有多方位的实现路径。
1.拓宽观察视角,集体记忆更全面。以文献为代表的传统信息保存方式,倾向于关注上层社会与核心人物,往往成为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等上流人物的“专门史”,忽略了社会结构中更加基础且庞大的大众群体。而在历史学力图扩大史料范围、人类学倡导普通民众成为历史著作主角的趋势影响下[5]10,口述史研究热度持续见长,以活历史、活档案代替故纸堆,促使社会关注重心从宏大客体转向芸芸众生。“一旦芸芸众生的生活经验能够作为原材料来使用,历史就会被赋予新的维度。”[6]5
口述史被应用到校史工作以前,校史编修工作多是以时间为轴,编写编年校史、年鉴和大事记;内容上主要反映建校以来的关键节点与重要的人、事、物,且大多与校领导、院士、知名教授等群体关联,使得编修成果不可避免地陷入“精英视角”。而放眼真正深度参与课堂教学的教师、实际体验校风学风的学生、亲身经历起伏波折的教职工群体,赋予其讲述校史的权力,才能挖掘出更加翔实的史实史料。以华中科技大学校史网刊载的170余篇口述校史文章为例,访谈对象从建校初期毕业的老校友、奋战在教学一线的教师,再到退休教授、老校领导的同事亲友等,无所不包,访谈内容大到教学改革、院系创建,小到校园风景、师生恩情,共同呈现着对这所高校的理解。唯有创造多维视角,才能塑造真正集体意义上的记忆。
2.纠正信息偏差,集体记忆更真实。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李帆指出,历史研究的目标就是要无限接近史实。这也表明,人为记录的历史始终与史实之间存在罅隙,需要其他信息源作为补充。一方面,口述档案承担起这一重任,弥补了文献档案中欠缺的内容。文献所能覆盖的信息量往往受限,而个人大脑的记忆容量却几乎是无限的;此外,受到社会动荡、校址搬迁、天灾人祸等影响,文献资料极易受到损毁,档案编修也可能陷入停滞,致使特殊时期的校史难以得到准确记录,而个体记忆却能持续存储,实现校史记录的不断档、不空窗。另一方面,口述档案还能与文献档案互证真伪,互相验证内容是否可信,从而为塑造集体记忆提供更为可靠的素材基础,纠正记忆偏差。这一过程归根结底,是个人记忆经过抽取整合,与已有信息交互比对确定其真实性和价值量的过程[7]11。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曾因离京南迁、另择校址而颠沛流离,动荡环境导致历史文献档案极其匮乏,学校为传承校史记忆启动了南迁口述史专项。亲历者侃侃而谈,回忆特殊环境下师生矢志教育、坚守科研的奋斗史,极大弥补了校史书籍和文献档案所欠缺的重要内容,为学校挖掘南迁精神提供了有力支撑,更是口述史助力构建集体记忆的极佳佐证。
3.赋予人性温度,集体记忆更鲜活。人是历史场景中的主角,是校史历程的推动者、参与者和见证者,却也是最容易被文献忽略的存在。传统框架下的校史叙事力求客观公正,旨在打造科普式读本,难以瞥见细节与人性之美。而记忆恰是极具个性情感的行为,高校集体记忆应有温度、有血肉,才能成为文化资源代代传承。
口述校史对于高校集体记忆的“画龙点睛”,首先在于口述者叙述客观事实的同时融入了主观情感,通过语音、语调、动作、表情等综合表达,能迅速拉近观众的心理距离,形成情感共鸣;其次在于和说教意味浓厚的文献相比,口述能够呈现更多生动有趣的细节,帮助受众一叶窥秋式地理解校史。比如笔者所见口述者动情回忆北京地质学院时期,办公楼凌晨依然灯火通明的情节,便可知建校初期教师群体满怀干劲的精神状态,和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热忱;最后,还在于编研成果的表现方式生动多样,传播途径也更为广阔。在形成文字稿的同时,录音、视频、照片更能展现口述者的情绪起伏,契合“读图时代”“视频时代”的阅读习惯,能给观众更加直接的感官刺激,成为高校文化宣传大力“圈粉”的新工具。
4.辅助征集史料,集体记忆更牢固。史由证出,论从史来。作为记忆的有形载体,史料使得抽象回忆具象化,是社会发展历程中遗留下来的、帮助认识、解释和重构历史过程的痕迹。对于高校而言,史料是其办学发展历程的真实见证,是校史发挥“存凭留史、资教育人”功能的重要载体,凝聚着大学精神内核与文化传统,更是建构集体记忆不可或缺的砖瓦基石。
口述校史采集的过程,也是精准高效挖掘校史史料的契机,比起广撒网式的征集公告可谓事半功倍。口述者通常掌握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相关物品,年岁较长的口述者更可能保留着建校早期的珍贵史料。以其叙事内容为线索,有针对性地征集实物、照片,便能形成对其口述内容的有力辅证。一本手绘制图的油印老教材,凝结着教师群体克服硬件短板、努力提高教学质量的共同记忆;一本泛黄的图书馆证,凝结着学生群体埋头苦读、青春奋斗的共同记忆。个体记忆或随时间推移日渐模糊,史料却能将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永远留存。
