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国中后期的边地城镇发展研究
2021-11-29李宇舟
李宇舟
(云南警官学院基础课程教学研究部,昆明 650223)
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背景下,国家“大一统”的政权形成经历着“多元一统”的发展进程——整体的统一包含着局部的统一,局部的统一建构着整体的统一;局部“想象共同体”的形成酝酿着整体“想象共同体”的形成,局部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资源整合为整体上的整合作出准备和贡献。这在西南边疆民族社会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南诏、大理国的形成发展历史中尤为凸显。
城镇及聚落作为西南边疆民族地区社会发展历史上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资源集聚和链接的场域,经历了由局部整合向整体整合发展的过程。南诏中后期的疆域拓展、政区增设还造成了边地城镇的增加,促进了边地城镇的发展。相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南诏已经算作边疆地方政权,所以这里所说的边地是相对于南诏政权的腹里地区而言。南诏边地主要是指除洱海王畿及周边区域、弄栋节度、善阐府周边以外的南诏“边境”地区。但是,这些南诏边境地区又主要集中于开发较晚的丽水节度、银生节度南部、通海都督区域。因为位于南诏北境的剑川节度、会川都督、拓东节度北部地区长期受中原和吐蕃的文化辐射影响,社会状况和城镇体系已有较大发展,当地的民族社会组织与王朝政权(包括中原、吐蕃、南诏)已经有较高程度的文化融合,因此,可以将这些地区的城镇发展视为与南诏的发展同步,而不将其看作南诏腹里地区城镇发展所波及和辐射的产物。需要注意的是,在上述南诏城镇较为发达的边境区域也还存在着南诏统治不够深入、中原文化特别是农业文化的辐射影响还不够充分的局部部落区域,这些民族部落主要集中于滇东北的东爨诸部、今黔西北的原夷叟诸部、原嶲州东北地区的勿邓、两林等东蛮诸部。由于民族源流的发展和山区的特殊生存环境,造成这些地区的民族群体主要以非农业的生产生活方式建立、发展本民族的社会,其社会的人口、财富发展较为缓慢,需满足集聚功能的城镇、都邑尚未出现,因此《中国历史地图集·南诏篇》仅以民族聚落的名称加以标注①参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十国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80-81页。。事实上,不仅限于上述三个民族部落地区,那些地处南诏边境、自身尚未发展出城镇、都邑的诸多部落,在《南诏地图》中都只以民族聚落名称标识。但分布于南诏腹里及边境地区的这些局部部落,其较为滞后的城镇发展并不影响整个南诏腹里地区的城镇整体发展程度,到大理国时期,这种以部落的聚落形式存在的城镇雏形分布将变得空前密集,它们实际上具有了县一级的行政区划功能。因此,南诏新兴的边地城镇只集中于上述的通海、银生、丽水三个节度、都督一级的行政区域当中。
一、通海都督境内
从《中国历史地图集·南诏卷》来看,南诏边地的城镇分布密集程度显然远低于南诏腹里地区,但位于边地交通主干周边的城镇却不容小觑。结合相关的历史材料,具体来说,拓东节度南部和通海都督的城镇主要分布于“步头路”周边,所谓城镇也大多以水路埠头、陆路馆驿为主。樊绰《云南志》卷一《云南界内途程》开篇有言:“交趾城,后汉建武十九年,伏波将军马援立铜柱定疆界之所。去安宁城池四十八日程。汉时城壁尚存,碑铭并在……从矣符管至曲乌馆一日,至思下馆一日,至沙只馆一日,至南场馆一日,至曲江馆一日,至通海城一日,至江川县一日,至晋宁馆一日,至鄯阐柘东城一日。”〔1〕1-3根据方国瑜先生《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及尤中教授《云南地方沿革史》的分析,现将南诏“步头路”及其延伸至善阐府官道沿线之城镇、馆驿具体胪列如下。
