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新闻的拟真化转向
2021-11-29陈响园
■ 陈响园 刘 鑫
马克思说“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产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①。简单地说,在社会历史中,人类发明的任何工具或概念都只能解决当时出现的在有限范围内的问题,而不是万能的。大数据、大平台、人工智能等工具或概念只能解决目前互联网信息发展中的某些特定任务,人们并不能盲目认定这些技术能够全面代替所有媒介和社会功能,更不可能靠工具思维去完美填补大众的心理需求。
2016年11月22日,牛津字典宣布“后真相”(post-truth)是其年度词,“用来描述‘客观事实在形成舆论方面影响较小、而在诉诸情感和个人信仰方面会产生更大影响’的情形。”②这里说的新闻的“拟真化”概念指的是一种扭曲的、 人为的、具有某种目的的新闻报道趋势变化;近年来新闻业对于真相的追求,在资本全球扩张、互联网全球化、大平台对于数据分析、信息(真相)传播的垄断作用下,开始逐渐被各方势力所动摇。全球新闻业对于真相的报道出现拟真化转向。某网络巨头高管“蒋某”舆情事件被屏蔽等案例,可以发现资本肆意操纵网络平台,从而导致新闻真相的传播受到干扰,甚至被恶意歪曲。
一、网络新闻“拟真”化时代引发的新闻真实性流变
(一)新闻真相定义的流变
英文中的“真相”(Truth)一词追根溯源可以到日耳曼语中的“Trewwj”一词,意思是“拥有正确的信念”。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看来,人们的亲身经历与经验能够赋予人们从客观现象抽离出更多现实要素的能力,即“解蔽”(un-hidden)的能力。“解蔽”能力使人类可以在主观认知与客观事物之间建立高度的“一致性”(correspondence)。“真相的本质是一种共识,它根植于正确性,建立在主观认识与客观事物之间”③。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国际新闻界对真相的认知是螺旋上升且不断变化的。一般来说,国际新闻界称作的真相应该被定义为“新闻真相”,是一种在新闻实践生产中人为建构的产物。到了19世纪,科学实证主义席卷了西方新闻界的意识形态,记者们认为新闻就是对客观事物的准确观察和反馈,甚至认为过去记者所认可的采访也变得不再重要。④这一时期的国际新闻界认为新闻报道应该是能够全面反映世界万象的。记者甚至一度放弃了新闻的中立性,仅仅呆板地认为新闻生产中使用了“科学的方法”即达到了客观真相标准。在我们今天来看,19世纪这股“唯事实论”⑤的新闻观确实是脱离实际、脱离客观的。著名新闻史学家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批评这一时期的思想是“幼稚的经验主义”(naive empiricism)。在他看来,真相并不是“天然存在”的客观事物,而是后天通过记者人为加工的产物。新闻价值的判断、新闻工作的主流做法、人类的偏见都在真相的发掘过程中产生了作用。⑥专业机构新闻核心不是关于“新闻的选择性”(selectivity of news),而是“新闻的创造性”(creation of news),新闻是被生产出来的。⑦后真相来临前的一段时期,主流新闻媒体利用客观性原则创建了自身合法性地位,自己既是真相提供方也是真相判断方。这时的新闻界利用自身优势地位,决定着新闻媒体各方对于真相的博弈方法,将最终“胜出”的新闻真相传递给普通大众。对应的,社会大众也别无他境地选择相信这种生产新闻真相的办法,相信媒体群体所提供的新闻真相,与媒体就何为新闻真相达成共识。但是,近几十年来随着互联网的蓬勃发展,新闻机构对于真相的输出已不能完全垄断,各种自媒体、社交平台、圈子文化近年来日益被社会大众所认可,同时也被利益各方所注意,与此同时有意地掺杂进各方利益集团,这就造成新闻真相的真实性输出以一种拟真化形态出现。
(二)真相的形态流变
1.真相从电视到网络趋向于片面性、互动性
