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超越还是蜕变
2021-11-28余刚
余刚
(文华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列维纳斯的哲学源于他童年独特的生存体验,“孩子自己去睡觉,大人们继续生活;孩子觉得他卧室的静默在‘沙沙作响’。”[1]这个匿名的“ilya”的重负成了他一生都解脱不了的梦魇,“存在之重”,与虚无交织一体的存在的重压,促生了他独特的以“他人”为核心的存在论伦理学。
一、在海德格尔的地基上
列维纳斯直承自己思想对海德格尔的继承关系,“任何一个当代的研究者都对海德格尔有那么一点债务关系——一种常常使人觉得遗憾的欠债。”[2]列维纳斯的哲学是在海德格尔的基本框架内展开的。
(一)“存在”的主题。海德格尔以“此在”的生存体验为契机,展开了对“存在”的思考和追问。在他看来,西方整个形而上学史,从柏拉图以来,就错失了“存在”问题。他们都以“存在者”为对象,遗忘了作为本质的“存在”,整个西方-欧洲文明总体上处于“虚无主义”境地中。在《存在与时间》框架内,“存在”就是“此在”的“能在”的绽开。“海德格尔带来的最非凡的东西,是动词存在的一种新的音质:确切地说,是它的动词音质。”[3]
对列维纳斯来说,“ilya”,“无人称的存在”,是他逃遁无门的第一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存在是奇特的,它撞击着我们,如黑夜一般,将我们紧紧地裹挟,令我们窒息,痛苦万分,却不给我们一个答案。”[4]
(二)生命情态的契机。海德格尔是以“畏”展开他的存在论投射的。“畏在此在中公开出向最本己的能在的存在,也就是说,公开出为了选择与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5]畏,开启了“无”;却更激发了“无”中“存在”的绽出。“无乃是存在之面纱。”[6]
列维纳斯率先标示出来的生命情态就是“疲惫”、“懒惰”。“有一种厌倦,它厌倦了一切的一切,但尤其厌倦自身……厌倦针对的是存在本身。”[7]因为厌倦、疲惫,所以有逃避。逃避存在,“存在者”于是现身。“从存在到存在者”,列维纳斯完成了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三)存在与虚无的辩证法。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演绎,存在论(而非概念)的辩证法的推进是一个基本方法。此在“存在”的展开,是“无”中“存在”的现身,是“沉沦”中“本真”的挺立,是“死亡”逼迫下的“能在”的绽放。
列维纳斯熟谙这原初的辩证法。“ilya”,是虚无中存在的压迫。从存在到存在者,是存在“在场”和“隐退”的交织。“他人”,是与我的“绝对他异者”,但又是我的“存在-时间”的主宰者。
(四)核心命题。在《存在与时间》里,死亡、时间,是两个核心命题。通过“死亡”,此在的存在的整体结构得以逼迫式地涌现。时间,更是海德格尔前后期一贯的中心命题。此在,是有限的,这“有限的存在”就表现为“时间”。在海德格尔,毋宁说,时间决定着此在的“存在”。
这两个核心命题,在列维纳斯正是终极之问。死亡、时间,既是列维纳斯完成蜕变,“走出”海德格尔思想的枢纽,也是他的哲学的最终归依。死亡,这个“绝对的异质者”,这个全然无法捕捉的“将来”;正是它开启、带来了“他人”,他人的“脸”也是因之浮现。随着“他人”的来临,“时间”,才真正从“黑暗的未来”走到“现在”,把现在接洽起来,此在的存在、生命,才获得意义。他人和时间,决定着我的存在。这也就是他的“第一伦理学”。
列维纳斯在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基础上,演绎出自己独特的标画着强烈“他异性”的哲学。他以这个哲学作为对海德格尔的“超越”,“超越存在之诘问,所得到的并非一个真理,而是善。”[8]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呢?