(1)安宁城。滇池地区是唐代连接洱海地区(南诏国都阳苴咩城)和今越南河内(安南地区)的必经之地,其作为南诏官道交通枢纽的作用点就落在了安宁城上,所以《云南志》之《云南界内途程》开篇就说:“交趾城,后汉建武十九年,伏波将军马援立铜柱定疆界之所。去安宁城池四十八日 程。”〔1〕1西可进洱海,南可通交趾,安宁城作为汉唐两代中原王朝在云南与地方势力博弈的关键城池,可见其在云南城镇史上的重要地位。安宁城除了在交通地理位置上的重要作用之外,还具有资源方面的优势。《新唐书·南蛮传》云:“初,安宁城有五盐井,人得煮鬻自给。”〔2〕《白孔六帖》卷十六 载:“南诏初,安宁城有五盐井,人得煮鬻自给。”①参见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卷二,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59页。兵家必争之地从来就会有着非常之资源优势,或交通地理之条件,或军需民用之物资。古代的云南位于东亚内陆地区,没有海岸线与太平洋或印度洋连接,作为民生必需品的食盐只能从陆地盐矿获取,井盐遂成为古代云南地区的食盐来源。樊绰《云南志》载:“升麻、通海已来,诸爨蛮皆食安宁井盐。”〔3〕从安南北上经安宁中转,最终西可达阳苴咩城,北上则可至唐境。如《云南志·途程》记述的一样,自安南至安宁,分布着大大小小、规模不一的南诏馆驿,那些尚处在真正的城镇产生以前,于前城镇的某个发展阶段,实践着城镇的某种功能,发挥了城镇的交通通信和资源信息传递功能的馆驿会所也应当被视为城镇的雏形。南诏时期的这些馆驿基本都位于南诏通海都督辖境内的通海城路周边。(2)矣符管即今屏边县城,而《〈云南志〉补注》则说是于今在泉②详见樊绰撰,向达原校,木芹补注《〈云南志〉补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页。。(3)曲乌馆即今屏边北部新现乡。(4)禄索州即今屏边县洗马塘。(5)思下馆在目则山下,即今蒙自市城区。(6)八平城即今个旧鸡街。(7)沙只馆即今蒙自西北部之倘甸镇。(8)南场馆即今建水南庄。(9)曲江馆即今曲江城。(10)通海镇即今通海城,与通海都督同城。(11)江川县即今江川县城,与量水川同城。(12)进宁馆即今晋宁城。(13)拓东城即今昆明市区,为南诏东都,置善阐府。
以上城镇大致概括了通海都督境内的全部馆驿、城镇,皆为南诏边地新增的城镇。
通海都督基本沿袭了两汉时的益州、牂牁两郡交界的区域,东晋梁水郡之地,为西爨之南境。据樊绰《云南志》卷一所言,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在古湧步以南的僚族七绾首领叛唐而归南诏始,南诏遂强化了通海都督的统治,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南诏进一步结林西原蛮攻安南都护府,八年后,至咸通七年(公元866年),南诏才败退向安南以北收缩。古湧步即汉晋时之进桑关,今云南河口县,为南诏至大理时期,云南与越南之边关要塞,由此可知通海都督府南境大致系今中越边界一线。从《中国历史地图集·南诏》来看,通海都督与银生节度的西界系北界于沅江上游、南界则以把边江汇墨江而成的李仙江为分界,即今红河自治州之西界划分;通海都督北部与拓东节度的分界则系沿温富州、量水川以南一线向东至南盘江上游划分;通海都督东部与黔中道的界限系“接特磨道与邕管为界”〔4〕495,即沿今麻栗坡、西畴、砚山以东一线而划分。
关于通海都督辖境内的民族群体构成,据张九龄《曲江集·敕安南首领爨仁哲书》中提到的“僚子首领阿迪、和蛮大鬼主孟谷悮”称谓史料分析,方国瑜先生认为:僚子即僚族,和蛮即和泥或斡泥,“泥”乃夷语音译,意为“人”或“族”。以通海城路(包括步头路)为分界线,以西至银生节度的把边江流域,此通海、银生的部分区域皆有和蛮的分布,系其世代居住之地,因此李京《云南志略·诸夷风俗》有言曰,斡泥蛮,在临安西南五百里,即是此意。通海城路一线以东则为僚族群体的居住区域,僚族群体并非单一的民族单元,而是多元族系的混合民族群体,通海都督境内的僚族系《华阳国志·南中志》所说之“鸠僚”、《新唐书·南蛮传》所记之“西原蛮”“洞僚”、乾隆《开化府志》说言之“花土僚”“白土僚”“黑土僚”。