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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与创造
——论韩少功与乡村文化的复杂关系

2021-11-29贺仲明

文艺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词典

贺仲明

韩少功出生于城市, 尚未成年时在 “上山下乡” 运动中来到乡村, 接受乡村生活和文化的滋养。 这样的经历使韩少功具有深刻的乡村记忆, 也使他在从事文学写作初期就以乡村为书写对象, 并将这一创作特点延续至今。 在现实生活中, 韩少功也保持着与乡村特别密切的关系。 2003年, 尚处盛年的韩少功毅然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 举家迁居到曾经凝聚他 “知青” 情感的湖南汨罗乡下, 成为一个长期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 由此可见, 乡村生活是韩少功人生和文学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它与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颇值得深入探讨。

虽然乡村书写贯穿韩少功的创作生涯, 但其写作风格变化很大。 正如他近年对自己创作历程的感慨: “眼前这一套作品选集, 署上了 ‘少功’ 的名字, 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 它们的长短得失令我迷惑。 它们来自怎样的写作过程, 都让我有几分茫然。 一个问题是: 如果它们确实是 ‘韩少功’ 所写, 那我现在就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如果我眼下坚持自己的姓名权, 那么这一部分则似乎来自他人笔下。”①几十年中, 韩少功的创作在书写立场、 书写方式等多个方面, 都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具体而言, 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85年之前, 以《月兰》 《西望茅草地》 《远方的树》 等小说为代表。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的同类创作相比, 韩少功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如《月兰》, 对农民疾苦的揭示和对乡村政治的批判都相当深入, 并穿插着叙述者内心的忏悔情感, 很有艺术感染力。 《西望茅草地》 突破了同时代流行的将人物简单分为善、 恶两类的写法,塑造了充满内在矛盾的复杂人物——张种田, 将批判的触角深入到封闭、 落后的思想文化领域, 从而领时代一时之潮流。 《远方的树》 虽然诞生于 “知青文学” 集体性的“回归潮” 背景下, 影响力也不如史铁生、 梁晓声的同类作品, 但其情感的真切和复杂, 比很多作品都要突出。 正因为如此, 韩少功这一时期有关乡村的作品数量并不算多, 但却迅速成名, 成为“知青” 作家中的佼佼者。

不过, 尽管韩少功作品表现出的思想勇气和思考深度要胜于一般作家, 文学写作功底也相当老到, 但在基本的叙述立场和思想方向上, 他与其他 “知青” 作家并没有大的区别。 比如在叙述视角上, 其作品基本采用当时流行的第一人称叙述, 以明确的乡村旁观者身份, 用俯视的姿态看待乡村。 在这类作品中, 叙述者 “我” 始终是乡村的外来者, 是一个具有更高文化和道德优势也更为清醒的旁观者。 这使韩少功此时的作品将乡村写实与浪漫情致交融起来, 具有比较典型的“知青” 文学风格。

这样的叙述方式, 在精神上直接传承鲁迅开创的文化启蒙传统, 试图以现代文化立场批判和改造乡村文化。 因此, 在这些作品对现实的书写背后, 寄寓的更深层主题是对乡村文化的批判性审视。 比如《月兰》, 它所展现的表层故事是对某些农村政策的批判, 但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言: “我力图写出农民这个中华民族主体身上的种种弱点, 揭示封建意识是如何在贫穷、 愚昧的土地上得以生长的并毒害人民的……”②因此, 这部作品的主旨是揭示和否定乡村文化。 同样, 《西望茅草地》 在讲述张种田的故事时, 也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孤立的个人, 而是作为愚昧乡村文化的典型来塑造。

第二阶段是从1985年前后的 “寻根文学” 创作到1996年 《马桥词典》 的问世。 虽然 《月兰》 等早期作品名扬海内, 但对于自己的创作, 韩少功却并不满意, 没有依照惯性继续写作, 而是陷入了困惑和迷惘。 其表现之一是发表 《飞过蓝天》 后, 正处创作盛年的韩少功暂缓了写作节奏, 1982—1984年间, 只有一篇 《远方的树》 问世。 而这篇作品表达的正是一个离开农村的 “知青” 对乡村强烈的情感依恋以及无从取舍的深刻矛盾。 这折射出作家内心世界的不宁静状态。

