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一卷对新茶
2021-11-28撰文曹放
撰文_曹放
他端坐着,身子微微后仰,左手撑着,右手搭在腿上,头颅前倾,眉头紧锁,眼窝深陷,目光冷峻、深邃而坚定。这是一座雕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耸立在俄罗斯国家图书馆前,庄严、圣洁又有点儿孤独寂寥……2021年11月11日,晨光中,莫斯科红场地铁站,一群手捧鲜花的人们从那里走出,男男女女,有的饱经风霜,有的风华正茂,他们满脸都是虔诚的敬仰,一步步走向雕像。哦,陀思妥耶夫斯基诞生两百周年了!
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小说创作的最强阵容,毫无疑问,应当属于俄罗斯。屠格涅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帕斯捷尔纳克,这是一串闪光的名字,每一位都是世界级的崇高声誉。然而,就文学的思想性而言,最有深邃感的可能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被称为“思想小说”,别尔嘉耶夫认为:思想在陀翁的创作中起着核心作用。他拷问人性最深处的晦暗和隐秘,也指出人性的不可控——这更像是嗅出了某种时代的先兆。1872年5月,在圣彼得堡,画家佩罗夫为陀翁画像,画面上,陀翁低垂双眼,双手紧扣膝上,整个身子蜷缩在夹克中,哦,他是在隐忍着大爱大恨,仿佛正悉心倾听着俄罗斯历史的深重苦难。这幅画作堪称经典,散发着陀翁理性主义的高贵冷傲,还有一种基督教式的坚韧顽强,以及不易觉察的虚无主义的缥缈,甚至还有一丝存在主义的微光。这是一种怎样的深邃感呀!正如俄罗斯评论家舍斯托夫所言:陀翁的声音,是“旷野的呼告”。
押上死刑架,流放西伯利亚十年,妻子去世、哥哥猝死、自己也患上癫痫,创办的《时代》杂志被当局关停,重办的《时世》杂志因债务倒闭,深陷赌瘾迟迟不能自拔以及艰难自拔后的空洞迷茫……陀思妥耶夫斯基饱受了生活、病痛和精神的多重折磨。正是这样最深重的苦难,使他淬炼出了最深刻的巨著:《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这一部又一部小说,已经成为举世公认的不朽的经典。凭什么不朽?凭着他对人性、宗教、灵与肉矛盾的洞察达到了人类认知能力和文学表达能力的巅峰。这正如陀翁自己所说:“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这也正如俄罗斯评论家米哈伊诺夫斯基所说:“没有人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彻底和深入地分析一只狼吞噬一只羊时的感觉。”
对于陀翁价值的认识和理解,于我,其实是一个随着生活经验的积累而突变的过程。大学时代,沉醉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其实对陀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研读他小说,更多的还时常纠结于他的表现技巧,特别是他的复调艺术结构。千峰映月!经历了许多世事之后,我时常会回想起2007年初冬俄罗斯之行的一次心灵悸动。那时公务考察,车过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一眼瞥见他的雕像,那种风雪中的凝重感突然撞击了我的心胸,耳畔至今还回响起了他的两段心语。那是我多少次抄录在笔记本中的心语呀!一句是,“对具有高度自觉与深邃透彻的心灵的人来说,痛苦与烦恼是他必备的气质”;另一句是,“我唯一担心的是,我能否配得上所承受的苦难”。哦,的确,陀翁,尊敬的陀翁!你这两段心语,在白昼的辉煌重归黯淡的时候,闪耀出了夺目的光辉。“如果遭受痛苦不幸,而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那就让我们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吧。”这是德国作家黑塞说的。今天,在纪念陀翁两百周年诞辰的时候,我又一次翻开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不再需要逐字逐句的研读,我只是想要重温一种感觉,一种直抵人心最深处晦暗隐秘的敏锐洞察感,一种穿越苦难拯救自我的强大力量感。
夕阳映照过来,我和吴君走出北京府右街宾馆,漫步在太仆寺街上,这是2021年10月10日黄昏时刻,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向吴君表示感谢,一幅期待很久的书法作品终于由他转交给我了,那幅作品抄录了王安石的诗句,然后是一句点评:“看得透抽象命题和实际民生关系的,王安石千古一人。”这幅书法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作者饱经忧患,他对王安石的点评是多么精当啊,真可谓纵览古今,目光如炬!今年,正逢王安石诞辰一千周年,这幅作品我当宝之。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国势不振,冗官冗兵靡费府库,大宋王朝败絮其中了!熙宁元年,宋神宗决定起用王安石厉行变法。是年春天,退居江宁整整四年半的王安石,启程进京了。进京前,他先去了京口金山寺拜会宝觉禅师。一番倾心晤谈之后,他身披月光,笔蘸江水,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诗篇……悠悠一千年过去了,回头再看王安石,这位卓越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政治家,他的光芒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时代,既慑人心魄,又烛照长夜。就以这首诗为例证吧。通读全篇,他那锐意改革的气势,有一种“九死其犹未悔”的赤诚和决绝。他的文学成就,仅一个“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就带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而“明月何时照我还”一句,细细品味,又蕴含了“不计胜败,归隐江湖”,这是怎样旷达潇洒的人生境界呀!梁启超赞曰:夏商周“三代下求完人,唯公庶足以当之矣。”诚哉,斯言!
