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史视角下全球史学术内涵的拓展
2021-11-29尹灿
尹 灿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历史学“全球转向”趋势的影响下,历史学的许多分支学科纷纷借助全球史的研究理念来对本研究领域进行改造,全球视野和全球背景作为一种历史研究话语体系被广泛运用于这些分支学科中,促成了这些分支学科与全球史的学科交流与融合。全球微观史就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由全球史和微观史这两个历史学分支学科互相交流融合而形成的一个新的历史学分支学科。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历史学各分支学科与全球史在学术实践中的广泛结合,实际上就是历史学解释话语体系适应当今时代发展潮流的一种表现。但是,与其他学科和全球史进行学科交流不同的是,作为全球微观史学术来源的微观史与全球史在学科交流方式上具有独特性。一般来说,全球史与其他历史学分支学科的结合多为单向的,即其他学科借助全球史的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来改造自身的研究理念,以使得本学科成为适合当代学术发展趋势的研究领域。但全球史与微观史的学科结合却是双向的,即不仅全球史的研究理念对微观史的研究理念产生了影响,同时,微观史的研究理念也对全球史的研究理念产生了影响。然而,在当前的学术实践中,基于“全球转向”的学术大背景,研究者大多强调全球视野对微观史研究理念更新的推动作用,较少关注微观视角对全球史研究理念发展的拓展功能。本文拟从全球史学科建设的角度着眼,就全球微观史对全球史学科理论的丰富与发展所起到的推动作用进行论述。
一、全球微观史兴起的学术背景
全球微观史最早是由美国全球史学家欧阳泰提出的,在学术属性上是全球史和微观史两个历史学的分支学科相互融合的产物,代表着当前历史研究中宏观视野和微观视野的一种调和。全球微观史的形成可以从全球史和微观史各自的学术内涵中去探索原因。
全球史是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一种历史学研究范式,其形成的学术背景和时代背景分别是20世纪初由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汤因比(Arnold J.Toynbee)创立的文化形态学,以及二战后由于欧洲传统优势的衰落和广大殖民地国家的独立而出现的多极化和全球化的时代发展趋势。这两个大背景决定了全球史的学科特点。首先,全球史“超越民族和地区的界限”[1],将世界历史看成是人类社会由彼此孤立到渐次联结成一个整体的全球化过程。19世纪中叶以来的世界史在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大多以民族国家作为基本的研究单位。而全球史则从全球的层面出发,将人类历史看成一个整体,打破传统民族国家的限制,将地方、区域、海洋等不同层次的历史体系作为历史研究的单位。同时,在研究的取向上,全球史致力于论证不同文明彼此之间在历史上始终存在着交流与互动,并且以这种交流与互动为推动力量使得人类社会成为一个整体。其次,全球史以宏观层面的全球历史为研究对象。这种全球的历史包括两个层面:在纵向上,全球史研究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至今的所有历史;在横向上,全球史研究世界范围内所有民族、国家和地区的历史。再次,全球史通常运用长时段、整体化的方法对“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群通过接触,在经济、政治、文化等多重领域实现的互动”[2]进行全面的考察。这种全面的考察也表现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即全球范围内的人类通史。最后,全球史以超越欧洲中心主义话语体系为终极学术目标。二战后,随着殖民地民族独立运动蓬勃发展,世界形势随之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传统的欧洲中心主义历史研究范式已不能满足当代世界发展趋势对历史学所提出的要求。正如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所说:“这对我们来说显而易见,在一系列新的世界性事件中,一个几乎只从西欧视角的观点出发来观察现在的解释,对解决当前问题的实用性很小,当前历史学研究中一个迫切的需求就是观察现代史进程的新视角。”[3]在这种学术趋势之下全球史应运而生,而其最为核心的学术目标就是重新构建一种更加公平地、客观地看待西方与非西方历史地位的史学范式,以纠正那种只从西方的视角出发来解释世界历史的史学范式对世界历史所造成的认知偏差。
