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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列车

2018-11-15

青春 2018年4期
关键词:克己韩家

01

苏克己最不喜欢五月份的青淮。

在苏克己的记忆中,五月份的青淮,下着神经质的雨,一连一个多月,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暴雨说来就来,雨线赶上麻绳一般粗,天地间野茫茫一片,带伞的行人都被浇得湿透。嫩绿色的树叶吸饱了水,疯了一般长起来,一夜之间都变成墨一般的又肥又厚的样子。雨稍一停,白花花的太阳便出来,兜头兜脸地罩在人身上,蒸出一股蛮暴的湿气。

苏克己在青淮上四年大学,毕业后发誓再也不来这“连衣服也晾不干”的地方,然而这一次她不得不来,公司要她来青淮与合作企业签一份极重要的合同,她推脱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坐上了开往青淮的火车。罗承中——她的老板,反复对她说:“克己,这事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还是你去一趟吧,等这事办妥了,咱们自己的事好说。”

咱们自己的事。

苏克己想到这就不愿再往下想,她并不愿去深度推敲这个“好说”的意思。她起身掏出那盒她刚刚在候车室买的泡面,把调料包撕开,一股脑地都倒进去,再去车厢尽头接一满桶的开水,用叉子在面桶的盖子上扎个眼,封好,静静地等着面泡软。

窗外下着雨,天色昏黄如同搪瓷杯里的一层茶垢,远近疏陈的长街短衢,湿透了一般瘫软。阔别四年的青淮不知是否依旧如此,暧昧、怯懦、平凡,又带着一点蛮暴的肮脏和些许的落寞。

苏克己望着窗外的雨线发呆,对于明天即将到达的青淮竟然有一丝期待。她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一度过分熟悉的东西,是否有着天生的厌弃——无论是故乡,亲人,还是伴侣。一别四年,熟悉变为陌生,一种莫名的好感和眷恋在她心中忽然建立。她沉默地等着往事席卷她的脑海,然后以傲然的姿态横陈其中,接受回忆的检阅。

正在这时她窗外的视野忽然缩窄,街巷、草树、雨水,全部都被隔离在屏障之外,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随着引擎的最后一声叹息,终于止息在铁轨上,广播里那个很有礼貌的女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各位旅客,永宣站到了。”

02

坐在火车上的苏克己一路静默,偶尔跟旁边的人聊上两句,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都知道旅途短暂终有一别,就不必赔上过多的热情。苏克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把自己的角色定为了观众,她的热情仿佛是自降生就带着的一张信用卡,用一点少一点,没有利息也不能充值,她曾经天生热情,不问结果一味付出直至耗尽了她户头上大部分的积蓄,这时才终于意识到每一点感情都不应该是无条件的,于是再也不敢挥霍,守着仅存的热情精打细算,小心戒备地过日子,不收到足够的关爱绝不表现出友善。如果想不对人事失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对它给予任何希望。这不是绝望,而是苏克己的生存途径。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从不轻易从地下探出头的鼹鼠。

火车上陆续有人下了车,又陆续有人上来,像是一个刚刚好的填字游戏,把空下的位子都一个个填满。苏克己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铺那个带孩子的妈妈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换成了一个穿黑色衬衫的男人,正在低头放他的行李箱,他似乎很高,在狭窄的小车厢里俯身显得很别扭。折腾了一会儿,男人终于把箱子放好,挽了一下袖口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苏克己才收回到车厢内的目光。他额头上的抬头纹暴露了他的惊讶,除了这个,那几行纹路里似乎还有着其他的东西,尴尬?好奇?苏克己说不上来,她想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恐怕也是和这个男人一样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大概什么都有。她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不过惊讶还是占了大多数,以至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那么几秒钟。男人坐直了身子,眼里的余惊还未消散殆尽,他带着这目光,试探性地叫她:

“克己?”

