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戏曲连环画《孝灯记》述论
2021-11-28张同利
张同利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民国戏曲连环画《孝灯记》,上海文华书局线装石印,是民国连环画名家笔如花的重要作品。在民国连环画的发展历程中,《孝灯记》具有一定的特色和代表性。下面从《孝灯记》作者、版式,内容及题材来源,人物形象、背景道具,以及价值与意义等方面,试加梳理论证,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笔如花及其《孝灯记》
笔如花,原名盛焕文,江苏江阴人,其民国时期主要作品有《江湖女侠》《新红楼梦》《新杜十娘》《赵翠娘盗令》等。笔如花擅长刻画古典仕女形象,笔法以柳叶描为主,注重线条的粗细变化。其笔下仕女人物,鼻梁、脸蛋、肩部、背部、衣袖等的线条,如行云流水般一挥而就,功力深厚,简洁流畅。笔如花所绘女性形象如柳叶眉、樱桃唇等,承续了传统仕女画的特征,但其独特性、时代性亦非常明显,其笔下女子的肩部和背部略显宽大,腰肢坚挺有力,目光炯炯有神。如杜十娘、赵翠娘等,画家都赋予其端庄大气、坚毅果敢又不失女性柔美的形象特征。笔如花因其独具特色的笔法而享誉民国连环画坛,号称“笔派”,曾开办“艺海书局”,广收门徒,影响甚大,20世纪40年代,与颜梅华、赵三岛、徐宏达一起,并称“四小名旦”。
《孝灯记》见于多家图书馆民国连环画目录。《天津和平区少年儿童图书馆珍藏连环画目录》,有《孝灯记》2册,文华书局出版,共224页,笔如花绘,不题出版时间。国家图书馆编《民国时期连环画总目》,有《孝灯记》上下册,广记书局出版,存27-220页,不题出版时间和作者。《湖南图书馆古旧文献目录附编》,录《孝灯记》4册,广记书局出版,不题出版时间和作者。笔者所见《孝灯记》连环画,一函4册,全套224页,64开本,硬套函装,正面彩印书名、作者及主要人物。第一、二、三、四页分别是题目、简介、主角人物和其他人物造型。以矩形边框构图,每页边框外沿标注书名和页码,画面和文字均在边框内。边框内以画面为主,文字内容分布在画面空白处。文字内容主要有说明、人名、口白等三类。说明分为两种形式,一种较为简洁,类似于清末民国写真或图画集的题记,如第14页“长亭分别”,第221页“耀祖荣宗”;另一种主要描述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举止、心理活动等,接近于新中国连环画的文字说明,如第54页:“张元庆遭冤枉,引起街谈巷议,适为张之侄女艾玉春所闻。”和民国时期的许多连环画一样,《孝灯记》每幅画面的多数人物都题写人名。人物口白以“口吐”方框或“云朵”的形式呈现,内容分为展现人物之间对话的“对白”和描述人物心理活动的“独白”。从整体的图文格局观察,《孝灯记》以图为主,说明、人名、口白等与画面内容相配合,共同构成连续性较强的故事内容。与新中国连环画比较来看,《孝灯记》在版式上主要有两点不同:一是新中国连环画的说明文字与画面配合,可独立承担叙事功能,《孝灯记》中文字的叙事功能由说明、人名、口白等共同完成。第二,新中国连环画上图下文,形式固定,而《孝灯记》连环画,文字内容位于画面边框内空白处,三类文字的具体位置根据画面“灵活”处理,随意性较强,在画面中,有的只题人名和说明,有的有人名、说明、口白,有的只有人名和口白,其搭配亦不固定。笔如花《孝灯记》前35页边框大多装饰美丽花纹,分别为树叶、花朵、祥云、灯笼等,36-224页边框则无花纹,呈现连环画版式探索阶段的“个性化”特征。