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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儒学家金克己汉诗中的中国文化因子

2021-11-29尹允镇李文娇

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克己高丽诗人

尹允镇 李文娇

金克己是高丽中期著名的汉诗人,早年科举及第,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官职。40多岁的时候,他经龙湾(今平安北道义州)佐将,成为翰林,后作礼部员外郎。当时他作为使臣来过金朝,回国后不久去世。

金克己是一个典型的儒学家,一生写了不少诗歌。据传他有文集《金居士集》135卷,收有他的古律诗、四六文和其他杂文,但这个文集已失传。现在《三韩诗龟鉴》《东文选》和《新增东国与地胜览》文献里收有他的诗歌260多首。他的诗歌就像是下层劳动人民所作,栩栩如生地展现他们的痛苦生活。他写诗从不张扬,从不宣扬某种观念,从不说教,也不善于描写自然景物,但他时刻关心农村生活和社会底层人的生活,描写他们的现实痛苦。同时,他的诗歌随处表现出一种回归大自然的强烈愿望。他品性刚正不阿,不图权势,隐居过着一辈子清贫的生活。这也许就是他没有得到官衔,一生没有任高官的一个原因。崔滋评价他的诗歌“属辞清旷,言多益富”,(1)崔滋:《补闲集》,益山:圆光大学出版局,1981年,第176页。后人也常用“流丽”“豪放”等词汇来称赞他的诗歌。《东文选》收有他的各种诗体的诗歌,共45题65首。本文以收录在《东文选》中的金克己诗歌为中心,从他诗歌的基本思想倾向,诗歌中借用的中国人物、中国典故以及在借用中国文化过程中体现出来的特色等几个方面,探讨金克己诗歌中的中国文化因子,相信这对进一步探讨金克己的汉诗乃至高丽中期的汉诗与中国文化的关联将有一定的帮助。

一、金克己诗歌的社会批判意识和对大自然的向往

金克己一生写了不少诗歌,是现传诗歌比较多的高丽诗人之一。他很低调,从不张扬,所以在其生前很少有人提及他的诗歌;加上他在以李仁老、林椿为首的“竹林高会”诗人和李奎报、陈澕等新兴诗人活跃的时期进行创作,也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诗歌。其实,金克己是这一时期诗歌倾向最鲜明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很有特色,尤其是他的以民本思想为基础的现实批判意识和对纯洁自然的向往,是当时任何一个诗人所无法比拟的。

(一)对门阀制度的批判

从对金克己的有关记录看,他是一位有理想、有才华的诗人,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高丽初期盛行的门阀制度,从根本上把他排斥在权力层外,所以由此而来的不满经常表现在他的诗歌里,成为他诗歌的主调。且看他的《草堂书怀》:

萧条白屋鬓成丝,世上升沉已可知。

南阮定应轻北阮,东施那复效西施。

预愁直道遭三黜,先把狂歌赋五噫。

谁识靖中闲味永,典书沽酒醉吟诗。(2)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十三,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84页。

诗歌流露出对不幸一生的慨叹,首联是对无所事事、虚度年华的一种慨叹;颔联借用中国阮籍家的故事和东施、西施的故事隐喻自己不如意的一生;颈联借用《论语·微子》中柳下惠的故事和梁鸿的《五噫歌》暗喻自己不得志的原因;尾联转述自己的现实情况,表现远离现实的闲情逸致。诗歌充满着诗人的无奈之情和对社会的愤懑,尤其是“直道遭三黜”,意味深长,以此表现不能容纳正直的儒生、儒士的高丽社会现实和自己的不幸命运。这种愤懑在《醉时歌》中也有表现。

钓必连海上之六鳌,射必落日中之九乌,

六鳌动兮鱼龙震荡,九乌出兮草木焦枯,

男儿要自立奇节,弱羽织鳞安足诛,

紫缨云孙始堕地,自谓壮大陈雄图,

炼石欲补东南缺,凿石将通西北迂,

嗟哉计大未易报,半世飘零为腐儒,

不随冯异西登陇,不逐孔眀南渡泸,

论诗说赋破屋下,却把短布抱妻拏,

时时壮愤掩不得,拔剑斫地空长吁,

何时乘风破巨浪,坐令四海如唐虞,

君不见凌烟阁上图形容,半是书生半武夫。(3)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六,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620页。