微观史学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意大利,是随着西方史学界批判社会科学历史学的学术思潮而兴起的一个全新的历史学研究领域。在研究视角上,微观史摒弃了社会科学历史学从宏观整体上考察历史的视角,不再将长时段的历史和结构的历史作为研究重点,而是“缩小历史考察的规模到可以精确地确认身份的个人”[4],把研究重点锁定在历史上那些个人和边缘群体的身上。在史料运用上,微观史学特别注重那些处于底层,为传统史学家所忽视的家庭记录和地方档案的运用。研究实践中,微观史学家经常利用一些诸如出生登记、税收记录、法庭案卷、契约文书和地方文献之类的档案史料,通过对这些非主流史料的运用,从微观上对个人和小群体进行详尽的考察。在研究方法上,“微观史学的研究极大地依赖于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尤其是吉尔兹的‘厚描述’”[5]292,主张通过挖掘隐藏在语言、符号和仪式背后的深层文化含义来实现过去与现在的对话。这一点可以说是微观史的核心研究理念,也是微观史学区别于社会科学历史学的根本所在。社会科学历史学主张运用科学化的研究方法(比如计量学的方法)来精确地归纳历史数据,构建历史模型;而微观史则特别关注历史中的文化层面,主要通过研究微观视角下个人和小群体的思想、信仰、意识、习俗、仪式等文化因素来剖析历史深层的文化意蕴。此外,在写作语言上,微观史不再使用科学化的语言来撰写历史,而是让历史语言回归叙述史的传统,运用讲故事的方法来叙述历史。
通过上述对全球史和微观史各自学科特点的梳理可以发现,全球史是一种典型的宏大叙事史学,微观史则是一种运用微观化视角研究历史个案的史学。这两种史学无论是在研究视野上还是在研究方法上,甚至是编纂形式上都是完全相反的。那么,这两者是否可以实现研究理念上的融合呢?答案是肯定的。要说明这个问题,就不能再从微观史和全球史的表层学术特性中去分析,而是必须深入到二者的内部,对它们深层隐含的学术特性进行分析。
从微观史的方面来说,微观史虽然将研究的重点集中到微观化的个案之上,但其学术指向却是宏观的。在研究中,微观史缩小观察的视野,将研究对象聚焦于那些特定的事例、人物和情境之上,然而其学术目标却是在“看似非重要的小事件、小人物背后隐含着远远超出其本身的深层结构、广阔的历史语境,以及宏大历史目标”[6]。作为微观史的一部经典之作,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的《奶酪与蛆虫》展现了这种学术目标。全书将研究对象锁定在16世纪意大利北部地区的一个磨坊主——梅诺乔(Mennochio)的身上,运用大量零散、琐碎的审判记录和证人证言等史料对他所持的奇怪世界观及其形成原因进行了研究。但金兹伯格的研究目的却并不是关注梅诺乔的个人命运,而是要“利用大量的史料将研究聚焦在一个历史中的小人物身上,用显微镜去放大和解读这个人物及其所处的时代”[7]85。对于时代特征的考察才是金兹伯格研究的最终学术目标。从社会阶层来看,梅诺乔是当时社会中处于中下阶层的一个磨坊主,“即便他本身并不重要因而不具备代表性,但仍然可以作为一个缩影从中发现某个特定历史时期里整个社会阶层的特征”[8]。对梅诺乔个人宇宙观的研究所反映出的实际上是16世纪意大利底层大众文化的面貌。另一方面,梅诺乔的宇宙观与当时主流的基督教宇宙观之间的冲突也体现了“16世纪意大利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和相互关系”[7]85。因此,微观史在研究路数上主要是通过将具体的个案放到历史的显微镜下进行考察,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对研究对象内部的文化意涵进行剖析来展示其中所蕴含的宏阔的历史图景。微观史的这种“以小见大”的研究视角正好可以补足全球史研究视角上的缺陷,使全球史的学术视野更加完整。
从全球史方面来说,全球史学科理论在21世纪的最新发展是微观史和全球史二者得以实现学术交流的另一个因素。早期的全球史学者通常将全球史和全球化历史这两个研究概念等同视之,认为全球史研究的就是人类社会全球化的进程。在这种研究理念的指导下,绝大部分全球史研究都是从宏观上对人类历史进行整体性考察。进入21世纪以后,新一代全球史学家开始从本体论层面重新思考全球史的学科理论,将全球史和全球化历史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区分。全球史学家普遍认为,虽然全球史与全球化历史在内容上有某些重合之处,但二者的学术定义并不完全等同,作为研究世界历史整体关联性的全球化历史只是全球史的一个方面。奥尔斯坦(Diego Olstein)在《全球地思考历史》(Thinking History Globally)一书中对全球史和全球化历史进行了详细的区分。他认为,全球化历史(history of globalization)是“追寻将全球变成一个相互联系的单一整体的进程。