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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送班孝廉擢第归东川觐省序》系年考辨
——以新出唐代墓志为中心

2021-11-29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东川节度使刺史

曾 涧

(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白居易文化研究所,河南 焦作 454000)

一、问题的提出:“班孝廉”为班肃?

《柳宗元集》卷22有《送班孝廉擢第归东川觐省序》(下简称《送班孝廉序》)。为方便讨论,兹迻录全文如下:

陇西辛殆庶,猥称吾文宜叙事,晨持缣素,以班孝廉之行为请,且曰:“夫人殆所谓吉士也。愿而信,质而礼。言不黩慢,行不进越。其先两汉间继修文儒,世其家业。其风流后胤,耽学笃志之士,往往出于其门。今夫人研精典坟,不告劬勩。属者举乡里,登春官,获居其甲焉。家于蜀之东道,其严君以客卿之位,赞是方岳,为大夫良。今将拜庆宁觐,光耀族属,是其可歌也。道出于南郑,外王父以将相之重,九命赤社,为诸侯师。今又将亟驾省谒,从容燕喜,是又可歌也。故我与河南独孤申叔、赵郡李行纯、行敏等若干人,皆歌之矣。若乃序者,固吾子宜之。

柳子曰:“吾尝读《王命论》及《汉书》,嘉其立言。彼生彪、固之胄欤?相国冯翊王公,功在社稷,德在生人。其门子弟游文章之府者,吾尝与之齿。彼生,严氏之出欤?承世家之儒风,沐外族之休光,彼生专圣人之书,而趋君子之林,宜矣哉!”遂如辛氏之谈,儒翰于素,因寓于辞曰:为我谢子之舅氏,珠玉将至,得无修容乎?[1]603-604

关于柳宗元此序的作年,宋孙汝听注云:“贞元十七年,礼部侍郎高郢知贡举,班肃第一。”[1]603宋童宗说《柳文音释》在题下注:“班肃”。又在“属者举乡里,登春官,获居其甲焉”句下注:“贞元十七年,礼部侍郎高郢知贡举,擢班肃为第一。”[2]二者俱以“班孝廉”为班肃,认定柳宗元贞元十七年(801年)春班肃状元及第归觐时作于长安。此说一出,即为前贤今哲普遍接受。如施子愉《柳宗元年谱》[3]、章士钊先生《柳文指要》[4]、吴文治、谢汉强先生《柳宗元大辞典》[5]、傅璇琮先生《新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6]、郭英德先生《柳宗元散文集》[7]、吴在庆先生《唐五代文编年史》[8]等俱从之。班肃贞元十七年(801年)进士登第,或据当时尚存之唐人《登科记》,不应有误。但班肃为“班孝廉”,并非柳宗元自注。仅仅因为“班孝廉”与班肃同姓而遽断“班孝廉”为班肃,显然失之武断。即使在宋代注家之中,也有异词。

目前通行的柳集版本是中华书局1979年校勘本《柳宗元集》(下简称《柳集》)。此集以《新刊增广百家详补注唐柳先生文集》(下简称百家注本)为底本。其在“陇西辛殆庶”句下引宋韩醇注曰:“殆庶与班肃同年进士,公亦尝有序送之。”[1]603与童宗说、孙汝听所注内容相同。又在“相国冯翊王公”句下引韩醇注曰:“德宗幸奉天,进封严震冯翊郡王,久之,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贞元十五年卒。见震本传。”[1]604然覈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新刊诂训唐柳先生文集》,韩醇所注实为篇目题解:“辛殆庶,公亦尝有序以送之。其曰班之外王父相国冯翊功在社稷者,谓严震也。震本传:德宗幸奉天,进封冯翊郡王,进中书门下,贞元十三年(“十三年”,当为“十五年”之讹)卒。班方往省,序当作于此前也。”[9]两相比对,不难发现,百家注本将韩醇原注分割在相关的句文之下,增加了“殆庶与班肃同年进士”之语,而删除了序当作于严震贞元十五年(799年)卒前之意。显然易见,百家注本增添或改动了韩醇的注文。四库全书本所刊韩醇原注,并不认同孙汝听等所谓“班孝廉”即班肃、序作于贞元十七年(801年)之释。韩醇字仲韶,宋史无传。其生卒始末未详。除《新刊诂训唐柳先生文集》外,还著有《新刊诂训唐昌黎先生文集》。南宋魏仲举《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对此书多有征引。其诂韩训柳,均为宋人注本中的精心之作。因此,韩醇谓序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前的判断,理应得到我们的重视。

