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病中细诉现实的沉痛
——论废名短篇小说的病态书写
2021-11-28周彦杉
周彦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废名原名冯文炳,作为京派文学的鼻祖,以冲淡平和、迂回晦涩和充满诗情的风格为读者所熟悉。他在1926 年废除了本名,直至新中国成立后,发表文章和书籍才重新署名为冯文炳。 废名并不因废掉名字而不在文坛上掀起波澜, 正如鲁迅所说:“要于社会毫无影响,必须连任何文字也不立,要真的废名,必须连‘废名’这笔名也不署。 ”[1](173)但他毕竟是用生命撰文写诗的作家,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所以“我的文章很容易知道是我的,意思是,方面不广”[2](9)。他与世隔绝的心态常常将自己囹圄在人群之外,如海岛般孤绝地自发创作“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3](174)。
他的短篇小说虽以冲淡为衣, 实则内蕴着不可细说的哀怨,况且他曾慨叹于“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4](3),所以厌世是其一贯的文学主张,并付诸创作实践。
废名的短篇小说常涉及病态书写。 在这些小说中,除却病人对健康的渴望,其余事件具有明显的厌世倾向。有的书写了专属于病人的悲剧,有些则通过患者的身体症候反映冷漠疏离的社会关系, 还有精神病态的人物对现实进行规避式反抗。 这些小说体现了对现实较高的关注度,或集中于民生疾苦,或投射社会关系,或直击政治生活。这些内容为作品增添了不少悲观沉郁的情绪, 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社会的真实面貌,是形成病态风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幻中藏真:桃源迷梦与病人悲剧
疾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常见的, 生老病死也是大自然运行的铁律,本无需为此动容。但疾病出现在特定语境下时,又会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意义。朝气蓬勃的儿童病容满面, 正值青春年少却时常牵挂着来年的生命,这不是一个儿童应该出现的形貌举止。《桃园》虽然用隐逸的笔调描绘出淡淡的哀愁,但正如众多研究者所说,《桃园》并不着笔于避世的桃花源,也没有万事相安的和谐。桃源只是人们的一场迷梦,它虚幻的表层下潜藏着沉郁的现实,病人的悲剧无情地打破了他们对健康不切实际的幻想。 《桃园》“通过植入大量人物性格矛盾、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来加速理想的桃源世界无从避免的失落”[5](9)。 矛盾是悲剧存在的基础, 雅斯贝尔斯曾提出:“哪里确有相互独立的冲突的力量,哪里就有悲剧产生。 ”[6](3)笔者认为,《桃园》的悲剧色彩表现在健康与疾病的抵牾之间,也于现实与梦境的对峙中有所彰显。健康对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但一个经过岁月敲打,缓缓步入暮年的老人, 他面对疾病的态度和生命处在朝阳阶段的儿童相比,应该有所不同。虽然人多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儿童对生命的希冀比老人更强烈。尽管儿童不谙世事,但在《桃园》中,阿毛对健康的认知超越了这个年龄段本该有的水平, 因此她的疾病书写显得不可小觑。 阿毛的病人身份让单纯的人事充满了意义,“想在桃园里种橘树,想吃春天的桃子,想念逝去的妈妈,得到不再喝酒的爸爸的关爱”[7](68),这些都是患病的阿毛对生活的企盼。但她的病情日益加重,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年的春天。 阿毛的悲剧意义在于她本是旺盛生命力的代表,应该精神焕发,但太阳仿佛在炫耀它的势头,“阿毛消瘦得多了, 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8](147)。