在这个整体中,外部的接触、流动和网络对世界上各个社会自身内部的发展起着主导的作用”[9]26;而全球史(global history)则是“选取通过全球化进程而创造出来的相互联系的世界作为其宏大的分析背景,从而为任意历史实体、历史现象或历史进程提供分析的语境”[9]24。在奥尔斯坦看来,全球化历史作为一种世界历史重新整合的产物只是全球史的一个研究背景;而“对全球史来说,世界是由全球所有的人类社会彼此之间长期延续关系的建立而形成的一个功能性地缠结单位”[9]24。另一位全球史学者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认为,将全球化的历史等同于全球史会导致全球史的研究出现3个弊端:一是简化历史,忽略历史发展的多样性及其产生的影响;二是将历史虚构成一个“连续性”的发展进程,忽视历史发展的曲折性和不一致性;三是将历史强行塞入一个貌似符合逻辑的框架之中,遮蔽了历史的异质性[10]99-100。在这种对全球史的学术反思之下,一部分全球史学者认识到全球史不能只将眼光集中在宏观层面的历史上,全球史要缩小研究视野,关注具体的历史。李伯森(Harry Liebersohn)就指出:“全球史已经退化,它的历史叙事和其试图要取代的旧世界史相差无几,其目的论和欧洲中心论的色彩颇为浓厚。”[11]114因此,他呼吁当代全球史研究者要“反其道而行之,从大到小,从总体的社会结构走向地方历史”[11]118。而全球微观史的倡导者欧阳泰(Tonio Andrade)则提出:“我们应该采用微观史和人物传记的方法,以帮助我们的研究模式和理论填充进真实的人,去写一种称之为全球微观史(global microhistory)的历史。”[12]574由此可见,随着全球史研究的不断深入,早期的那种整体性的、大而化之的全球史研究模式已经难以为继,全球史为了开辟自身新的学术路径已经开始朝着地方化、微观化的方向发展。
由于在微观史的学术内涵中有着宏大的学术目标,而全球史也通过对自身的学术反思开始关注历史的微观层面,这样两者便有了进行学术合作的基础,并在实际的学术研究过程中最终形成了一个新的历史研究领域——全球微观史。
二、全球微观史对全球史研究理念的拓展
全球微观史是全球史和微观史两个学科互相结合的产物,其既是一种微观视野下的全球史研究,又是一种全球语境中的微观史研究,具有双重的学科属性。就全球微观史的全球史属性而言,微观化的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从学科理论层面更新了全球史的研究理念,拓展了全球史的研究范围。具体来说,全球微观史对全球史研究理念的拓展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
(一)超越欧洲中心主义史学范式
突破欧洲中心主义的史学研究话语体系,构建一种符合当代学术需求的史学范式是全球史最重要的学术宗旨之一。早期的全球史学者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索。20世纪60年代,以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和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os)为代表的最早一批全球史研究者主要是运用历史编纂学的方法,通过增加全球史著作中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在内容上的比重来突破历史写作中的欧洲中心主义史学范式。但是,这种方法对欧洲中心论的突破仅仅停留在研究形式的层面,未能深入到研究话语体系的层次。到了20世纪70年代,随着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世界体系理论的问世,全球史对欧洲中心论的突破深入到研究范式层次。然而,这种理论虽然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史学话语体系,却使得其他各种形式的中心论陆续涌现,历史研究中的中心主义研究范式并未被彻底超越。
微观史学将研究关注点集中在一些历史边缘人物的身上,通过从“隐秘的地方去寻找关于一个社会中权力关系的蛛丝马迹”[5]293,从而展示出历史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侧面。比如,作为微观史学三大奠基之作的《奶酪与蛆虫》《马丁·盖尔归来》《蒙塔尤》,它们都将研究的关注点集中到那些被排除在历史主流之外的小人物身上。当然,隐藏在这3部微观史论著背后的宏大学术目标是金兹伯格、戴维斯(Natalie Zemon Devis)和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对各自研究对象所处时代的时代特征和社会关系的探索。