苏克己抱紧了手里那桶面,面似乎有些冷了,暖流开始怠工,供应到她的手腕之后就不再往下走,以至于她的肩膀僵硬脖子僵硬,就连嘴唇也有点不听使唤,她定了定神,唤起残存在口腔里的最后一点温暖,开口应他说:

“韩家声。”

03

克己瘦了,头发也长了,斜斜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的脸显得有些陌生,韩家声恍惚间觉得见到她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不过刚才苏克己张开嘴,叫他的名字,他忽然就有点想笑,好像自己刚下了课在教学楼的门口等了她,只有五分钟而已。

火车再一次启动出站了,草木,街巷,梅雨又一次出现在眼前,铁轨震动之声,给尴尬的气氛添了几分韵律,启动的车子总是吃力而缓慢的,仿佛一头钢骨牛喘似地叫,而沿途的风景却能看得清晰,等走得久了,车速提了上去,不论是山岚谷峰还是村庄洼塘,全都呼啸而过,所有的风景都变得语焉不详,被抹杀成一道道失去面孔的盲线。

这便如爱情。两情相悦刚刚伊始,一切都是清晰可见的花好月圆,目无遮拦的良辰美景。但一切总逃不掉转瞬即逝的覆辙,说不见就不见了。甜蜜的日子可以切成一帧帧清晰美好的照片,在夜风循回的午夜充当寂寞心灵的安慰;而那些纠结而沉痛的时光,就变成了人们记忆选择的盲区。

一如苏克己。一如韩家声。

04

刚入大学的那一年音乐节上,十月中旬,漫长的梅雨季节以及酷热炎炎的盛夏已经过去——然而不久之后就要进入穿毛衣继而穿棉衣的季节——青淮几乎是没有春秋可言的。一年之中,仅有那几天称得上是秋高气爽,傍晚时分,天色已然暗了下去,然而尽头处还带着那一抹晚霞留下的铁锈红色,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各院系的麦霸们开始放开了喉咙抱着麦克风唱歌,由于音乐节的一个目的在于鼓励新生们进一步融入大学,所以各院纷纷推着刚入学的新生走到操场中间去唱一首,新生们刚入学的青涩还未褪去,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站在人群中间,未开唱先客气几句,诸如我唱得不好大家多包涵之类的,可是这些被推荐出来的必然都是公认歌声动听的百灵鸟,所以每每一曲终了,掌声便如雷动。唱歌的人所在的院系更是激动而骄傲的,欢呼、口号不停。这样便越玩越放得开,上来的人再也不用客气,放开喉咙就唱,末了还要说一句“我是某某院系的”,造起一阵阵人浪。于是这欣赏歌声的音乐节变成了各院系人气的大比拼,不等前一位歌手唱完后面便有人将麦克风夺了去,歌声的质量也直线下降,所有歌声的最终目的都变成了最后那一句“我来自某某院系”和紧接着到来的摇旗呐喊,到后来干脆抛掉麦克风,赤裸裸地凭着喉咙吼起来。操场上又乱又躁,不过这并不让人生气或者懊恼,因为这就是电影中频繁上演的、所谓的无拘无束的青春。

苏克己在操场的边角捡起来麦克风,话筒光滑的质感让她感觉很亲切,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像是一个意外拿到邻居给的糖果又不想被父母发现的孩子,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操场的另一边人声鼎沸,没有人能顾及到她,她似乎获得了一种肯定和一点自信,于是双手抱着麦克风,小心翼翼地唱出来——

还记得当天吉他的和旋

还明白每段旋律的伏线

当天街角流过你声线

沿途旅程如歌蜕变

……

陈奕迅的《约定》,粤语版,苏克己高三结束练了一个暑假才把字咬准。这样一首抒情的慢歌,在喧涛如海的操场上根本不能引起注意。她有点微微的落寞,同时又有一点放心——她希望人听见,又不希望人听见,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使她注定成为社交场合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而她内心又有一种隐隐的骄傲,她希望自己能够足够出色,让她不必开口就能被人一眼认出。多么矛盾,又多么真实。

“你大概不是广东人吧?”