其人物造型、服饰等较多模仿戏剧舞台,人物对话也有仿照戏剧对白的痕迹,但人物动作、表情等更多根据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创造设计,呈现出一定的独创性和生动性。背景和道具设置也较为生动形象,尽管其树木、山石、建筑及室内装饰、摆设等尚有一定的程式化和平面化,但总体上已经不再如民国初期连环画那样主要模仿戏剧舞台,而是具备了一定的写实性特征。此外,《孝灯记》中出现了多幅类似于电影“特写镜头”的画面,如第35页,“贪官”“污吏”“新任无锡知县蔡罗俊”,横眉怒目,膀大脸圆,突出展现了蔡知县的贪官污吏形象。
整体来看,《孝灯记》呈现较为明显的过渡特征。在人物和背景的绘制方面,它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戏剧舞台的模仿,其文字也不再是对故事文本的简单截取。但与新中国连环画相比,其画面的写实性、现实性还不够充分,程式化特征较为突出,人物形象刻画不够细腻,人物描摹稍显粗率,以至于人物形象特征不明显,读者需要借助于“人名”来加以区分;其说明文字则位置不固定、内容较为随意,因而故事的连续性不够。综合判断,《孝灯记》可能是抗战胜利后的作品。
二、《孝灯记》的内容及来源
笔如花的《孝灯记》,写无锡张天官府张元祥上京求官,嘱咐弟弟元庆和妻子王月英料理家事、侍奉老母。三年后,元祥无音信,家丁调戏使女遗落蜡烛于柴房中,导致火灾,张家化为灰烬,一家老幼只好寄身破屋中。亲家成明嫌贫爱富,希图解除婚约,勾结贪官蔡知县,诬陷女婿元庆为盗,蔡知县严刑逼供,元庆收监入狱,张母因而亡故。王月英跪乞求棺,安葬婆婆。元祥女儿玉春去给牢中元庆送饭,得知贪官索银二百两赎身,同窗救济一百八十八两,尚差十二两。为救元庆出狱,月英托王妈妈将玉春卖身为婢。玉春恰巧卖身成明家,为成家小姐凤英婢女。玉春晚上说梦话透露心事,凤英得知未婚夫元庆被父亲诬陷,决定为夫申冤。凤英让玉春带信回家,与嫂嫂约定,正月十五日张家挂孝灯,自己前往祭拜。元宵节那天,月英骂走众人,挂上孝灯。凤英乔装书生,调戏大嫂,证得大嫂贤惠。凤英祭拜已了,为解夫婿之难,发愿单身赴京。凤英至京,正逢科考,主考官恰为张元祥,遂改名张元庆,代夫应试。元祥批阅凤英文章,感叹称绝,招凤英入见,发现元庆为凤英冒名顶替。凤英详说原委,元祥禀告皇上,并请求回乡为弟申冤、惩治贪官。经过审理,贪官处死,元庆出狱,成明充军。张家团聚,联袂祭拜,荣宗耀祖。凤英与元庆完婚,美满幸福。
从故事源头来说,《孝灯记》源于民间流传已久的嫌贫爱富悔婚故事。明清时期,该故事在不同地域的各种文艺形式中广为传播(1)参见尚丽新、车锡伦《北方民间宝卷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67-416页。。从故事内容看,笔如花所绘《孝灯记》连环画当改编自清末民国流传于上海的同题宝卷或地方戏。上海“孝灯记”故事对长期流传于北方的同源故事做了大量的加工改编,与北方版本不同的是,矛盾纠纷由孙、赵两家改为张、成两家,主人公姓名由陆凤英、赵千金改为王月英、成凤英,北方故事版本中的卖水情节改为噩梦凶兆和月英解梦。考察几种上海“孝灯记”故事如宝卷、淮戏等,其主要故事情节为:老爷亡故,元祥入京→张家失火,家道败落→元庆噩梦,月英圆梦→成明悔婚,诬陷元庆→张母身亡,月英送葬→玉春探监,月英卖女→玉春梦话,凤英知情→月英骂灯,凤英祭拜→凤英入京,路遇脚夫→凤英替考,元祥召见→申雪冤屈,耀祖光宗。作为长时段搬演的表演艺术,《孝灯记》宝卷或淮戏等均在月英圆梦、玉春探监、月英骂灯等环节大事铺排,例如骂灯环节的元宵节灯会,用数千文字不厌其烦地描绘各种民间传说、神仙九流、百兽虫鸟、庄稼蔬菜等普通民众熟悉的故事和事物。