困惑往往蕴含着突破。 果然, 1985年前后, 韩少功的乡村书写迎来了新的变化,呈现出许多与以往创作完全不同的新特点。 最突出的一点, 就是如他在 《文学的“根” 》 一文开篇处表达的疑惑: “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③韩少功这时期的作品普遍表现出对乡村文化浓烈的 “寻找” 和 “探究” 兴趣。 具体说, 就是他不再将创作题材聚焦于现实, 而是集中思考乡村文化, 其思想态度也不再是以启蒙立场进行简单的否定, 而是表现出强烈的探寻意愿。 《诱惑》 就是这类作品的典型。 故事中让 “知青” 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一探究竟的大瀑布, 远远不只是自然风物本身, 而是有着更加复杂的寓意, 或者说, 它象征的是充满神秘和魅惑色彩的乡村文化。 此外, 如《归去来》 《蓝盖子》 《山上的声音》 等作品也都表现出类似的内容和思想倾向。 《山上的声音》 以 “知青” 回顾往事的方式, 讲述了一些与现代科学完全背离的、 带有神秘色彩的乡村故事。 这些故事是乡村生活和文化的典型产物, 也有悖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 但叙述者却被它们深深吸引, 乃至采取基本认同的态度。

思想态度的转变使得韩少功的艺术风格有了显著变化。 由于这些小说大多讲述乡村的超现实事件, 因此在艺术上呈现出较为浓厚的象征色彩, 而不再像早期作品那样以抒情性和写实性为主。 南帆就这样描绘韩少功作品风格的转变: “慷慨悲歌、 气宇轩昂的英雄形象销声匿迹。 冷峻的洞察逐一拆穿了有意无意的矫饰。 这一切无疑败坏了韩少功曾经拥有的不无浅薄的浪漫诗意。”④例如, 《归去来》 这样描写村庄里小牛的头: “它们都有皱纹, 有胡须, 有眼光的疲惫, 似乎生下来就苍老了, 有苍老的遗传。”⑤表面上是在描绘动物, 但文字背后似乎隐含了对中国文化的某种象征。 于是,《月兰》 等早期作品中平实而富有抒情气息的乡村, 在这里变得陌生、 晦涩和虚幻, 让人难以窥见其真实面目。

值得注意的是, 尽管这些小说对乡村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但作者的态度却并不明确, 这与韩少功在理论文章中的清晰表述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被作为 “寻根文学”旗帜的《文学的“根” 》 一文中, 韩少功非常明确地表示要寻找楚文化的“根”, 要追求“一种对民族的创新认识, 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觉醒, 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⑥。 但他的小说却并非仅仅通过 “寻根” 复苏楚文化, 而是交织着 “掘根” 的意味, 力图批评传统, 有时甚至很难分清批判和寻找究竟何为主次。 被誉为 “寻根文学” 代表作的 《爸爸爸》 最为典型。 尽管韩少功曾多次表示这部作品并非如评论家所理解的只有批判含义, 而是蕴含了对乡村的深刻“同情”⑦,但小说发表后, 绝大多数读者都将之理解为对传统乡村文化的批判, 将丙崽看作当代阿Q。 这样的“误读”, 说明作品本身存在着严重的歧义, 因此, 作家后来才会多次修改这部作品⑧。