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女孩,游人可以随意摘采她的桃,遇上化缘的尼姑,她捧出了三个红桃,“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8](151)虽然桃子对她来说弥足珍贵,但她却从不吝惜给别人帮助。 尽管阿毛暗自埋怨爸爸喝酒:“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去喝! ”[8](148)但仍然觉得“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吧”[8](148)。 善解人意的她总是能细心地体察到每个人的难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9](297),如此淳朴善良,热爱生命的小女孩本应健康快乐地长大, 可她却要承受病痛的不公对待,这也算极尽悲哀之能事了。疾病书写将作品中的人物浸于阴暗之中, 但个人美好的品质又让她作出对光明的探究。 阿毛在健康与疾病之间的周旋,是渴求光明、热爱生命的她与黑暗病魔作斗争的行为。
《桃园》不如《张先生与张太太》《追悼会》等政治小说对现实的关注那样直接,相反,废名表达了对民生疾苦的隐忧。疾病书写成为作家关注、针砭现实世态人情的独特路径,《桃园》记录了靠天吃饭的乡村家庭衰败的过程, 社会环境的残酷变化也更加凸显出病人无钱治病的窘迫。 作品中的王老大本以种桃为业,春天时桃树硕果累累,游人路过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吃。 但到了秋季,桃树叶片凋零,阿毛虽不断地回想桃树结果的盛景,渴望来年桃树的硕果,但“现在哪里有桃子卖呢? ”[8](151)在桃树丰收的旺季,桃园并没有那么颓败不堪,阿毛家至少还能吃得上桃子。但在肃杀的秋季,阿毛的一句“桃子好吃”竟然像惊天霹雳,“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8](151)按常理说,以种桃为业的王老大应该长期与桃子打交道,“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 成千上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 他一口也嚼得一个, 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8](151)。 王老大之所以会对“桃子”二字产生陌生化体验,是因为他的桃园过了结果的旺季,所以他已经太久没吃到桃子。曾经他是桃子的卖主,如今却屈身为买主,“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8](152)眼下并不是桃子产出的季节, 王老大又如何买来可以吃的桃子? “是的, 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 ”[8](153)王老大明知桃子吃不得,却硬想要这桃子吃得。他想用玻璃桃子给病中的阿毛一丝慰藉,来弥补父爱的空缺。 然而王老大买来的玻璃桃子就像一个易碎的美梦,捧在手里怕摔了。但只有美梦是易碎品,所有残酷的现实都坚韧地存在着。王老大看到空酒瓶不禁怒火中烧,“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8](151)。 可惜王老大不能踢破这个挺立的真实世界,而虚幻的美梦,无需他人下手便可以自主地破灭。玻璃桃子猝不及防地碎掉,真切现实与虚幻美梦的对峙最终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终,靠天吃饭的农民在时节的威逼下饥贫交加, 即使生病也没钱医治,最终只能走向毁灭。
由此,《桃园》的悲剧感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与社会环境的设定两个方面。 因为儿童的年龄较小,按照自然常态发展,本应茁壮成长,其生命应具有广阔延展的空间。但疾病制约了她的寿限,使其不能健康长大。 再则其美好的品质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疾病的束缚,阿毛对美好的生活有了向往,但这种对光明的试探在疾病的掌控下终究是无用的。 自然的律变使以种桃为业的小家庭没有生存空间, 病人无法治愈疾病,桃子的美梦毫无倚靠的现实基础,所以只能破碎。 环境的设定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桃园》满盈着悲剧意味,健康与疾病的对立,现实与梦境的冲突,都为其增添了抑郁之感。