新闻真相的呈现方式决定了真相的面貌,在人类社会对信息、资源、资本的追求不断加速流动的过程中,真相的呈现方式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从生活节奏上看,从早期的八小时工作制到现在的所谓“996工作机制”“007工作机制”等生活方式,将人类生活和工作状态碎片化和加速化,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直接影响了媒介对于真相的呈现方式,那就是高度的片面性和互动性。人们需要通过视听刺激去缓解生活工作中的多重压力。据调查,中国人2020年的个人休闲时间比2018年缩短了25分钟,为2小时42分钟。⑧所以人们很难像过去那样花费大量时间去细细推敲报纸、电视中的新闻真相,而更愿意在有限的休闲时间内获取更多轻量化、娱乐化的新闻真相。媒介面对这种情况只能不断去改变真相的呈现方式,甚至忽略掉背景、人物等关键要素,直接对新闻真相进行故事化包装叙述,加入更多的“媒介评论”“网络热词”等以满足网络用户的需求。我们从《“新闻是新近信息的媒介互动”——试论新媒体传播背景下“新闻”的定义》一文中看到,互联网中的新闻信息是趋于“互动性”的。⑨网络媒介争取第一时间发布新闻的做法带来了时间效益,与此同时只能牺牲掉新闻真相的全貌,而转向多频次、多角度对新闻真相的报道,这种方式满足了传播方与接收方双方的持续热点、多频次、话题性、高收益等多方面的需求。
2.真相从报纸到网络、从实体到虚拟
从视觉、听觉的角度来看新闻真相的存在与传播从实体媒介趋向于虚拟传播。首先,新闻真相不再像过去那样具有实物媒介的稳定和不可删改性,每一份报纸、每一篇电视新闻自刊播那一刻起,就稳定地存在于新闻真相的历史之中。而互联网中的新闻真相只是储存在网络云空间,网络受众只是通过终端去访问这些“云真相”,这种新闻真相的稳定性受制于“网络云”的稳定性,而网络信息具有即时修改的特性,传播者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对新闻真相进行二次修改,这种媒介属性使得存在于网络中的新闻真相将长期处于不稳定性之中。例如2014年8月5日的“浑水泡面事件”成为了2014年度最具戏剧性的一起假新闻事件,而网络新闻的不稳定性正是造成这种乱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故事性的真相满足了娱乐需求。当下大量无关紧要的信息开始被网络媒介平台进行包装和推送,而这种具有故事化、商业化、拟真化等多重属性的内容混杂在用户的互联网信息搜索中。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下大数据技术包装下的商业广告,以某些大型网络购物平台为首的商业集团收集用户在互联网中的搜索信息足迹,并在用户浏览信息时进行内容广告推送。而传统新闻那种缺乏人情味和故事情节的新闻真相,已经很难满足网络大众的精神需求,现代年轻人更愿意选择故事化、娱乐化、碎片化、快节奏的具有小情节故事的拟真性真相。但是对于真相本身来说,这种商业化、故事化的真相本身的真实性必然是会受到存疑的,长此以往发展开来将对媒介生态产生严重的干扰,进而走向传媒发展的误区。
二、网络时代新闻拟真化背后的动因
(一)网络平台营造的信息茧房及“选择性投喂”
信息茧房是指人们会习惯性地被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所引导,从而将自己的生活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的现象。这一现象最早可追溯到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提出的“个人日报”理论,以及在互联网诞生之初就由麻省理工学院的传媒与科技专家尼古拉斯·尼诺庞帝(Nicholas Nino Ponti)预言的“我的日报”(The Daily Me);桑坦斯在其著作《信息乌托邦》中描述了“个人日报”的产生逻辑,在网络科技与统计学的发展中,人们的所有喜好、所有想法都被网络化、信息化,人们开始被这种“个人定制化”的信息真相所包围,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信息茧房”效应。⑩这与人们所说的“三季虫,四季人,夏虫不可语冰”的成语故事类似,用户被大数据和网络算法锁死,大数据和网络算法的产生逻辑服务于互联网大平台的信息传播逻辑,而互联网平台的运行逻辑既包括对信息真相的传播,还包括自我平台的资本运行,发掘和传播真相并不是互联网平台的发展目标,用户流量扩张和资本增长才是其发展的根本动力。所以,如果只是看到网络大平台对于信息真相的挖掘与传播,而看不到网络大平台背后的发展逻辑,则必然导致大众被大平台所编造的信息茧房所挟持,服务于资本增长而非对真相真理的传播。
(二)真相呈现受阻于沉默螺旋效应与信息瀑布效应
