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传播和汉赋塑造:论刘安及其《淮南子》的辞赋史地位*
2021-11-29徐昌盛
徐 昌 盛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淮南子》与楚辞汉赋的关系,已经有较深入的研究。这些研究既揭示了刘安在《楚辞》继承、传播和研究上的贡献,又注意到《淮南子》在时代风气影响下具备了一定的赋体特征(1)在《淮南子》对《楚辞》的继承方面,学者指出刘安是屈原作品的最早整理者,刘安《离骚传》虽然亡佚,但班固《离骚序》保存了只言片语,《淮南子》和《楚辞》具有共同的道家思想、神仙思想、神话系统、天文历法、方言词语、神话地理、神话人物、历史人物评价、地域特点和政治理想等(陈广忠:《论〈楚辞〉、刘安与〈淮南子〉》,《中国文化研究》2000年冬之卷);又有学者从昆仑神话的角度进一步考察《淮南子》与《楚辞》的关系,指出两者都是楚文化的产物,《淮南子》的昆仑神话多源自《楚辞》,比如昆仑“三层九重”结构,神灵的职能、名号,山川地理位置等(宋小克:《〈淮南子〉昆仑神话源自〈离骚〉考》,《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在《淮南子》对《楚辞》的传播方面,学者指出屈原逝后,因为政治原因,作品只能在楚国民间流传,贾谊最早接触到屈原作品,但未能带到北方,淮南国国都寿春是楚国晚期都城,刘安献《离骚》、编《楚辞》,最早将屈原作品由沅、湘一带传至楚国其他地方;汉景帝、武帝时,《楚辞》主要流传在故楚之地,因此严助、朱买臣是最早的传习者,经过刘安、朱买臣等人的努力,《楚辞》才传播到朝廷(傅刚:《论赋的起源和赋文体的成立》,《北京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至于《淮南子》与汉赋的关系,学者指出《淮南子》是由大量形式完美的散体大赋组成,比如排比对偶等铺陈手法的使用、声律的讲求、文辞的华美、曲终奏雅的注重等(曹晋:《〈淮南子〉的赋笔特征》,《文史知识》1997年第8期;应克荣、方川:《〈淮南子〉赋笔特征论略》,《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但目前的研究尚有深入探讨的空间,本文着重讨论三点:一是考察刘安的著述才能在汉初藩王中的独特性及其《离骚传》在楚辞传播中的作用;二是联系《离骚传》的屈原评论来讨论刘安编纂和进献《淮南子》的复杂心理;三是发掘《淮南子》在塑造散体大赋过程中的特殊作用。
一 刘安与楚辞由藩国向宫廷的传播
战国后期,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和齐国的孟尝君等四公子,以善于养士著名。他们的门客虽有学术著述,比如信陵君的《魏公子兵法》,但主要在政治上出谋划策。吕不韦意识到强秦的文化弱势,招致食客三千人,试图在文化上与六国争衡,因此撰有《吕氏春秋》。学者指出:“吕不韦著书前后,战国四大公子还有信陵君和春申君在世。信陵君为魏公子,春申君为楚公子。一南一北,占据文化上的优势,依然对于士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吕不韦要想真正实现他灭周以后统一中国的政治雄心,就必须扭转秦人不文的局面,将天下人才笼络到三辅地区。”[1]59因此,战国以来的公子或相国宾客,主要是政治集团,虽然进行了一定的文化创造,但主要还是为政治服务。
及至汉代初年,诸侯王宾客的文学或学术作用进一步凸显。汉初诸侯王在各自的封地内享有衣食租税权,甚至能铸造钱币,可以任命除丞相以外的官吏。他们受到战国养士风气的感召,也纷纷豢养宾客。比如,围绕刘濞形成的吴王文学集团,是汉初的第一个诸侯王文学团体。刘濞“招致四方游士”[2]2338,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人庄忌皆以文辩著名,是吴王文学集团的核心。刘濞谋反的意向暴露后,邹阳和枚乘上书劝阻未遂而出走梁国,留下了著名作品(后人题为邹阳《上书吴王》、枚乘《上书谏吴王》),成为吴王文学集团的代表作,但吴王本人没有从事文学活动的记载。又如,围绕刘德形成的河间王学术集团。刘德“筑日华宫。置客馆二十余区,以待学士。自奉养不逾宾客”[3]184,“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2]2410。河间王宾客以学术为主,未闻有文学作品传世,史书批评刘安“所招致率多浮辩”,是为了突出刘德的宾客主要是儒家学者。汉初最具文学色彩的是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两个文学集团。刘武主要活跃于文帝末和景帝时,刘安活跃于文帝末至武帝初。刘武是文帝嫡次子,景帝同母弟,受封要冲之地,阻挡七国之乱有功。刘安是叛王刘长之子,自然不如刘武更得恩宠,显名也在刘武之后。