唐代科举取士,常科主要有明经和进士。唐人“通常则沿袭汉时旧称,以孝廉称明经”[10]。欧阳詹《送李孝廉及第东归序》“明经自汉而还,取士之嘉也。……圣朝贞元癸丑岁,明经登者不上百人,孝廉冠其首”可证[11]。序称“班孝廉”,则“班孝廉”登科明经,而非进士。“唐世重进士而轻明经,故当时有‘焚香礼进士,设幕试明经’之语。”[12]甚至贵为天子的唐宣宗也尝于禁中自题“乡贡进士李道龙”[13]。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方面说明明经和进士考试之难易程度,另一方面也昭示二者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若此“班孝廉”为班肃,序作于贞元十七年班肃状元及第之时,柳宗元为何不以进士之名礼遇,反也世人所轻之孝廉称之?

“相国冯翊王公”为“班孝廉”外王父严震,这是历代研究者的共识。序称“班孝廉”擢第归东川觐省,“道出于南郑,外王父以将相之重,九命赤社,为诸侯师。今又将亟驾省谒,从容燕喜,是又可歌也。”南郑即南郑县(今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为梁州辖县。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年),改梁州为兴元府,南郑为山南西道、兴元府治所。严震建中三年(782年)十一月“为梁州刺史、山南西道节度使”[14]335。至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癸已卒任[14]390。“班孝廉”擢第归东川归觐,取道南郑省谒,当因其外王父严震尚在镇之故。因此,在相关文献缺乏的情况下,韩醇根据序文内容、结合史传记载所作的注解,认为此序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严震逝世之前,应当说是极为严谨的。可惜,或许是由于韩醇原著流布不广、百家注本通行之故,韩醇的卓见并未在以后近千年间柳集的研究者中产生影响,“班孝廉”为班肃之说,俨然已成定论。

二、是“姓纂错乱”,还是“集注有误”?

20世纪40年代,著名唐史学家岑仲勉先生校注林宝所撰《元和姓纂》(下简称《姓纂》),根据卷4扶风平陵班氏的记载,复对集注提出质疑。《姓纂》载:“思简,唐春官员外;生景倩,吏部侍郎、秘书监,生钧、杭、悬、涣、弘、映、荣。弘,户部尚书,生肃。肃生震。震,夔州刺史。”[15]526“弘”,史籍和石刻材料俱作“宏“,当以“宏”为是。岑仲勉先生所疑有四:

其一,集注以班孝廉为班肃,又注云“贞元十七年,礼部侍郎高郢知贡举,班肃第一”。则柳序应作于贞元十七年。维时不特班弘早卒,“即严震之卒,亦已二岁,从何而宁觐,从何而省谒?”

其二,以班弘仕履考之,“即使曾客佐东川,应为兴元前事,宗元犹在髫龀,焉得而制序?”

其三,“弘,贞元八年卒,年七十三。严震十五年卒,年七十六。弘比严震差长四岁,何为而妻震之女?”