通海都督辖区内的和蛮、僚族自汉晋以来分布较为稳定,族属源流也较为固定,南诏以后及大理三十七部,亦“有在河蛮及僚子地区,元代临安路、明代临安府之辖境,亦包有河蛮及僚子地区,在长时期历史发展中作为一个区域,并非偶然”〔4〕495。这说明:民族群体的自然分布状况是行政区划或政治区划的主要依据,从某种角度上说,行政区划的合理程度和政治区域形成的稳定程度取决于辖境内民族组成和分布的状况,而非外部政治力量干预、影响、统治的力量强度。如果一个行政区域或政治区域内的民族分布或民族源流发生较为激剧的变化,那么,此前政权所划定的行政区域或此前形成的政治区域格局必然不能再稳定地运行或存在。而区域内的城镇发展也必将受制于行政区划或政治区划格局的变化影响。云南地区自先秦以来不断受到中原文化波及、影响——或受中原政权的经略,亦或与中原民间文化交往、融合。同时,云南在西南民族的复合文化体系中,逐渐自成一体,在接受来自外部的中原文化影响的同时,这个自成一体的民族文化系统也在不断地发生文化的涵化与跃迁,在南诏统一云南全境以前,云南地区的这种区域民族文化一体化的发展趋势并没有得到全面地发展,云南境内各地区的民族群体之间呈现出自成区域、不相统属的分布格局。
自南诏统一云南全境,特别是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南诏空前扩大了版图之后,第一次实现并极大地促进了今天云南全境的民族文化一体化发展,各地区的民族群体开始了在一体化的格局中相互协调、统一地发展。在这种区域性的云南整体发展过程中,携带着强烈的中原文化因子的南诏把城镇建设推广到其版图的边境地区。从汉晋时期的史料来看,这个区域内的汉晋城镇只有胜休、毋单、同并、律高、贲古、宛温、镡封、都梦、进乘等数县较为稳定地延续,而到了南诏中后期,此区域内的城镇、馆驿有了较为明显的发展。通海都督的辖境范围,两汉时大体上被牂柯郡与益州郡分割,已有零星的郡县治所分布,益州境内有胜休(即南诏温富州、龙封驿)、律高(即南诏通海都督府治)、贲古(即南诏沙只馆、思下馆)等,牂柯境内有毋单(即南诏量水川与通海都督府之间)、宛温、镡封、都梦、进乘(即南诏古湧步),但王朝统治并未深入到此区域的民族部落当中,以县城治所为主的城镇远未覆盖当地的全部民族聚落;魏晋时期原西爨南部的和泥、僚部等民族群体于自己的居住区域内缓慢发展着本民族的聚落形态,西晋、南朝的宁州之兴古郡虽基本包有了南诏通海都督的全境,但由于南朝的小王朝国力衰微,南中大姓崛起,王朝的势力并没有于此境内增加多少治所的设置,城镇数量反而大为减少,退回民族聚落的型态,余下的城镇分布大致延续了两汉的城镇格局,王朝的统治被极大削弱,统一的政权势力依旧远未深入当地部落,而且当地的部落之间相互较为封闭和隔绝,零星分布的城镇所发挥的功能作用远未把这些部落连接、纳入统一的文化发展格局当中来;唐初,在唐王朝推进“步头路”建设的过程中,开始了安宁至安南道路沿线周边的城镇建设,但随着安宁筑城的失败,步头路沿线的城镇建设、发展也暂处停滞。至南诏统一此区域,“步头已成内境”,特别是设置通海都督后,遂于西境的和蛮部与东境的僚子部之间,沿步头路一线建设城镇以统治、管理其境内的各个部落,此区域内的城镇发展和分布格局才出现了新的进展。
二、银生节度境内
银生节度境内亦有不少归属于南诏边地新增的城镇。除银生府、开南城外,还有柳追和城、威远城、奉逸城、步日赕、利润城、茫乃道、扑赕、通镫川、河普川、羌浪川、送江川、邛鹅川、林记川、大银孔等城镇、聚落。南诏政权在南下银生节度的过程中,不仅带来了文化的冲击,也加强了当地民族部落的社会发展。但是,南诏的统治对一些边地部落尚不能深入,在对银生节度南疆“黑齿十部”的经略中,遭到当地壮大后的部落联盟反抗,导致节度的疆域往北有所回收。
三、永昌节度境内