沉默的螺旋效应是由诺埃勒-诺依曼(Noelle-Neumann)在他的著作《沉默的螺旋:舆论——我们的社会皮肤》中提出的,这一理论的结论部分讲述了人类所共有的社会传播特征,即人们不愿意被孤立,或者很难在公众场合公然反对大多数人的意见,个体从而被大多数人的意见所左右。信息瀑布效应则是指人们的从众心理,人们会受到他人信息的影响,从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或喜好,所以也被称为“羊群效应”。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粉丝经济与平台大数据放大了沉默的螺旋效应和信息瀑布效应,普通网民在点击具体信息真相的同时也会受到大平台中更多人的意见影响,大平台的点赞与高流量推送机制将多数人认可的评论进行优先推送,这种推送真相的基本逻辑在于默认大多数人认可或关注的内容为真,而众所周知“真理有时也会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种推送逻辑本身就存在着对于真相传播的漏洞。
(三)真相的视听刺激从理性稳定趋向感性高频
从新闻真相对受众的视觉刺激角度看,总体趋势是由理性稳定向感性高频演进的。我们可以发现在报纸、电视时代,新闻的真相总是以较长的篇幅或较长的时间对新闻进行全面的理性报道,而进入互联网数字时代后,人们生活节奏加快,需要更为强烈高频的视觉精神刺激,这就导致所传递出的新闻真相由理性趋于感性,由稳定趋向于高频。从今日头条、抖音的内容中不难发现,当下不论是短视频还是短剧,都大范围地加入了背景音乐和音效,所表达的内容也更为紧凑,在剧情解说不够煽情时,常常借助于宏大的背景音乐来调动观者的视觉听觉,以求在较短时间内渲染氛围,引起观者的感性共鸣。这种方式所带来的后果对于新闻真相的理性传播是十分不利的,“掐头去尾式”的真相只能让受众自己去脑补故事的背景、人物属性等重要信息,这种依靠画面冲突、音乐催化的制作传播手段加剧了真相传递的“误读”“误判”。
(四)眼球经济下真相趋于情绪化、热点化
在当前新媒体环境下,互联网平台为了吸引网民去点击信息而大量采用了情绪化、热点化的手段,因为在新闻、电影、商业等领域,具有倾向性的内容往往更容易获得认同,真假掺杂的内容在社交网络上传播并不鲜见。从“百度搜索热度榜”“抖音推送机制”“今日头条的筛选逻辑”中我们不难发现新闻真相的热点选择现象早已深入到互联网媒介对于真相的传播之中,所谓的真相传递成为了人们注意力的搜索热点。例如在灾害报道方面,1998年和2008年的“洪灾”“雪灾”“汶川地震”都会在电视、网络中引发热烈的关注与讨论,但是对2020年我国的“洪涝灾害”关注因为全球多地区发生的其他灾害的对比而不够热烈,所以一直到7月以后这类新闻才逐渐被电视和网络媒体所报道。这种对新闻真相传播的情绪化、热点化趋势甚至使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时有发生,使得在许多真相摆在受众的面前时,受众却对新闻真相产生了怀疑。
(五)工业革命对新闻真相的加速化、复杂化
18世纪60年代由英国发起的工业革命对于资本以及资本能力的放大是决定性的,无论在哪个国家工业革命所产生的科技跃升在强化国家能力建设和其他资本团体的社会能力方面都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例如,英国老牌资本罗斯柴尔德家族利用自己的资本力量在18世纪建立了私人信息情报网,这种私人情报网的速度在当时已经领先英国国家情报传递网超过24小时,而这种优势往往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并使其资本积累处于长期优势地位。我们应该看到这种对于真相的传播虽然表现出加速化的特征,但资本力量的介入使得过去掌握在国家手中的真相解释和传播权利发生了解构。资本团体对于媒介团体的介入乃至控制,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国外社会的各个方面,从对中国社会的片面报道到对中国文化的“误读”中,都可以看到资本团体的身影,这种趋势直接导致了真相传播的复杂化。
(六)资本对真相传播具有本能的趋利避害性
