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周音乐文化现象中的“兼容性”
2021-11-29贾艳玲李晓燕
贾艳玲 / 李晓燕
周朝以公元前771年为界,分为西周和东周前后两个阶段。周人本善农耕,西周时期伴随新的生产关系得到进一步发展,东周初年由于铁器的产生和广泛使用,对社会发展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和推动作用,音乐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得以充分发展。“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有关西周音乐文化的剖析,多以其雅乐制度的“和平中正”、“典雅纯正”为代表,以其鲜明的阶级、等级观念为原则,但在这样的音乐现象之下,蕴含着具有深刻意义的音乐智慧——音乐的兼容性。
一、容的现象
(一)容信——西周时期的宗教信仰
任何在历史长河中延续的文化现象,都不可割裂的看待。在分析周王朝宗教信仰之前,必须回过头去溯其之源。商代君王已有“君权神授”的观念,殷纣王笃信天命,他认为,殷商之大运是上天赐予,决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于是便穷奢极欲,为所欲为。不仅如此,即使已经面临末世的境遇他仍深信自己成王的命运早已由上天所决定,声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商人在笃信天命的同时还崇尚鬼神,故去的先人在其心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因此,商王朝巫风盛行,商乐因而具有显著的巫乐特点。
至周朝其文化意识形态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改变,如商人“尚鬼神”而周人“尚人”。商人对于上天是极为狂热而虔诚的,但周人在“敬神”旗号的背后更多地将宗教信仰作为辅佐政治、愚昧民众的工具。周人以小胜大,打败了殷商之大邦,促使他们对于前代商人所深信的“一国之运为上天赐予”的这一观念产生分歧——天命的眷顾并非商人所信是永恒不变的,即所谓“天命靡常”。殷商的前车之鉴值得周人构建了这样的认知,在这样的认知之下周王采取一系列巩固其统治的措施,从政治到文化制定出一系列完整的典章制度,同时,这也成为周人自己谨言慎行的信条。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尽管殷商王朝的覆灭使得周人对于“天命”的认知发生改变,采取了不同于殷人的保留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周代的政治制度、思想体系并非与商代完全切割,而是沿袭于商,宗教观念仍占据支配地位。周代统治阶级管辖的乐舞,绝大部分出自于古代和当时人民的创造(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周代统治者对于前代文化、民间文化的汲取与发展),五类乐舞①中便包含着带有宗教色彩性质的乐舞,以《舞雩》和《傩》为代表,《舞雩》为旱季求雨,《傩》为秋季驱瘟。这类乐舞由四级的乐官负责,较被重视。宗教和宗教音乐在原始社会是由人民自己创造的,寄托着人民希冀的幻想,承载着人民对于无法克服的自然困难的祈盼。综观中国历朝历代的发展,宗教都在其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自然西周统治者也无法断然摆脱这样的精神观念。但以西周统治者对于音乐文化所做出贡献的视角来看,正是因为其对于前代信仰并不全盘否定的容信智慧,才使其囊括包含宗教乐舞的多种舞蹈,造就了西周丰富的音乐文化。
(二)容敌——西周时期的六代乐舞
六代乐舞,简称六乐,是据说从黄帝始至西周初年历朝流传下来的六个具有当朝代表性的乐舞,于西周一并汇集,供西周统治者用于祭祀和宴飨活动,在周代音乐文化成就中居于代表性的地位,包括《云门》《咸池》《韶》《大夏》《大濩》《大武》。六代乐舞中的前三部乐舞作品属于原始社会时期,当时古人以图腾为主要崇拜的对象。“云彩”是黄帝时期的崇敬图腾,《云门》便是黄帝部落用来歌颂该图腾的乐舞。“咸池”一词的原义是天上西宫星名,古人认为它主管五谷,编导《咸池》乐舞以祭礼,求得五谷丰登;同时,有关“咸池”一词的另一种说法水鱼图腾,乐舞《咸池》便是赞颂水鱼图腾崇拜的乐舞,充满浪漫主义气息。②《韶》用编管的萧作伴奏乐器,有九个段落。是登峰造极的乐舞作品,其美妙曾使孔子称“三月不知肉味”,并作出“尽善尽美”的评价。后三部作品由对神的称颂转为对人的称颂,歌颂当朝统治者的文治武功,宏大磅礴,标志着先民由混沌时代进入英雄时代。