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沿着传统的历史研究进路从那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政治精英或重大历史事件中去寻找,而是运用自下而上研究方法,将那些被排除在历史主流之外的异端、失败者和小人物等社会边缘人群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通过具体研究这些社会边缘人群的日常行为来反映社会权威的本质。微观史的这种去中心化的研究特点为全球史彻底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的史学范式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在学术实践中,“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是当前全球史研究中运用微观化视野超越欧洲中心主义史学范式比较流行的一种研究模式。秉持这个研究概念的全球史学者放弃了对全球史进行大而化之研究的做法。他们不再将全球化进程看作是一个建立在历史连续性基础上的整体,而是认为全球化是由一个个独立的“点”集合而成,这些“点”就是全球各个地区融入全球化的进程。换言之,全球化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这一过程既存在延滞,也存在反复。同时,全球化进程也不是完全按照西方的单一模式进行,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在融入全球化的过程中各自有其具体特点。在这种研究观念的指导下,全球史学者主张“在地方传统和根深蒂固的制度环境中,深入理解全球结构、机制、观念的‘转化’、调适与改造,以及这些全球关联对地方局势的重塑”,[10]132试图通过从微观层面分析世界上各个国家和地区融入全球化的具体过程和特点来消除欧洲中心论历史解释范式对世界历史造成的各种扭曲。比如,迪佩什·查克拉巴蒂(Dipesh Chakrabarty)的“地方化欧洲”就是一项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在研究中,他把欧洲从历史发展的中心位置迁移出去,“不再将欧洲史看作是具有象征性的普遍人类历史”[13],而是把欧洲看作与世界其他地区地位平等的世界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他还通过对欧洲近代以来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等方面内部特质的发展和变迁的探索,以及这些特质伴随殖民主义对世界其他地区造成何种影响的考察,以对作为全球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欧洲其在这一进程中扮演什么角色、处于何种位置做出准确判断。
(二)注解全球化的宏观发展动力
全球化的发展动力是全球史的核心研究主题之一,许多全球史研究者都针对这个研究主题做出过自己的解释。比如,马歇尔·霍奇森(Marshall G.S.Hodgson)的“半球跨区域史”模式、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模式、杰里·本特利(Jerry H.Bentley)的跨文化互动模式,以及彭慕兰的“大分流”模式等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对全球化动力问题做出了各自的解释。然而,这些历史解释模式在观察历史的视野上却都是从宏观着眼,将研究的重点放在对全球层面的互动交流或是大的历史体系、历史结构变迁的分析之上。这种通过宏观化分析获得的全球化发展动力研究成果存在大而化之的弊端,以至于一些历史的重要细节被掩盖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未能完全清晰地展现出来。这一弊端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相关研究结论显得抽象、空洞,不易理解且不具说服力。因此,对于全球化发展动力的研究,全球史学家必须要将视角缩小,要通过考察真实的历史人物来注解宏大的历史结构。正如欧阳泰所说:“我们全球史学家可以因我们为理解世界历史结构和进程而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然而,我们也应将我们独一无二的、作为世界的‘过去’管理者的身份用作一种手段,运用布罗代尔所说的历史学家最重要的工具——想象力将生活在历史框架中,并参与到历史进程中的人们生动地呈现出来,这仅仅需要几页的笔墨。”[12]591在具体的研究中,全球史应该研究那些能够体现处于跨区域、跨文化交流历史进程中的个人、概念、物品和事件等微观化的历史,通过细致地、详尽地研究这些被卷入全球化历史浪潮的个案,在微观层面反映出全球化的内在动力。此外,这种研究的撰述形式必须是叙述化的,要运用讲故事的方法将这些微观个案在全球化进程中所经受的各种境遇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考察清楚。