梁孝王文学集团是西汉初期最著名的文学性团体[4]。梁国素有辞赋创作和传播的传统。梁孝王的前任梁怀王刘揖,史载“好《诗》《书》”[2]2212。文帝前元七年(前173),贾谊任梁怀王太傅,直到前元十一年(前169),梁怀王堕马死,贾谊在梁国有三四年之久。贾谊先在长沙撰有骚体赋《服鸟鸟赋》和《吊屈原赋》,后到梁国传播《楚辞》,如贾谊回答梁怀王的问题,提到“故曰先醒,辟犹俱醉而独先发也”[5]261应是来自《楚辞·渔父》的“众人皆醉我独醒”。梁孝王文学集团以辞赋著名,史载 “梁客皆善属辞赋,(枚)乘尤高”[2]2365,汇聚了邹阳、庄忌、枚乘、司马相如等西汉早期最重要的作家,涌现了《狱中上书自明》《梁王菟园赋》《子虚赋》等著名作品,代表了西汉初年的文学面貌,成为后代文人津津乐道的文学意象。葛洪《西京杂记》记载了梁孝王在忘忧馆雅集而宾客作“七赋”[3]169-181,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序》说“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6]199,谢惠连《雪赋》假托梁孝王兔园赏雪,说“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7]194。但无论是传说还是文献记载,都未闻梁孝王参与创作或有作品流传,因此梁孝王“不文”是事实,他主要以敬惜贤才、啸聚风雅的贤王身份名世。在梁孝王的宾客中,庄忌是楚辞作家,《汉书·艺文志》载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2]1747,今所存《哀时命》乃吊屈原之作,遣词多仿屈原《九章》,属于楚辞。据上可知,梁国本是楚辞流传的沃土,梁怀王时有贾谊,梁孝王时又有庄忌,梁孝王本人虽不以文学才能见长,但毕竟爱好辞赋作品。又梁孝王与景帝关系密切,多次前往朝廷,史载“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2]2529,梁孝王君臣与景帝君臣谈及辞赋作品,吸引了不得志的景帝郎官司马相如的加盟。但梁国却没有成为楚辞从藩国到宫廷的桥梁,应是“景帝不好辞赋”[2]2529的缘故。
淮南王刘安的情况和遭遇与梁孝王恰恰不同。他本人擅长辞赋,又值汉武帝爱好辞赋,两者一拍即合,推动了楚辞从藩国向宫廷的传播。
刘安以深厚的文学修养留下了光辉篇章。《汉书·艺文志》“屈原赋”记载“《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2]1747。《汉书·艺文志》将《淮南王赋》和《淮南王群臣赋》分别著录,是有意区分了淮南王与宾客的作品,可知刘安本人创作了大量辞赋。这也能从史传中得到印证:如《汉书》本传说“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2]2145,刘安能够在宴席之间谈论赋颂,文思敏捷自不待言;又如《汉书·严助传》载“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淮南王上书谏曰”[2]2777,此即著名的《谏伐南越书》。《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出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2]1711,则刘安著有《琴颂》,又载“《淮南歌诗》四篇”[2]1754,其中很可能有刘安的歌诗。另外,《古文苑》载有刘安的《屏风赋》。《汉书·艺文志》来源于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的《别录》《七略》,反映了西汉末年的藏书情况,也是现存东汉以前文献的唯一记录。