这是一首抒发诗人豪情壮志的诗歌,充满了豪迈气概和登天揽月、下海捉鳖的阳刚之气。高丽时期虽然没有了“骨品制度”,但门阀制度依然盛行,等级观念非常严重,尤其是1170年发生的“郑仲夫之乱”以及后来的“武人”统治,从根本上阻挡了文人出仕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原来就与权力层保持一定距离的金克己愤懑不已,他的出仕之路更是难以追寻。诗歌中的“嗟哉”“时时”“何时”以及“拔剑斫地空长吁”“何时乘风破巨浪”诗句,形象而含蓄地表现了诗人极度的愤懑之情。

(二)怀才不遇和对不幸命运的愤懑

金克己写有两首悼念林椿的诗歌。他虽然不是“竹林高会”的成员,但与“竹林高会”的诗人有着密切的交往,尤其是和林椿、吴世才的关系密切。这很可能因为林椿和吴世才的命运和他相差无几,同病相怜。金克己的这两首诗歌依然体现出他那一贯的思想倾向和悲愤的诗歌风格。

逸气轩昂隘八区,才高正与世相当。

蛾眉肯为微颦损,骏足终因暂蹶妨。

未过刘郎舟侧畔,空游羿氏壳中央。

天翁岂忍终遐弃,碧落官曹借侍郎。(4)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十三,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85页。

这是《读林大学椿诗卷为诗吊之》三首中的第一首。诗歌里他对林椿的才华大加赞赏,对林椿怀才不遇的悲剧一生表示深深的同情。诗歌首联写林椿的才华,颈联则用刘禹锡、颜渊、李贺和后羿的故事,表示对林椿的惋惜之情。金克己为林椿抱不平与林椿怀才不遇的一生有关。林椿是高丽时期著名诗人,“竹林高会”的主要成员。他是高丽建国功臣的后裔,出生在贵族家庭,因此在高丽时期具有很高的政治、经济地位。他少年时期开始学习汉学,接受了贵族青年应有的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他自幼聪明,善诗文,很早就显示出文人的才华,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少年文士。但是,1170年出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和整个高丽社会秩序的“郑仲夫之乱”,林椿的人生也出现重大转折。武臣之乱后第一次残酷杀戮时,他全家受到牵连,他们的身份一落千丈,世代耕耘的田庄被一个小小的士兵夺去。他在开城躲了5年,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但始终未能如愿,只好领着家眷逃到岭南地区,在尚州度过了7年的流浪生活。他的许多作品就是在这一时期写的,所以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现实社会的愤懑和生活的痛苦以及怀才不遇、痛苦失望的情绪。这一时期他也有过重新崛起的机会,1180年和1183年,他的好友李仁老和吴世才接连科举成功,他返回开城,准备参加科举,但还是未能如愿,最终流落到京畿道,在贫困和失意中离开人世。从李仁老写的《西河集》序文里的“青春三十白衣永没”的句子来看,林椿是30岁去世的,但从他本人的“诗称国手终何用,四十龙种两鬓华”(5)林椿:《寄朴东俊》,《西河集》第一卷,首尔:一志社,1984年。的句子来看,他的年龄应该与李仁老相仿,由此可以推断他大概是30岁后半段、40岁之前离世的。虽有旷世之才,却被冷落,甚至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过早地离世,这种不幸的命运,给同样在怀才不遇处境中煎熬的金克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金克己对林椿的不如意和不得志的一生给予了深深的同情。他的七绝《读林大学诗卷》在整体上表露出与《读林大学椿诗卷为诗吊之》大致相同的思想倾向,其中他写道:“愁肠惨惨涕涟涟,独掩尘篇一问天,颜跖短长谁与夺,大空无主但茫然”,对林椿才华的惋惜之情溢于文外。

(三)对清净大自然的向往

金克己的诗歌中,同样引人注目的是描写农民、农村生活的诗篇。这些诗篇和他对清净自然的追求相结合,流露出朴素的民本思想。

反映金克己这种思想倾向的诗歌有五古《宿香村(乡村)》、《龙湾杂兴》(四首)、《有感》、《田家四时》(四首)和五律《田家四时》(6)金克己写有五古《田家四时》和五律《田家四时》。等。在《龙湾杂兴》中,诗人结合自己的生活处境,表现出不为名利的高尚情操;在《田家四时》中,诗人以农民的四时生活为主,着重描写他们的痛苦生活;《有感》则表现了诗人对自然的向往,体现出其不与丑恶现实同流合污的人格理想。可以说,金克己的诗歌是以自己的高尚情操与丑恶的现实之间的矛盾,不为同流合污的人格理想、追求清净自然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为中心,在对农村、农民生活的具体描绘中展现出自己崇高的人格理想。