苏克己刚想放下麦克风溜走,就被身后这个声音惊了一惊。操场上一片昏暗,只有欢闹嘈杂的另一端有隐约的光射过来,逆着灯光,她看不清面前这个人的脸,但是能感到他非常高,遮住了她的视线,同时又非常的瘦,让残留的灯光从他身体的两侧投过来,流苏一般地铺在他的脚下。

她就这样遇见韩家声。

后来的某一天,苏克己问他怎么判断出自己不是广东人,明明练了那么久的咬字。韩家声垂着眼睛想了想,看着她的眼睛说:“并不是咬字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肯定。当时你站在那里,一片黑暗,我只能看见你双手抱着麦克风的侧影,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就反复出现一句话,跟坏了的手机屏一样,一遍一遍闪。”他故意把提问的机会留给苏克己。

“什么话?”苏克己果然应声问。

韩家声有种阴谋得逞的感觉,很得意地笑了笑,说:“北方有佳人。”

05

当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与其说苏克己是迷恋远方,不如说她是想逃离家庭。其实她所谓的家庭,就是父亲——她的家中只有她和父亲,母亲多年之前因不堪父亲的嗜赌嗜酒而离家出走,撇下了背负数万债款的男人和十一岁的苏克己。苏克己对父亲的态度很复杂,绝不像普通家庭中的女儿那样对父亲深深敬佩和依恋,也不像那些叛逆少女对这样一个父亲不屑一顾。父亲清醒的时候会倚着门框看着她写作业,看得久了就眼圈发红,默默转身离开,吃饭的时候苏克己就会发现今天的午餐丰盛许多,父亲一个劲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自己的碗里却是空的。

起初苏克己是有些感动的,然而话说三遍淡如水,当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苏克己的感动就被一点点地被消耗殆尽。最终做到对父亲的红眼眶熟视无睹,冷漠地坐在桌边吃饭,吃完了就一推碗进入自己的屋子里。因为这种事情发生的前提就是父亲又喝醉了酒,前一天晚上在家又吼又叫,房间里只有他跟克己,不知道是叫给谁听,言语中有对母亲不堪入耳的咒骂还有对命运怨毒的恨意,发作得厉害的时候,会冲进苏克己的屋子,把她的书包、课本、钢笔劈手夺过来,扔得到处都是,然后坐在她的身边,带着醉意,搂着她的肩膀倾诉,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号:

“克己,你说爸爸对你好不好?嗯?你那个不知道死哪去的妈她能这么对你吗?她现在不知道找了什么狗养的男人正逍遥快活呢,婊子,她能管你吗?克己你说她能吗?我现在辛苦挣钱给你买这些东西送你去上学都是为了你啊克己,我不图你什么,你将来长大了别忘了来看你爸给我带两瓶好酒就行了……”

开始的时候苏克己会惊惶,望着满地白花花的纸片和烂醉如泥的父亲吓得直哭,然而她的哭声只会换来父亲“哭什么哭你他妈跟那个婊子一样没出息,都他妈嫌弃我是不是”一类的话。后来的苏克己有了教训甚至练出了经验,她这时能做的就是咬着下嘴唇死盯着桌面上那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用圆规狠狠划出的一条白线,木头的刺从那条白线上显现出来,用手摸上去会有微微的刺痛感。她任由父亲摇着她的肩膀,任由父亲冲着她的脸喷出一股又一股发酸的酒气,任由父亲说着那些肮脏又荒唐的醉话,最后任由他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

她学会了把胸中汹涌的耻辱的浪潮狠狠压回去,一脸平静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课本和笔,一脸平静地把醉成一滩泥的父亲拖出她的房间,再一脸平静地把门关上,锁好。

她成了活在生活的刀刃上却缺少畏惧的人,最终能获得假意的淡泊和平静。出门在外,她把身上的伤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神情自然地跟人相处。只有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当白天的羞耻和悲伤卷土重来时,她才咬紧被角啜泣出声,让迟来的泪水肆意流淌。

她是谨慎的。刚刚跟韩家声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对家庭这个话题刻意回避,实在说不过去才会用“家中不睦”这种含糊其辞的话搪塞过去。她害怕韩家声知道她的身世,害怕韩家声知道她其实只会唱这一首粤语歌——还是苦练了许久的,害怕韩家声知道,她苏克己,其实是个时时刻刻都在演戏的演员。

因为与她相比,韩家声是光芒而闪耀的,青淮本地人,与苏克己同院不同系,大她一级,有着良好的家世和不错的成绩,关键是,不同于不善交际形单影只的苏克己,韩家声交际圈广,身边不乏追随者,是那种人群之中一呼百应的人。苏克己站在他身边很自卑,然而又留恋呆在他身边受他庇护的感觉,于是她决心死守这个秘密,直到她再也守不住的那一天。

