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退隐意识管窥
2021-11-29林长红
林长红
(黎明职业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在传统人文精神滋养下,我国书法艺术家精通文墨,天赋异禀,善于体悟世间诸事万物之理趣,或显扬一时,或名垂千古。他们身上都具有文人的品质情操。鲁迅[1]曾指出文人具有超于平常人的敏感和丰富情感,他说:“文人还是人,既然还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爱憎;但又因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爱憎也愈强烈。”书法家就是如此,他们常敏锐地感知历史和现实,也常于爱憎的情感中体察美好与黑暗,而且还在心灵深处郁积的情绪里营造起一片能遣兴寄意、陶情冶性的平和闲适景象。这景象,与其说是书法家从自我生存中腾挪出的人格精神空间,倒不如说是书法家期待着复归心灵清净圆满的退隐意识。
一、书法是与道家思想相契合的退隐意识的“补偿物”
书法家的退隐意识,虽带有几分隐士式的思想意味,但它却是源于对生命渴望安顿的一种潜存心理需求。当然,它不是简单演绎而出,而是透过弥漫着的一层古老迷雾,渐渐映现清晰的,是在书法家广博的艺术修养与雅致的审美趣味的交流融合中升华的。
《道德经》和《庄子》是先秦道家的两部重要典籍。大朴不雕的《道德经》和清净无为的《庄子》的深层意义,在于其独特的文化精神魅力吸引和抚慰了无数文人的心灵,并对后世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鲁迅[2]说:“(《庄子》)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郭沫若[3]评价庄子也说:“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发展的。”老庄的哲学思想,在阐述宇宙本原是冥冥之中、无处不在的“道”时,又凭借那股玄之又玄、恍惚不定的“道”之清风吹拂文人走向自我意识的觉醒。文人力图从“道”中体悟和参证人生真谛。于是,道家学说所显呈的“无为”“自然”诸现象的真义,实则便是退隐意识的抽象注脚。
在中国古代书论著述中,说到书法的渊源,几乎都上溯到八卦。八卦概括万象之理,反映古代中国人对于书写线条的特殊审美感受力。卦象是由线条组构的,阳爻与阴爻就分别是“—”与“--”。《周易·说卦传》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4]中国人对于抽象的形式美的感受力,以及八卦寓意的纯粹朴素的对立依存概念,无不是由“阴阳”衍化出来的。古人圆熟地将哲学的二分法融通到艺术中,在两极对立中去求得平衡与和谐。书法的美学之趣是无穷的,包括墨与纸的黑白二色,也都可看作一组“阴阳”对立依存的关系。书法本是抽象的。抽象的书法表现人们的内在精神,玄思妙想皆托诸线条中,合乎退隐意识中返璞归真的理趣。所以说,书法是退隐意识最佳的“补偿物”。
东汉文学家、书法家蔡邕虽是“旷世逸才”[5]560的大儒,但又喜“闲居玩古”,“不交当世”[5]552。其性情高蹈,神思飞扬,有道家遗世逍遥、憧憬心灵自由的美学倾向。他在《笔论》开篇就论道:“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又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6]这既是对书法艺术超社会功利性特征的认识,也是对书法家品格涵养、精神境界和创作之前自由心理状态的描述。同《庄子》所倡导的返璞归真、纯任自然的思想相映照,这是一种只与书法家自己心绪息息相通的精神气脉,书法家于此也寄寓了自己或曲折隐晦或酣畅痛快的感情。