二、金克己诗歌中的中国文化因子

在诗歌创作中,为表现自己的人格理想,抨击不合理的社会现实,金克己经常利用中国历史人物和中国文人故事、典故,使诗歌具有形象而含蓄的特色。

(一)诗歌中的中国历史人物

金克己借用中国历史人物创作的诗歌很多,其中《龙湾杂兴》《有感》《牛逸》最具代表性。《龙湾杂兴》是一首抒情诗,它由五首构成,其第三、第四首中有中国历史人物和与之有关的内容,下面是其第三首:

大川啮蛇山,十里声怒号,偶到渊渟处,停辔烛鬓毛,自笑哀陋质,鱼龙亦惊逃,安知天上日,水底亦光昭,应怜半镜雪,塞邑操牛刀,持用亦矜负,此行非不遭,平生郁郁情,俯仰成陶陶。(7)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四,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92页。

这里诗人借用的是孔子和子游的故事。话说子游当武城首领的时候,孔子路过那里,偶然中听到了读书声和弹琴声。夫子莞尔一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8)徐志刚译注:《论语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21页。这就是所谓的“杀鸡焉用牛刀”故事的由来。在这里孔子强调礼乐的重要性,主张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符合“礼”,而这个“礼”是通过“乐”来完成的。这显然完全符合要恢复“周礼”的孔子的一贯主张。但这个故事后来有所变化,主要借用孔子前面的话,比喻小题大做或者是大材小用而被广泛使用。在这里金克己也沿用了“大材小用”的含义,对怀才不遇的现实处境表示愤懑。诗人用“持用亦矜负,此行非不遭”实现了情绪上的反转,笑迎现实的不公和不平,显示出了一个儒者积极向上的高尚情操和达观的生活态度。很明显,这种态度与他要远离丑恶现实、回归自然的行为相吻合,表现出他一贯的生活志向,也表现出他与其他高丽诗人的不同特点。

《有感》也是借用自然景物抒发一个儒者的高尚情操的作品。

鲁连泛碧海,支伯栖苍州,

亭亭出尘想,万古高莫俦。

……

不知千里外,从宦已三秋,

一朝挂冠去,谁复驯白鸥。(9)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四,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92页。

这是《有感》第二首,其中的鲁连是鲁仲连。鲁仲连是战国末期的齐国人。他很有谋略,口才超群,但一生不愿做官,保持自己的高风亮节。战国七雄争霸时,鲁仲连去见围城的魏国将军辛垣衍,辛垣衍问他,现在困在城中的人大部分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而先生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不早点离开这个城呢?鲁仲连回答说:“……彼秦者,弃礼仪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10)司马迁:《史记》卷八十三,北京:长城出版社,1999年,第340页。由此有了“鲁连泛碧海”的说法,意思是鲁仲连自己在城内,不是有求于什么,而是不愿做奴役百姓的秦国臣民。据《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11)庄子:《庄子·让王》,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6年,第278-179页。这就是著名的许由和子州支父、子州支伯让王的故事。可见,在这首诗歌中,不论是鲁仲连,还是许由、子州支父、子州支伯,都是不迷恋于任何权势,选择自由人生的代表人物,是最符合金克己生活情趣和生活信条的人,所以在这里诗人用他们含蓄而形象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情感。“一朝挂冠去”讲的则是汉代南昌尉梅福的故事。西汉末年,王莽乱政,民怨四起,梅福虽是县尉之微官,但他忧国忧民,上书朝廷,讲述朝政的不当之处。可是他的上书被朝廷认为是“边部小吏,妄议朝政”,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梅福愤而脱冠而去,再也不参与朝廷之事了。(12)班固:《梅福传》,《汉书》卷六十七,北京:长城出版社,1999年,第284-286页。在金克己看来,像梅福这样的人,虽有匡扶乱世、平天下的才华和睿智,但不得重用,反而受到不应有的待遇。因此他毅然辞官,不再理会朝廷之事。很明显,金克己对梅福的这种行为是大加赞赏的。这种赞美之词也许来自同为地方小官的同病相怜,但仍体现出一个正直儒学家应有的风范和志气。