1996年, 《马桥词典》 问世。 这部小说是韩少功 “寻根时期” 的总结之作, 保留着 “寻根” 中的某些矛盾和犹疑, 但也表明他开始步入新的思想阶段, 更清晰、 坚定的立场呼之欲出。 李锐甚至认为: “在 《马桥词典》 之前, 韩少功的一切文字都只能算做是一种准备, 在《马桥词典》 之后, 韩少功将可以被称作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⑨关于这部小说的主旨, 韩少功指出: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 我们并不能认识世界, 我们只能认识在语言中呈现的世界。 我们造就了语言, 语言也造就了我们。 《马桥词典》无非是力图在语言这个层面撕开一些小小的裂口, 与读者们一道, 清查我们这个民族和人类处境的某些真相。”⑩也就是说, 为马桥编纂词典是要探寻一个民族、 一种文化乃至一种生活方式。 马桥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 而是具有更广泛的象征意义。 作品以富有情感色彩的叙述方式, 展示马桥独特的语言和生活方式, 书写它受压制、 侵蚀的历史和正在消亡的命运, 传达出带有感伤色彩的理解和认同的态度。 这与之前大多数“寻根” 小说的晦涩风格有比较显著的差异。 当然, 这并不是说作家完全肯定马桥的世界, 在一些场所他也会在批判与认同、 赞赏与遗憾之间表现出些许犹疑。 最典型的是小说后半部分对当下马桥青年不良品行的叙述, 这既可看作传统文化崩溃后的道德沦丧, 也可以阐释为传统文化滋生的孽果。 两种理解都有其合理性。

第三阶段是 《马桥词典》 之后一直到今天。 此时韩少功的创作在文体上有了醒目的变化: 从主要从事小说写作, 转而创作了大量散文、 随笔。 他不仅出版了以 《山南水北》 为代表的多部散文、 随笔集, 还创作了 《暗示》 《革命后记》 等介于写实与虚构、 小说与随笔之间的作品。 这种文体转换并非偶然, 而是如韩少功自己所说: “想得清楚的写散文, 想不清楚的写小说。” “大体上说, 散文是我的思想, 是理性的认识活动。”⑪确实, 与之前犹疑、 困惑的态度相比, 韩少功此时的作品在态度和立场上明确了许多。 其最基本的倾向, 是高度肯定乡村文化, 部分作品甚至表现出为乡村代言的姿态。 这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表现。

首先, 维护农民的权益和肯定乡村社会奉行的价值观念。 如前所述, 《马桥词典》中已经部分表达出对乡村价值观的认可, 只是由于还夹杂着批判和质疑的声音, 作者态度还不明朗。 但这一阶段有了很大变化。 在散文 《山南水北》 中, 韩少功完全认可乡村社会及其代表的生命观念和自然观念, 还常常以之来对比现代文明, 对后者进行批判。 对乡村的伦理道德观, 韩少功也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和赞美, 他甚至这样描绘农业生产: “‘劳动’ 就成了一个火热的词, 重新放射出光芒, 唤醒我沉睡的肌肉。”⑫

与散文一样, 韩少功此时的小说也一改 “寻根” 时期的含糊和矛盾, 坚决维护农民形象和乡村文化。 一方面, 他注重表现农民善良和质朴的品格。 《月下桨声》 中努力挣学费的留守兄妹坚持退回别人多给的一元钱, 在执着中尽显真诚; 《空院残月》里的农民刘长子贫穷而木讷, 但其行为却渗透着淳朴和善良。 即使是部分作品表现了农民的自私等弱点, 也或通过对贫穷状态的渲染进行某种程度的辩解(《土地》), 或借展示这一品质在乡村生活的异质性, 来彰显乡村文化整体上的纯良质朴 (《白麂子》),批判色彩已经相当微弱。 另一方面, 作家明确表达对乡村文化的认可乃至崇敬。 这一点在《山歌天上来》 中表现得最为典型。 这篇小说的背景在一定程度上与 《马桥词典》类似: 主人公毛三寅所在边山峒是一个与马桥一样有着自己独特文化的乡村。 但与《马桥词典》 不同的是, 这里已经没有对毛三寅的批判和质疑, 只有对其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创造性天才的赞美, 并明确否定以欺骗手段扼杀毛三寅创作生命的城市文化。事实上, 像《山歌天上来》 一样进行城乡文化对比的作品还有不少。 如 《赶马的老三》就以大智若愚的乡村智慧, 凸显来自城市的大学生的无能。 再如 《怒目金刚》 通过表现普通农民对乡村“礼” 文化的执着, 讽刺城市文化对“礼” 的漠视。