刘向开始校经传诸子诗赋,是在成帝河平三年(前26),已距刘安去世近一百年,尚能保存刘安的八十二篇赋,说明刘安的作品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一般认为,《楚辞》是由西汉后期的刘向整理的,但学者已经指出,刘安不仅是《楚辞》的最早编纂者,而且是最早的研究者[8]。史载“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2]2145,刘安能够在短时间内为《离骚》作传,说明他修习楚辞已久,学养深厚。刘安作《离骚传》是楚辞史上的大事,为后代学者所津津乐道,如东汉王逸《楚辞章句》说“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仰,摅舒妙思,缵述其词”[9]38,南朝梁刘勰说“淮南终朝而赋骚”(《文心雕龙·神思》),“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文心雕龙·辨骚》)等。
刘安擅长辞赋创作,又是楚辞研究专家,正值新即位的汉武帝爱好辞赋,促成了楚辞由藩国向朝廷的传播。汉武帝钦慕辞赋家枚乘,《汉书·枚乘传》载“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2]2365,武帝久闻枚乘大名,但景帝不好辞赋,时为太子的武帝不敢轻举妄动,及即位后,纵使枚乘年老难行,也想召来一见。武帝读到司马相如《子虚赋》而发出“独不得与此人同时”[13]3640的感叹,狗监杨得意因此促成司马相如的进京。可知景帝时期,武帝特意压抑了自己的爱好,即位后毫不掩饰对辞赋的重视,现在尚流传的《悼李夫人赋》即武帝创作的骚体赋。刘安与汉武帝的文学交流频繁,史载“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2]2145。据“辩博善为文辞”知汉武帝欣赏的主要是刘安的辞赋,而“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是说每次回复和赏赐都令赋家司马相如等起草诏谕。刘安还将《淮南子》(原名《鸿烈》)献给汉武帝,足见他对此书的满意和重视。一般认为,《淮南子》是刘安及其宾客共同创作的,但刘安身为文学家,应当亲自参与了《淮南子》的编纂。
总之,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在楚辞传播过程中的作用不同,既取决于景帝和武帝对待辞赋的态度差异,又与梁孝王和淮南王的文学才能有关。
二 屈原黄老化与《淮南子》的创作心态
刘安的《离骚传》“是楚辞学史上最早阐释《离骚》的文字”[10],也是目前所见的第一篇研究屈原的文章。刘安对《楚辞》文本进行了加工,章太炎《訄书·官统中》指出“《楚辞》传自淮南,以父讳更‘长’曰‘修’”[11]259,又说“《楚辞》传本非一,然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则知定本出于淮南”[11]259。章太炎说刘安将“令长”改为“灵修”,考虑到现存《离骚》颇多用“长”,似不可信[10],但刘安整理《楚辞》应是事实。又有学者指出,《楚辞·远游》的上半部分应该来源于《淮南子》,说“《远游》(上)的主体思想几乎全部出自于《淮南子》,主要体现在《原道训》《俶真训》和《精神训》中”[12],此说尚待进一步验证,但从侧面揭示了刘安与《楚辞》的密切关系。
史书记载刘安献《淮南子》又受命作《离骚传》,则《离骚传》作于献《淮南子》的同时,是理解《淮南子》创作心态的重要文献。
刘安《离骚传》的遗文尚可钩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3]3010
班固《离骚序》说:
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14]73
班固说“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叙《离骚传》”,明确了刘安作《离骚传》的事实,其引用的“《国风》好色而不淫”至“虽与日月争光可也”部分,也指明了刘安《离骚传》的具体遗文。为什么司马迁引用了《离骚传》原文而不明言出自刘安,却为班固所提及呢?这是因为刘安谋反案是当时的大案要案,负责办案的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权势煊赫,司马迁亲历了这场案件,知道其中的利害,其作《屈原列传》时不好明言采自刘安《离骚传》。因为刘安的《离骚传》还潜藏着这样一种心理,即借屈原的事迹表明自己的志向。