其四,“(班)肃于穆宗初即位时官祠部员外,长庆元年正月,自前坊州刺史改官封外,全诗四函七皇甫冉《送夔州班使君》诗,亦收五函二卢纶,无论作者何人,此班使君刺夔,当在代、德宗时,必即《姓纂》之震,是震不能为肃子之证也(又五函四司空曙亦有送诗)。”[15]527

综此四点,岑仲勉先生断言,“非《姓纂》错乱,即集注有误,二者必居一于此矣。”[15]527岑仲勉先生博引旁征、缜密详考,抉发疑问,为我们进一步认识与考察这一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路径。

近年出版的尹占华、韩文奇先生大著《柳宗元集校注》(下文简称《校注》),是古今柳宗元生平及作品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校注》引韩醇注释,摒弃此序作于贞观十七年(801年)的旧见,认为此序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前,极具见地。但《校注》循蹈“班孝廉”为班肃之说。为了解决班宏贞元八年(792年)已卒,若“班孝廉”为肃,则肃不能为宏子等岑仲勉先生抉发的疑问,所以它断“班肃当非班弘子,《姓纂》误系”以自圆其说[16]。陶敏先生虽然认为“柳集中之班孝廉非班肃”,然他也以为“《姓纂》中‘肃生震’之‘肃’亦为误字”[17]。二者俱未提供任何新的材料。那么,班肃之“肃”字是否有误、《姓纂》是否误系班肃为班宏之子呢?近年新出土的扶风班氏家族系列墓志为我们给出了答案。

《唐故国子监太学博士班府君(繇)墓志铭并序》(宝历元年五月十七日),“弟朝议郎前行京兆府万年县丞士式撰”。志云:“烈考宏,户部尚书、萧国公,赠右仆射,累赠太保。……府君即萧公第五子也。……夫人陇西李氏,即舅氏故河中府虞乡县令宁之第二女也。”[18]241-243《唐故太学博士扶风班府君(繇)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大和五年十一月十二日),夫人季弟李朋撰。亦称:“(夫人)祖潮,终晋州录事参军。父宁,终河中府虞乡县令,娶河东裴氏而生夫人,夫人即第二女也。及笄,归于班氏。博士讳繇,皇户部尚书宏之第五子。”[18]255上引两方墓志,清楚地告知,班宏之妻为晋州录事参军李潮之女,其姓李,不姓“严”。班繇妻为李潮孙女、河中府虞乡县令李宁次女,故班繇称李宁为舅氏。证实了岑仲勉先生班宏不可能“妻震之女”判断的精确[19]。两志俱称班繇为班宏第五子,则班宏子嗣至少六人。除去《班繇墓志》所载第五子班繇、其弟班士式两人之外,班肃很有可能为班繇的四位兄长之一。班繇宝历元年(825年)卒,享龄四十七。贞元八年(792年)班宏卒时,年十四。班肃为其兄长,贞元十七年(801年)及第,年当三十左右。到长庆元年(821年)正月,由前坊州刺史官司封员外郎[20]1562,已是天命之年。从登第年龄及仕履考察,合乎常理。以此观之,班肃为班宏之子,并无疑碍。

细审岑仲勉先生质疑,惟能体现“姓纂错乱”的是《送夔州班使君》诗。若此“夔州班使君”为班肃之子班震,以卢纶、皇甫曙等人所处年代而论,诚如岑先生所言,“班使君刺夔,当在代、德宗时”“震不能为肃子”“姓纂错乱”,自不待言。但“震不能为肃子”,并不表明“肃不能为弘子”;何况,近年出土的几方墓志证实代宗时期的“夔州班使君”实另有其人。