人生竞技场的“明争暗斗”造成了心灵疲累、压抑和痛苦,这些会引发文人对喧嚣尘世和虚幻浮生的喟叹。文人的心理失去了应有的平衡时,必然促使灵魂自相拷问,心中掀起了一腔自慰慰人的悲悯情绪,又降落了一片富有审美兴味的情怀——退隐意识。这便仿如《庄子》强调的——要以艺术和审美的心态去观照人生和世界。
至于退隐意识的抒发,只有借助心理学所谓的“补偿物”,才会获取一种宽慰的释放感,才能逐渐感悟“道”所引向的生命归属感。诚然,“补偿物”可以是寄情山水,或托意诗酒,或穷愁著书,或静养奉佛,等等,但是最能发挥心理补偿作用的是将身心调整到和谐守静的意象表达——书法。像其他艺术创作一样,书法也离不开创作主体即书法家的情感体验,然而书法艺术更超妙之处在于,书法家陶陶然于退隐意识下的奇思妙想中,将心灵的种种隐秘幻化为书法的点画和意象、空灵和虚静、韵律和神采,以期将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而又蕴藉深沉。
二、历史中的书法家退隐意识体现
从古代文人的身世命运及情感体验形态,可窥探古代书法家退隐意识的深层原因。中国书法艺术及其理论,滥觞于东汉,完善于魏晋。魏晋这一时期的社会动荡不安,士人言谈稍有不慎便引来杀身之祸,许多名士深感人生无常,百念俱空,遁隐山林,论道谈禅,但又汲汲于个人的主体价值和身心自由。于是,退隐意识终于根植于名士那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生活态度之中。而执着于艺术,又成为名士释放心灵、性格,表现思辨、哲思的“补偿物”。隐逸之风在魏晋时期达到高潮,这一时期,中国古代艺术进入自觉发展阶段,文艺大师纷纷涌现。在诗有陶渊明,在画有顾恺之,在书有王羲之。于是,自此以后1 600多年的漫漫长夜,那别具移情功能的书法艺术就在书法家心中闪着熠熠圣洁光环。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美学在关注“为人生”的艺术寻求道路上找到了一种最恰当、最微妙的方式,而且一脉相续。
从中国古代典籍的记载可以看出,古代文人多工篆籀。《梁书·处士传》载:“刘慧斐,字文宣,彭城人也……慧斐尤明释典,工篆隶,在山手写佛经二千余卷,常所诵者百余卷。”[7]《旧唐书·隐逸传》载:“卢鸿一字浩然,本范阳人,徙家洛阳。少有学业,颇善籀篆楷隶,隐于嵩山。”[8]《新唐书·隐逸传》载: “司马承祯字子微,洛州温人……善篆、隶,帝命以三体写《老子》,刊正文句。”[9]《明史·隐逸传》载:“杨黼,云南太和人也。好学,读《五经》皆百遍。工篆籀,好释典。”[10]《清史稿·遗逸传》也记载浙江山阴隐士戴易书艺上“特工篆、隶”[11]。可见,有大量隐逸书法家是通过古篆隶书法来抒写心中一份隐含复古孤高情怀和退隐审美理想的遥远情思。
从晋人王羲之书作《兰亭序》同样可以看见,“书圣”对大自然的痴情迷恋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以及书法呈现的和平自然的美的意境,是同道家超然物外、随顺自然的思想相一致的。唐人孙过庭在《书谱》中认为,书艺要臻于较高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而能成就者的首备条件是“神怡务闲”[12]——就是说,要心旷神怡,弃绝杂念,精神处于平和恬然状态。即便官运亨通者如虞世南,也由于长期恪守儒法,身为人臣而产生的精神疲累,内心退而寄意翰墨,“临池作书未尝以荣辱为念”[13],怡然于专心一志、物我两忘的神态,使得书法形成静疏淡远的风格。与怀素并称“颠张狂素”的张旭,常于酒酣耳热时醉书,赢得了“草圣”的美誉。其传世的《古诗四帖》,出神入化,充满简逸重韵的玄秘色彩和浪漫意趣。他本人放羁潇洒的风度,如同世外高人那般超逸。而怀素和尚在《自叙帖》中谈创作体会时说“豁然心胸,略无凝滞”[14],同样凸显禅宗思维上的空心澄虚、本心清净的心境。清人刘熙载评怀素的书法说“似庄子”[15],也是指其书法显现澹泊逍遥的风格。