她非常奇怪,韩家声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呢?——她早就脱离了执迷于童话的年纪,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在她的字典里早已被贴上了幼稚的标签。然而她毕竟是平凡的女子,于是从侧面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克己,你不同,我当时看着你唱歌,虽然看不见你的表情,可是你没有用那种假装的忧伤去唱这首歌,你只是平淡地把它讲了出来,嗯,你没有在表演。”

是吗,可能我只有那一首歌的时间没有在演吧。我平时演得够多了,太累了,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肩上的包袱不小心滑落了下来,恰巧被你看见。你不知道,天一亮,我还是要把面具戴上。

苏克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韩家声的话,这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回答,但却又戳中了心中某个长久未曾触及的地方,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收起眼里的失望和落寞,转过头,冲他一笑。

06

快到要熄灯的时刻,火车上去刷牙、漱口、扔垃圾的人走来走去,父母们开始或劝说或恐吓地哄兴奋的孩子们睡觉。车厢里一时咋咋呼呼得热闹起来。而苏克己和韩家声这一桌,仿佛被真空隔离了一般,不发一言。从上车到现在,他们只是像普通的朋友那样,聊了聊要去的地方——青淮,聊了苏克己家乡此时的明媚爽朗的天气,又说到苏克己来此出公差的目的,顺便得知韩家声是刚刚出了一趟差回青淮。此后再无他话。两人都恍如无事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苏克己的那碗面没吃一口,已经彻底得凉了下来。

“克己,我……”韩家声站起来,把椅子合起来,不知道是要往床的方向走还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站在那里,依然很高。

“你……结婚了吧?”苏克己忽然接口说。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也不知道为何就会冒出这样的话,她有些懊恼,但也无可选择,隐隐中带着一点释然——如果她就这么躺上床一定会失眠到天亮,下车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在等着她。现在说出来了,那么也就这样吧。

窗外村庄和树丛的形状渐渐被黑暗覆盖,只剩下路灯的光芒以流星的姿态擦着窗户呼啸而过,忽明忽暗中韩家声的脸闪闪烁烁,一道光射进来照在他的鼻梁上,在脸上投下浓重的一抹阴影。他的回答声在火车震动的嘈杂声中几乎难以听清,然而苏克己还是听到了。

他说:“嗯,我和董静雪结婚了。”

07

灯熄了,四周骤然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地街灯一盏盏掠过,再也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孔,也看不清窗外的风景。火车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像是拍抚婴儿入睡的手,节奏整齐而舒缓,听来令人心安。

韩家声觉得他应该对苏克己说些什么,但是这样的环境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于是他对着苏克己后背的方向说:“克己,我们到车厢的那一头吧。”

苏克己有点犹豫,但还是站了起来,起身的一瞬间让久坐的她有点发懵,眼前忽然就只剩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什么也看不见。

一定是没吃晚饭。一定是血糖又低了。苏克己这样对自己说。

她扶着桌板的边缘,想要把她的踉跄掩饰好,然而左脚还是往韩家声的方向迈了一步,一不小心踢到了韩家声放在脚边的伞。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低下头去捡。

窗外一道光芒流星似的闪过。

光很暗,且只有一瞬,然而这已足够现出这伞的样子。两人伸向伞的手都默契而尴尬地停了一下,仿佛那伞上的湿气有毒似的,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手缩了回去。

好多事就像雨天打的伞,你冲进屋子就狼狈仓促地把它收起来,扔在了一角,那褶皱里仍夹着这夜的雨水,过了很久再撑开,一股发潮的气息扑鼻而来。

韩家声极不自然地把伞踢了回去,对着苏克己抱歉地笑了笑——他没有意识到一片黑暗中苏克己是看不见的,冲着车厢的尽头说:“走吧。”

这么多年,有些事在苏克己的心里像一支插销,死死地别在心门上,锈了之后,里面的打不开,外面的进不去。然而就在刚才,这把插销一下子碎成了粉末,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里面的空气裹挟着呛人的尘土,面对着站在门前不知所措的苏克己,汹涌而来。

08

大一那年冬天,韩家声约她一起去学生会参加跨年酒会,他是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大二刚刚走马上任,这次又拉到一个十分成功的外联,决心把跨年酒会办得比以往都隆重些。