二、超越
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的超越,最集中地体现在:他者。
如果说海德格尔批评整个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下都“遗忘了存在”,那么列氏对海氏的批评就是:他始终都是“同一”,没有“他异性”。
列维纳斯认为,苏格拉底以降的整个西方哲学都是“同一”的哲学。同一统领着存在者的总体。他的哲学、真正的形而上学,就是对这个“同一”和“总体”的超越。“形而上学的欲望则趋向完全别样的事物,趋向绝对他者。”[9]这就是“超越”,“形而上学运动的这种不可还原为内在游戏、不可还原为自身对自身的单纯在场的特性,是超越这一词的主张——如果不是明证的话。”[10]
列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突出的特征就是“理论”性。即使是存在论的海氏,到底也是“对存在的理解”,而理解一词就不能超出“自我”的范围。非但如此,“存在论的帝国主义还更为明显。”[11]他认为海德格尔的哲学是一种“强力哲学”,隐含着对国家、世界的控制和暴力。即使后期“转向”的海氏,仍然未摆脱“自我主义”的范畴。至始至终,海氏的哲学,都是一个本质上“没有他人”的“非人格”的哲学,这种哲学给人们、世界带来的就是“控制”、“专制”,是一种“非正义”的学说。
在列维纳斯,他者,是“绝对他异性”的。他者,首先通过“存在者”对“ilya”的突破闪现出来。然后作为人“欲望的对象”——饮食、日常生活——表现出来。然而此在仍离不开“光”,在“思想、精神”之光里,此在逃不脱“最深处的孤独”。死亡,这个“彻底的他者”,最后在至暗之处带来了根本救赎的机会。“一个存在,只有已经通过受难而到达孤独的紧张状态,并处在与死亡之关系中,才能置身于一块领地,在这块领地中,与他者的关系变得可能。”[12]在他人来临之际,“时间”被激活,此在的生命得以接续。在“爱欲、儿子、他人之脸”乃至“上帝”那儿,列维纳斯获得根本救赎。
就“绝对他者”而言,列维纳斯确实完成了对海氏的“超越”。海德格尔的哲学,即使后期的“存在——此在”的交相呼应中,“此在”确实如列氏指出的那样仍然明确地保持着。在海氏看来,那是一种“承接天命”的“镇静”。[13]然而不可否认,“他人”确实没有作为主题地出现在海德格尔的沉思中。就此而言,列维纳斯“他人”哲学,确实是对海氏的“超越”。然而,事情仅止于此吗?
三、超越吗
所谓超越,大约一种是“形式”上的,一种是“内涵”上的。就“形式”而言,列维纳斯可谓完成了对海德格尔的“超越”;但是就“内涵”而言,恐怕就不能这么简单作论了。
无可辩驳地,早期以《存在与时间》为蓝本的海德格尔,是“本质地自我”的。此在的绽出,就如同一部“英雄的赞歌”,艰苦与骄傲并存的。通过“此在”展现的世界、“存在视域”,都是“我的”筹划。世界,在此在的“决断”中显现。后期“转向”的海氏,如洛维特指出的,所有的著作其实都是在阐发“时间与存在”这个在《存在与时间》里仅仅只是标示出来的命题。早期的海德格尔,“存在”其实是服从于“此在”的。后期,作为本质的,是“存在对此在的召唤”。存在,是“澄明”本身,是将此在带入存在的“在场”本身。“人绽出到存在之敞开状态之中,而存在本身就作为这种敞开状态而存在,存在作为抛投已经为自己把人之本质抛入‘烦’中了。”[14]但是,“存在”、澄明本身,也必须通过此在才能激发出来。固然,“唯从存在之真理而来才能思神圣者之本质”,但同时,“唯从神圣者之本质而来才能思神性之本质。”[15]“此在”的维度,在海氏后期仍不可或缺地保持着。如此,才是最本质的“人与存在的本质联系”。“此在”,始终都具有本质性。他人,在海德格尔那里,确实缺乏明确的第一性的地位。
洛维特批评海德格尔深奥原初的道说其实空洞,“如果人们要问海德格尔,事情是否以这样的方式变得更加清晰了,他会这样把答案交到我们自己手中的:‘不,没有什么是清晰的;但一切都是有意义的!’”[16]就内容本身言,他的批评也不错。然而海氏着意的,是对那个“原初视域”的接近和开启。其中“存在”到底“说了什么”,则须你自己“去听”,要求你“会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讲道:“那种把存在之真理思为一个绽出地生存着的人的原初要素的思想,本身就已经是源始的伦理学了。”[17]他于是把自己这个原初之思称作“基础存在论”。
列维纳斯认为,“他人”是最高的;他人与我的关系,造就存在论。海德格尔则指出,他人如何定位,他人与此在的关系如何,须经由“此在——存在”相“调谐”的“通道”才能得以发见,才能有所领会。列维纳斯的哲学、伦理学,实是一部“救赎史”。海德格尔的哲学,则堪称一部“英雄史”。英雄的奋斗史,其中当然会有不少对日常世界的毁损。海德格尔哲学应合当时德国政治空气而造成的对犹太民族的伤害,想来如洛维特一斑的犹太学者都是很难原谅的。但是,“他人”的伦理,“他人自始就比我高”这样的哲学,在内质上就一定“超越”那往往带来伤害、往往与独断和专横联系在一起的思想吗?洛维特认为源自尼采的那句话“必要的是出航,而不只是活着”[18],或者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提供了一个可参考的路向。
思想,原是为了生活。列维纳斯在海德格尔开辟的现象学的存在论的基础上,开出了“他人的”伦理学,尽管在内涵上未必真的就“超越”了海德格尔,但是在今天这个纷争四起、危机四伏的时代,以一种哪怕极端的形式标射出“人性”的光辉,无论如何都是有他原本的价值的!至于思想的“争辩”,诚如海德格尔讲到的,“思想家之间的争执乃是实事本身的‘爱的争执’。”[19]这些争执最后指向的,都是同一个“踏入真实的生命——人们会把自身的生命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因为人们过的是普通的生活——”![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