1.《唐故承议郎守夔州刺史扶风班公(愻)墓志铭并序》(贞元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国子博士杨著撰。志云:“府君讳愻,字愻,扶风安陵人。……祖思简,礼部员外郎,赠许州刺史;妣贾氏,河东郡太夫人。考景倩,秘书监,赠尚书右仆射;妣贾氏,赠平阳郡太夫人。弟宏,今户部尚书,充支度及天下盐铁租庸转运副使。……府君在家以忠谠闻,入仕以干蛊进。释褐右清道率府兵曹参军,转邠州司兵、蜀州录事参军、太府寺主簿、荆府江陵县令。……改授成都府新都县令。节度使郭英乂奏授成都县令,声实踰前。山南剑南副元帅、相国杜公特荐除梓州刺史,转刺阆中,寻迁澧、硖二州。居克累年,理行课最,昭于天下。……寻拜夔州刺史。……以大历十四年岁次丁巳正月甲寅朔四日丁巳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四。”[21]234《姓纂》称“思简,唐春官员外”,春官为武后时礼部的改称。可见,志载班愻世系、职衔与《姓纂》所记吻合。志主班愻之名,《姓纂》因形近而讹作“班懸”[22]。志主之“弟宏,今户部尚书”,即《姓纂》所谓之班弘。其官衔、时间,与两《唐书·班宏传》所载相合。志中“相国杜公”为杜鸿渐,永泰二年(766年)为山南剑南副元帅。由于杜鸿渐的赏拔,班愻由成都县令迁梓州刺史。转刺阆、澧、硖(峡)三州,拜夔州刺史。至大历十四年(779年)正月,卒于夔州官舍。据陈浩铭先生对《班愻墓志》结合《全唐诗》所收两首《送夔州班使君》诗所作的考察,“无论从时代还是诗意,都进一步坐实了诗中的‘夔州班使君’为夔州刺史班愻。”[23]

2.《唐夔州刺史班公故夫人崔氏墓志铭并序》。“尚书礼部郎中程浩撰”,“姪汴州参军班遇书”。志云:“惟大历十有三祀正月二日,夔州刺史班公葬我小君于长安高阳原,归大茔也。夫人崔氏,望出博陵也。……武功令晞,皇考也。”[21]229《班愻墓志》称:“夫人博陵崔氏,武功县令晞之女。继夫人京兆杜氏,太仆寺主簿佐之女,……并先府君而逝。”[21]234证知此“夔州刺史班公”即班愻。

3.《唐夔州班使君故夫人杜氏墓志铭并序》,“检校工部员外郎兼国子博士张侁撰”,“姪汴州参军班遇书”。志云:“皇考曰佐,……累在幕府,终于太仆寺主簿。……大历十二年六月三日寝疾终于夔州官舍,春秋卅有五。……使君抚存悼往,俾归厝于长安,以十三年正月二日窆于居安乡高阳原,礼也。”又云“使君前娶博陵崔氏”[24]749。志不载“夔州班使君”之名。合上引班愻及妻崔氏墓志观之,此班使君亦即班愻。《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三编》编者失考班府君之名。证知班愻大历十二年(777年)已在夔州刺史任上。

4.《唐故京兆府华原县主簿田府君(沼)夫人扶风班氏墓志铭并序》。“亲弟通直郎前行京兆府武功县尉云骑尉贽撰。堂兄万年县丞骁骑尉遇书”。志云:“曾祖思简,仕至文昌春官员外郎,生祖银青光禄大夫、秘书监、赠右仆射景倩。秘书有子七人,夫人则第五子梓、阆、澧、硖、夔等州刺史愻之第二女,博陵崔氏之出也。”[25]班氏元和三年(808年)六月十九日卒,享年五十一。同年十一月十八日葬。《班愻墓志》载班愻有女八人,“次适故华原县主簿京兆田沼”。与此志符契。志称班愻为班景倩第五子,《班愻墓志》及《姓纂》却载班宏为“班懸”(班愻)之弟,而《姓纂》列班懸”(班愻)排行第三。疑墓志之“第五子”为“第三子”之讹。

5.《唐故京兆府万年县丞班府君(贽)墓铭并序》,“通直郎行京兆府法曹参军宇文佶撰,前试太常寺奉礼郎寇茂元书”。志云:“京兆府万年县丞班公讳贽,字允古,扶风安陵人。……裔孙思简,礼部员外,赠许州刺史,即公之大王父。……许州生秘书监、赠尚书右仆射景倩,即公之王父。仆射生夔州刺史愻、户部尚书宏。……公即夔州之次子。释褐殿中省进马。次右骁卫胄曹,次武功尉,次长安主簿,寻转万年丞。”[21]279元和十二年(817年)五月八日卒,春秋五十四,同年十一月廿三日葬。《班愻墓志》称“次子贽,前殿中省进马。”其雁序、官职与此志及前引《田沼妻班氏墓志》合。