其次, 在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上表现出更自觉的乡村主体化倾向。 与 “寻根” 时期韩少功小说大多具有象征色彩、 较少描绘乡村生活不同, 这一时期韩少功的作品开始更广泛地关注乡村日常生活和社会问题。 如 《赶马的老三》 《怒目金刚》 描写乡村政治生活, 《月下桨声》 《生离死别》 则关注留守乡村的儿童和老人。 而且, 这些作品的叙述者 (或隐含叙述者) 都来自乡村, 表达的是农民自己的声音。 在艺术上, 这些作品也一改“寻根” 时期的晦涩朦胧, 更注重讲述通俗易懂的故事。 在语言风格方面,韩少功常常打破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之间的区隔, 更广泛地融入富有乡村色彩的幽默和方言, 让读者很容易想起20世纪中叶周立波和赵树理的作品。

韩少功作品风格的变化, 折射着他与乡村之间的复杂关系, 也可以看作他通过与乡村文化的艰难磨合, 逐渐形成独立的思想和文学品格的过程。 作家早期创作更多受现代启蒙文化传统的影响。 而他之所以不满于早期创作并开启 “寻根” 之旅, 早年的乡村生活经历和文化感受是最重要的原因。 韩少功曾谈到乡村文化对自己这一代 “知青” 作家的影响: “他们从西化程度较高的城市, 到传统积淀较多的乡村, 既是社会身份的下移, 也是不同文化板块之间的串联。 这样, 在一种文化碰撞之下, 在文化身份的撕裂之下, 他们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命感受切面, 一旦受到某种观念的启导, 心里的东西就喷涌而出。”⑬确实, 如果考虑到下乡时的韩少功只是一个刚完成初中教育的15岁少年, 而且城市给予他的只是苦难记忆⑭, 那么乡村对作家的意义就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插队场所, 而是包含着情感依恋和思想启迪的双重意义。 这种影响也许在一时之间无法完全呈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必然会逐渐凸显出来。

但是, 80年代中期的社会环境和韩少功当时的文化积累状况都决定了其 “寻根”之旅注定是艰难的。 在启蒙主义的视野中, 乡村是等待着启蒙的蒙昧之地, 接受乡村文化的 “诱惑” 是具有 “原罪” 性质的。 对年轻的韩少功来说, 其对乡村文化的认识主要停留在感性层面, 又深受启蒙主义的影响, 因而绝对不可能果断而清晰地在启蒙与乡村文化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所以, 80年代中期的韩少功提出 “寻根文学” 的主张, 最基本的动因就是解决内心深处的迷茫与困惑。 然而在具体的创作层面, 他很难抗拒启蒙主义, 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冲突之中。 这是 《爸爸爸》 《女女女》 等 “寻根文学” 作品主题艰涩、 矛盾的根本原因, 也致使作家的精神面貌一度有些模糊。 这期间, 韩少功创作了 《归去来》 《蓝盖子》 《山上的声音》 等认同乡村文化的作品, 但同时, 他也有《北门口预言》 《领袖之死》 等致力于批判乡村文化的小说问世。

