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彪西钢琴作品《月光》中的朦胧写意美
2021-11-28邹熹慧曲海洋
邹熹慧/曲海洋
德彪西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印象主义”音乐的里程碑式人物,欧洲音乐界颇具影响力的作曲家、音乐革新家。因其钢琴作品中注重对自我心境的表达,蕴涵淡淡的写意之美,因此亦被誉为“钢琴写意画家”。他在其钢琴创作中引入了许多新概念——对音乐形象的整体轮廓进行模糊化处理,突出主观的瞬间感受和直觉印象;并对音乐中鲜艳的“色彩”与闪烁的“光块”进行灵动塑造。尤其在写意方面,他追求与向往飘逸而朦胧、幽静而空幻的意境,并冀望通过对音乐意象的描绘,达到自己内心之意境。
德彪西的钢琴作品《月光》,是其早期作品《贝加摩组曲》中的第三首,于意大利留学期间游览贝加摩地区有感而作,具有印象派的风格。在此曲创作中,他运用自由且简短的旋律、游离的调性、色彩斑斓的和声、变化丰富的复节拍与复节奏等,并将印象派绘画的光感和色彩感融入音乐当中,同时注重刻画作曲家在月色下的心灵感受,使作品充分表现朦胧写意美。本文将主要立足于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印象主义艺术的共通之处——写意,从乐曲的旋律、调性、和声、节奏分析中阐释《月光》的朦胧写意美。
一、印象主义艺术与写意
写意,简而言之,即为抒写心意。它是一种将对自然的理解和画家心境相融合,“天人合一”的一种思维方式,其特点为艺术家忽略艺术形象的外在逼真性,而强调其内在精神实质表现的艺术创作倾向和手法,表现风格洒脱而又追求意境之中的美感。要求在形象之中有所蕴涵和寄寓,让“象”具有表象功能或成为表意的手段。其最初起源于绘画,后在文学、音乐上也有所表现。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写意并非是对客观事物“似与不似”的简单再现,而是人类通过自身意识对物象加以个性化注解之后,重现的产物。真正的写意,是建立在对自然的理解之上,重塑及再现客观自然,既要破斥,又不能伤及艺术本体,是一种形神兼容的方式。在绘画范畴,写意是一种形式简单而又意境丰富的表现手法,不讲究用笔工细,只求以精炼之笔勾勒出物象的神韵和抒写画家主观的情境;而对于音乐范畴的写意,表现为自由简短的旋律片段、丰富多彩的节奏变化、新颖的和声变化,与注重刻画瞬间印象与传达作曲家之随性洒脱等心境意绪。写意的最高表现形式,即通过绘画、音乐,展现人与自然之本性。
与“写意”相对的概念是“写实”。何谓“写实”,顾名思义就是要把物象描绘、刻画得真实。要求画家将物象轮廓清晰描绘清晰,物体形象塑造准确,且物象需要体现出立体感、质感、量感与空间感。因此,与“写实”相比,“写意”亦可称为“写虚”。放置于音乐中,“写实”可表现方整的特定,如古典主义音乐家大多采用大规模的长乐句,并呈现方整性的特点,而浪漫主义音乐的特点鲜明,常使用抒情且反复扩大的冗长旋律塑造音乐形象,且在节奏形态上呈现“均衡律动”,以这种特定的方式来表达作品的感情。而“写虚”则表现为不规则的特点,如在印象派音乐创作中,作曲家频繁地变化节拍、节奏,力图“破除”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音乐在节奏形态上的“均衡律动”,致力于探索音响与音色可能性,并以削弱和声功能、频繁转换调性等来营造一种朦胧、空灵之感。