二、身体疾病与社会关系的异化
苏珊·桑塔格认为:“疾病的意义超脱了疾病本身,疾病是一种隐喻,我们可以从中理解或阐释出某种道德、政治和文化意义。 ”[10](44)在废名的短篇小说中,病人的身体疾病不仅可以表现个人的健康状况,还由窄及广地反映了冷漠的社会症候。 病人在社会或家庭中被当作异类,颇受排挤和打压,他们对社会是一种妨碍,对家庭是额外的负担。从废名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挖掘出异化的人际关系, 感受到病人在社会和家庭中遭受的冷遇。
废名曾坦言:“《病人》是他某一时期留下的阴影。 ”[11](13)从身体症候来看,作家写的是亲身经历。 周作人在《怀废名》中曾说:“《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4](1)废名在《病人》中对这种病状进行了实录,作品里塑造的两个病人形象,其中患瘰疬的应该就是作家本人。难怪他觉得《病人》是某一时留下的阴影,因为病人痛苦的生理体验让他们饱受摧残, 周遭人对病人的特殊对待也反映了人际关系的隔膜与疏离。
《病人》中“我”的舍友生病了,虽然只是嘴上说回去,就有“同住的一便当着我们申明‘我已有一个朋友填缺’,随即把那朋友带进来同我们结识”[12](25)。舍友在寝室中是个边缘人物, 大家都有迁赶其离开的意思。 只有“我”和他同命相怜,时不时替他说话,觉得他是病人,行止更加缓慢,况且还得觅伴一起回去,所以不用这么匆忙。 “他——病人,仍然总是赔笑”[12](25)在文中出现两次,可以见得,舍友对自己抱恙又不离开感到十分歉疚。 在学校,同学不待见他,明里暗里都有撵他的意思。他走时,大家商量着办一个迎与送的合欢会,迎接代替他的新同学,送走他这具“瘟神”。 健康人集体自发地将病人排除在正常人之外,他们顾及着最基本的情面,用委婉的手法让病人意识到自己的妨碍性。比如有的同学也“常是善意地向我说着这里空气不好, 不如自己到校外租一间为合卫生”[12](26),其实病人在他们心中才是空气不好的源头。归家途中,许多挑夫也看出了“我”生病的弱点,故意哄抬挑东西的价格。 “我”萌生跳江的念头,而后想到牵挂自己的母亲,还是抑制住了。在文末叙事者也觉得舍友肯定会见到母亲,但“沿路下车,上船,住客栈,也是一定的”[12](28)。 虽然病人终会得到亲人的抚慰,但在偌大的世界中,除却亲人,没有一人不是对病人避而远之,甚至落井下石,所以舍友在回家途中必然也会经历一连串挫折。 病人们不但在身体上历经摧残,还要承受社会的白眼和鄙弃,他们在别人眼中是污染健康空气的怪物, 这种怪物让人心生畏惧和抵触。 但病人的自知之明和颇为善良的性情,让他们主动放低身段,去迎合他人的想法,所以才会产生怪异又卑微的双重形象。当然,卑微也是病人的自我认知。 《去乡》是模仿郁达夫《沉沦》的直接抒情之作,副标题是“S 的遗稿”。 S 先生在患上绝症之后, 于船上偶遇了儿时的玩伴萍姑娘, 他在心中“计算月的起落,希望我这里老是阴影——倘若照到我的面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吗? ”[13](102)S 先生害怕萍姑娘望见自己的模样受到惊吓, 竟然细致地算起了月的起落。 这种诗意的写法反映了病人换位思考的谨慎。他们很清楚形同枯槁的模样很骇人,所以躲躲藏藏,仿若做了亏心事,将脸掩盖在阴影之下。
《阿妹》的故事也源自作家的亲历,这篇写病人的作品反映的是亲缘关系的无情。 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 导致废名的妹妹生病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而早夭。 为此他感到愤慨又自责:“家里只注意为我诊病了,并不注意我的妹妹,其实她一出生身体就不好……我总觉得是因为我耽误了为妹妹诊病, 阿妹是替我死的。 ”[14](112)阿妹从小在家里的地位就很低下,得不到疼爱,常常被长辈的偏心刺痛。她周岁便患了耳漏,但家里人也没有带她去看病。