韩少功能够走出漫长的困惑期, 与开放的文化环境有很大关系, 而时代的发展则起到了进一步的催化作用。 80年代中期以来, 韩少功广泛接触了西方当代文学, 并翻译了米兰·昆德拉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和佩索阿《惶然录》 等作品。 所有这一切都帮助韩少功克服了知识分子的优越意识, 以平等、 客观的心态看待农村和乡村文化,并在理性思考中重新理解自己早年对乡村的情感。 与此同时, 社会文化的变迁也激发了韩少功的思想转变。 90年代以来, 伴随着市场经济改革的加速, 农民纷纷外出打工,传统的乡村共同体趋于瓦解, 乡村文化在现代物质文化的冲击下迅速颓败, 引发了诸如社会公平、 生态环保等一系列社会问题。 社会环境的变化与韩少功内心中的乡村情感和文化记忆, 共同交织并相互促进, 激发了作家对乡村文化的独特思考, 使得韩少功近年的写作表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现代性反思中的乡村立场。 近年来, 韩少功创作最引人注目的倾向是对现代性的反思。 90年代中期, 就有学者将韩少功的创作概括为 “文化保守主义的社会理想”, 并总结出“对东方文化传统的维护” “对原始思维方式的推重” “对科学技术的责难” “对工业社会、 商业社会的批判” “对 ‘社会发展’ 的质疑” 等特点⑮。 而在《山南水北》 《进步的回退》 《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生态观》 等散文中, 韩少功更是进一步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的进步、 发展观的批判: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 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铲除一切旧物, 包括旧的礼仪、 旧的风气、 旧的衣着、 旧的饮食以及旧的表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 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⑯这类对理性、 知识的批判, 对现代科技和文明的质疑, 成为近年来作家最引人注目的思想。 韩少功的这类思考相当前沿, 但它与中国乡村文化之间也有着深刻的关联, 或者说, 乡村文化是这些思想的重要资源。 如《山南水北》 《山川入梦》 等散文, 充分渲染和细致展示了山村自然的素朴之美, 揭示了宁静生活方式背后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 阐释了从事生产劳动的意义。 这一切正是韩少功用以批判现代文明, 反思发展、 进步等观念的重要资源。 此外, 乡村文化也影响了作家的运思方式, 形成了他重视具象、 轻视抽象的思维特点。 其实早在 《马桥词典》 中, 韩少功就多次阐释过乡村文化的这一特点, 认为 “一个词的理解过程不光是理智过程, 也是一个感觉过程, 离不开这个词在使用环境里与之相关联的具体形象、具体氛围、 具体事实”⑰。 可以说, 作家对科学理性和启蒙思想的怀疑, 在很大程度上就来自对具象的强调、 对语言抽象和概括能力的质疑。 在 《暗示》 中, 他明确指出: “相同 ‘明言’ 之下, 可以有相同的‘隐象’, 这是因为多数人的初始条件大致接近, 在衣食、 疾病、 婚育、 家庭等方面也有彼此差不多的经验……相同‘明言’ 之下,必有‘隐象’ 的千差万别, 包括深隐和浅隐的差别, 富隐和贫隐的差别, 隐此和隐彼的差别……时间长了, 言词的隐象已经积淀为本能, 进入呼吸、 血液、 体温一类生理反应。”⑱

其次是文体形式变迁中的乡村文化逻辑。 韩少功的写作给文学界最大的震撼, 是他对文体形式的探索和创新。 《马桥词典》 借用词典的形式书写马桥故事, 引起一时轰动; 之后, 《暗示》 和 《革命后记》 更进一步, 虽名为长篇小说, 但没有完整的情节, 略同于随笔; 《日夜书》 《修改过程》 等作品在文体形式上也有非常明确的创新尝试。 文体的改变不是偶然的, 它来自作家对生活和文学的全新认识, 蕴含着他新的文学和思想理念。 这当中, 西方当代文学的影响不可忽略, 但以 “具象” 为中心的思维方式同样起了重要作用, 令韩少功对宏大主题产生了怀疑, 并倾向于选择具体事物作为文学作品的表现对象。 在 《马桥词典》 中, 他明确表示对由 “知识” 和 “规范语言” 建构起来的传统小说的不满, 尝试抛弃宏大叙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文体形式, 希望将写作对象转移到具体、 微小的生活中来: “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 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 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 那种小说里, 主导性人物, 主导性情节, 主导性情绪, 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 让人们无法旁顾……实际生活不是这样, 不符合这种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 我的记忆和想象, 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 我经常希望旁顾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事物……起码, 我应该写一棵树。”⑲在 《暗示》 中, 韩少功更是把小说创作视为对语言宣战, 尝试用新的言说方式来揭示被传统文学语言遮蔽的东西, 建构新的文学空间: “《马桥词典》 的关注点是生活怎样产生了词语, 词语反过来怎样制约生活, 制约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与介入……我必须重新回到生活中来, 看一看我们的回忆、 感受、 想象、 情感、 思想是怎么回事,看一看具象是如何隐藏在语言里, 正如语言是如何隐藏在具象里。”⑳