以欧阳泰的《1661,决战热兰遮》为例,在书中,欧阳泰承认全球范围跨区域的物质和文化交流是全球化的核心推动力,他说:“本书最深切的一项结论:现代化本身就是一种相互适应的过程。军事革命始于中国,传到欧洲,后来又从欧洲传了回来。这种相互借取的现象已存在数千年之久,但在17世纪又达到新高。”[14]267然而,他却没有从宏观的角度来论述这个问题,而是从一场具体的历史战争入手,通过对这场战争中来自各种文化背景的人们在中国东南沿海一个岛屿上所进行的文化碰撞来展示推动全球化发展的内在动力。该书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展开论述,即相隔万里之遥的亚洲人、非洲人和欧洲人为何会在同一时间聚集到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个小岛上?为了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欧阳泰对战争的具体过程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对战争中所涉及的各种人物和事件也做了细节化的处理。通过这种具体的微观化的研究方法,欧阳泰最终发现了隐藏在光怪陆离的历史现象中的深层原因,那就是17世纪席卷全球的跨区域贸易潮流加速了全球化的进程,从而导致不同文化区的相遇变得频繁,并使得不同地区的人们开始全球范围的迁移。从整体上来看,该书表面上是在叙述17世纪发生在中国东南沿海的一场东西方之间的战争,但实际上作者是要通过全球范围内跨区域、跨文化的交流和互动来表达推动这一时期全球化进程的力量。只是作者并没有直接从宏观层面展示这种力量,而是选择了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人和独立的历史事件作为研究对象来呈现这种宏观力量。这种微观化的研究方法使得全球史对全球化发展动力的研究变得更加具体和细致,相关的研究成果也更加具有说服力。
(三)突破全球化同质性的研究模式
早期全球史对全球化的研究通常是从宏观层面进行整体考察。这种研究取向导致了全球史研究的一个弊端就是全球化进程的同质化。真实的历史发展过程是复杂多变的,就全球化而言,每个国家、每个地区的全球化进程都具有各自的特点,在融入契机、全球化机制以及对全球化的回应等具体问题上都是不同的。全球史研究中单纯运用宏观视野进行整体化研究将使得“各种关联与全球进程有着丰富的形式和多元维度”[10]100被遮蔽在由宏大叙事所构建的历史框架中,所展现出来的历史图景是粗糙的、不完整的,甚至是不准确的。这样就会造成对全球化认识的简单化和刻板化,甚至是错误认识。此外,由整体研究而造成的同质化还涉及到欧洲中心论的问题。由于早期全球史学家大多遵循一个内在的历史认识逻辑,即将西方现代化的发展模式视为全球化的唯一途径。于是,在全球史的研究实践中,他们往往按照西方全球化的模式来构建世界上所有国家和地区的全球化进程。这种情况在16世纪以来全球化进程的研究中表现得尤其显著。但是,“现代化的历史其实不是欧洲的支配史,而是一个文化扩散现象越来越快的过程。欧洲本身的贡献……必须放在全球性的背景脉络中加以理解”[14]268。因此,无论是从探寻历史多样性和真实性的层面来说,还是从全球史自身研究深化的层面来说,加强对全球化进程中各个国家和地区在发展道路、方式和特点方面的异质性研究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近十年以来,随着微观史的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应用到全球史的研究之中,全球化研究存在的同质性问题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微观史的研究特点使全球史从传统的宏观整体研究方式中摆脱出来,将全球史的研究兴趣转移到全球化背景下的微观个案之上。其研究主题归纳起来主要有全球化背景下个人经历的研究、全球化背景下商品网络建立的研究、全球化背景下思想观念传播的研究,以及全球化背景下区域史的研究。其中,全球化背景下的区域史研究在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全球化过程中的异质性研究方面贡献颇大。如前所述,传统的全球史通常进行宏观层面的整体化研究,将全球作为一个统一的研究单位。但全球化背景下的区域史却反其道而行之,它借助区域史的研究理念,运用微观化的研究视角对全球化背景下的“地方”进行具体的考察。具体来说,这一研究主题通过对各个国家和地区融入全球化的方式,在全球化进程中有哪些具体的外部影响因素,以及自身对全球化有怎样的回应等问题进行探索和解答来展示出这些地方全球化道路的异质性特点。