《孝灯记》连环画对“孝灯记”故事进行了剪裁,保留了主要的故事内容,删除了元庆噩梦、月英圆梦、路遇脚夫等情节,以及元宵节灯会各色花灯的铺张描绘,增添了如元祥入京前对家人的嘱托、与月英的惜别、王妈妈领玉春至英家、月英给元祥写信、使女发现凤英离家等场景,根据情节描绘需要,创设了许多现实性较强的人物对话、动作行为、心理活动、生活细节等。连环画《孝灯记》主要讲述王月英、成凤英两个女子,代夫持家尽孝、为夫申冤昭雪的故事。前半部分主要是王月英在丈夫离家求官、家遭大火、元庆入狱的情形下,立身持家、跪乞葬母、卖女救弟,下半部分主要写成凤英得知实情后,仗义相助、放回玉春,乔装试嫂、祭拜婆婆后,代夫考试、为夫申冤,最后夫妻团圆、光宗耀祖的故事。与用于说唱的宝卷和舞台扮演的地方戏不同的是,《孝灯记》连环画用形象生动的画面,向识字不多的大众读者讲述了主要故事内容。在由立体综合的表演艺术改编为平面直观的造型艺术过程中,连环画需要在少许文字的辅助下,用一幅幅“凝固的瞬间”,来讲述具有连续性的故事,为了保持故事的连续性,它必须舍弃表演艺术唱词中擅长的场景铺排,并增加一些必要的生活细节。尽管总体来说,《孝灯记》连环画的内容并未脱离母题,但改编后的故事,其民俗色彩大为减弱,故事性和现实感有所增强,王月英、成凤英等主要人物的坚韧顽强、自信果敢的形象特征更加突出,透露出时代风气影响的痕迹。
三、《孝灯记》的女性形象及其创作背景
笔如花是民国连环画家中颇具特色的一个,他尤其以擅长塑造女性形象而著称,如《侠义的夫妻》中“柔情蜜意的金梅仙”,《赵翠娘盗令》中端庄大气的赵翠娘等。《孝灯记》连环画主要塑造了美丽贤惠、坚韧忠贞的王月英,和温婉明理、果敢自信的成凤英两个女性人物形象。
《孝灯记》开头,王月英以美丽端庄的张府少夫人形象出场。张家失火后,《孝灯记》用两幅画面描绘了月英的贤惠。第30页“破屋安身”,整体上属于斜三角构图,月英处于整幅画面的中心位置、锐角顶端,张母在钝角位置,低眉凝视,面向月英,元庆在右下方锐角方位,背对读者,张母、元庆的安静位置和稳定动作与家境的败落、破屋的沉闷等相呼应,与之相反的是处于画面中心动态位置上的王月英,躬身向前,一手扯着丝线,一手摇着纺车,纺车呼呼地转动着。很显然,画面由此传达出的信息是,曾经是富家少奶奶的王月英,在困难面前毫不退缩,自食其力,坚韧顽强地维系家业,安身立命。第31页,则是正三角构图,月英体型最为高大,位于画面的中心位置,身躯微微前倾,右手轻抬,面带忧虑地凝视躺在病床上的张母,仿佛在说着什么,她身后是愁眉紧锁的元庆和女儿玉春。这幅画面主要展现月英作为儿媳的孝顺和贤惠。王月英也有作为一个女子柔弱的一面,如第57页,玉春告知元庆蒙冤坐牢后,她吃惊流泪;再如第61页,张母去世后,她泪流满面,身体后仰,质问苍天。但王月英从未向生活和命运低头,而是以坚毅的行为从容面对。她带领女儿玉春跪在地上向乡亲和路人求钱买棺,为婆婆送终尽孝。在得知尚差十二两银子即可赎买元庆缓刑后,她又毅然决然卖掉亲生女儿,以救元庆性命。在此情节中,画面着力展示在月英下定决心后,母女二人泪如泉涌、不忍面对,玉春被王妈妈领走时,母女二人的伤心和不舍,以及王妈妈领走玉春后,月英一个人站在门口,以袖拭泪,悲痛欲绝。显而易见,坚韧的王月英亦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慈母。元宵节张家挂孝灯,月英腰身挺直,要求众人改道,众人不答应,她大义凛然,一通臭骂,则展现了她作为张家儿媳正气和干练的一面。面对乔装白面书生的凤英调戏,月英严词拒绝,又表现了她的忠贞自守。