韩家声给苏克己买来一件雪青色的抹胸小礼服,她表面上笑着骂他不怀好意,又说礼服这么贵只能穿这一次真是浪费,心中又有着一点点的芥蒂——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拉来给韩家声撑场面的所谓“女朋友”,她知道韩家声绝不是那种浪荡不羁拿女友当炫耀资本的贵公子——不然他大可以找一个比她闪耀一万倍的女孩。只是她内心长久蛰伏的自卑像打开了一个泉眼,隐隐不甘又不可阻挡地向外冒。

她趁宿舍没人时换上那件小礼服,腰间的束缚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而抹胸的坏处让她原本就略显宽阔又多肉的肩膀一览无余,垂在膝盖上方的裙摆本来是为显出小腿的修长,可苏克己的小腿并不细,腿窝处还有一小块褐色的胎记,包臀的设计更是显得她又粗又矮。苏克己站在镜子前想,我果然不是灰姑娘。

她把小礼服脱下来叠好收进衣柜里,发短信给韩家声说,我穿不出那件衣服的十分之一好看,怎么穿都别扭,我可不可以穿自己的衣服。

过了一会短信回过来:哈哈哈要减肥了啊,没关系随便你,反正你穿什么都是我女朋友。

苏克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下,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的休闲白衬衫和牛仔裤。她把一头长发扎起来,显不出优雅美丽只好显年轻了,她有点落寞又不甘心地想。

等她披上外衣打开门才发现外面开始下雨,走出宿舍楼韩家声已经在楼下等她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撑着一把精致的黑色雨伞,伞的边缘有精心绣上去的白色花纹,雨落到伞上又从边角落下来,让他看上去像是雨幕舞台上走出来的一个演员,帅气得不像话。

苏克己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这一身休闲服对不起韩家声的西装和那把精致的雨伞,她应该把那件小礼服穿上,哪怕再难看,总是和此情此景相配的。

韩家声不是没有注意到苏克己的落寞,撑着伞走上前,笑着摇一摇她的肩膀说,跟我站在一起你真是显年轻。苏克己无奈地笑了下,但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任由韩家声揽着她的肩膀向前走。

学生会的酒会在交流中心的三楼,远远地就能看到一排窗子灯火通明。楼梯口有很多看起来很忙碌的男生女生,很多人打着手机进进出出,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女生急匆匆地走过,带过一阵香水的味道。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碰撞出好听的声音。苏克己心里绝望地想:我穿得也太年轻随意了。

她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雪白露背小洋装,头发盘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子,端着一杯红酒,很社交化地走过来,得体地笑道:“家声,怎么迟到了?这位是……”

韩家声松开苏克己的手,笑着介绍道:“我女朋友,苏克己,经院大一的。克己这位是董小姐,恒洋集团董经理的千金,咱们这次酒会都是他们家赞助的。”

苏克己刚想开口说董小姐你好,女孩子就把话很顺利地接过来:“克己你好,我叫董静雪,是咱们学校管院大三的,叫我学姐就行,别听家声乱讲。”

家声。别听家声乱讲。

苏克己跟韩家声在一起总是一口一个韩家声地叫他,从未尝试过其他称谓,很多时候她想,可是话到嘴边又做不到。

苏克己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熟稔而不失礼节的一来一往,心里忽然释然了,就算她刚刚把那件抹胸小礼服穿上也没用,还是白色的小洋装跟西装更配,说不定她穿来反而显得更奇怪,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抛掉礼服,这样别人看见她的时候只会说这女孩怎么没穿礼服,而不是说这女孩穿着礼服真难看。

舞会的曲子响起来,董静雪走过来笑嘻嘻说:“看在我帮你们拉来外联的份上,韩部长赏个脸?”随后看到旁边的苏克己马上掩口笑道:“哎呀克己还在这里,真是对不住,那下一首好不好?”