司马迁引用刘安《离骚传》来赞扬屈原,说明在汉初黄老道家思想占据主流的情况下,屈原得到了刘安、司马迁等人的肯定性评价。但褚斌杰认为,刘安对《离骚》思想的评价是“好色不淫”“怨诽不乱”,显然不符合《离骚》的实际,是刘安故意把屈原“道家化”了[15]。褚斌杰指出,刘安有意识地对屈原进行了改造,发人深思。刘安说《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又说“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暗示了《淮南子》的编纂具有同样的心理。刘安推崇屈原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指出屈原志向高洁、行为正直、忠君事上却遭到奸人的诽谤,这正是刘安自我心迹的剖露。尤其是刘安说“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认为屈原明哲保身、超尘出世。这说法既不符合屈原的思想,又不同于司马迁的屈原观,实质上是刘安本人处境的映射。朱东润鲜明地指出《离骚》是淮南王处境的证明:“‘众女谣诼’的‘众女’,直指贾谊为首的一群,以及类似中山靖王胜闻乐对中‘谗言之徒蜂生’的‘谗言之徒’。‘求索不厌’底首领是到霸上迎接淮南王安的太尉武安侯田蚡:‘受淮南王金,与语言’,见《史记·武安侯传》,可证。至于‘榘矱所同’,当然是指的武帝,那时武帝初即位,这位饱经忧患的从叔,对于十九岁的青年,还不无寄与少许的希望”[16]649-650。徐复观亦指出刘安的《离骚传》是:“借屈原之冤,以明自己之志。其叙述中所流露出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烦冤悲愤之情,不仅是表白屈原,亦实际是表明他自己。这正是把他处境的困惑,及心理的危机感,向一位新即位的青年皇帝的投诉。这一投诉,也收到相应效果,使他的王位,安定了十余年之久。他的这种迫切心情,不能不以某种形式反映在《淮南子》的书里面去。”[17]167
刘安的情绪亦见于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招隐士》被收入《楚辞》,王逸《序》说“《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9]244,则认为作者是淮南小山,但《文选》收录《招隐士》却认为作者是刘安,说明《招隐士》的作者尚有歧见,但与刘安关系密切无疑。《招隐士》是楚辞体,句中用“兮”字,形式上属于《九歌》的余脉,不同于屈原《离骚》的直抒胸臆,而其对深山荒谷的幽暗险峻和虎啸猿悲的凄厉描写,更接近《山鬼》。淮南小山用楚辞的形式来哀怜伤悼屈原,与刘安借助屈原来表明心迹相适应,反映了淮南王文学集团的现实处境和共同情绪。
《淮南子》的编纂也体现了刘安身为叛王之子战战兢兢的心情。刘长曾有觊觎皇位的动机,平定诸吕后,刘邦八子中,唯存淮南王刘长和汉文帝刘恒。刘恒得到了手握京师兵权、能左右局势的周勃的支持,最终在竞争中胜出。刘长争位失败后,很是不满,又自恃是文帝长兄,因此骄横目无法纪,史书说他“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13]3740,以至“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13]3740。文帝六年(前174年)刘长因谋反被废,被发配到遥远的蜀中,在雍地(今陕西凤翔南)死于绝食。文帝怀有愧疚,在经过了十年之久后,封刘长的三子为王,分别是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庐江王,时刘良已死。刘安作为叛王之子,自然而然地成为朝廷猜忌和防范的对象。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七国之乱,刘安准备响应起事,被国相制止。直到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刘安入朝献《淮南子》和作《离骚传》,太尉田蚡还怂恿说他将来能继皇位,于是刘安回国后暗中勾结宾客,安抚百姓,伺机造反。田蚡敢于促变,说明他知道刘安有所不满,田蚡尚且知道刘安的心结,武帝更不容不知了。