为君叩角相桓公,胡事奔忙逐下风。

元放恐教安树上,贾耽空遣觅巢中。

迷途乍似亡羊子,信命还同失马翁。

何苦临风偏帐望,楚人已得楚人弓。(13)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十三,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85页。

这是七律《牛逸》,其中的甯戚是春秋时期齐国大夫,他作为齐桓公的重要助手,管理农事,奖励垦种,使齐国很快富强了起来,为齐桓公完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14)司马迁:《史记》卷八十三,北京:长城出版社,1999年,第329页。的霸业起到了巨大的作用。(15)《吕氏春秋·离俗览》载有甯戚和齐桓公相见的“甯戚饭牛”的典故。张双棣等译注:《吕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颔联的元放是东汉末年的方士,他自幼明五经和道术,还能使役鬼神;下一句则与贾耽有关,贾耽是唐代著名地理学家、宰相,他任宰相期间,也有牛失而复得的故事。金克己的七言律诗大部分是用来抒发心意的,这首《牛逸》也是这样。整篇诗歌以牛为媒介,贯穿始终,把几个中国人物故事串联起来,不仅抒发了自己的情趣,而且表现了诗人扎实的中国文学修养和一贯洒脱的风格。

(二)诗歌中的中国文人故事

金克己借用中国文人故事创作的诗歌也很多,其中《草堂书怀》和《读林太学椿诗卷为诗吊之》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草堂书怀》是诗人抒发闲情逸致的作品,但诗歌也流露出一生不得志的慨叹。

萧条白屋鬓成丝,世上升沉已可知。

南阮定应轻北阮,东施那復效西施。

预愁直道遭三黜,先把狂歌赋五噫。

谁识靖中闲味永,典书沽酒醉吟诗。(16)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十三,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84页。

诗歌颔联借用中国阮籍和阮咸、东施和西施的故事暗喻与世无争的现实心态;颈联借用《论语》中的“三黜”和东汉诗人梁鸿所作的《五噫歌》比喻当年自己远离官场的情景。综观诗歌充满着愤懑,尤其是尾联中的“典书”令人痛心,可以窥视诗人写这首诗歌时的痛苦心境。一个读书人,一个正直的儒者,一个有思想、有志气的儒生,生活极度贫困,为了饮酒要“典书”。诗人虽说“靖中闲味永”,但其内心的苦衷溢于文外,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再看《读林太学椿诗卷为诗吊之》,这是金克己读了林椿诗集后,悼念林椿而写的。其第一首借用刘禹锡的诗句对才华横溢的林椿的一生给予了深深的同情。紧接着用“后羿射日”的故事,隐喻林椿生前多次参加科举。尾联说的是晋朝颜渊和唐朝李长吉的事。《太平广记》引晋王隐《晋书》曰:当年晋苏韶死后现形,对他的兄弟说:“颜渊、卜商,今见在为修文郎,修文郎凡有八人,鬼之圣者”。(17)《太平广记》卷三一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另外,在《李长吉小传》中李商隐也记录了李贺死后去天堂作白玉楼记的传闻。

世俗浮夸半死权,怜君独往卧云烟。

草书入妙人传圣,瓢饮安贫我叹贤。

揽月倒江聊戏耳,乘风游穴便翛然。

锦囊幸有诗千首,簧鼓词林触处传。(18)徐居正:《东文选》卷之十三,首尔:民文库,1989年,第585页。

这是《读林太学椿诗卷为诗吊之》的第二首,在这里诗人仍为林椿的一生感到惋惜。颔联中的“草书”讲的是张旭的事。张旭以草书著名,当时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并称为“三绝”。他的诗亦别具一格,尤以七绝见长,与李白、贺知章等人共列饮中八仙。据《旧唐书》记载,他酒后常狂走挥洒,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人,被后世尊为“草圣”。颈联中的“揽月”则与李白有关。人们对李白的死有几种说法,其中主要有醉死、病死、溺死等,这里说的是酒后溺死。这个说法来自民间,传说有一次李白在江上饮酒,为了捕捉江中的月亮,跌入水中溺水而死。这个说法虽没有明确的根据,但极具浪漫色彩,符合李白的性格和气质以及他的人生经历,所以很多人相信这种说法。在这里金克己借用这个故事,不仅表达了对林椿的惋惜之情,而且使诗歌的格律变得工整,增加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