苏克己的笑容挂在脸上,对韩家声说:“你去吧,董学姐出了这么大力,该谢谢人家。反正我跳舞也不太熟,先坐这学你们怎么跳。”

韩家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像是在说克己你怎么这么大方。不过看着苏克己平和微笑的脸,韩家声站起来说:“好,那克己咱们下一首,你坐在这乖乖别动。”

人的喜欢总是伴随着占有欲。占有欲是一种疯狂的东西,一旦膨胀,现在和未来都无法让其满足。它会把过去的好全部抹杀掉,甚至还要预支未来的一些幸福。明知无用,明知这会让她看起来很愚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介意啊。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憋着不说出来罢了。对,她讨厌她,非常讨厌。不过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是说,没有关系我理解。

董静雪挽着韩家声的胳膊,是会场中的一对发光体,礼堂里的女孩子们尽管今晚看起来都是精心修饰过的样子,不免还是有些土气,无论是颜色搭配还是款式都有点古怪,更重要的是,董静雪穿着露背小洋装好像穿着普通的T恤一样自然,其他穿礼服的女生往往举手投足都有些羞怯,带有一种既怕别人觉得自己出风头又怕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小家子气。

一曲终了,周围掌声一片,马上就有几个男生走到韩家声周围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话,苏克己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些八卦兮兮的内容,无非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之类。于是她把头偏过去,却看见董静雪非常得体地抿着嘴角站着,丝毫看不出尴尬的样子,也没有走上前去解释的意思,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理所当然。

等韩家声匆匆忙忙回到苏克己身边,第二支曲子的前奏已经开始了,韩家声抱歉地冲她笑了笑,拉着她就要进舞池,苏克己皱起眉头显示出抱歉又无奈的样子说:“我肚子开始痛,经期可能提前了,你去忙你的吧,让我喝一杯水坐一会儿。”

09

在苏克己的再三说服下,韩家声终于离开她去忙了。临走给她端来一杯热水,不放心地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去,她还是摆出了一脸的笑容跟他说没关系,于是韩家声也就妥协。

酒会结束的时候雨还没有停,韩家声找到苏克己扶着她要送她回去,董静雪在门口匆匆忙忙地过来,开口就问:“家声,你带伞了吗?”

韩家声搀扶着脸色苍白的苏克己,一起打着伞停了下来。

董静雪很自然地说:“不好意思我没看见,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都带伞了,克己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苏克己很自然地把手从韩家声的胳膊里抽出来,一脸懂事又宽和地说:“你送学姐回去吧,我跟室友一起走,她刚好也在里面。她带了伞我知道。”

韩家声不愿意,执意要送她回去。苏克己说:“我们宿舍楼这么近,我跟室友马上就到了,就算你送我回去,一会儿也得回来收拾会场,折腾得多麻烦。你先送学姐走吧,”她把目光移到董静雪身上,“学姐这么漂亮的衣服,淋了雨多可惜。”

韩家声反复说了几次,实在拗不过她,最终让她跟室友回去了,他则把董静雪送到了校门口,等着接她的车来。回去之后韩家声给苏克己发了好几条信息,反复问她有没有事,言语中流露出抱歉的痕迹,苏克己都回复他说,我很好,没事没事。

苏克己走在室友的伞底下,扭过头看着身后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走在黑色白边的那把伞下,四周雨雾朦胧,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于是她心里也学着那些八卦的男生说:“嗯,真是郎才女貌。”

苏克己以最快的速度申请了一个为期一年的国内交换项目,半个月后通知审批下来,苏克己坐在食堂里平静地跟韩家声说起来。韩家声很惊讶,问她事先为什么不跟他说,苏克己装作一脸无奈的样子说:“我根本没想到会通过,只是申请着玩的,通知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谁知道呢,无心插柳柳成荫。”

韩家声开始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远行的各种事宜,苏克己把头埋在饭里,一句话也听不见,只是含糊不清地答应他:“嗯。”

临走的时候韩家声帮苏克己收拾行李,让她多带一把伞,把他那把也带上备用。苏克己说:“不用了。”

10

两个人走到列车车厢的拼接处,在车门的两侧面对面站着,这里的地面不同于车厢内部,凹凸不平显出一层层的褶皱,走在上面能感到脚下颤巍巍地晃,人也跟着一摇一摇。

火车还是轰轰烈烈地向前开去,不因黑暗的存在而犹豫停止。夜深了,车厢里冷气很足,苏克己穿着针织衫感到有些冷,灯火一盏接一盏地打进来,鹅黄色的灯光温暖而安详。

苏克己刚刚到交换学校的时候还跟韩家声保持着联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联系的频率逐步降低,内容也渐渐变成了无关痛痒的话。终于有一天,韩家声发来短信说:克己,我们分开吧。