甚至她因腹痛掉眼泪,却被父亲拉到毒热的太阳下去晒。母亲也总是向着父亲和“我”,常常说阿妹的不是。“我”和妹妹都生病了,父亲提两包药回来(也提了阿妹的药),“我”却心生妒忌,觉得阿妹“这也赶伴儿”[14](66)。 整个家庭都厌弃阿妹,仿佛生病是她个人的过错,理应遭到埋怨和报应。 可怜的阿妹在生前如草芥,遭到践踏,仅仅因为她是女病人。 她归天后, 父亲却在其坟前祷告:“阿莲啊。 保佑你的焱哥病好。 ”[14](68)父亲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甚至让三弟“用不着作揖,作揖也不必跪”[14](68)。 阿莲死后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她生前对家庭来说没有价值, 所以即使生病, 也无医治的必要。在死后,她身上竟然承载着父亲对“我”痊愈的期盼,而父亲好似忘记,阿莲是为何去世。 我和阿妹同是病人,却遭到不平等的对待,虽然废名曾说他从小就是“一个被看得淡漠的孩子”[15](386)。但相比之下,妹妹更是被视为透明的存在。阿妹是个女孩,在废名的家乡本来就不受重视, 病人的身份让她为家庭带来经济负担, 更是加深了她被边缘化的现实。 废名在《阿妹》里陈述了他对妹妹的忏悔之情,因为他也是间接害死阿莲的一员。 作者自己也是病人,“这病有一年余的时间,病好了,尚不能好好地走路,几乎近于残废,两腿不能直立”[16](134)。 他对病情有切身的体验,所以更能对病人遭受的不公感同身受,他替阿妹申诉不平,也可以使作品更有批判力。 所以,《阿妹》不仅起到批判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作用, 它也是一个病人为另一个病人的申诉与呐喊。
《病人》和《阿妹》这两篇小说反映了病人在社会和家庭中的艰难处境。前者侧重于人际关系的疏离,后者集中体现了冷漠的亲缘关系。在他人心中,病人成为妨碍其他人生活的异数,因为生病,所以各方面都有低人一等的迹象。 病人心灵上的刺痛是难以消弭的,即使有朝一日身体恢复健康,也很难抹平偏见的划伤。 所以身体症候不仅可以表现病人自身的状态,也反映了他们卑贱的地位,折射出冷漠疏离的社会关系,起到批判现实的作用。这种批判没有针砭时弊的尖锐,反倒多了几分黯然神伤,这与病人的自我认知有关。虽然他们对不公的待遇略有微词,但意识到自己的病状,终于还是认命似的闭了嘴。
三、精神病态的规避式反抗
精神疾病包括忧郁症、焦虑症和狂躁症等等。废名的短篇小说不一定直接挑明人物罹患精神疾病,但他们暴躁易怒的情绪、臆想的状态和忧郁的心情,都是病状的表现。我们不能说这是疾病书写,但这至少是一种心理的病态, 这些病态表现了废名对社会现实较为消极的规避。 与描写身体症候时的顾影自怜大相径庭, 这些精神病态者用近似疯癫的行径和语言,赢得一种不落俗套的反抗叙事。他们的反抗少了许多忸怩与小气,但又不如冲锋的战士那般勇敢。因为作品毕竟还是呈现出规避现实的倾向, 所以反抗多是一种心理上的态度,很少采取实际行动。即使人物有所行动,也只是一种自我虐待,而没有投枪针对现实。 所以废名短篇小说书写的精神病态既具有消极因素,又用一腔正气回应了残酷的现实,有其积极意义。
《少年阮仁的失踪》讲述了一位少年离家出走的故事。阮仁在留下的信件中,详细地描述了他心理状态的变化过程。一开始他觉得“起初我会着每一个朋友, 以为他也同我一样受苦, 告诉他我是怎样的难过——他们完全不懂的我的意思, 用了漠不相关的神气,作了漠不相关的回答,甚至于站在旁边冷笑我癫狂”[17](19)。 被视作疯子的少年认为身边的朋友不能与他感同身受, 这似乎是每个精神病态者常有的体会。 少年思虑过多,因而看问题更加深刻纯粹,易接触到别人触及不到的阴暗面, 所以也比一般人更容易精神失常。 他漠视法律,“世界上永没有离开法律的团体吗? ”[17](19)那是因为法律不足为训,许多人“不仍就跳出跳进摇得胜旗吗? ”[17](20)逃走这一最后的决定始于一个乞丐,乞丐虽然身着破衣烂衫,但却潇洒地唱出不明所以的歌调, 这引起少年无尽的遐思:“没有饭吃,算得什么?我哪天不是三餐大饱,可是几时唱得他那一曲歌词呢? ”[17](20)乞丐没有表现出饥渴困苦的一面,反倒疯疯癫癫地笑着唱歌。不排除乞丐是精神病患者的情况,少年看乞丐艳羡的目光,也反映了他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式。 他在给妻子的信件中承认了心理病症的存在,“我害怕你们, 你们天天愁我瘦弱。 