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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文学语言白话趋向与文学商业化的关系

2021-11-29王丽华

大理大学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白话文人口语

蔡 燕,王丽华

(1.曲靖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云南曲靖 655011;2.昆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公共教学部, 昆明 651700)

一、近代汉语缘何肇端于晚唐五代

汉语史的分期与中国近代史和中国文学史的分期不同步,王力把汉语史分为上古(公元 3 世纪以前)、中古(公元 4—12 世纪)、近代(公元13—19 世纪)、现代(“五四”运动以后)四期〔1〕,所以宋代被称为“近代汉语”的肇端。但是,更多学者认为近代汉语始于晚唐五代,如吕叔湘认为语言演变只有通过书面语的记录才能观察出来,“汉语是用汉字记录的,汉字不是拼音文字,难以如实反映口语”,以“最接近口语的文献为依据”划分汉语发展史,以此将汉语史分为两段,晚唐五代之前为古代汉语时代,之后(包括晚唐五代)为近代汉语时代〔2〕。蒋绍愚虽然主张“三分法”,但以晚唐五代这个节点区分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的观点与吕叔湘一致,分歧只在于要不要把现代汉语算成汉语史上与古代汉语、近代汉语鼎足而三的一个时期。

口语形式记录的白话篇章的出现是在晚唐五代以后,这是一个重要时间节点。但是语言学家认为书面文学的口语化起源较早,汉魏是近代汉语的萌芽时期,“短书杂记大量产生,佛经译本也不避俗语,那里面常常可以遇到当时的口语词和口语词义”〔3〕。中国古代白话经过长期的历史积累“至宋代有了质的飞跃。主要有两个表现:其一,口语向书面语领域的‘渗透’加速,同时代的口语(如复音词、方言、俗语等)大量出现在书面语中;其二,口语进入书面语涉及的文体进一步扩展,文学作品之外,以文言为主要载体的儒学及史学著作中也出现了白话。由此而始,古白话突破了文言的樊篱,渐渐登上大雅之堂”〔4〕。孟昭连认为在宋代大量的口语词、方言词进入诗词类文学作品、宋儒语录、史学著作之中,而且在语言观念上为白话发展提供了理论依据。

综上所述,唐宋时期是中国古代汉语发展史上的重要时期,从中唐到宋代时期是汉语发展史上文白消长的重要时间节点。但为什么从汉末近代汉语萌芽到中唐近七百年间一直到北宋才出现白话兴盛之势并出现白话语体小说话本?从汉末至魏晋南北朝在抒情类作品中就一直有口语化传统(如《古诗十九首》),为什么在唐宋之交才发生书面语言文白融合突变?回答这些问题如果仅从文学内部审美趣味变化来探究恐怕难得其要,而唐宋社会变革过程中城市这个文明推进器的作用不容小觑。

在唐宋城市转型过程中,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作用已远远超出经济范畴而延展至文化艺术领域,文化、文学消费市场的好尚从深层次上改变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方式,当然也会带来文学语言风格的转化。“古代社会早期的各种文化与娱乐活动,通常主要被作为特权享受,而不是通过市场来扩展的,一般不发生交易行为。”〔5〕但在唐宋城市转型发展过程中,文化、文学消费市场形成,这个消费市场由几个消费群体构成:传统士大夫文人群体、寓居城市的下层广大文人士子群体、在城市商业繁荣下崛起的新兴的市民群体,最后这个群体是一个数量更为巨大同时也是“潜力巨大的消费市场,而这个市场也是新型的”〔6〕300。中唐以后城市市民数量快速增长导致文化消费市场受众文化层次多元构成的特点,决定了文学创作者不可能仅以符合自身趣味的雅文学单一的文言方式面向大众传播,而是只能根据不同的消费场域选择相应的语言风格,其中面向市井大众的传播场域只能是接近当时口语的白话。