事实上, 韩少功并不讳言自己的文体探索与乡村文化之间的关系。 在一次对话中,他指出《马桥词典》 的文体形式与中国传统笔记小说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和继承㉑。 在他看来, 具有完整结构的现代小说形态并不适合慢节奏、 少规范的传统乡村生活状态,而 《马桥词典》 采用的零散、 片段式的文体形式与之更为和谐。 在 《暗示》 中, 韩少功更将作品的文体特点直接关联社会文化状况, 将它看作回归农业文明背景的一种文体形式: “现代社会里传媒发达, 人们很容易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因此, 一个文学写作者描述这些事可能是不重要的, 而描述这些事如何被感受和如何被思考可能是更重要的。 这就是我有时会放弃传统叙事模式的原因。 我想尝试一下被笔墨聚焦于感受方式和思考方式的办法, 于是就想到了前人的笔记体或者片断体。”㉒

再次是以乡村神秘文化为底蕴的思想和审美个性。 韩少功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有一个显著特色, 就是强烈的神秘色彩。 它首先是超现实主义式的题材和艺术表现形式, 充满了真实与虚幻杂糅的故事, 具有亦真亦幻的审美特色。 这最初体现在其乡村书写中, 如 《雷祸》 《蓝盖子》 《余烬》 《山上的声音》 等作品。 《归去来》 是最早的成功尝试。 小说将马眼镜和黄治先两个人物的故事糅为一体, 在表达现实与过去、乡村与城市之间迷失的同时, 也展示了小说虚实结合、 真假难辨的突出特点, 艺术效果颇为独特。 后来, 这种书写方式逐渐超越了题材限制, 成为韩少功创作的显著特征。如 《第四十三页》 《暗香》 《真要出事》 《鞋癖》 《谋杀》 《会心一笑》 等, 作品内容都与乡村生活无关, 但都杂糅了虚幻与真实, 在艺术上运用时空交错、 现实与梦境混同等叙述方法, 呈现出亦真亦幻的特点。

艺术表现形式往往与思想有着密切关联。 在韩少功的很多作品中, 虚实杂糅的叙事特点已经超越了纯粹的艺术层面, 深化为看待生命和世界的态度和方式。 《马桥词典》 《山南水北》 包含很多具有神秘色彩的乡村故事, 特别是一些超自然的灵异现象以及奇异的因果关系。 在韩少功笔下, 这些神怪现象与日常生活混杂在一起, 构成乡村生活的重要内容, 表达了作家对中国乡村的独特理解。 而他近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日夜书》 《修改过程》, 虽然主要内容是对返城 “知青” 和大学生活的追忆, 但都表达出对现实和叙述真实性的强烈怀疑。 在 《修改过程》 中, 每一位事件的经历者对事件的讲述都完全不同, 真相在时过境迁后已经难以捕捉, 它引发的不是对经历者的质疑, 而是对事件本身是否存在的困惑。 这类主题, 在韩少功的很多作品中都曾出现,似乎表明作家采取某种不可知论的态度理解生活和世界。

乡村文化显然是韩少功作品中神秘色彩的源头。 如前所述, 作家对神秘文化的表现起始于其乡村写作。 也就是说, 乡村社会中那些与科学规律相悖的生活现象, 那些浸润着乡村独特时空观和生命观的神秘文化, 很早就进入到韩少功的文学视野并对其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 它们不仅成为韩少功的重要艺术特征, 更成为其对生命、 世界的认知方式。