作为印象派音乐“创始人”的德彪西,由于受到印象主义绘画的影响,在创作上,同样注重对“色彩”与“光块”的捕捉,追求“从朦胧中来到朦胧中去”的写意美。德彪西是一位不依赖旋律生存的作曲家,在其作品中,旋律渐渐丧失了在音乐中所占据的主导地位,不再是冗长的旋律线条,取而代之的是简短的、零碎的、片段式、不连贯的旋律形态,具有垂直发展的特点。其器乐作品在创作过程中回避了浪漫派音乐中悠扬婉转的抒情性、歌唱性旋律线条,多以细碎的片段作自由的、不对称的发展,凸显旋律的随意性与结构轮廓的朦胧模糊化,音乐随着其心境的变化而变化,达到一种若隐若现地,梦幻的印象风格效果,这与他追求情绪的多变和瞬间的印象是一致的,仿佛每一刻都有新的乐思产生,让听众置身于迷离氛围之中,能给予人不同的听觉感受,甚至惊喜。其钢琴作品《月光》,将印象主义绘画的光感与色彩感带入音乐中,运用和声色彩变化等创作手法描绘出一幅月色朦胧之景。自由的旋律描写了月光闪烁的色彩,同时传达出作曲家在月色下的心灵感受,令人仿佛置身于晴朗而又幽静的深夜氛围,朦胧的写意美蕴在其中。《月光》一曲之意不在于描绘景色之美,而重在美景之下作曲家的心境,与其说是“绘风景”,倒不如说是“传心境”,这与中国传统艺术之“写意”不谋而合。
二、《月光》中朦胧写意美的具体表现
(一)自由短小的旋律体现朦胧写意美
旋律,是构成音乐的首要元素。《月光》中所运用的旋律都较为自由短小,精炼而又充满诗情画意。音乐作品需要的是优美的旋律,这好比莫奈所创作的印象主义绘画,其笔下的景物并不是浓墨艳彩的,而是由精炼的笔墨勾勒景物。但若从整体的角度去欣赏,这些看似细小的笔触,却构成了整幅画作的美感。而在中国国画中,呈现的则是尚意趣、精笔墨的特点。这种手法无论是在绘画,抑或是音乐中都是惯用的手法,看似随性、不拘小节,但实际上成为富有写意的艺术表现手法。
在《月光》中,1-8小节由4句不断下行的级进和弦的短小乐句构成,旋律徐徐下行,不断衍展出新的音乐元素,宛如柔和的月色一缕一缕地倾泻在平静的水面上,闪着微光。而9-14小节,是前8小节乐句主题的变化重复,变奏的旋律始终盘旋于高音区,并作八度“加宽”,使音响复杂化。通过广阔音域的衬托,给人以空间感与虚无感。又如第二部分的C乐段中,第27与28小节为变奏乐句,通过对乐句的微小改动,使两乐句在旋律上形成对比。且类似这样的短小乐句在乐曲中比比皆是,但却不能缺少,就好似印象主义绘画的一笔简单的线条或圆点等,它们都是构成一个完整作品的重要手段。简短的乐句在音乐发展中不断变奏出现,表现了作者在创作时松散、随意之感,但音乐素材组合在一起时又别具韵味。这与中国文学中“形散而神不散”的思想不谋而同。“形态”看似松散,但“神态”又统一而明确。自由、短小的旋律与此相关联,朦胧写意美尽在其中体现。
(二)调性关系频繁转换体现朦胧写意美
印象主义绘画中,画家擅长捕捉物象瞬间的思想与情感,并运用较为丰富的色彩对景物进行描绘。在用色上,画家较为大胆,但其轮廓并不清晰,较为模糊。这与音乐中,作曲家运用大调的明亮色彩与小调的暗淡、朦胧对音乐形象进行刻画不谋而合,均体现了写意美。德彪西在《月光》中使用远关系且大小调频繁转换、调性多重融合的方式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调性的安排为:在第一部分的A乐段调性基本稳定在降D大调,但在第2-3小节短暂地出现离调,即DⅦ2/TSⅥ,在随后的第6-7小节出现了第二次离调,并在第一主题的最后作了第三次D34和弦/TSⅥ离调,尽显扑朔迷离之感;第一部分的B乐段,调性一直保持在降D大调;在第二部分中,第36小节从降D大调主和弦后半部分转到了E大调,后在第43小节又归于降D大调;再现部分,52-53小节出现D7/TSⅥ的离调,56-57小节处,同样再出现D34和弦/TSⅥ2的离调,51-59小节与59-65小节同首不同尾,但在第61小节时转至降G大调D7和弦,在第62小节降G大调的DTⅢ转至降D大调的TSⅥ和弦,最后于71小节回归到降D大调的主和弦。这样的调性布局使得音乐更加新颖、特别,为音乐发展挖掘了更多的可能性。调性的频繁转换,营造出忽明忽暗的氛围,更进一步思考,这样的调性安排,实质上是融入了德彪西的个人主观意识和创作时的情绪。