另外,文学创作者的构成在城市这个异质聚容体中也是多元化的。就传统文人身份而言,中唐元白诗人以后,他们既是士人官僚,同时也是通过科举进入国家体制的世俗地主阶级,文学关注视野和生活情趣下移,他们的语言风格具有双重性,文言白话成分在不同文体中的构成差异性较大;另外还指此时期文人身份构成的多元性,既有传统意义上官僚士大夫文人,同时也有沉沦民间以文为货的专业写手,如俗讲、变文、话本作者,这个群体不在少数,但因为不受重视都无法留名后世;还有介乎于两者之间如温庭筠、柳永、南宋江湖诗人中的一部分游离在政统之外的浪子才人,这种不同的身份构成极大地影响白话进入文学创作的比例。总的来看,在城市雅俗交融的文化背景下,加之文学创作者身份的多元构成,相比于前代,更容易接纳白话对文学肌体的浸透。

在近代汉语文白消长变化过程中,城市商品经济作为幕后推手的轨迹是有迹可循的,文学经由市场选择使其受众面向扩大,同时就要求语言更适合于大众传播风格,从而加速书面文言与生活口语的融合,这样文学作品中白话书面语的大量出现,促成白话体小说话本的成熟、白话诗派的形成和传统文人抒情文学中白话成分的增加,下面从这三个方面来寻绎它们和城市商业之间的关系。

二、市井说话伎艺与白话体小说成熟

说话伎艺起源甚早,隋代就有记载,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对杨素手下“能剧谈”的散官侯白说“侯秀才,可以(与)玄感说一个好话”(《太平广记》卷二四八引侯白《启颜录》),所谓“说一个好话”就是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肃宗时期“太上皇移仗西内安置。每日上皇与高公亲看扫除庭院,芟薙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郭湜《高力士外传》)玄宗所听的“说话”乃是“不近文律”而悦人性情的街坊艺人所传故事。说话至晚唐在民间已很盛行,李商隐《骄儿诗》中提到“骄儿”“归来学客面,闱败秉爷笏。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家中小儿都被说话艺人的故事吸引,回来后意犹未尽,跟父母评点话中人物。

在唐代已流行的说话伎艺与唐传奇有关系吗?有学者认为“说话与唐传奇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如《任氏传》有‘昼宴夜话’,《庐江冯媪传》言‘宵话徵异’,《长恨传》的‘话及此事’等痕迹,或者是说话改变而成文言小说,或者为说话的创作底本”〔7〕。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说“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并自注说“乐天每与余游从,无不书名题壁,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元稹所听“一枝花话”应该是民间说话伎艺,历时四个时辰还未讲完,元稹由此创作诗歌《李娃行》,而白行简创作的《李娃传》乃是文言传奇。但为什么源于民间说话而创作的唐传奇却未能保留说话原生态的白话形态而依然以传统文言形式叙说故事?原因是传奇创作虽然是中唐文人身份下移亲近市井俗文学的产物,但其功能却并不是满足市井娱乐需求,而是为了满足文人行卷、温卷之需,或为文人之间“剧谈”之需,阅读对象乃手握权柄的官僚士大夫或应试举子。所以,“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8〕的传奇,以文言间杂诗词逞才使气更能为这一群体所认可。

与唐传奇的行卷、温卷功能不同,说话是在勾栏瓦舍具有经营性质的市井民间娱乐,到了宋代,说话艺术职业化,产生一批以此为生的说话人群体。话本就是在民间说话基础上产生的白话体小说。关于话本的解释,通行的说法是说话人所用的底本,但也有学者认为现今流传下来的几十篇宋话本是“在宋代说话艺术强烈影响下出现的。作者变身为‘纸上说话人’,将说话艺术的叙事方法全面移植到书面语创作中来,从而产生了说书体的白话小说”〔4〕。也就是说话本从一开始就是文人拟话本,而并非说话人所用的底本,是通过从结构、修辞上模仿民间说话而建构的一个“纸上说书场”,为了还原说话艺术的现场感,话本形成了与口述表演的特点相适应的特有的体制结构:题目、入话、正话、煞尾四个部分。