在研究实践中,唐纳德·怀特(Donald R.Wright)的著作《世界与非洲的弹丸之地》(The World and a Very Small Place in Africa)是这种全球化异质性研究的一个很好的范例。该书从微观的视角着眼,追溯了今冈比亚境内的纽米地区自15世纪以来融入世界经济体系的全球化进程。该书从伊斯兰教的传入打破非洲西部这个弹丸之地与世隔绝的状态开始叙述,随后将各个历史时期对纽米地区产生影响的全球化因素依次做了分析,包括伊斯兰教的传播,跨撒哈拉奴隶贸易,葡萄牙的入侵,与欧洲的商业贸易,英国的殖民活动,冷战期间的独立等。同时,怀特还考察了纽米地区对全球化进程所做出的回应与调整,以及本地居民作为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部分凭借自身力量对全球化产生的影响。通过对全球事件是如何影响纽米地区人们日常生活的探索,怀特在地区层面将真实的人与世界历史联系了起来,展现了这一地区独特的全球化进程。这种微观化的研究视角可以让全球史在研究中最大限度地将世界各个地区融入全球化大潮的各自的异质性特点展现了出来,避免了因把全球化进程放进一个貌似合理的叙事框架而造成的全球化历史同质性问题,以及进而造成的历史研究失真的弊端。
三、结语
全球微观史的产生有着深刻的时代和学术的背景。在时代背景方面,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世界两极格局的结束,政治多极化和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愈加明显、速度不断加快,人类社会即将进入全球一体化的时代。由于“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15],在当前全球化时代大潮的冲击下,传统的历史研究话语体系已经不能满足变化后的世界对历史解释的需求。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变化,历史学必须用全球的眼光来审视自身的发展前景。在学术背景方面,基于“全球转向”的史学发展趋势,全球史作为一种研究视野和研究背景被广泛运用于历史学的各个分支学科中,从而促成了这些分支学科与全球史的学科交流和融合。全球微观史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和学术大背景下由全球史与微观史两个历史学的研究领域互相交流和融合而形成。全球微观史的形成和发展表明,历史学是一个与时代紧密相连的学科,只有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构建出符合时代需求的历史解释模式,历史学才能永葆生机。另一方面,全球微观史在学科属性上所具备的双重性特点则反映了当代历史学发展的开放性和多元化。
全球史和微观史在学科性质上属于两种不同的史学形式。前者主张运用宏观视野对全球化进程进行整体考察,后者则倡导从微观层面对历史上的个人、小群体或独立的历史事件进行具体细致的研究。这两个学科从表面上看似乎不存在进行交流和融合的可能性,但微观史学术目标的宏观指向和全球史的“全球地方化”研究趋势使二者找到了学科交流的共同点。实际上,调和宏观史学和微观史学之间的矛盾,处理历史研究中“个别的和群体的、局部的和整体的二律背反”[16],是历史学一直寻求解决的一个问题。而作为集全球史和微观史这两种史学的特点于一身的全球微观史就是史学界对于这个问题在当代史学发展趋势下的一种最新解决方案。全球微观史的形成和发展表明,只有“尽力去思考和尝试将微观与宏观、局部与整体、日常经验与社会结构等结合在一起,两种相对的史学取向也许才可以成为很好的补充而非对立”[7]104。
全球史的研究理念固然更新了微观史的研究理念,扩大了微观史的研究视野,并促成了全球微观史的形成。但反过来,全球微观史的微观史学科属性也促进了全球史研究理念的拓展。首先,微观史的研究理念使全球史的研究视野从宏观整体的层面缩小到具体的层面,并将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放到相同的研究平台进行考察,这有利于全球史彻底实现超越欧洲中心论研究范式的学术目标。其次,微观史的研究理念使全球史从那种推动全球化向前发展的宏观动力的研究视角中抽离出来,可以观察到更加具体、细致的微观层面动力,从而为研究全球化进程的内在动力增添更加准确、更具说服力的注脚。最后,全球史借助微观史的研究理念可以将研究视野深入到地方的层面,具体研究世界各个地区独特的全球化进程,从而可以避免由于宏大叙事而造成的全球化研究同质性问题。通过借助微观史的研究理念,全球史实现了自身学科理论的向前发展。
综上所述,全球微观史是时代潮流发展和学术趋势转向的产物,是宏观史学和微观史学在当代史学发展趋势下进行学科交流的最新成果。这一学科在形成过程中受到了全球史研究理念的深刻影响,但同时其自身的研究特点又对全球史研究理念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在未来的学术实践中,全球微观史要时刻意识到自身研究特点的双重性,处理好宏观与微观两种研究视野之间的关系,以实现本学科的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