社会环境的剧烈变化、 西方文化带来的启迪以及乡村文化的深刻影响, 共同推动了韩少功文学创作的不断发展, 其创作历程也可以视为作家逐渐脱离文坛主流思潮、走向独立思考的过程。 如前所述, 韩少功的早期乡土创作, 包括部分 “寻根文学” 时期的作品, 都可以放在“知青” 作家群的脉络中予以理解。 但是在 《马桥词典》 以后,韩少功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和文学个性, 并成为当代中国为数不多的思想型作家之一。

由于多种原因的制约,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的中国当代作家的思想能力严重不足, 特别是对现代文化和社会发展方向等问题, 很少有作家予以关注, 更谈不上进行有深度的思考, 从而严重影响了当代文学在社会文化中的地位和文学自身的高度。 在这一语境下, 不断以批判、 反思的姿态思考社会问题的韩少功就显得非常特殊。 这自然与作家受到乡村文化的深刻影响有关。 一切以发展、 进步为目标的现代西方文化,在促进社会发展的同时, 也给人类带来了难以预测的危机和风险。 中国乡村文化作为外在于西方文化的“他者”, 恰好为韩少功提供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 对现代社会保持高度警惕。 这使得韩少功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时, 不是跟在西方人后面鹦鹉学舌, 而是立足深厚的中国乡村文化, 以其独特的文化立场和思维方式, 进行创造性的思考。 当然, 这么说并不是认为韩少功把握了某种真理, 其思想也未必能够准确理解当代社会, 但他能充分吸纳乡村文化的某些因素, 形成独特的对现代性的反思, 在当代中国尤为难得。

在这方面, 韩少功与沈从文有颇多相似之处。 后者受苗族文化的启迪, 结合精神分析等西方理论, 形成了以自然为中心的生命观, 并表达出对 “发展” 和 “进步” 的深刻质疑, 从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文化创造力和现代性反思色彩的作家。 韩少功的思想方向与沈从文大体相似, 只是后者的文化批判更偏重感性, 蕴含较多的情感和抒情因素, 而前者则较多地结合了现代理性思想, 以具有乡村文化特点的哲学观和现实观来审视现代文化。 两位作家生活的时代相隔半个多世纪, 在韩少功身处的时代, 现代性扩展的步伐更快, 高科技的发展更加迅速, 物质主义对社会生活的支配性也更强。 韩少功的思想尽管还没能对现代生活进行全面的检视和评判, 但其思考的前瞻性和强烈的警醒意识, 足以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不容忽视的文化资源。

不过, 韩少功毕竟是一位小说家, 评价其成就的关键还是文学价值。 在这方面,韩少功提供了包括文体形式创新在内的多方面贡献, 但我以为最突出的还是在审美层面, 即他贡献了一系列具有独特审美个性的作品。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 是韩少功1985—1996年间的创作, 如《归去来》 《马桥词典》 等。 如前所述, 这一时期作家带着对早年生活经历的情感去体认乡村文化, 这使他不会陷入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中,以贬斥、 忽视或有意渲染的方式来书写农村生活, 而总是以平等、 客观和审美的立场,表现乡村生活的独特面貌。

在正常情况下, 作家观察、 描绘某一地方的生活和文化时, 只能在内视和外视两种角度中选择一种。 例如, 鲁迅、 茅盾等现代作家选择站在乡村之外, 以俯视的姿态描绘农民, 进行文化批判与政治启蒙; 而赵树理、 沈从文等作家则主要从乡村世界的内部视野出发, 试图展示出乡村文化的价值和诉求㉓。 相比之下, 韩少功观察乡村的视角非常独特。 作为 “知青”, 他对乡村相当熟稔且有着深切的情感, 但他又始终不是真正的农民, 外来者的视角天然地存在于其思想中。 对韩少功来说, 乡村世界既遥远又亲近, 既熟悉又神秘, 其观察乡村的视角介于内视与外视之间, 使他的作品既能够近观乡村, 避免距离所带来的隔膜和冷漠, 又不至于因为太熟悉而忽略掉生活中的独特细节。 所以, 韩少功1985—1996年间创作的小说, 能够将现实与象征、 真实与虚幻较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以比较客观的态度看待具有虚无和宿命意识的乡村文化 (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迷信文化”), 创造出虚实结合、 亦真亦幻的艺术风格。