苏轼书作《前赤壁赋》,所书内容与形式浑融一体,道、禅的气息弥漾其间。稳健而流丽的墨迹中,既流露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人生空漠感,同时也洋溢着一股清旷超迈,与天地同化的退隐高情。“宋四大家”中的米芾,曾胸怀大志跻身仕途,但“从仕数困”[16],于是沉溺书画,傲情山水,一任精神的“逍遥游”,所书《苕溪诗卷》等给人“志气和平,不激不厉”(孙过庭《书谱》中赞王羲之书法语)的仙风道骨的印象。那位有“梅妻鹤子”之称的宋代隐士林逋,存世书迹有《自书诗卷》,笔力清劲瘦硬,意象雅静超逸,浑然是“和靖先生”澹泊性情、高洁奇逸风骨的写照。明人沈周对之有诗赞曰:“宛然风节溢其间,此字此翁俱绝俗。”(《题林和靖手帖用东坡韵》[17])欧阳修位居宰相,显赫当世,最终隐归禅佛,摒弃了一切爱好,惟“学书为乐”,以学习书法作为飘然神思的真正寄托。元代书坛代表赵孟頫,虽“荣际五朝,名满四海”[18],其书艺却极力诠释一种从容稳健的中和之美,此种境界与其心研道家学说和皈依佛教的修持体验有着至密的关系。元代书坛诸家中,除代表人物赵孟頫外,张雨、倪瓒和杨维桢也都可以看作元代隐士书法的代表。
明代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认为,对于生机勃勃的宇宙,惟有通过“禅定”的感受来调练心意,彻悟自己的心性,才可称得上在艺术和审美领域中达到高逸的主体心境。他在几十年时间中投入精力践行,并从“淡”的风格展示了一派怡人的简远意境。明代大书家张瑞图,仕路坎坷,声名蒙冤,但为官清廉正直的他只志在书画吟咏、优游林泉,曾连续11次向朝廷提出辞官不遂。他书录的《李梦阳翛然台诗卷》,是“借他人之酒”来浇消胸中愁闷的作品,除了发抒对饮酒赏景、射猎隐居等生活情景的依恋外,还隐约透露对佞臣当道的不满情绪。而其书写的著名楹联“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就更见胸臆。他从书艺实践中获得了心灵的寄托和安慰,为此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和才华。“八大山人”朱耷20岁时就过着苦隐自放的生活,由于其禅心深悟,穿透妙谛,他的书法闪烁着天机和性灵的光华,醇厚隽永,气象高旷,纯然是忘言之物。这如同他的山水画描绘荒凉意境一样,传达的是他逻辑语言难以诉说的心声。傅山于明朝灭亡时隐居,康熙帝征举博学鸿词科,他以死不就试;特授中书舍人,他又以病辞。其退隐意识的坚决,表现在思想上的异端及书艺上的豪迈气格。“扬州八怪”中的金农和郑板桥,在书坛上别出心裁地自创出“漆书”与“六分半书”,然而他们潦倒失意的身世必然促使他们自觉从书法中寻求巧妙的精神表述。
近代的弘一大师,出家后放弃了其他艺术爱好,惟与书法相伴到老。其书艺,精逸冲和,庄严安祥,以净化了的线条和修长的形态创设了极高的静穆虚和的境界,即不食人间烟火、超尘脱俗的空灵意境再现。现代著名学者、诗人马一浮,学贯中西,无所不通,晚年也弃一切爱好于不顾,只寄情于与平生结下不解之缘的书法艺术。
自晋唐到宋元、明清乃至近代,历代书法家的退隐意识从未消失。虽各自背景和生平遭际迥异,但无论从书法理论抑或书法创作风格哪方面看,书法家都怀抱退隐意识,并在书法艺术创造中坚守和光大。
三、书法家梁披云退隐意识举隅