话本与拟话本的繁荣,使都市文化不仅以视听艺术满足市民文化消遣,还以阅读文学满足市民文化需求。为了迎合城市最大消费群体即市民群体的娱乐需求,话本与拟话本不仅采用了他们喜闻乐见的体制结构,而且语言上的白话趋向成为了创作者和书坊的必然选择,由此产生了中国文学史、语言史上意义重大的白话体小说,实现了书面语与口语从分离到融合的历史性变革。“都市文化的发展与繁荣,新兴市民阶层的出现及其新的文化需求,才促使了书坊业的繁荣与发展,也才刺激和激发了他们为满足公众的文化娱乐、消费需求而萌生的新型文学生产方式与文化产品出现。”〔6〕305话本就是在这种“新型文学生产方式”中产生的文化产品。

书肆也称书坊、书铺、书堂等,“是我国民间专门从事刻书、售书的机构”〔6〕275,由书坊刊刻的书籍成为坊刻,此外还有官刻、家刻(也称私刻),相比之下,坊刻数量巨大,传播范围更广。宋代刻书业的发达,与晚唐五代至宋雕版印刷技术的发明关系密切,而“雕版印刷之术的勃兴,尤于文化有大关系。故自唐室中晚以降,为吾国中世纪变化最大之时期。前此犹多古风,后则别成一种社会”〔9〕。雕版印刷的兴起不仅仅是技术革命,其对文化转型影响很大,主要原因是城市庞大的文化消费市场的好尚左右坊刻的文化审美趣尚。坊刻与官刻、家刻的官方意识形态弘扬和士大夫私人雅尚传之后世的目的不同,迎合城市最大消费群体市民群体的娱乐需求以快速获利成为书坊的目的,这是白话体小说成熟的深层动因。

三、俗讲与诗僧白话诗

唐代是佛教的繁荣时期,寺院经常举行讲经说法活动,“佛教经典及其有关内容的通俗化演讲,是唐代寺院中普遍流行的一种特别的讲经说法形式”〔10〕。这种活动根据对象的差异分为“僧讲”和“俗讲”。“僧讲”面对的是僧众,“俗讲”面对的主要是普通民众。

俗讲的目的,一方面当然是弘扬佛法,教化众生,但另一方面也有其功利目的,唐代寺院经济极为发达,“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11〕佛寺之“财”的来源之一是魏晋六朝以来统治阶级对寺院的支持,还有就是来自佛寺的经营活动,其中通过俗讲活动吸引民众,让其心悦诚服地布施财物,这是佛寺经济重要的来源。据《资治通鉴》,“宝历二年六月乙卯,上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条所注:“释氏讲说,类谈空有,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12〕从中可看出,俗讲“邀布施”是其重要目的并成为寺院经济的重要来源。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从讲说内容到形式都要贴合民众,也即“悦俗”。

为了更好地吸引民众崇信佛教,这类讲经说法使用的语言必然是以当时的民间口语为主。“寺庙俗讲,在唐代是极为盛行的。根据考定,大致可以推知,它肇始于开元初年,历久不衰,以迄五代末际,犹在举行。爱好之者,上至帝王卿相,下至一般庶民,都乐于聆听,可以说是一种极为普遍的娱乐。至于流行之广,从现在敦煌石窟所发现的卷子来说,必然在河西一带也极流行,所以会在那里保存下那么许多俗讲经文卷子。因之我们可以肯定,俗讲之流行,遍及中原以及边远地区,可以说在唐代一切民间娱乐中,是没法与它相比拟的。”〔13〕说明俗讲流行之广已不限于中原,而是深入到河西一带边远地区。

俗讲对象更多是文化水平很低的大众,所以俗讲的语言就不可能是文言而必然是民间白话口语。这种语言形式对于佛徒或寺庙之外崇信佛教的修行者而言影响巨大并孕育出一批杰出的诗僧,导致大量白话诗的出现。