6.《唐故处士班府君(朗)墓志铭并叙》。兄班河撰,陇西李总书。志云:“曾祖景倩,秘书监,赠左仆射。大父夔州刺史讳愻,皇考讳贽,京兆府万年县丞,君即万年府君第五子也。”[26]大和五年(831年)十月七日卒,享年二十九。大和六年(832年)十二月十二日葬。《班贽墓志》载其有子六人:长男启勤,丁忧,哀毁过礼而殁。次启祐、启祜、启方、启裕、启权。无《班朗墓志》所载班河、班朗及班图源。疑此三人俱为后改名。

7.《大唐故朝散大夫守河中少尹扶风班府君(图源)墓铭自述》。志云:“府君讳图源,字羲符,其先扶风安陵人也。府君曾祖景倩,秘书监,赠尚书右仆射。祖夔州刺史讳愻,祖妣博陵崔氏夫人。皇考讳贽,京兆府万年县丞,赠秘书省著作郎,妣河南宇文氏,追赠河内夫人。府君万年第五子也。”[24]1102班图源咸通八年(867年)五月十二日卒,享年六十八。则生于贞元十六年(800年),长班朗三岁。班图源及班朗墓志俱称自己为班贽第五子,《班朗墓志》所记或有误。

以上胪列墓志,俱可证班愻曾任夔州刺史,时间大略在大历十二年(777年)至十四年(779年)间。其所处年代与卢纶、皇甫曙相当。由此可见,《送夔州班使君》诗中之班使君当为班愻,而非《姓纂》所载班宏之孙、班肃之子班震。《送夔州班使君》诗不能作为《姓纂》班宏世系错乱的依据。根据岑仲勉先生所断,既然“非《姓纂》错乱”,那么,必然是“集注有误”。换言之,柳序中的“班孝廉”并非班肃,而当另有其人。明了此点,集注与序文和史籍乖谬、窒碍之处,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三、《送班孝廉序》系年

前已论及,柳宗元此序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前。那么,柳宗元此序究竟作于何时呢?

序云:“家于蜀之东道,其严君以客卿之位,赞是方岳,为大夫良。今将拜庆宁觐,光耀族属,是其可歌也。”“严君”,即“班孝廉”之父。方岳,《柳集》及《校注》俱引宋孙汝听注:“《书》:诸侯朝于方岳。此言方岳,谓东川节度使。”唐人习以方岳称方镇节度或刺史。如陈子昂《唐故袁州参军李府君妻张氏墓志铭》:“父某,唐户部侍郞,复、亳、建三州刺史。尚书北斗,始赞于南宫;方岳专城,终荣于独坐。”(《全唐文》卷216)这里的“方岳”,即谓张氏之父曾任复、亳、建三州刺史。“客卿”,集注无注。岑仲勉先生云班父“客佐东川”,非是。”客卿”乃谓鸿胪卿。宋人洪迈《容斋四笔》卷15:“唐人好以它名标榜官称,今漫疏于此。……鸿胪为客卿、睡卿。”[27]唐鸿胪寺置卿一人,从三品,“掌宾客及凶仪之事,领典客、司仪二署,以率其官属,而供其职务”[28]。由是知“班孝廉”之父乃由鸿胪卿出为东川节度使,或带“检校鸿胪卿”之虚衔节制东川。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始置剑南东川节度使,领梓、遂、绵等十二州,治梓州。“班孝廉”及第时其父正在东川节度任上,所以“班孝廉”登第后归觐。《校注》谓柳序贞元十五年(799年)前作,归“于贞元间具体年代不详之文”[16]3507。又注称“贞元二年至十七年,东川节度使为王叔邕”[16]1519。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也系王叔邕贞元二年(786年)至约十八年(802年)为梓州刺史[29]。则班父任东川节度,只能在贞元二年(786年)前。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773年)。而大历三年(768年)至贞元二年(786年)的东川节度使为李叔明,史有明文,中间不容插入班姓节度者。如是,“班孝廉”归觐,仍无处着落。那么,“班孝廉”之父节度东川究竟在何时呢?