与王月英不同的是,成凤英是作为成家大小姐和玉春主人的身份出场的。作者在成凤英出场伊始,专门以凤眼丹唇、云鬓霞帔、手持团扇的“成凤英芳容”这样的“特写镜头”,并配以“她虽生长在势力之门,但未染上势力习气,足以愧死一般下贱女子”的说明文字作为预叙,从而打消读者疑虑,为下文的故事展开作铺垫。王妈妈带着玉春进门时,凤英起身问候,王妈妈离开时,凤英挽留吃饭,这些细节很好地表现了凤英的温婉善良。从玉春那里得知元庆被父亲成明诬陷入狱的真相后,凤英毫不犹豫地选择走向正义的一边,站出来帮助嫂嫂月英为元庆申冤。她先是跟让玉春带着金钗、银两、衣服回家,并与嫂嫂约定元宵节挂孝灯为号,接下来,为确认嫂嫂人品,她乔装书生加以试探。凤英的通情达理、机智伶俐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在与嫂嫂相认后,她毅然决定独自赴京找哥哥元祥搭救元庆。在京城的客栈中,听说近日科举开考,她又决定代夫应试。第204幅画面描绘了凤英改名元庆入场应试的场景,凤英书生打扮,昂首挺胸,阔步甩手,步入考场。画面内容形象刻画了成凤英的果敢自信。
王月英和成凤英两个人物形象,既保留了传统社会女子贤惠持家、忠孝节义的特征,同时也带有一定的时代气息。民国时期的妇女解放思潮引发了审美与艺术的革新。明清仕女画中削肩、尖脸、柳眉、细腰等特征的病态之美,在民国时期有了一定的变化。在民国绘画中,女子的肩部开始变得有型,胸部微微隆起,体态变得健康有力,头颈和身体的比例也更加协调,“柔弱无骨”的病态美逐渐演变为端丽丰盈的健康美。在笔如花的《孝灯记》连环画中,画家用简洁又饱满、流畅且灵动的柳叶描,刻画了王月英和成凤英两个女性人物形象。如骂灯时的王月英,柳叶眉微微上翘,腰杆坚挺,左手倒背,右手平举,食指轻点,目光炯炯有神。坚毅的体态和坚定的神态,给月英形象增添了端庄大气的女性之美。与王月英相比,成凤英更多了一些体态婀娜的温婉娴雅,但画家同样赋予其较多的时代审美特征。如凤英的肩膀用折线表现,粗线条加以强调,坚挺有力,凤英的脸庞也塑造得比较丰盈,胸部微微隆起,而如124、126、128页中的成凤英,均用行云流水般的柳叶描展现其婀娜丰腴、起伏有致,突出其女性之柔美体态。这些都透露出时代风气影响的征兆。
四、《孝灯记》的价值与意义
笔如花《孝灯记》连环画,在内容和形式上已经摆脱了民国初期连环画摘录小说戏曲原文、照搬戏剧舞台的模仿样态,其版式较为固定,画面和说明文字紧密结合,可以较好地讲述连续性故事情节。可以说,它基本上具备了中国连环画的形质特征,是民国连环画发展进入新一阶段的成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而也具有一定的艺术特色与文献价值。
作为时风骤变的民国时期连环画,它无疑会受到民国思想和文化潮流的影响。《孝灯记》连环画脱胎于传统的嫌贫爱富悔婚故事,但同时也突出表现了女性的坚韧和果敢、大气和担当。尽管王月英和成凤英拯救家庭和亲人,最终还是通过男性和皇权之手才得以顺利实现,但其人物形象本身,却明显透露出民国女性解放思潮的影响。《孝灯记》亦具有一定的文化认识价值。
此外,传统文学连环画是一种形式独特的故事文本,民国时期曾被称为“连环图画小说”,它将文字浩繁、情节复杂的小说、戏曲等,改编为情节简洁、形象生动的图文读物,为文化和识字水平不高的大众读者了解文学故事内容、学习文化知识提供了便捷,是文学艺术大众化的重要媒介,其文学传播价值亦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