诗僧辈出是唐代文坛上的一个奇观,王梵志、寒山、拾得、皎然、贯休等人的创作贯穿了整个唐代,项楚把他们称之为白话诗派,“唐代诗坛上存在着一个游离于主流诗歌之外的白话诗派,与佛教的深刻联系形成了这个诗派的基本特征。”〔14〕这些诗僧的创作虽然存在风格差异,但一个共同特征就是用当时流行的口语、俚俗语也就是白话进行诗歌创作,虽然在当时不被主流诗人和评家关注,但在民间影响极大,以至于民间流传过程中把其他人创作的白话诗也附会在他们身上,使其成为白话诗派箭垛式诗人,“王梵志诗”就是一个典型,“实际上王梵志诗并非一人一时之作,而是从初唐(甚至更早)直至宋初的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许多无名白话诗人作品的总和。由于王梵志已经成为白话诗人的杰出代表,这些不同来源的白话诗便如同江河汇入大海一样,纷纷归入了王梵志的名下”〔14〕,所以“王梵志诗”是“民间众多无名白话诗人作品的总和”〔14〕。

项楚根据敦煌藏经洞发现的王梵志写诗本及唐宋诗话笔记等整理王梵志诗一共三百九十首,辑校成《王梵志诗校注》,是目前辑录、校注王梵志诗最多的一部著作。其中为人熟悉的《吾富有钱时》云:“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调。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写世情的嫌贫爱富,即使是至亲“妇儿”尚不能免,更遑论他人。全诗纯用白话,末尾“貌哨”是唐代口语,是脸色难看之意。另一首广为传诵的“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也属于世情诗,通过出行方式呈现了社会上三种等级身份,阐释的不过是世俗百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分知足的心理,诗作同样用“民众的鲜活口语”写成,“较些子”就是唐人俗语,指“胜过”之意。

与王梵志诗不同,寒山诗歌“具备了民间诗歌、文人诗歌和佛教诗歌的多重性格”〔14〕,毕竟其早年参加科举,屡试不中加之生活中经历了百般打击后隐居天台山寒岩,自名寒山。寒山诗较王梵志诗多了一些文人气质,但从项楚《寒山诗注》中的诗作来看,虽然间或用典,但诗歌语言仍是白话口语。如“少小带经锄,本将兄其居。缘遭他辈责,剩被自妻疏。抛绝红尘境,常游好阅书。谁能借斗水,活取辙中鱼”。诗开头忆早年兄弟和睦共居的美好,但世事无常,兄弟、夫妻之情的冷漠让诗人有了“抛绝红尘境”的念头,但生活的困顿又使他渴望有人能施以斗水活鱼之恩。诗末用典出自《庄子•外物》中庄周给监河侯所讲的寓言。同样写世情,因为出于自身痛切感受,虽然纯用口语,却真切感人:“个是何措大,时来省南院。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囊里无青蚨,筐中有黄卷。行到食店前,不敢暂回面。”“措大”是唐人俗语,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这是诗人自指,三十几岁参加科考“四五选”而依然一无所获,来到放榜的南院,心绪寥落。加之囊中羞涩,路过食店,“强为躲避食店之诱惑也”〔15〕,个中的落魄辛酸难与人说。

最能表现寒山文人气质的当是其山水诗,但与唐代主流山水诗不同的是其诗孤寂凄寒的氛围、枯淡素净的色彩、口语化的诗歌语言。如“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虎鹿每为邻。自羡幽居乐,长为象外人。”在宋代,寒山诗得到文人的喜爱和模拟,称为“寒山体”。20世纪,寒山诗因其包含深刻的生活哲理、禅机以及明白如话的语言风格迎来了海外译介传播的黄金时代,相继被日本、美国文化所推崇。