永昌城以北有越礼城、长傍城;永昌城以西有藤弯城、罗君寻城、押西城①方国瑜疑押西城即镇西城,详见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8-480页。、利城;永昌城以南有磨些乐城。永昌以西的丽水节度治内,伊洛瓦底江上游一带,南诏统治到中后期也促进了这一地区的城镇发展。丽水节度本系南诏于永昌一带开拓的续势西进所致,结果造成了骠国北部的城镇兴起和繁荣,这些城镇大部分位于今缅甸北部克钦邦境内。丽水节度的城镇主要有宝山城、摩零都督城、丽水城又名寻传大川城②樊绰《云南志》《新唐书》所言之丽水即今之伊洛瓦底江,又名大金沙江,而非通常所说之(北)金沙江。《新唐书·地理志》曰:“一路(贾耽《皇华四达记》路程之一)自诸葛亮城西去腾冲城二百里。又西至弥城百里。又西过山,二百里至丽水城,乃西渡丽水、龙泉水,二百里至安西城。”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地理志》,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152页。对此,方国瑜先生根据唐代的道里比值又定位诸葛亮城于龙陵、腾冲城于今腾冲县、弥城于今腾充以西约百里之盏西、安西城于今缅甸勐拱、龙泉水于今勐拱河,则丽水城地望应于今缅甸打罗或打洛(Talawgyi)。参见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9-480页。、牟郎城、金宝城、门波城、安西城、香柏城〔5〕、神龙河栅、金生城、镇西城、弥城、苍望城、眉罗苴、道吉川、祁鲜部。丽水节度治丽水城,其境西接大、小婆罗门(即摩伽陀),北通吐蕃;西南与骠国毗邻,系西汉蜀身毒道之必经路段,东汉永昌郡之徼外区域,部落族群族属哀劳夷之一部分。南诏早在开元年间,盛罗皮主诏时就西进永昌,遂“始置拓俞城,阁罗凤已后,渐就柔服”〔6〕237,在皮罗阁主诏时期,至少对洱海以西、原汉晋之永昌地区,出于统一六诏的需要、追剿施浪残部的目的,南诏已经将永昌地区被摆放在了其经略、扩张的计划之中。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皮罗阁部下张罗皮立战功,唐廷封为永昌都督,南诏开始全面经营永昌地区〔7〕。而《滇云历年传》所言“明年(公元739年)城大厘,又城永昌”实是在以拓俞城为内城的基础上加筑永昌城之意。而《南诏德化碑》所言:“西开寻传,禄郫出丽水之金”〔8〕是到了阁罗凤主诏之时,于南诏统治已经较为稳定的永昌以西之地,再“讨越析,枭于赠,西开寻传,南通骠国”〔9〕,置丽水节度以统辖。
从以上三个南诏边境区划境内的城镇叙述可以看出,中后期的南诏出于军事、政治的目的,对银生、丽水、通海三个节度都督一级的军政区划投入了大量的人、物、财力,仿效南诏腹里地区的建置,甚至仿效唐初戎、姚二州的模式,建设了数量众多、规模相近的城镇以加强对当地民族部落的统治。这些城镇发挥着“军、政”的功能,既具有“县”级的行政管理作用,又履行军事戍卫的职责。从而,极大加强了对当地民族部落的威慑、统治,把南诏境内的众多民族部落纳入到统一的政权管理体系当中,改变了过去“西南夷”地区较为分散、割裂的民族政治区域模式。作为“西南夷”地区整体文化整合的开始,南诏王朝作出了符合西南地区历史发展潮流的积极开拓和巨大贡献,它在整合“西南夷”地区各民族文化类型的同时,也强化了南诏境内,特别是三个边境区域内的各民族群体之间的文化联系纽带,随着西南地区南诏和大理及中间的三个过渡王朝近500年的连续统治,“西南夷”地区各民族群体之间的交往、融合不断深化,产生了这一区域局部性的(相对于中华文化的整体性而言)向心力和文化认同,于是,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西南夷”文化圈完成整合,作为中华文化圈的一个单元,以局部地区的整体统一之身份准备着加入到更大的中华文化圈整体当中,直到元代,云南设立行省,这个内部统一、整合,进而整体纳入到中华文明体系的历史阶段宣告完成。
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南诏进入了其中后期的王国统治时代,此时期的南诏已经成形,空前的辽阔,由政权统治带来的政区划分也空前的清晰和稳定,出于军事震慑和政治统治的需要,南诏的城镇建设也获得了全面的发展,从而成为今天云南城镇发展历史上的分水岭——南诏、大理时期的城镇基本成为后世云南城镇的发展基础①“就一般而言,元代云南各地城址多为沿用南诏、大理国的城址,或对其进行维修,或原址上新建,鲜有另外择址筑城者,并且其面积往往较南诏、大理时期的城址小得多。”参见何金龙、黄颖《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载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2017年第00期。元代云南设立行省,其路府州县的治所基本奠定了明、清时期云南城镇发展基和格局。。