苏克己很奇怪,她没有悲伤没有犹豫,就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终于释然,仿佛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一样。她简单干脆地回复他说:好。之后她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再也没有联系过韩家声。

一些不忍目睹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她的逃避而延迟了脚步。她需要遗忘并且继续生活下去,尽管这个过程对她来说惨烈无比。但她有着坚不可摧的面具,她以为只要带上它,她就会毫发无伤,无往不胜。

后来她听说韩家声有了新的女朋友,又在大二结束学生会换届的时候成功当上了学生会的主席,人们见到他和她的新女友,总是会羡慕地说,真登对。

苏克己在交换的那一年里选了很多哲学系的课程,有一次在一节佛家经典阅读课上,她没头没脑地听见一句,这个世界既然遗憾,就应该被原谅。

火车途经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有三三两两的人向他们这里走来准备下车,窗外的那个小站灯火通明,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温暖宁和。

韩家声看苏克己盯着站台上那辆卖汤面的小车,于是说:“饿了吧,我下去买点吃的。”不等苏克己回答就跑了下去。

苏克己看着韩家声下车走向站台,走向那辆小车。深夜车站人很少,韩家声像是一个独舞的演员一样站在光芒充足的舞台中间,拉出一个瘦长而孤独的影子。

她曾如此轻易地走到他的光环和阴影的笼罩下,然后又亲手把这份光芒送到别人的怀中。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这光芒明明看起来温吞柔和,怎么在她的怀里就炽烈滚烫,让她忙不迭的把这团火推出去,即便她是这样地渴望温暖。

她不知道,生命中有多少事毁于大火,就有多少事以灰烬的形式永存。

等苏克己大三回来,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董静雪已经毕了业,韩家声上了大四,忙着到处应聘面试,她再也不会在学校碰见他们,这样很好,她也不必忍受尴尬。犹如相并的铁轨,只有那一个刹那的交合,之后便是劳燕分飞,通向不同的远方。

韩家声买了两份汤面回来,递给她一份。苏克己接过来却不吃,只是用它暖自己的手。她想起来大学的时候他们一起上自习,自己突然胃痉挛,痛得满额头的汗。韩家声手足无措,只好买来热腾腾的一份面条让她吃下去,苏克己一口也没吃,只是抱在怀里,暖她的胃。

她一直觉得面是一种很温暖的食物,热腾的汤,糊烂的菜,细软的面条,藏在碗底的刚沁住的溏心蛋,足以牵绊住一个行走着的孤独灵魂。

火车进入一个隧道,周围骤然黑了下来,黑暗中尘埃仍在飞舞,而生活铁轨的方向却早已落定。在几近盲了的一片黑暗中,苏克己轻声但是清晰地说:

“家声,我也要结婚了。”

11

苏克己感谢这几十秒的黑暗,让她无须担心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韩家声。一个人要举重若轻并且诚恳无欺地说出当下的艰辛是多么困难的事。与其如此,不如以谎言示人。抛弃时光的无情,不触碰,她便可以假装一切依然很完整。

苏克己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北方,在一个小型私企做了会计师,生活不易,她初入社会薪水不高,糟糕的是,她离家的几年中,父亲嗜赌嗜酒的习惯丝毫未改反而愈演愈烈。她微薄的薪水除了应付日常的开销还要应付父亲在外欠下的赌债。有好几个夜晚父亲彻夜未归,第二天清晨她被赌局的人拿着父亲签字画押的欠条堵在门口。她只好给公司请假,然后问同学同事羞涩而耻辱地开口借钱赎回父亲。她一趟又一趟地申请出公差,连气都不喘,有意逃避父亲带来的沉重而耻辱的压力。她的老板罗承中几近不惑之年,看着她如此年轻的年纪独自供养家庭也十分体恤。每每她请假他必然应允,她请求出差也尽量满足。克己的办事能力很强,于是他对她愈加信任。但他一句也不问,他知道这个姑娘身上背负着不小的包袱,却不能启齿——这本身又是压力的一层。

生命中有很多事,沉重婉转至不可以真相示人。

罗承中靠着岳父的势力发家,而四年前事业跌入低谷,又赶上金融危机,至今也没有多大的起色,回到家除了冷漠和嘲讽,不能感到丝毫的温暖,所以他宁可长年坐在办公室。几年下来,他也愈加明白,流浪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的选择,只是这个人已不想再深入人生。只是没有了家,不得不在世间走。