“唐代白话诗派不仅开创了我国大规模的佛教文学运动,而且极大地推动了我国白话通俗文学的演进。”〔14〕但是项楚也指出在北宋中叶以后,虽然当时出现大量的禅宗诗偈,而与佛教关系紧密的白话诗派却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落,原因是禅宗走向衰落和这些禅宗诗偈“不再有创造热情和蓬勃的生命力……使用的语言多半是历史上的口语,而不是现实中的口语,他们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话诗了”〔14〕。其实,唐代白话诗派在北宋衰落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俗讲在寺庙被禁止,“俗讲的攀援外学、悦俗邀布施的非正统性表现受到了释门内部的反对,其偏离正轨、媚俗求利、诱惑群氓、聚众喧扰亦受到了文士阶层的排斥。”统治阶层“从维护政权稳固、社会安定出发,也对俗讲进行限制、禁止”〔16〕。但由于俗讲深受民众喜爱,到宋代转场至勾栏瓦舍,成为说话伎艺中的“说经”一类。这样,寺院失去了面向广大民众俗讲的鲜活土壤,僧人的诗偈创作也就不可能从“现实中的口语”吸取养分,便只能“满足于咀嚼和模仿前辈的成就”,白话诗派的衰落也就在所难免。

四、文人“以文为货”与传统诗文语言的口语化

中唐以后,随着城市的商业功能加强,城市生活的物质所需进入商业交换渠道已成常态,而精神文化需求也难免部分进入商业交换领域,最早进入商业交易的是墓志碑碣文:“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龚卒,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横致,不由丧家。”(李肇《唐国史补》)在这类商业交易中产生的碑铭大家如李邕、韩愈、白居易等人,润笔收入颇为可观,所以宋人洪迈说:“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容斋续笔》卷 6《文字润笔》篇)文人面对丰厚的润笔收入,不能不为之心动,随之被动或主动地投入“以文为货”商业潮流中。

文人士大夫“以文为货”现象不足为怪,关键是在这个现象中文人观念的变化。李邕卖文以致家有“巨万”,杜甫“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厨。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八哀诗》)在杜甫看来卖文收取润笔,实为“义取”,理所当然,不足为怪。说明杜甫对文人“以文为货”已经习以为常。当然,也有人对此深恶痛绝,“是时裴均之子,将图不朽,积缣帛万匹,请于韦相,贯之举手曰:‘宁饿死,也不苟为此也。’”(李肇《唐国史补》)韦贯之语气之决绝正说明当时鬻文获财现象之盛行,同时也说明文人的“以文为货”观念多元并存。

韩愈是中唐当之无愧的碑铭大家,所谓“碑铭独唱,润笔之货盈缶”(《唐才子传•刘叉》),润笔收入之巨以致“盈缶”。查阅相关记载可知韩愈卖文收入甚是丰厚:“韩愈撰《平淮西碑》,宪宗以石本赐韩宏,宏寄绢五百匹;作《王用碑》,用男寄鞍马并白玉带。”〔17〕;刘禹锡对韩愈以文为货所获至巨也有涉笔:“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刘禹锡《祭韩愈文》)白居易也是一位碑铭大家,他自己虽然说:“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岂独贤者嗤,并为后代疑。”(白居易 《秦中吟·立碑》)认为碑铭文写得太多,且粉饰过度,必为“贤者嗤”和“后代疑”。但从现存的白居易文集看,其中碑碣墓志文有几十篇,可想见其润笔收入颇丰。