此前云南内的城镇发展主要集中于中原王朝经略西南的区域,即进滇东北、滇池流域、滇中、滇西洱海流域及滇西北地区,而南诏经过前期的领土扩张和经营发展,将城镇的发展扩散到了整个云南全境,特别是向滇东南和滇西片区和三个“南诏边地”区域扩展。譬如《元史·地理志》曰:“腾冲府,在永昌之西,即越赕地,唐置羁縻郡,蒙氏九世孙异牟寻取越赕,逐诸蛮有其地,为软化府,其后白蛮徙居之,改腾冲府。”〔10〕1480软化府城(或古腾冲城),即历史文献所谓“西源城”“滇越王故城”“蛮王故城”,南诏时隶属永昌节度,阁罗凤于公元762年“西开寻传”后,腾冲及其以西的大片地方即成为南诏的势力范围,后异牟寻又置软化府于此。
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贾耽著有《安南通天竺道》一文,可知腾冲有城始自唐代。也正是从南诏开始,历代先后在腾冲设置府、州、厅、县等并持续至今。该城址地处腾冲坝子西面当地人称为“西山坝”的缓坡上,20世纪80年代初期云南全省文物普查中发现并将其命名为“西山坝城址”,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会同保山市文物管理所、腾冲县文物管理所于1993年11月至1996年1月先后四次对该城址进行了调查、勘探,并发表了《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根据此报告的记述及摘录来看,软化府城分内、外两个大小城池组合,外城因修筑风格及工艺“都与洱海区域的南诏城址类似”而被推测为南诏时期城镇,外城规模不小,“大城东北、西南两面城墙各长约630米,西北、东南两面城墙各长约580米,周长约2 420米,面积约365 000平方米;小城城墙边长约210 米,周长约840 米,面积约44 000平方米。小城面积仅为大城的八分之一稍强……(城墙的)夯面光滑、紧密、坚硬”②参见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腾冲县文物管理所《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载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2017年第6辑。,可见城墙的夯筑工艺较为考究,但并不像南诏洱海诸城一样严格地凸出军事防御功能,这大概是因为“阁罗凤既定寻传,而令野蛮散居山谷……其男女遍满山野。亦无君长”〔11〕,南诏较易于统治此地区的诸部落的原因所致。城内设有排水通道。城内、城外的道路也建设得井井有条,“主要有纵向大道7条,横向大道4条,它们纵横交错确似衢井……该城址内共有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大道11条”③同②。,其中一条中央大道残宽20米,推测即为城门宽度。“该城址内外四周分布有金轮寺、黑塔寺、豹子窝、周家地、檬果园、碓窝地、陈家地等六处建筑遗址,其地表均散布有南诏时期风格的残砖瓦等建筑材料,如莲花瓣、兽面、牡丹、八角星等纹饰图案的瓦当,云纹、葵花纹、牡丹纹的滴水及南诏有字瓦等,另外还出土数件残泥塑、石雕佛像等。”④参见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腾冲县文物管理所《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载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2017年第6辑;参见李正《云南腾冲境内早期佛寺遗迹调查与研究》,载于《东南文化》1992年第4期。以上六处遗址除第一个是相传为南诏所建外,其余五处据出土的南诏建筑残件皆可断定是南诏建筑遗址,且与佛教有密切的关系。