结合刘长、刘安时期的淮南国历史,再征之《淮南子》中的具体篇章。《俶真训》先是极力铺陈真人之道,说“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18]149,只有不受世间形形色色的欲望干扰,才能通于真人之道,“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18]150,不为世俗的高山大水所束缚,才能达到庄子逍遥游的境界。《俶真训》最后称:
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间……逮至夏桀、殷纣,燔生人,辜谏者,为炮烙,铸金柱,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醢鬼侯之女,葅梅伯之骸。当此之时,峣山崩,三川涸,飞鸟铩翼,走兽挤脚。当此之时,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亦有系于世矣……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也,是犹两绊骐骥而求其致千里也……今矰缴机而在上,罟张而在下,虽欲翱翔,其势焉得?故《诗》云:“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18]152-163
这一段话,是对前文夸张的反转,作者将庄子的逍遥游斥为梦想,隐隐透露出来自朝廷的压迫感和深沉的危机感。吴楚七国之乱后,诸侯王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而刘安是叛王之子,占据膏腴之地,又以招聚人才和文才突出而著名,其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淮南子》传递的情绪正是刘安作《离骚传》的深层动因。
值得注意的是,《淮南子》尤其注重对智伯的描写,特别是《人间训》写张武教智伯夺韩魏之地、最终导致智伯被杀。汪春泓《论〈淮南子〉与“智伯”其人》指出,这是以智伯的悲剧命运来暗示晁错、贾谊推行削藩之策的后果,提醒当时的皇帝不要重蹈覆辙[19],又说《人间训》“反映淮南王处境微妙,其忧患、愤懑及幻想,在其间暴露无遗,犹如绝望之时,发出最后的抗争”[19]397。刘安身为叛王之子,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艰难处境,如果说《淮南子》突出“智伯”是刘安对朝廷政策的警告,那么《离骚传》解读“屈原”则是刘安本人心情的诉说。[20]
三 《淮南子》:楚辞向汉赋转变时期的重要文本
淮南王文学集团擅长辞赋创作,所编纂的《淮南子》不仅受到了楚辞体的深刻影响,而且构成了楚辞向汉赋转变的组成部分。
刘安是楚辞学家,其《淮南子》自然受到了楚辞体的影响。汤炳正说:“如果说《淮南子》的内容多由屈赋演绎而成,有时《淮南子》可径作屈赋之注脚看,则未为过也。因为淮南及其宾客皆习屈赋,故《淮南子》之命意、造句,多袭屈赋”[21]81。汤炳正随后列举了多个实例,已足以说明问题;我们还可以补充“兮”字句使用的实例。《原道训》的“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18]11,固然是对《道德经》“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一章)的借鉴和沿袭,但双句的句末用“兮”字,则受到楚辞体的影响。
刘安君臣创作了大量的赋作,因此《淮南子》具有鲜明的赋体特征,典型的是铺陈手法的使用。纵横家擅长铺陈来说明道理。淮南王的门客颇多纵横家,如刘安见彗星而心怪,门客说“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竟天,天下兵当大起”[13]3746,显系纵横家的习惯语气,而纵横家的反复铺陈正是散体大赋的来源之一。《淮南子》是杂家,纵横家也是其中的组成部分。