检《旧唐书·代宗纪》:大历三年(768年)五月“庚午,以邛州刺史鲜于叔明为梓州刺史,充剑南东川节度使。”[14]289十二年(777年)“八月癸已,赐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姓李氏。”[14]312同书《德宗纪上》:贞元二年(786年)四月“丁未,以剑南东川节度使李叔明为太子太傅,以东川兵马使王叔邕为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14]353。贞元九年(793年)正月“乙酉,剑南东川节度使王叔邕来朝”[14]376。《册府元龟》卷176:贞元十二年(796年)正月乙亥,加“剑南东川节度营田观察使、静戎军使、检校工部尚书兼梓州刺史、御史大夫王叔邕……检校右仆射”[20]1959。证知李叔明大历三年(768年)五月至贞元二年(786年)四月、王叔邕贞元二年(786年)四月至十二年(796年)正月在东川节度使任上。其间,“班孝廉”之父无任职可能。而王叔邕贞元十二年(796年)至贞元十七、八年(801年、802年)任东川节度,无论是《校注》,还是《唐刺史考全编》,俱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因此,王叔邕此段时间任职是有疑问的。

新出《唐故朝议郎使持节普州诸军事普州刺史赏紫金魚袋京兆韦府君(甫)墓志铭并序》(贞元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贞元六年,剑南东川节度观察使王公,钦味英声,辟为本道营田副使,仍奏授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至八年,重奏权知普州事,仍赠绯鱼袋,本官如故。至十二年即真。十七年冬,廉使以公课绩居深,颂声遐著,奏兼节度副使,仍赏紫金鱼袋。”[30]此“贞元六年剑南东川节度观察使王公”,正在王叔邕任期,其“王公”为王叔邕无疑。耐人寻味的是志续云“十七年冬,廉使……奏兼节度副使”。“廉使”为唐人谓节度观察使的习称。此称“廉使”,不仅仅是因为行文典雅而作的字词变化,似有区别于东川节度使“王公”之意。如此释读不误,则表明贞元十二年(796年)韦甫真拜普州刺史以后,王叔邕也被未具名的廉使替代。至十七年(801年),廉使奏兼东川节度副使。是志撰者为“剑南西川节度掌书记、殿中侍御史京兆王良士”,同处蜀中,应该谙熟东川的情况。另一方新出墓志也可以为上述解读提供铁证。

裴次元《唐故遂州都督府司马上柱国赐绯鱼袋孙府君(宥颜)墓志铭并序》:“大司寇王公昂奏授刑部主事。……三周岁序,补门下省主事,加勋积,转授上柱国,因赐升品,叙朝议郎,旋改吏部主事。……终秩,授门下省录事,转太子内直郎。……无何,剑南东川节度使、今仆射王公奏知上都进奏院,踰年授永州长史。一心勤励,四变星霜。以劳序,迁授遂州司马,加赐章服。……罢归,端居宴闲。……以贞元十五年五月廿三日殁于西京延寿里之私第,享年六十八。”[31]大司寇即刑部尚书。据严耕望先生考证:王昂大历十二年(777年)五月十一日,由检校刑部尚书、知省事贬连州刺史[32]993。则王昂奏授孙宥颜刑部主事当在此前。三年之后,孙宥颜补门下省主事,旋改吏部主事。终秩,授门下省录事,转太子内直郎。无何,剑南东川节度使王公奏知上都进奏院。从孙宥颜仕历考察,计其知上都进奏院,必已在唐德宗贞元中。如上所征,王叔邕贞元二年(786年)至十二年(796年)在东川节度使任。是知此志中“剑南东川节度使、今仆射王公”,必即王叔邕。孙宥颜贞元十五年(799年)五月二十三日卒,次年正月十日葬。则志文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至十二月间。志称“今仆射王公”,证知王叔邕贞元十五年(799年)秋冬已在仆射任上。贾耽贞元十五年(799年)四月二十一日由右仆射迁左仆射,至贞元末,迁门下侍郎[32]56-57。是知志所谓“仆射”,当为右仆射。王叔邕当继贾耽任右仆射者。《唐仆射丞郎表》失收,可据补。