南诏字样及风格的残瓦说明“阁罗凤‘西开寻传’时‘择胜置城’,应是先建房屋,有住处后,再筑城(大城),筑城过程中同时代的建筑材料残物被偶然夯入城墙中,它只表明城的上限为南诏,而不是城的时代晚于南诏……大城的构筑年代应在公元762—764年之间……从其曾出土过数件残泥塑、石雕佛像等来看,当为南诏中后期以后,因为佛教在云南受到推崇的开始时间一般认为是在南诏中后期,特别是后期”①参见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腾冲县文物管理所《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载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2017年第6辑;参见李昆声、祁庆富《南诏史话》,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页。。
软化府城呈长方形,规则的方形南诏城址也见于稍晚一些的南诏建昌城,建昌城系南诏于咸通年间(公元860—874年),在唐初嶲州府城的基础上所修建,本就是以中原文化为基础的南诏城镇形制,而同为规则、方形的软化府城“则是由于其构筑时间比洱海区域的近十座南诏城址稍晚,但又比南诏建昌城早得多(早七十年左右)而明显系受汉文化的影响所致。”②参见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保山市文物管理所、腾冲县文物管理所《腾冲西山坝城址调查勘探报告》,载于《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2017年第6辑。南诏不仅在继承汉唐以来中原王朝对西南的经略的基础上推进了城镇建设。另一方面,即便是南诏治下的各个部落、酋吏也在王国统治的影响下取得城镇建设的进展,唐代史料中就有不少这方面得记载。如樊绰《云南志》卷六云:“宁北城,在汉叶榆县之东境也。本无城池,今以浪人诏矣罗君旧宅为理所……又西北有罗眉川,又西牟郎共城,又西至傍弥潜城。有盐井,盐井西有敛寻城。皆施蛮、顺蛮部落今所居之地也。又西北至聿赍城,又西北至弄视川。”〔6〕229-230总之,整个南诏时期的城镇建设主体是多元化的,城镇建设被推进到了南诏版图的边远地区,而且始终摆脱不了中原文化对其城镇发展的影响。
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发现在整个南诏的“王国版图”范围内,即便是南诏腹里地区,由于农业基础发展不够,不足以支撑起中原“郡县制”的全面推行,一些唐初设立的郡县也被废置,甚至行政治所也退变为民族聚落的状态,即“废县为部”。如《元史·地理志》载,拓东节度境内的长城郡——唐初设升麻县,属南宁州。僰、剌蛮居之。南诏叛唐,县废为部。石城郡,唐初置南宁州。及阁罗凤叛,州废,蒙氏改石城郡〔10〕1467。普么部,唐初置县,隶南宁州。南诏叛唐,县废,普么部蛮世居之〔10〕1468。纳苟部,地名曲轭川,唐初曾设同起县,隶南宁州③参见樊绰《云南志》校释,赵吕甫,校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27页。。南诏叛唐,县废,为纳苟部所居〔12〕。鲁望,旧曲、靖之地也。曲州、靖州废,城及邱墓碑阙皆在④参见木芹《前言》,载《〈云南志〉补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会川都督府之建昌府城,唐初设邛部县,隶嶲州。咸通五年(公元864年),南诏占台登城后,于嶲州城治建昌府,嶲州其地为南诏所夺,县废。“懿宗(咸通)时,蒙诏立城曰建昌府,以乌、白二蛮实之。”〔10〕1471从建昌城的形制来看,为南诏受中原文化影响之典型,“唐嶲州城至今仍陈布于西昌市区并东跨至郊区。呈正方形,泥土夯筑……西昌唐时为嶲州,唐懿宗咸通元年(公元860年),被南诏政权所攻陷,‘立城,曰建昌府’”〔13〕。