于西周集而为大成的六代乐舞横跨千年,记录了夏、商、西周三朝极具代表性的音乐现象与思想文化。六部作品共同见证着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转型之际文化性质、音乐功用、民众思想以及在民众思想变化之下引起的音乐风格类型的更迭演变,堪称时代之史诗,音乐文化之精髓。六部作品汇聚于周代宫廷,其用途主要是用以祭祀天地、山川、宗祖。其规模宏大、程式规范,以诗、歌、舞为一体;而声调平缓,在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积淀之下表现出一种与统治阶级音乐审美愿望相一致的庄严、平和、中庸的情绪,具有符合祭祀音乐特点的严肃静穆之感,同时又兼具燕乐性质,被后世儒家奉为雅乐的最高典范。不谈西周末年奴隶制度崩塌之后雅乐的僵化和没落,六代乐舞的汇集本身便已经证明了当时的中国已经成为奴隶制时期强盛的文明大国,也充分证明中国古代音乐的进步和发展。
西周统治者将六个时代的乐舞作品集而为大成,其背后彰显的便是统治者对于前代历史包容的智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濩》歌颂商汤伐桀,西周统治者却将其一并纳入六代乐舞之中,正是周朝统治者对于音乐文化博大、宽容的胸怀,成就了这部史诗巨作,也成就了西周音乐文化的辉煌代表。
(三)容人——西周时期的乐官制度
政治制度不断完善、经济状况蓬勃发展等一系列的原因,促使西周音乐文化朝着高度繁荣前进,与此同时,周朝乐官制度的建立以及其派生的乐官文化,也与西周音乐文化的高度繁荣密不可分。《周礼·春官》中记载的大司乐即属于乐官文化体系,它与史官文化一并,构成了西周“学在官府”的蔚然壮观的文化现象。自商朝灭亡至东周伊始,西周270多年的时间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里程碑性质的辉煌时期,其具有深刻包容智慧的乐官制度不可忽视。
1、商的延续
周朝建立起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最为严密的职官礼乐制度体系③,其乐官制度体系的建立是否是一蹴而就?答案必定是否。“凡有道、有德者,……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瞽宗”即祭祀庙宇,具有很高的地位。一方面,这一记载表明周朝乐官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瞽宗”这一词在《礼记·明堂位》中有这样的描述:“瞽宗,殷学也。”可见是商代已有的音乐机构。对于前代音乐文化成果的吸收,必然使得商音乐文化制度之精华尽归周人。
2、乐官职能
乐官享有众多职能和较高社会地位同样体现着周朝对于人的包容。从乐官职能的角度来看,周朝乐官掌管之事务众多。历朝历代中,祭祀与战争都被视为一国之大事,同样的,商周两朝都将祭祀和征伐作为国家大事,其负责人便是乐官。乐官不仅承担以“六乐”祭祀天地、神灵、先祖,同时,具有较完整音乐教育制度的周朝,乐师同样负责教学事宜,乐师所教授的“四术”和“四教”,就是礼乐和诗书。乐官的职能还不限于此,周朝还有乐官“采诗”制度,以囊括西周初期至春秋末期作品的《诗经》为代表,充分体现出乐官对于民间传统音乐的记载与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此外,周朝乐官还负责乐舞创作与诵诗讽谏的政治职能。乐官职能的丰富,彰显出西周对于人的包容。
3、乐官人员
西周繁荣的音乐文化在乐官人数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乐官活动中居于中心地位的音乐教育,承载其音乐机构工作人员可考者便有1463人。值得推敲的是,享有极高地位的乐官中,除了只是少数的低级贵族(包括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112人以外,更多的1351人来自于奴隶阶级。庞大的音乐机构工作人数不仅体现出周朝音乐机构乃至音乐文化之繁荣,其成员的组成也再一次显示出西周统治者森严等级制度下的容人智慧。由此也造就了其民间音乐的繁荣发展。值得补充的是,西周的乐官制度在历史的洪流和社会形态的急剧转变之下已解体,以盲人乐师为主体的享有极高地位的乐官群体也随之瓦解,音乐从业者的地位由高峰一落千丈,从春秋时自称“贱工”至之后封建社会背景之下愈演愈糟,沦为生活在底层的艺人。回首百年之前的西周,不仅更为感叹当时制度的超前与包容。