然而, 纵观韩少功近年来的创作, 其作品中的文学与思想变得有些失衡。 他能够写出很多优秀的思想随笔和文化散文, 但小说创作的水准却并没有超越过去, 甚至有所下降。 也就是说, 随着韩少功思想观念越来越透彻, 主题意识越来越明确, 他的小说失去了早期作品含蓄朦胧的独特韵味。 包括他近年来的文体探索, 也可以说有得有失。 如果说 《马桥词典》 能够较好地将零散化的人物、 故事以词条的方式组合起来,成功实现了文体创新, 那么 《暗示》 《革命后记》 等小说则过于激进, 摒弃了故事的叙述方式或许更适合表达思想观念, 却与文学距离较远。 概而言之, 过强的理性色彩,使韩少功与乡村文化渐行渐远。 拒绝故事可以让思想的表达更加透彻、 顺畅, 但对于小说艺术来说则是一种伤害, 阻碍了韩少功像当年的沈从文那样建构起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乡村文学世界。 感性与理性, 文学与思想, 对韩少功来说, 也许是一个鱼与熊掌那样的两难选择。

① 韩少功: 《自序》, 《韩少功作品系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第1页。

② 韩少功: 《学步回顾——代跋》, 《月兰》, 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第267页。

③⑥ 韩少功 《文学的 “根” 》, 《作家》 1985年第4期。

④ 南帆: 《敞开与囚禁》, 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第238页。

⑤ 韩少功: 《归去来》, 《上海文学》 1985年第6期。

⑦ 韩少功: 《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 廖述务编: 《韩少功研究资料》 (增补本),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第67页。

⑧ 参见盐旗伸一郎: 《解读新版 〈爸爸爸〉》, 《韩少功研究资料》 (增补本), 第529—542页; 洪子诚:《丙崽生长记——韩少功 〈爸爸爸〉 的阅读和修改》,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2年第12期。

⑨ 李锐: 《旷日持久的煎熬》, 《读书》 1997年第5期。

⑩ 韩少功: 《语言的节日》, 《新创作》 1997年第2期。

⑪ 韩少功: 《精神的白天与夜晚——与王雪瑛对话》, 《在小说的后台》, 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第149页。

⑫⑯ 韩少功: 《山南水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第36页, 第33页。

⑬ 韩少功、 郝庆军: 《九问韩少功——关于文学写作与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 孔见编: 《对一个人的阅读——韩少功与他的时代》,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第268页。

⑭ 1966年9月, 父亲因为遭受政治迫害而去世。 对于当时只有13岁的韩少功来说, 这种心灵的伤害和打击无疑是非常沉重的。 参见孔见: 《韩少功评传》, 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第10—15页。

⑮ 鲁枢元、 王春煜: 《韩少功小说的精神性存在》, 《文学评论》 1994年第6期。

⑰⑲ 韩少功: 《马桥词典》, 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第42页, 第69页。

⑱ 韩少功: 《暗示》,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第303—304页。

⑳ 张均、 韩少功: 《用语言挑战语言——韩少功访谈录》, 《小说评论》 2004年第6期。

㉑ 参见韩少功、 崔卫平: 《关于 〈马桥词典〉 的对话》, 《作家》 2000年第4期。

㉒ 韩少功: 《我喜欢冒险的写作状态》, 《南方日报》 2002年12月13日。

㉓ 贺仲明: 《 “农民文化小说”: 乡村的自审与张望》, 《文学评论》 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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