关于王安石变法,千年来争议不断。是耶?非耶?一直难有定论。这主要是囿于视野的宽广,如果拘于一朝一代,或者拘于一时得失,那么,的确就很难认知王安石变法在世界经济史上乃至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意义。“王安石是近代文化的体现者”,如此崇高的评价!这一评价出自战后日本京都学派导师宫崎市定,他还进而认为,王安石不得行其志,“不只是宋朝一代的不幸,也是后世亿万中国人民的不幸”。审视王安石变法,的确,这是一场自发的、主动的、积极的近代化运动。王安石变法,最根本的是农业和金融的碰撞。从传统向现代演进,任何一个社会,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国家财税形态一定会发生若干重大的历史性变迁,例如,从人身支配的劳役折算成非人身支配的税收,从人头税为主转换为以财产税为主,从实物税为主转换为以货币税为主。这是近代化的必备前提,也是近代化的必然结果。王安石变法,“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作为一场近代化运动,它紧扣了两个关键,一是重商主义,二是财政国家。所谓重商主义,实质上是改变国家对商业、市场、金融的漠不关心,而是以国家的力量开拓市场,扶持商业,发展金融服务。所谓财政国家,是指国家体制能够从市场源源不断地汲取财政资源。王安石变法,主体内容都是践行着重商主义和财政国家的理念,也许他是自觉的,更可能他是不自觉的。但他的改革,从长远的历史角度来看,本质上是在遵从一种商业行为,这远远地超出了他所处的时代,这是他那个时代的体制、制度、统治力量不可能接受并且必然要竭力排斥的。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从王安石思想的高度来看,从王安石变法涉及的广度来看,毫无疑问,王安石是他那个时代站得最高的人,也是看得最远的人。他不愧是超越了自己时代的伟大的改革家。
“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梁启超这一感叹,是多么的痛切啊!他最痛心的是,王安石改革被妖魔化近千年,结果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也随之沉浮。王安石并没有错,只是生错了时代。更可悲的是,自王安石之后,直至近代,中国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视野辽阔、思想深刻、思考全面的改革家了。“看得透抽象命题和实际民生关系的,王安石千古一人。”此论何其精当矣哉!
夕阳下送别吴君之后,深夜,我又一次品读那幅书法作品,“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这是王安石《桃源行》开头的两句。长歌已矣,千年回首,不过须臾弹指。这世上,还有望夷宫前指鹿为马那样的荒唐吗?这人间,还有劳役艰难秦人半死那样的悲惨吗?今年,北京、南京、杭州、临川等地纷纷举行纪念王安石千年诞辰的活动,回响在我耳际的,是王安石穿越了千年的铿锵之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孟子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山青云白雾如纱,
不语天风漫海涯。
闲困秋凉花自落,
诗书一卷对新茶。
秋已深,冬将至。轻寒中,一盏新茶,我捧书闲读,细细瞻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两百年来的风雪印痕,静静凭吊着王安石远去千年的沉重背影,禁不住,我写下了这首小诗。“天风不语,秋花自落,我兄识此,自能诗书自得”。感谢林谷芳先生,您的点评鼓励,甚会我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