(四)容异——西周时期的对外交流
从古至今,外交事务始终伴随着世界历史的进程,举足轻重。若无被誉为“丝绸之路”开拓者的张骞,怎会将华夏文明传至西域,又怎会在西汉时期的古代中国,就出现从西域引进的石榴、胡麻、汗血马?便是这一来一往之间,迸发着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与碰撞;若无昭君出塞,怎会想象到往后几十年间汉匈两族的和睦与安宁?匈奴一族数年的战事得到终结,华夏民族的一统与兴旺也由此奠定……打开国门后的世界,逐渐呈现于世人的眼前,音乐文化的交流也在这来来往往之间,迸发着出源源不绝的生机与可能。
夏朝末年夷人和华夏部族之间的乐舞交流,可以视为现存有记载的古代音乐文化最早的一次交流。自西汉张骞出使西域,一条“丝路”将东方文明带到西方,西方的艺术家也将西亚文化带至长安;魏晋以著名的龟兹乐家苏祗婆为代表的歌舞伎乐交流登上舞台;更不必说曾被誉为“世界中心地区之一”的隋唐两朝,三百余年间不仅对中国、对世界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更是缔造出让千年后的国人都为之向往的外交盛况——璀璨大唐,盛世难忘。
与此相对比,周代的对外交流并不具备极为重大的意义,但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发展状况,仍然值得把握与分析。周王和贵族对于外国音乐所指定了将其加入本国祭祀和宴飨礼仪之中,其主要目的是借以炫耀自己政治势力范围之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客观方面促进了外国音乐的输入。相传,周穆王作为一名喜爱音乐且喜爱旅游的君主,在其执政期间曾带领盛大的乐队外出游历。游历过程中曾在阿富汗附近和与里海相连的黑湖边上举行了演奏会,还曾在一个叫漯国的国外为祭奠他死去的白鹿举办演奏会;返途路上遇到一位能表演傀儡戏的艺人,更是用自己的副车将他带回了本国。因为周穆王自身对于音乐的喜爱,使得其在面对异域音乐时持有包容与接纳的态度;也正是由于这样包容与接纳的态度,使得周朝音乐更为丰富,呈现出囊括众多的音乐百态,为周朝音乐的丰富性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五)容文——西周时期的音乐教育
音乐教育在西周不断发展,成为西周音乐文化现象代表之一,世界上最早的音乐学府在此时诞生。社会不断发展进步为西周音乐教育的发展提供不竭动力,反之音乐教育的兴盛也在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为当时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做出了贡献。音乐教育的高峰出现在西周,这并非一件偶然的事情。周代社会的先进、安定对于音乐教育的展开起到积极的作用,这一点不可否认;但在古代中国千年的历程中,社会高度发展的朝代绝不限于周代,音乐教育却成为周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事业,刻上了里程碑式的标记。
一方面来说,奴隶制社会达到全盛时代的周朝,统治者对于音乐社会功能的把握更为清晰,音乐所兼具的社会功能和娱乐功能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在利用音乐加强统治之外,通过音乐建立的音乐等级制度再一次使奴隶制制度之下的等级划分更加合理化,使普通民众以更为软性的方式接受,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另一方面,周朝统治者对于音乐教育文化内容的包容,同样起到了积极作用。在谈教育内容的多样性之前,必须提及其承载组织:一类是职业音乐教育;一类是学校音乐教育。④职业音乐教育机构十分庞大,单明确记载的人员便多达1400多人,由此也成为了我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音乐学校。在明确的音乐教育分工之下,课程开设内容也涵盖全面。据记载课程内容包括:音乐思想理论学习、演唱学习和乐舞学习。学生13岁入学,20岁毕业,学习时长共7年。