我没有得着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怎肥胖得起来? ”[17](22)少年把自己瘦弱的原因归结为没有找到合理存于世间的方法。 可见这个疑顿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结,一直折磨他,直到逼迫其出逃。 这个世界不是他理想的世界,“没有人味的怪物”[17](22)充盈于此,而颇具烟火气的少年终究无法融入这个圈子,所以即使有力遁逃,也无处可躲。 少年的精神疾病因人世而起, 他疯癫的想法其实是对世界最清醒的认识,所以他看似病态,实则却传达着健康的生机。
再如《追悼会》,虽然这篇作品表明“自己原来是很热心政治的人”[18](1),但“我的政治热情没有取得作用,终于是逃避现实”[18](1)。这篇废名口中的避世之作塑造了一位患有臆想症的作家——北山。 他参加追悼会吊诡的臆想历程, 是在现实逼迫下采取的一种防御手段,是为了不被社会同化的刻意而为。北山在追悼会前后呈现出不同的态度, 会议开始前他到雪地上去玩,“他实在是活泼泼地, 一点也不像赴追悼会的样子”[19](115)。“活泼泼”与追悼会本应该有的沉痛气氛极其不符, 并且北山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孩童玩世不恭的心理:“万一真个要,同刚才对雪说话一样,随便说说就是。 北山做小学生的时候很得意地登过一两回讲台。 ”[19](116)追悼会开始后,看似轻率的他一边在台下打着发言的腹稿, 一边咒骂台上讲演的主席。 骂到激烈时,“有时一边走路, 一面嘴在那里动”[19](116)。 但主人公坐在台下并没有走动,边走路边咒骂只是他的臆想。 所谓臆想症,是“患病形象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完成一系列真实又不存在的想象”[20](21),整篇作品都是以臆想世界为主,真实世界为辅,交叉叙述与发展。 他想象被悼念者的灵魂在会场上方照拂自己,设想自己演讲的场景,并且矛盾于挽联是否妥当,这些都是臆想症的表现。 患者虽然封闭自我,具有与现实割裂的倾向, 但臆想毕竟是构建在真实基础上的想象,所以与现实也有一定联系。北山为了掩藏他对烈士的痛惋心情,在故事开头麻痹自己,实则他是最在意追悼会的人,“废名反对惊扰死者的热闹”[21](195), 所以用此种方式来隐藏深不可测的悲哀。他不想演讲的内容是领导热衷的话, 这些话语已经违背个人的心意。北山虽然想突破这层捆缚,放肆演讲,但却没有勇气为之。 因此,臆想症就是身体对权力操控的反叛。福柯表明了身体与权力的关系,给精神疾病下了一个定义:“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 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 ”[22](27)北山的软弱使他不敢站出来发声, 所以只好沉溺在臆想中麻痹自我,以寻求解脱。 不光是臆想症,北山还出现了狂躁之后的抑郁:“当怒火中烧、 热血沸腾……所有的体液都消耗殆尽之时, 这种沸腾状态就会转变为阴冷的忧郁症——产生几乎与火炬倒置、 燃蜡横流之后同样的情况……这种肉体的冷却是无节制的怒火宣泄殆尽之后的通常后果。”[23](113)北山在心中愤怒地咒骂完后,“接着就是很厉害的苦痛”[19](117),最后他偷偷离开追悼会,冷静地笑了出来。这种笑其实是含着眼泪的,因为“他确乎另有一个追悼之感”[19](118)。北山最初强烈反抗的心情归于平静, 颇有被现实击倒的无奈与颓丧。
所以,精神疾病的癫狂、臆想、暴躁、抑郁等现象在废名的短篇小说中,是作家规避现实的一种手段。他笔下的小人物尽管对现状不忍直视但又无力改变,只有眼不见为净,以疯癫地逃离原处和囚禁自我的臆想方式,来进行规避式的反抗。
综上, 废名短篇小说的病态书写在桃源迷梦中塑造了美好的儿童形象,创作出病人的悲剧;他把个人的疾病置于社会交际和伦理情感之中, 反映了冷漠疏离的社会关系, 表现出病人在现实环境中的怪异与卑微; 最后废名将精神病态当做一种规避现实的手段,看似消极,实则具有反抗的积极意义。因此,废名的病态书写具有这三种叙事策略, 它们共同发力,为作品营造了沉郁愤懑、隐逸忧伤的气氛,从一个特殊的维度为社会现实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