《淮南子》注重通过言辞的铺陈来说明道理。《淮南子·要略》说“总要举凡,而语不剖判纯朴,靡散大宗,则为人之惛惛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18]1438-1439,又说“夫道论至深,故多为之辞以抒其情;万物至众,故博为之说以通其意”[18]1455。刘安多次强调“多为之辞”“博为之说”,则有意识地铺陈言辞来解释道论的深意、表达万物的道理,因此高诱说“其义也著,其文也富”[18]5(《淮南鸿烈叙目》),强调了《淮南子》文章的繁富风格。
《淮南子》也善于通过物象的铺陈来说明道理。如,《本经训》论祸乱的产生,皆在于国君的放荡淫逸,分别从木、水、土、金、火五个方面铺叙:
凡乱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流遁之所生者五:大构驾,兴宫室,延楼栈道,鸡栖井干,标枺欂栌,以相支持,木巧之饰,盘纡刻俨,赢镂雕琢,诡文回波,淌游瀷淢,菱杼紾抱,芒繁乱泽,巧伪纷挐,以相摧错,此遁于木也;凿污池之深,肆畛崖之远,来溪谷之流,饰曲崖之际,积牒旋石,以纯修碕,抑淢怒濑,以扬激波,曲拂邅回,以像湡浯,益树莲菱,以食鳖鱼,鸿鹄鹔鷞,稻粱饶余,龙舟鹢首,浮吹以娱,此遁于水也;高筑城郭,设树险阻,此遁于土也;大钟鼎,美重器,华虫疏镂,以相缪紾,寝兕伏虎,蟠龙连组,焜昱错眩,照耀辉煌,偃蹇寥纠,曲成文章,雕琢之饰,锻锡文铙,乍晦乍明,抑微灭瑕,霜文沈居,若簟籧篨,缠锦经冗,似数而疏,此遁于金也;煎熬焚炙,调齐和之适,以穷荆吴甘酸之变,焚林而猎,烧燎大木,鼓橐吹埵,以销铜铁,靡流坚锻,无厌足日,山无峻干,林无柘梓,燎木以为炭,燔草而为灰,野莽白素,不得其时,上掩天光,下殄地财,此遁于火也。此五者,一足以亡天下矣。[18]589-596
诸如此类事象铺排的方式,与当时的散体大赋如枚乘《七发》的“龙门之桐”和“曲江观涛”等、司马相如《子虚赋》的“云梦”之大和“上林”山水等的铺陈手法相似。在描述句式的使用上,《淮南子》主要是四言句,也与《七发》《子虚赋》相同,因此说《淮南子》呈现的表达手法,无疑是对汉初散体大赋的推波助澜。本段的句首是“凡乱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句尾是“此五者,一足以亡天下矣”,两相呼应,点明主题,说明铺陈五行是支持说理的手段,形式上类似于大赋的“曲终奏雅”“劝百讽一”。
《淮南子》的铺陈手法也表现在对偶、排比等艺术手法使用和骈散结合的文章体式呈现。前述“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斵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句典型地体现了对偶特点。《原道训》开篇通过散文的方式说理,行文当中既有整齐的排比,如“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18]4等,又有连续的押韵,如“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汩汩,浊而徐清”[18]2,“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18]3-4等,呈现出骈散不拘、韵否不定的面貌,使用了大肆排比、反复说理的繁缛笔法。
刘安于建元二年(前139)十月献《淮南子》给武帝。司马相如于汉景帝七年(前150)从梁王游,居数岁而有《子虚赋》,枚乘创作了《七发》,应在梁孝王死前(前144)。梁孝王死后,枚乘回到淮阴老家。司马相如也回到成都老家,家贫无以自业,直到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因同郡杨得意的推荐,得以入京赋《上林赋》。司马相如的大赋深受武帝的欢迎,成为汉赋的代表作品。《淮南子》虽然直到前139年才献给武帝,但此前有数年的编纂之功,编纂时间基本与《七发》《子虚赋》同时,俱属于大赋形成期的作品,因此刘安及其《淮南子》与枚乘及其《七发》、司马相如及其《子虚赋》共同塑造了汉赋文体的样式。后来司马相如献《大人赋》,多处采用了《淮南子》的材料[12],更能证成《淮南子》在汉代大赋形成史上的作用。
《淮南子》既是黄老道家的殿军,又是杂家著作的双璧之一。刘安编纂《淮南子》,正是政治和学术变革的前夜,因此带有旧思想和旧学术的根基。刘安及其宾客擅长辞赋,推动了《楚辞》由藩国转向宫廷的传播。《淮南子》既属于学术新旧交替期的重要作品,又是辞赋转变的里程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