在苏克己出差回来的一天下午,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她匆匆忙忙地从车站来到公司,准备把带回来的材料递交上去。然而她刚进公司的门,就突然被从外面角落里冲上来的人围住,拿着欠条就向她要钱。她惊愕地看了一眼欠条上的数字,心里愈发悲哀愤怒。她压低了声音告诉那些人说等她把材料交上去,回家跟他们说,她不想她苦苦藏了这么多年的家丑就这样传开,成为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谁知那几人纠缠不休,说不还钱就要闹到她永远上不了班,其中一个蛮横而轻蔑地指着鼻子骂她:“还他妈的想躲啊!你老子在我们那里欠的钱不是一天两天了,父债子偿,就是做婊子你也要把这钱还上!你倒好,四处躲清闲,今天被我们好不容易碰到就别想再逃,再不把这钱还上,就直接捆了你卖给道上的人抵债!”苏克己又急又气,耳朵根烧得通红,却像被猫叼走了舌头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周围还没有下班的同事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一句,世情凉薄如此,她早就知道。几个人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推推搡搡,她无力反驳只能一个劲儿地挣扎。这时罗承中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看见这一幕,把苏克己拉了出来,对那几个人说:“我是她的领导,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

那一瞬间,苏克己心中是秋叶落尽般的悲凉。

最终罗承中拿出了钱把那帮人打发走了,同事们都下了班,只剩苏克己,和他面对面沉默地坐在办公室里。许久之后,苏克己说:“今天的事谢谢您,钱我以后会还上。”说罢站起来就要走,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像一个折叠椅般俯下身去,失声痛哭。

罗承中起身去拉她,拍她的背,最终不知怎么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一遍遍叫她,克己,克己。

哭到说不出话的苏克己猛然抬起头,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的眼睛已经不似年轻人般明亮,带着些许的苍老浑浊,身体已经有些发福,不过站在瘦小的她面前,依然很高大。一片朦胧中,她感到那个高大的躯体越来越向她靠近,她后退了几步就靠在了办公桌上,一个惶恐的念头在她心里雪亮地一闪,她本能地想推开他,然而她的手腕已经被牢牢地钳住,男人的嘴唇覆盖在她脖颈跳动的动脉上,一种决绝的悲壮就在那一刻沿着血管喷薄而出,她猛地伸手扯下男人喉结下已经松弛的领带,就势拉开自己的衣服,身体顺势向后仰去,乌黑的长发铺满了整个桌子。

她知晓成人世界背后的游戏规则有着最冠冕堂皇的脸。而这种所谓的游戏规则,不过是同人性的全部欲望周旋。她存封了二十几年的心,像一坛浓酒,突然间被打开,那么就索性一饮而尽,醉己也醉人。

她四肢夸张地伸展,似一根琴弦,在强烈的声场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又似已经变成了深夜荒原上的一团野火,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火焰燃尽之后,她闭着眼睛,等着这巨大的眩晕走出身体。明明灭灭之中,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幅画面:刚甫入梅的青淮,雨泽时节,滴水成串,天地水乳相融。窗檐上雨滴不绝,似一颗颗愁人的清泪。

12

火车离开隧道的一刹那,苏克己绕过韩家声向自己的卧铺走去。韩家声在那里兀自站了一会儿,也随即回到了他车厢里狭窄的床上。

苏克己不知道罗承中的“好说”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绝不包括舍弃岳家残存的庇护而与她这个背着父债的人结婚。

火车开起来,那一个个光点又重新露了出来,如流年般远去的街灯,一盏盏高高地伫立于旷野,路人看得到被照亮的一朵朵光,而光明与光明之间的黑暗,路人永不得知。韩家声没有跟苏克己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陪着董静雪一直到生,或者,一直到死。几年来韩家声能做的,就是陪着肾衰竭的董静雪等一个似乎明天就会到来,又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肾源。

13

清晨六点,火车到了青淮站,苏克己和韩家声都下了车。他们要从不同的站口出站,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雨似乎停了,太阳已经从顶棚中射了进来。地上蒸出熟悉的裹脚的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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