(三)诗歌中的中国典故

在诗歌创作中,金克己经常使用中国典故,以提高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五古《有感》就是诗人借用自然风景抒发儒者高尚情操的作品,其二首有“膏肓负泉石,缰索婴笏修”的句子,出自成语“泉石膏肓”,意为嗜好山水成癖。话说唐高宗游览嵩山时,隐士田游岩前去拜见。唐高宗便问田游岩:“先生在此山养道是否感觉不错?”田游岩回答道:“贫道非常喜欢山林泉水石头这些自然景观,而且嗜之成癖,不可救药了。”其三首中的“漏尽城鸟啼,忆与林下友”则来自成语“钟鸣漏尽”,意思是晨钟已经敲完,漏壶的水也将滴完,比喻年老力衰,已到晚年,典出《三国志·魏书·田豫传》,在这里,金克己用这个典故表达了至今尚未名成功就的感慨和惆怅。

《东郊值雨》是一首即兴诗,其“举扇西风欲污人”的诗句来自苏轼的《次韵赠清凉长老》,这里有一则有趣的故事,是有关西晋庾亮和王导的。他们两个人势均力敌,争权夺利。当时庾亮虽镇守在外,但仍然掌管着朝政大权,所以一些见风使舵的人纷纷投奔他。对此王导非常不满,于是一刮起西风,就用扇子挡风尘,慢吞吞地说:“庾元规吹起的灰尘把人弄脏了”,以此表达对庾亮的不满。这就是著名的典故“元规尘污人”的来历。

另外,几首七绝中也有与中国典故有关的内容。例如,《漫城》中的“一剑游边尚五车”来自《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说惠施知识渊博,藏书也很多。《书情》中的“几回相咲绝冠缨”来自成语“遗簪绝缨”,指男女杂坐,不拘形迹,荒淫无度。《兴海途上》中的“桑间妇女趁微行”来自《诗经》,其中的“桑中篇”是吟咏男女密会场面的,《礼记》里说“桑间”是淫秽的音乐,由此看来“桑间妇女”似乎指的是妓女、淫荡的女人。另外,七绝《洞仙驿晨兴》中的“竟日长吟蜀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有关;七绝《江村晚景》中的“鸟迹篆”指的是从前有鸟迹篆的篆体字。很显然,这些诗歌中的中国文化内容不仅增强了金克己诗歌的艺术表现力,而且大大增加了其诗歌的文化内涵。

三、金克己借用中国文化的特征

综观金克己的诗歌,表面上看与宋文学存在关联,但仔细分析后又不难发现其中存在民本思想和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所受的盛唐文学的影响。对金克己来说,虽然宋文学气势恢宏,但是在民众的立场上,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并显示出强烈社会责任感和儒学精神的盛唐文学更具有吸引力,这是金克己从自己的立场上接受外来文化并区别于当时文风和其他诗人的独到之处。

高丽前期文学主要承接新罗文学,而新罗文人,尤其是后期的文人都学习晚唐文学。进入高丽时期这种情况始终没有改变,主宰文坛的依然是留唐回国的宾贡科文人,即留唐新生代诗人和他们的子女。所以,虽然时代变了,但文学的担当层和主宰文坛的作者层几乎没有变,因而高丽初年流行的仍然是晚唐风。但自金富轼开始,当时的文人从宋文学中发现了与晚唐文学有所不同的恢宏气运;宋文学宽阔的视野、宏伟的气势以及用事多、韵律自由、喜用诗文等艺术手法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高丽中后期流入的性理学,宋文学、宋文化的吸引力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出现了学宋、学苏的文学风气。在这种宋文化一边倒的情况下,金克己不能不受这个时代风潮的影响,显示出宋文学所具有的各种特征。(19)有关高丽文学和宋文学的关联参见李慧淳:《高丽前期汉文学史》,首尔:梨花女子大学出版部,2004年,第361-377页。比如,他诗歌中常见的用事、诗文化手法等,都证明金克己诗歌和宋文化的各种关系。