从媒体“把关人”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当下媒体中真相的传播链的“把关人”发生了变革,把关人大多具有较强的媒体、政治、社会素养,在我国更是有“政治家办台办报”这一基本要求,即所报道的新闻内容是经过媒体把关人审查或筛查过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新闻的真实性和权威性。而反观当下的强势新媒体——微信、微博、今日头条、抖音等互联网新兴媒体,无一例外的都是由资本公司所控制,从传播的角度来看,具有强烈圈子文化色彩的新兴媒体,缺少强有力的“把关人”,其所传播的信息(真相)容易出现较多的错误和假象,甚至有资本利益团体利用这种不被人所注意到的“把关差”进行恶意竞争、诽谤、误导。以央视“3·15晚会”为例,媒体对于问题的曝光有时会直接决定着某一资本团体的命运,例如“三鹿奶粉”“地沟油”“大众汽车质量问题”“苏丹红鸭蛋”等,报道后企业都陷入困境。而互联网新媒体出于趋利避害的诉求,很可能对真相的传播造成干扰,导致真相传播趋于拟真或失真。其底层逻辑就是资本利益的最大化。
三、新闻真相的拟真化趋势造成的影响
在互联网后真相时代资本全球化和大平台精准传播背景下的新闻真相已趋于明显的拟真化,这种趋势对于传媒产业以及我国社会将很可能带来深刻影响。
其一,新闻的真实属性被动摇,趋向于拟真、故事、话题、“高频、少量”、互动式特点,真相以网络热点话题的方式进行传播,同时借助更多的传播媒介对重点传播内容在短时间内进行集中报道,使受众更容易陷入“真相争论的战场”。
其二,民众的知情权和国民理性将受到强力冲击。今日头条、抖音、微信等代表的互联网大平台本质是资本运作所催生的信息传播工具,其运行核心在于不断创造新奇的内容去吸引更多的用户,从而达到产业扩张、资本积累的根本目的,而传统传媒产业的互联网转型是被迫与这种强势互联网新媒体进行媒体影响力与媒体生存权的角逐,虽然这一趋势必然在今后的产业发展中达到一定的平衡,但是在达到这种平衡与妥协的过程中,这种标题党、拟真化、真相的话题传播必然将对我国网民的整体知情权、国民理性产生冲击。
其三,信息茧房和娱乐至死将对青少年产生强烈的认知干扰和精神毁伤,有碍青少年形成健康的人生观、价值观。大数据、大平台拥有这些青年用户大量的互联网数据,而大平台在目前已经形成的多种“信息投喂”方式,已经使我国的网民被这些平台按照不同的趣味圈子进行了定义,从信息茧房效应来看,这种信息真相的传播方式十分不利于我国青年网民建立自己的全球观、价值观。
最后,资本的全球化扩张带来的真相干扰将有可能造成媒体公信力、综合国力下降、文化输出受阻、媒体发展走弯路等问题。真相的合理有效传播能够引导社会群体的理性,同时抑制非理性的舆论及其所伴随的社会活动,从而有利于国家社会的稳定和团结。若不通过国家对媒体产业整体发展以及具体的方向进行正确的引导,那么可以预见,社会、传媒、群众的利益都将产生巨大的损失,甚至导致我国文化输出受阻、综合国力下降等多重问题。
注释: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
② 胡泳:《后真相与政治的未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4期,第5页。
③ Martin Heidegger.OntheEssenceofTruth:OnPlato’sCaveAllegoryandTheaetetus. London:Bloomsbury Press.1943.p.112.
④ Sandrine Boudana.ADefinitionofJournalisticObjectivityasaPerformanc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33,no.3,2011.p.388.
⑤ 徐天博:《“后真相”时代的真相建构——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分析》,《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第135页。
⑥ Michael Schudson.DiscoveringtheNews.New York:Basic Books Press.1978.p.43.
⑦ 李红涛:《黄金年代的“十字路路口”:〈生产新闻〉与新闻生产社会学的崛起》,《中国传媒报告》,2013年第4期,第7页。
⑧ 梁爽:《2020年国人每天平均休闲时间不到3小时》,央广网,http://tech.cnr.cn/techgd/20200817/t20200817_525208180.shtml,2020年8月17日。
⑨ 陈响园:《“新闻是新近信息的媒介互动”——试论新媒体传播背景下“新闻”的定义》,《编辑之友》,2013年第11期,第45页。
⑩ [美]凯斯·R.桑斯坦:《信息乌托邦》,毕竞悦译,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