(三)和声排列的色彩变化体现朦胧写意美
和声的密集排列与开放排列所展现出来的不同效果的音乐效果,与绘画中的笔触轻重相似。印象主义画家常用不同的笔触来描绘景物,而作曲家则是通过和声的排列方式与和声色彩来刻画景物。《月光》使用开放排列的和声,使得音响效果呈现空灵、飘渺之感,这与中国山水画中以淡墨传达悠远意境的写意手法不谋而合。
《月光》采用的是浓郁的降D大调。在a乐段(1-8小节)中,以低音伴奏持续旋律与高音旋律线条绵延且相互呼应,构成平行三度进行,带动音乐主题往下发展。在第15-26小节中,多次使用了四、五度叠置和弦,呈现纯净、空灵的音响效果,增强月光的朦胧感。除此之外,持续的低音与旋律层相结合,给人以空旷、深邃之感。C乐段第20小节处,在八度持续低音的基础上,加入了1-降5三全音这一新颖的手法,使原来的大小七和弦转变为不协和的减七和弦,朦胧色彩愈加浓烈。随后,在24小节中形成了一个较高的音乐高潮点,但令人意外的是,在25-26小节中,旋律层急转而下,以四个分解和弦作为此乐段的结尾,宛如一缕明澈透亮的月光直泻而下,静谧、朦胧之意油然而生。令人悠然神往。
(四)复节拍、复节奏体现朦胧写意美
德彪西尤其喜欢使用复节拍和复节奏,在音响上呈现出动力感不足的效果,并利用它们的强弱特点表现一种延绵不断的感觉。此首乐曲运用了复节拍(9/8拍),较多使用了复节奏。不规整的二连音、三连音形成了对比,弱化了节拍的推动力,并且在音与音之间使用了延音线,使得音响效果呈现一种被拉宽的感觉,不间断地连续,仿佛月光一缕缕洒下,水面上波光粼粼,给音乐无形中增添了朦胧之美。
结 语
综上所述,西方印象主义艺术中流露出中国传统艺术的“写意”手法。而德彪西作为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其音乐是客观的、抽象的、精致的、瞬间的、片段化的,是朦胧却不失清晰的,是柔和却不失光彩的。而钢琴作品《月光》作为他的早期作品,已初显印象主义风格,运用色彩手法创造音响,丰富内涵,描绘了诗画般的客观景象。
本文突破中西方文化差异,从印象主义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中寻找共通之处。经过研究发掘了印象主义艺术无形中受到中国传统艺术的影响,在绘画方面,印象派追求色彩与光块,对景物轮廓进行模糊化处理,强调画家自我情感的抒发,这与中国绘画中的“写意”不谋而合。而艺术是共通的,音乐与绘画有着密切关联。德彪西作为印象派音乐家,深受印象派绘画的影响,从而在其作品中也能窥探到“写意”所在。因此,以“写意”之角度分析其钢琴作品《月光》有一定的可行之处,且将中国艺术表现手法带入西方音乐艺术中的研究方法,是笔者在研究中少有发现的,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为研究其他印象派乃至西方艺术形式提供了启示,予人予己新颖之视角,可从中西艺术形式对比中寻找异同,以此更好地阐释作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