当然,碑铭之文的交易毕竟范围有限,而更多的是经由市场的诗文交易。一种方式是由书坊刻印传卖〔18〕,“自知名出休呈卷,爱去人家远处居。时复打门无别事,铺头来索买残书。”(王建《题崔秀才里居》)诗人有了诗名,诗作在书坊快速传卖,自会有“铺头”上门求买诗作,“铺头”就是书坊老板。到了宋代,雕版印刷发达,书坊经营更为普遍,文人鬻文获财就更为常见,戴复古年至七十,诗册仍在江湖传卖:“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戴复古《市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但并不是每个诗人都有如此好运,陆龟蒙就感慨自己“有文无卖处”:“童初真府召为郎,君与抽毫刻便房。亦谓神仙同许郭,不妨才力似班扬。比于黄绢词尤妙,酬以霜缣争未当。唯我有文无卖处,笔锋销尽墨池荒。”(陆龟蒙《顾道士亡弟子奉束帛乞铭于袭美因赋戏赠》)姚合在《送费骧》中也说“兄寒弟亦饥,力学少闲时。何路免为客,无门卖得诗。”另一种方式是市井艺人求取交易,李益“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11〕3771。这种方式在柳永身上表现最为充分,据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记载:“耆卿(柳永)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商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在文人“以文为货”潮流中,文学作品进入市场,作家“面对的不再是自己、不再仅仅是投卷的对象,也不再仅仅是自己的朋友和熟人,而是为远方的、陌生的甚至是异时空间的读者而写作,潜在读者产生根本改变。文学创作变为文学生产,成为满足消费群体而进行的文学生产活动”〔6〕55。市场接受与作家主观期待出现反差也就正常不过了,“拙赋偏闻镌印卖,恶诗亲见画图呈”(徐夤《自咏十韵》)反映的就是作家主观好尚与市场接受之间的矛盾。后世诗评家认为这是风雅之厄运:“恶诗相传,流为里谚,此真风雅之厄也。如‘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唐杜荀鹤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罗隐诗也。‘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五代冯道诗也”〔19〕。而韩愈说自己“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者”〔20〕。创作碑铭的时候“下笔令人惭”,作品得到买家大好评价的时候往往是自己私心愧疚之时,因为这样的作品往往是放弃自己文学趣尚和道德坚守的产物。当时的诗人和诗评家们没有意识到这正是文学下移、文学语言走向近代的重要环节。

文学作品的市场化、商业化对中唐以后诗文语言的影响极为深远,当然,这种影响不是说唐宋作家大量创作白话诗、白话文,而是很多文学名家如白居易、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往往具有文言、白话两副笔墨,在诗文作品中保持传统文言庄重雅驯地位的同时,也擅长以口语俗语写诗。如苏轼的《猪肉颂》可谓意俗语浅,是其主张的“街谈市语,皆可入诗”〔21〕的实践之作。李清照追求典雅的词品,批评柳永“词语尘下”,但在自己词中大量用口语、俗语,如“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等,都带有女性口语的流利轻悄的特点。所以,王灼批评李清照的词“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碧鸡漫志》卷二)。而“词语尘下”的柳永却又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八声甘州》)这样“不减唐人高处”的作品,这正是文言与白话消长过程中出现的正常现象。

辛弃疾以文为词,以散意、散语入词,并大量用典,不避经史子集;语言上有较浓厚的文言色彩,如《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开头,结尾就是文言“标志性词汇”,“所谓‘标志性词汇’是指在文言语体中使用频率高且一直相当稳定的词汇。比如‘之乎者也’一类语助词,它们在文言语体中往往具有指标性意义,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文言的外在标志”〔4〕。加之用典,词作文言色彩浓厚。但同时也应看到,其中也有口语入词并成名句的“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而在带有谐谑性的词篇中,更是多以口语写就,如《卜算子·刚者不坚牢》《西江月·遣兴》等。

总之,在文学商业化、市场化过程中,诗文语言俗化、口语化是一个很重要内容,很多学者对唐宋诗词口语化现象作过深入分析,如孟昭连认为唐宋诗转型中的重要内涵“以文为诗”的重要内容就是口语入诗,并引用胡适所言“由唐诗变到宋诗,无甚玄妙,只是作诗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说话”,说明宋诗“更多地使用口语词汇及口语的表达方式”〔22〕。但是,一般学者更多是从文学语言内部发展探讨唐宋文学文白消长变化的原因而未及城市文化及市场在这一演变过程中的巨大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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