在当代人的语境中谈书法家退隐意识,似乎缺少诸多文化因由和人格实证。然而,当代的闽南文化耆宿中,百岁书法家梁披云先生的退隐意识就足具代表性。梁披云(1907—2010),福建省永春县人,是享誉海内外的教育家、诗人、书法家和社会活动家,曾主编出版《中国书法大辞典》(上、下册)等。他青年从教,中年从政,历任县长和省教育厅厅长,晚年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侨联顾问。梁披云幼承家学,铭记乃父梁绳基遗训“秘阁图书绵世泽,霸陵耕织溯家风”[19],奉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探索精神。投身事业的梁披云身上有浓厚的儒家思想。20世纪二三十年代,梁披云创办泉州黎明高级中学,担任校长,经常往来于宁沪延揽贤俊,招聘师资,亲炙辛亥革命元老、书法大家、原上海大学校长于右任先生,侍奉笔墨,得窥堂奥。他深悟到,业师“神恬气舒,笔随意到,万毫齐力而锋敛劲藏,挥洒自如而不失矩度”的气势是在于“胸无纤尘”而能“腕运千钧”;他又见业师“静尘沉思,右手辄做握笔状,频运指腕书空”,“书空”使他悟出“心摹手追”和“指笔运转”之道[20]。正如饶宗颐先生评价梁披云书法说“笔法操纵,骨力高骞”[21],梁披云在百家纷呈的当代书坛中独树一格。事实上,梁披云是在深得中国书法艺术精髓、传承传统文化基础上,经钻研融会而日渐形成大朴无华、古雅恬淡的书法风格,其书艺研求的“胸无纤尘”“静尘沉思”是与道家老庄倡导返璞归真、纯任自然的思想一脉相通。
诗歌是梁披云又一重要成就。《雪庐诗稿》辑录了梁披云从1928年至1988年所写格律诗480多首,忠实记录了他大半生的心路历程。《雪庐诗稿》中不乏退隐意识的诗作佳篇,比如:1946年作《岁暮得南洋家书》云:“茅舍卧薪儿女共,椰林遁迹嫂姑俱。”[22]1951年作《调朱杜二君》云:“佛法空诸相,庄生说达观。浮云自来去,宠辱了悲欢。”[23]1956年作《刘君属题晚菘画轴》云:“陋巷容高枕,披图有古欢。晚菘秋更好,物外海天宽。”[24]梁披云博览群籍,诗才俊逸,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学问修养滋润了他独特的书法艺术和深沉的家国情怀。在他的书作、诗歌背后,永远是一个正直清高和安身立命的文人形象,他的书法与诗歌均呈现了“高韵深情,坚质浩气”(刘熙载《艺概·书概》语)的人格精神。
梁披云退隐意识的文化实质是孔子隐逸思想与老庄隐逸思想的结合体。孔子的隐逸思想要求在“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25]的仕隐之间完成自己圆融的人格,梁披云毕生大量时间投身教育事业,心系桑梓,热心公益,然而,作为一个功业卓著、影响深远的爱国者、教育先贤,他却又不在意由此带来的声望盛名。即便到了耄耋之年,在浪迹飘泊数十年后似应超然自逸、赋考槃而侣渔樵的他,也仍在为终身热爱的教育事业辛劳奔走。一生求索不息的他,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握笔书写,寓睿智于恬淡,隐旷达于诙谐,其思维之清晰、精力之旺盛,令人叹为观止。
或许当如林语堂[26]所说,“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当我们将梁披云为人为文会通地看,我们对他的人生态度、思想情操也才能作一个全面的领略。正是依靠言志、养性的艺术方式,梁披云内心的纯净本真和对隐逸的渴望之情通过诗行墨迹得以消融,以此明晰地指向由外在建功立业的价值观念和内在精神能量的释放所构成的圆融而完美的人生。
四、退隐意识浸染下的书作审美境界和书法家人格光辉
事实提醒我们,无论是得意或失意的书法家,他们在书法艺术实践中都经历了人格培育和心灵修养的过程。他们所追寻的是同一个目的:抒散怀抱,闲情逸趣。但实质上,这已不是一般意义的“遣兴抒怀”,而表现为一种从世事纷杂中回归到清虚寡静的退隐意识状态。退隐意识的内涵,又体现为文人那极端复杂的灵魂涵泳于虚无又无限的归宿感,以及文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的特有的“非理性”独立心态。它既像是儒家归退“独善其身”的草堂,又像是道家苦修“恬淡虚无”的心斋,也像是佛家顿悟“明心见性”的禅房。从古至今,文人总在心灵中为自己留有安憩之所。