然而,应该看到金克己诗歌里还有一些与宋文学不同的特点,尤其是他诗歌中表现出来的民本思想和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以及为形象地表现这种思想而借用的中国文学显然是与宋文学有所不同的,这也是他的诗歌区别于其他高丽诗人的特殊性。

描写农村、农民生活是金克己诗歌的一大特色。赵东一在《韩国文学通史》中,评论金克己的农村、农民诗歌时指出:金克己虽然不是农民,但写了不少与农民相关的诗歌,表现了只有农民才具有的切身体验,由此开拓了当时贵族文人的诗歌中根本看不到的另一种汉诗世界。(20)赵东一:《韩国文学通史》第二卷,首尔:知识产业社,2005年,第16页。这就是说,金克己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作为他们的代言人表达了他们的愿望和要求。比如,五言古诗《田家四时》中的“野鸟记农候,飞鸣催播谷”“酒阑起相送,颜色还百忧。官租急星火,聚宝须预谋。苟可趁公费,私卢安肯留”“耕夫各入室,四壁农谈谊”等,毫无夸张地描绘了农村中农民的生活实景。很显然,所有这些如果没有深切的体会和精心的观察是不可能写出来的,他的民本爱民的诗歌特点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金克己一生远离朝廷,生活在深山中,所以至今流传下来的与他的行迹有关的内容非常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山中亲身体会了农民的生活,至少是目睹了他们的生活,所以他能够生动地描写出农民和农村生活的生活场景,这与诗人的爱民思想、朴素的民本思想和作为一个儒学家的社会责任感也有关系,他的这种诗歌精神不禁令人想起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盛唐文学。《东文选》收有金克己的诗歌65首,这些诗歌主要是对诗人处境的慨叹、对农村农民生活的描写以及对大自然的描写。如果我们把这后两者看作描写农村田园生活的作品,那么这个比重就相当高了。以五古《田园四时》、五律《田园四时》为首,除了《宿香村》《村家》《兴海途上》《江村晚景》之外,还有《秋满月夜》《派川县偶书》《春日》《渔翁》等,都是农村田园题材的作品。所有这些都在表明农村、农民生活是金克己的爱用题材,他时刻关心农民的生活。在农业为主的高丽社会,金克己的这种行为都在表明他所具有的朴素的、自发性的民本思想。

金克己的这种爱民思想还与儒学家的高度社会责任感有着密切关系。当然,金克己的爱民、民本思想绝不是出自某种观念或理念,反而他的这种思想本质上是排斥某种观念的。他的这种思想来自于他的亲身体会。他久居山中,切身体会到了农村生活,深知农民的苦楚和艰辛。作为传统儒学家,金克己深知农者天下之本的道理,社会应以农为本的儒家思想。他的这种思想与杜甫的民本思想和社会批判意识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如此,他才能够猛烈抨击“官租急星火”的社会的不合理现象。

金克己诗歌中表现出来的社会批判意识来自儒家的民本思想。他的很多诗歌对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和对农民的压榨进行了抨击,深刻揭露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现实。作为传统正直的儒学家,金克己在诗歌创作中从来不回避对社会丑恶的描写,如实描写农村和农民的生活情景。同时,他还追求清净的自然和逍遥的生活,在其中寻求自己的生活理想。从描写大自然的诗歌来看,似乎他逃避现实,但事实上他从来不逃避现实,不回避社会问题,这是正统儒学家金克己的可贵之处。金克己诗歌中表现出来的这种二律背反的倾向,规定了金克己文学的价值,使他的文学具有与其他文人不同的特点,体现了他身在大自然又不失积极干预现实的儒学精神和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盛唐文学精神。他隐而不逃,时刻关心社会、关心农村和农民,而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他正统儒学家的各种风貌。

综上所述,我们从几个方面考察了金克己汉诗中的中国文化因子和诗歌特征,通过考察发现,作为传统的儒学家,金克己时刻关心农村和农民,体现出了儒家的那种彻底的民本思想和爱民思想;他在诗歌创作中借用中国文化内容从来不落俗套,根据自己的需要,创造性地运用中国文化内容,体现出了一个文学家应有的在自己的立场上接收外来文化的成熟的接收态度。他的这种接收方式在文化世界化一体化的今天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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