永昌节度之大赕,樊绰《云南志》卷二载曰:“从腾冲过宝山城,又过金宝城以北大赕,周回百余里,悉皆野蛮,无君长也……阁罗凤尝使领军将于大赕中筑城,管制野蛮,不逾周岁,死者过半。遂罢弃,不复往来。”〔6〕67-68这正反映了南诏政权深入其西部本土民族部落统治的实际情况。南诏以前,上述民族部落虽形式上在中原王朝的郡县统辖之下,但实际与政权并无太多接触,地方治所与本土部落组织处于相对封闭隔绝的状态,一些部落群体并没有纳入到王朝行政区划的统治当中。到南诏中后期,随着统治主体变为本土政权,构成南诏统治阶层的乌蛮和被统治主体的白蛮本就与南诏境内的众多民族群体有着不可分割的族属源流关系,南诏统治自然要对这些与主体民族有渊源的民族部落产生深入的政治影响,而这种政治影响以征服、招抚为主要手段,并不一定要通过建立城镇治所来实现,县城可以沿用作为民族部落的聚落,以“民族部落”为单位纳入到南诏的行政管理体系当中未尝不是因势顺俗的策略。尽管樊绰《云南志》卷九言:“南俗:务田农菜圃”〔6〕301,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就南诏全境而言,本土民族部落的社会发展程度、特别是农业生产发展的水平根本上还不能支撑起“郡县制”的全面推行和维持,因此,才会有上述许多“废县为部”史实记述。“废县为部”的实质是汉文化在南诏境内的弱化,南诏本土文化及南亚、东南亚外来文化的兴起(以佛教为主,现阶段发掘的南诏城镇都几乎有佛教的建筑残件),根本原因就在于文化的异质性。
四、南诏中后期边地城镇发展的历史意义
南诏中后期,“废县为部”或者“以部代县”①此段的“县”泛指唐初及此前中原王朝在云南所设的诸多州、郡、县,并不特指南诏的州、郡、赕、部等县级军政单元。上一章已论述过南诏的基层军政单元为部、赕(瞼)、州、郡,而没有县级政区设置。的情况大致可分为两类:一些唐初及汉晋时期已经设立郡县的云南腹里地区(特别是交通主线周边)随着唐王朝势力的退缩,到南诏中后期,这些曾经的县级治所被纳入到南诏治下的军政统治单元当中,南诏委任当地的部落首领出任“部领”,形成所谓“(弄栋城)管杂蛮数部落,悉无汉人”〔6〕211的管制状态。由于这些地区农业开发的程度较高,所以,虽然这些地方军政组织班子的成员完全改变、统治模式有所调整——“废县为部”,但这种部的组织方式大致沿袭了此前中原王朝“城镇”的行政管理模式,除去战乱造成的破坏或于旧城旁另筑新城,总体上依然大致保留了原城镇的统治模式,从而使得部与赕(瞼)、州郡相类似地划入了南诏的底层军政单元当中。相较于唐代以前及唐初,这种“废县为部”较为明显的区域集中在滇东北、滇中、滇东南地区,即西晋时的宁州四郡地区。西晋时宁州所领建宁郡统十七县、兴古郡统十一县、朱提郡统八县、云南郡统九县,到了南诏中后期,上述这些区域内所置县治多被废止,而复归为“部”统领,如滇东北的阿旁、乌蒙、滇东的师宗、弥鹿、滇东南的僚子、和蛮诸部。南诏中后期的另一些位于边境区域的民族部落情况则不同,南诏的统治势力未能深入其中,只能在形式上表现为对其的统治,以其部落的原生形态,划定其聚落的范围,以“部”为单位编入南诏的行政范畴,采用“以部代县”高度民族自治的形势进行管理。樊绰《云南志》所谓:“(铁桥)东城自神川以来,半为散地。见管浪加萌、于浪、传兖、长裈、磨些、朴子、河人、弄栋等十余种……茫乃道并黑齿等类十部落皆属焉……中间又管模迦罗、于泥、礼强子等族类五部落。”〔6〕232-245说的就是南诏边疆这种“部”的行政单元大多还停留在聚落形态,往往只在形式上隶属于附近的城镇,部落自身尚没发展出城镇,如勿邓、两林、丰琶等东蛮诸部、僚子部、棠魔部、黑齿、漆齿、银齿、绣脚、裸形、外喻部、望部、祁鲜部、铁桥东城所辖诸部等。这种州郡以下“以部为县”的行政管理模式到大理国时变得异常普遍。
“中华民族成为一体的过程是逐步完成的。看来先是各地区分别有它的凝聚中心,而各自形成了初级的统一体。”〔14〕原本作为王朝政权统治的军政据点,南诏中后期的这些边地城镇化的民族聚落中心较为广泛地分布于今天我国西南的边疆地区,自南诏国以后,通过城镇中心以及中心周围城镇群的建设,王朝政权把其统治意志,通过以点带面的形式,更为深入、稳固地辐射、影响到中心城镇周边众多的民族群体内部,从而使得南诏中后期边地城镇的形成和发展逐渐描摹出后世西南边疆边界的蓝本,即后世王朝政权影响力辐射的地缘极限。同时,南诏中后期的那些处于城镇群中心位置的城镇作为文明资源的集聚场所,无疑极大增强了各个民族群体交往、融合的程度,从而把更加广泛的、不同类型的民族部落社会整合到南诏国统一的政权体系和统一的社会发展进程当中。于是“西南夷”的民族社会通过南诏、大理国近500年的时间完成了整合,“西南夷”这个局部想象的共同体得以成形。从元代开始,作为中国多民族、多形态社会体系其中的一元,遂以“行省”为单位加入到中国历史的整体发展进程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