谢安“功高百辟,心在一丘”;范仲淹“身为经略,白发忧边,犹眷眷于圭峰山下之读书处”(1)袁枚《答皖江裴二知抚军》中云:“古称‘谢太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范希文身为经略,白发忧边,犹眷眷于圭峰山下之读书处’。大概用世之才愈大者,其出世之心愈深。”谢太傅即谢安,范希文即范仲淹。;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诗意背后仍是向往隐退独醒的佳境。或许这就如清人袁枚所慨叹的,“大概用世之才愈大者,其出世之心愈深”[27]。从“天下第一归人”陶渊明及以后的白居易、苏轼、李贽、焦竑、袁宏道、袁枚等众多的隐逸文人来看,他们大都有过一场仕途生活,但因厌倦官场的倾轧等勾当,或难忍于世间的艰辛和惨厉,在静观浮生若梦、感叹世事沧桑中,无奈地萌生弃官归隐、与世无争的思想,因而,他们在庆幸通过建构逍遥不羁的人格来否定物欲横流的现实的同时,又常常心存苦闷哀怨而寄情禅悦与诗文书画。纵观古今书法家,有此心路者不在少数。然而,他们又通过各自的书艺,既塑造了人格形象,也浇铸起中国艺术精神的一座座丰碑。
可以说,作为主体的书法家的退隐意识反映在客体的书作中,就是书法家人生态度取向与艺术心灵在碰撞和交融。书法家在书法创作的时刻忘情于书、陶醉于书,书法便成了他们“心神俱忘”的心理慰藉良药。在体味自我实现的满足感和自觉心理意识的搏动下,创作者智慧与灵感最终迸发,令人心旌摇荡而又富审美理想的最高艺术境界得以创造。它展现的深邃空濛、虚和静穆的境界中,有极富浪漫神韵的情调,有极博大高远的格调,而寓意往往又是以与时俗相悖的孤傲超拔的退隐意识为特征。如此,书作构成了精美绝伦的意境,将境界推向审美的极致。蕴含于书作中的创作者心萦意回的感受,也就如同古代书论家所说的“神采之至,几于玄微”[28],人们对此“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退隐意识之所以鉴照书法家清澈的心灵,还在于中国古代哲学沉思中“虚静”命题的启示。南朝刘勰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29]古代书法家都主张以静势入书的创作心理准备,要求主体心境虚无沉静。这种近乎禅定的心态,绝不是对于遁入山林荒漠、隐至人烟寂然的单纯向往,它是让书法家的意识在静态的流程里审视和明确了静默的理由与决然的选择,让书法家懂得了从纷扰杂乱的红尘中剔除妄想,把握本真的自我,使灵魂不致沉迷和失落,而寻觅到崇高的生存意义。在这种心灵营造的景象里,书法家似乎是从滞留于流俗的终极中焕发出“真我”的整体人格的光辉,廓清了现世所布散的名利欲望的诱惑,重新鼓起生活的心帆,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稳步踏上生命成熟的途程。
书法家退隐意识是与道家思想相契合的传统文人意识。可以说,它便如同庄子美学那般,呼唤了自觉清醒的生命。闻一多[30]曾评论庄子道:“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找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庄子的玄思,为辗转于迷茫困境中的文人启示了生命与自然亲和的精神家园;也许,这精神家园并不能真正超度书法家到达功成名就、幸福无涯的极乐彼岸,但书法家从中似乎超越了一切时空、因果,而透见到忘我的永恒。正是在书法这一艺术形式形成与不断发展中,书法渐渐成了书法家们最可交心的益友良师、最可憩息颐养的净土。融于书法艺术中的退隐意识是艺术化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是真善美与天地人伦的统一和融合,书法家通过书艺享受着生命沉醉的欢悦,也让平静的人生涂添了一层清闲雅致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