三、可期:口述校史构建集体记忆的前瞻思考
口述校史工作的展开,延伸了校史轴线,增强了校史信度,丰富了校史内涵,活化了校史场景,持续为构建集体记忆提供动能,在建设“双一流”大学和开展三全育人的时代重任下蕴意深厚。
1.成功实践与现实困境并存。早在1959年,清华大学就为编撰校史对一批领导、教授、校友开展了口述采集工作,成为国内高校实践的开端,诸多高校陆续出版相关编研成果。以下列举近十年部分985高校的代表作。
年代2011 2012 2012 2012 2012 2015 2015 2015 2016 2019学校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天津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口述成果《清华记忆:清华大学老校友口述历史》《讲述:北京师范大学大师名家口述史》《师道:口述历史中的复旦名师文化》《思源·往事》及续作《思源·起航》《思源·北美》《记忆:北大考古口述史》《丽娃记忆:华东师大口述实录》《南大百年物理——口述史》《我们从北洋走来——北洋大学校友口述录》《交通大学西迁经历者口述史》《与改革开放同行——中国人民大学校友口述史》
此外,以同济大学为代表的一批高校,还通过组织举办口述校史比赛、开发口述史选修课程等,为学生和青年教师群体提供了思悟校史的契机。同济大学在2015年举办了“口述同济历史大赛”,围绕“书香同济”“校史寻珍:同济大学校友访谈”和“同济老建筑”三大主题,遴选学生团队,给予资助培训,最终通过结题陈述征得大量访谈成片。2020年,为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学习“新四史”的号召,同济大学又推出“‘四史’在校园,我是讲解员”微团课项目,旨在“深入挖掘红色校史文化,讲述岁月留存的同济基因”[8]。其中的《“四史”微团课|同济大学:南浦大桥——中国桥梁自主建设的开端》,便由一名90后博士研究生出镜讲述,形式创新、内容翔实,入选学习强国上海平台推荐项目。
但作为史学研究方法的“后起之秀”,口述史工作仍面临现实困境:开展得不够普遍及平衡;缺少长远规划;运作方式多元;整体处于分散采集的自发阶段,远未达到理性自觉的程度[9]103。高校口述工作也呈现出相似境况:其一,业内分布不均,集中于综合实力强,尤其是人文底蕴深厚的部分高校;其二,缺乏系统谋划,多为迎接周年校庆而阶段性、即时性地开展;其三,运作机制各有千秋,主办单位涉及宣传部、校友处、档案馆、校史馆、校办、学院等多部门;其四,水平参差不齐,尚未形成规范的流程与标准。此外,人员队伍专业性欠缺、经费支持力度不足、领导重视程度不够、跨部门协调效率低下等都可能影响到工作的持续推进。
2.建立口述工作长效机制,助力高校集体记忆建构。这是一项从思想观念、运行机制到操作方法,全方位、多维度的系统建设工程。
根本在于深化认识,充分认可口述校史在集体记忆建构上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方面,集体记忆之于高校,正如历史文化之于国家民族,不仅生动述说着过去,也深刻影响着当下和未来;不仅属于我们,也属于后代[10]。它是校史亲历者抽丝剥茧形成的,对一所高校最为典型的情感认知,足以成为学校文化意义上的奔流之源。另一方面,记忆从来不是一个复制的问题,而是一个建构的问题[11]101,单是口述者的存在本身,就已在无声地展示着一段历史。文献档案“跃然纸上”,所能激发的情感共鸣远不能与口述档案“亲眼所见”相提并论。
核心在于系统谋划,搭建架构完整、着眼长远的工作协调机制。应形成高起点、高站位、高水平的专业班子,从学校文化建设百年大计的历史高度进行部署,在校级分管领导的指导下,重点由宣传部、校史馆或档案馆等一家二级单位牵头落实,并为队伍提供专业培训及经费支持,使口述工作进入学校文化发展的主流阵地。从项目实施来说,既要认清口述工作短期内的紧迫性,迅速制定方案、抢救式行动,最大限度地保留第一手史料;又要避免功利主义、形式主义,制定口述工作“十四五”“十五五”中长期规划,整体着眼,全盘布局。
关键在于高效落实,探索科学采集方法,创新成果利用方式。高校应主动吸收史学界专业经验,规范工作程序:合理选择访谈对象——充分熟悉访谈对象履历,制定个性化访谈提纲——访前沟通并签署相关授权条约——专业人员和采录设备进行现场访谈,征集史料——整理文稿并交由本人校阅——档案编录入库并进行数字化存储。同时,还应将口述校史采集与专题研究相结合,开展文书类编研创作、视频类剪辑制片、音频类编辑利用、专题展览等工作,并综合利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微媒体平台进行整合传播,为打造高校文化品牌贡献集体记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