完善的机构分工和合理的学习内容,周代的音乐教育在井然有序之下进行。统治者的执政开明使得音乐教育事业散发活力,在客观上提高了当时的音乐水平,使得配合礼的乐更加深入人心,被视为西周鲜明时代特征和阶级特征代表的雅乐,实则亦融入了许多民间人才的优秀音乐智慧;同时,当时音乐机构培养出的大批人才,在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西周末年——“文化下移”现象出现时,对当下及往后音乐发展都发挥出了不可忽视的影响。看似森严的奴隶制等级制度之下对于包容文化的自由之念,造就了西周音乐教育的辉煌成果。
二、容的原因
容的现象以此为代表,但绝不局限于此。武王伐纣前夕,便有殷国的大师、少师等逃至周国,这类人中不乏携带祭祀和音乐所用器具,由此可知,商代音乐文化的精华部分在这逃亡间已尽归周人。典雅纯正、庄重肃穆的西周雅乐并非冗长僵化之物,实则渗透着周王对于民间音乐文化的包容;伴随乐器丰富性而出现的被誉为我国音乐历史上最早的乐器科学分类法“八音”,同样体现着周朝对于音乐的承载;晋侯稣钟的出现不仅证明了西周的编钟价值,更体现出周人的音乐爱好——音响宏伟,气势磅礴的钟磬和声效果——亦可以视为一种包容的、组合的态度。在仍处于奴隶制时代并达到高峰的周代,为何会出现看似矛盾的容的观念?
若以今天的视角审视千年之前的周代,其政治制度、等级观念的局限性昭然若是,但若以当时的视角重新审视,在社会并未高度发展的当时,自由、平等、多元的观念远未普及,即使采风制度的根本意图是统治者维护自己统治,但这一制度本身的出现以及发展,已经将周代政策所具有的包容性充分彰显。
三、容的启示
周代在历朝历代中脱颖而出,其音乐文化现象的繁荣始终成为具有代表性的时代之一。作为中国古代的第三个王朝,其社会发展程度较之前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经济发展、都市兴起,为音乐活动创造了更加良好的生存条件——这是客观的,也是不可否认的。与此同时,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往后的千年伴随朝代的更迭发展,周代的一些音乐现象却再为出现,西周时期音乐工作者的社会地位之高更是无法比拟和难以再现的。时至今日,音乐的普及性愈发提高,音乐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充当起了愈加多样的角色:音乐爱好者群体日渐壮大,音乐作品类型风格也越来越纷繁复杂,同时音乐教育事业也在蓬勃发展……但存在的问题也日益凸显。回首周代音乐文化现象,依旧值得细细解读。“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艺术的源泉在于生活,正是因为真真正正的生活,为艺术家注入了真实的感受与情感,因而艺术作品才能呈现出栩栩如生的效果。从西周奴隶制度之下民间音乐发展的丰富和深情,至东周“礼崩乐坏”的背景之下音乐思想竞相迸发的“百家争鸣”的珍贵现象,周代音乐思想情感的充分释放不断推动着音乐的繁荣生长,至枝繁叶茂。
通过上文对容的现象和容的原因进行的较为全面的剖析,证明了周代对于音乐文化的包容性是其音乐文化蓬勃发展的极为重要的主观原因。值得强调的是,尽管西周王朝是奴隶制度的顶峰,但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制度背景之下,民众的情感并未被完全的束缚,音乐的类型也并未被彻底的局限,而是生机勃勃,丰富多样——似乎呈现着与制度相悖的状态——正是多元的包容观念,护佑了音乐文化的生长。■
注释:
①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35.
② 刘再生.中国古代音乐史简述[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62.
③ 刘再生.中国古代音乐史简述[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72.
④ 陈四海.中国古代音乐史[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2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