既然王叔邕贞元十五年(799年)四月已在朝为尚书右仆射,显然易见,王叔邕此前已缷任东川节度使。而这个时点,恰合“班孝廉”归觐东川的时间。因此,继王叔邕任东川节度使者,应该就是“班孝廉”之父。这既与《韦甫墓志》所叙之“廉使”相印证,也可以为序文“家于蜀之东道,其严君以客卿之位,赞是方岳”作出合理的解释,同时,还可以补正《唐刺史考全编》的疏误。贞元十二年(796年)正月,与王叔邕加检校尚书右仆射同时叙进兼官的方镇还有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河中节度使浑瑊、山南西道节度使严振、魏博节度使田绪、幽州节度使刘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陈许节度使曲环、淮南节度使杜佑、邠宁节度使张献甫、义成军节度使李复、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泾原节度使刘昌等人。查阅吴廷燮《唐方镇年表》,是年正月加兼官官员,同年春俱无迁徙。因此,贞元十二年(796年)春,王叔邕入朝任职的可能性较小。而贞元十三年(797年)春,辛殆庶下第游南郑,不在长安,《柳宗元集》卷23有《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可证。辛殆庶游南郑的干谒者,即“班孝廉”的外王父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很有可能辛殆庶与“班孝廉”相识于此时。所以,在明年或后年“班孝廉”明经登第归觐时,辛殆庶托请柳宗元写下了这篇名作《送班孝廉序》。

上引扶风班氏家族墓志,俱出班景倩族系。但“班孝廉”似非班景倩后裔。近年新出班洙《唐琼王友扶风班公夫人张掖乌氏墓志铭并序》云:“爰以及笄之岁,归于扶风班公滋,时任冀王府参军,即故骠骑、洪州都督府君之仲子也。”[24]984乌氏开成四年(839年)闰正月四日卒,享年卌一。以其年二月十四日“祔于洪州府君之茔。”从世系看,此“洪州府君”也非班景倩后胤;从时间看,其都督洪州当在代宗和德宗时。时间与任东川节度使的“班孝廉”严君相当,很有可能两者为同一人。而这一支活跃在代宗、德宗政坛的扶风班氏人物并不见载于传世文献,其世系及详细情况还有待于更多新材料的出现①。

四、小结

综上所述,柳宗元《送班孝廉序》中之“班孝廉”,并非宋代注家所谓班肃,而是另有其人。“班孝廉”为班肃,实为宋代注家的臆测之词。《送夔州班使君》诗中之班使君,也非《姓纂》所载班宏之孙班震,而是班宏之兄班愻。“班孝廉”之父也非班宏,乃是未知其名、贞元十二年(796年)后继王叔邕任东川节度使者。《送班孝廉序》的创作时间,当在贞元十四年或十五年(798或799年)春,“班孝廉”之外王父严震未卒之前。

扶风班氏在汉代为名门望族,班彪、班固之名,家喻户晓。到了唐代,扶风班氏势已衰落。检阅两《唐书》,班氏一族有传者,惟班宏一人而已。但本传对班宏子嗣、婚媾只字未提。唐代缙绅谱牒专著《姓纂》对扶风班氏的记载也极简略。由于文献资料的匮缺,使得后世在涉及班氏人物的注解时往往多臆测之词。所谓地不爱宝,显晦有时,近年班愻等墓志的相继出土,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传世文献在扶风班氏家族记载上的不足。志文虽未直接涉及柳宗元和“班孝廉”,但有效利用这些墓志,可以从侧面为我们解决《送班孝廉序》系年问题提供可能,也为深入研究柳宗元生平交游和散文作品提供了新的契机,理应得到我们的重视。

注释:

①此节蒙洛阳师范学院毛阳光先生教示,铭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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