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与牛李党争的关系及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2021-11-28张润滋
张润滋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牛李党争作为中晚唐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件,关系着诸多文人的仕途生涯和文学创作。而与两党代表人物均有交集的元稹亦深受其影响。但目前学术界对于元稹与牛李党争的研究或仅局限于他与长庆元年科试案的关系,又或局限于元稹与李党代表人物的交游上,这些研究显然还不够深入。关于元稹与牛李党争的关系问题,仍有待发掘。
考查元稹行状,他自元和元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后,历任江陵府士曹参军、通州司马等职,于元和十五年授祠部郎中,长庆元年授中书舍人,后于长庆二年贬为同州刺史,长庆三年转任浙东观察使,最终在大和五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由此可知,元稹是经历了牛李党争这一事件的大半过程的,因此辨析元稹对牛李党争的态度,探究牛李党争对于元稹的影响,是十分必要的。本文试从元稹与李党代表人物李德裕、李绅,与牛党代表人物李逢吉、李宗闵、令狐楚等人的交往入手,多方面考察元稹与牛李两党的政治联系与人事联系,发掘他对于牛李党争这一事件的态度,继而探究他在牛李党争背景下的诗文创作特点。
一、元稹与李党人物
元稹与李党人物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旧唐书·李绅传》称:“岁余,穆宗召为翰林学士,与李德裕、元稹同在禁署,时称‘三俊’,情意相善。”[1](4497)可见三人均在翰林之时,见解相合,意气相投。之后,无论是相会亦或分离,他与二李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一点,也可以在他和李德裕、李绅二人的交游和诗文创作中找出有力的证据。
李党核心人物,“文学过人”[2](90)的李德裕,与元稹可谓是诗友。长庆三年,李德裕为浙西观察使,元稹由同州刺史转任浙东观察使。此时,二人虽相隔两地,但颇多酬唱之作。如此年元稹有《酬李浙西先因从事见寄之作》诗,其中“因君蕊珠赠,还一梦烟霄”[3](876)一句,暗示着这是一首答友人之作。可惜的是,今德裕原唱已佚。长庆四年春,元稹有《寄李浙西大夫四首》,以“禁林同直话交情,无夜无曾不到明”[3](895)回忆往昔生活,表现彼此的亲密无间。宝历、大和年间,二人诗歌唱和酬答颇多,但今多仅存剩句,完整保存下来的仅三首:一是李德裕的《近于伊川卜山居,将命者画图而至,欣然有感,聊赋此诗,兼寄上浙东元相公大夫使求青田胎化鹤》。诗写于德裕在伊川建山庄后,意在请元稹访青田胎化鹤。在此邀请中,可见二人当时关系友好,往来较密切。二是《述梦诗四十韵》,李德裕在诗中自序云:“为《述梦诗》以寄一二僚友。”[4](461)此之“僚友”自当包含元稹。三是元稹的《奉和浙西大夫李德裕述梦四十韵,大夫本题言赠于梦中诗赋,以寄一二僚友,故今所和者亦止述翰苑旧游而已次本韵》,诗中以“北望心弥苦,西回首屡搔”[3](916)两句,表明自己与友人处境相似,期盼相同,并以“量材分用处”[3](916)宽慰友人。即使自己落魄时,也不忘关切友人,足见二人间的情谊之深厚。大和五年,元稹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李德裕有悼念元稹诗二首寄刘禹锡[5](193),然惜已佚不存。本年冬,德裕又作《忆金门旧游奉寄江西沈大夫》,诗中以“已悲泉下双琪树”[4](489)一句,悼念亡友韦处厚、元稹等人。
此外,李德裕与元稹在文章改革上也有着相同的主张。长庆初年二人同在翰林,身为天子近臣,常为皇帝起草制诰。元稹在此时改革制诰文风,变巧俗为高古,正如白居易在《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元公墓志铭》中所言:
制诰,王言也,近代相沿,多失于巧俗。自公下笔,俗一变至于雅,三变至于典谟,时谓得人。[6](1467)
“凡号令大典册,皆更其手”[7](5327)的李德裕积极响应元稹的改革,创作了大量言之有物且风格质朴的制诰文。现存李德裕在会昌年间所作的众多制诰文,如《讨回鹘制》以朴实的语言说明朝廷破灭回鹘后的各项安排,《讨刘稹制》以简要的论述说明朝廷讨伐刘稹的意向等等,均符合了元稹所提倡的“文辞高古”的创作要求。在元稹离世后,李德裕仍坚持并贯彻其改革制诰文风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李、元二人的情谊之厚。综上,长庆、大和年间元稹和李德裕的诗歌酬唱赠答,直接表明二人深厚情谊,而二人制诰文创作的共同倾向,则可从侧面显示出二人志趣相投。
“三俊”之一的李绅与元稹关系亦十分密切。在政治上,他们二人有着同样的立场。在长庆元年科举考试后,段文昌以钱徽取士不公面奏皇上。《旧唐书》载:“穆宗以其事访于学士元稹、李绅,二人对与文昌同。遂命中书舍人王起、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于子亭重试,内出题目《孤竹管赋》《鸟散余花落》诗,而十人不中选。”[8](4383-4384)由此可见,在长庆元年科试案中,元、李二人均赞同段文昌“所试不公”的举奏,促进了之后的复试开展。此外,元稹和李绅在举贤任能上也出奇地一致。他二人曾于长庆年间共同保荐蒋防、庞严为翰林学士,正如《旧唐书·庞严传》所载:“严与右拾遗蒋防俱为稹、绅保荐,至谏官内职。”[8](4339)总之,政治立场以及任用人才上的一致性,是二人能维持长久友谊的基础。
另外,元稹、李绅二人的文学交往活动亦十分频繁。从现存文献上看,自贞元至长庆年间,二人的诗文往来从未间断。就李绅而言,贞元十二年元稹撰《传奇》,他遂作《莺莺歌》以传之。元和四年,李绅有《遥知元九送王行周游越》一诗,记述友人行迹。而就元稹而言,他提及李绅的诗歌则更多。典型的如《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写于李绅即将离开长安之际,以花赠友,为之践行。再如《长滩梦李绅》一诗:
孤吟独寝意千般,合眼逢君一夜欢。惭愧梦魂无远近,不辞风雨到长滩。[3](636)
元稹因友人李绅的入梦,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心中孤独凄凉之感全然消逝。假若入梦之人不是作者的至亲好友,则绝不可能有如此效果。不仅如此,在元和十年,元稹还曾尝试编选张籍、李绅等人的作品为《元白往还诗集》,但最终未成。白居易《与元九书》中称:“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9](965-966)虽诗集最终未成,但从选李绅诗这一事中,亦可看出元稹与李绅相善。宝历、大和年间,二人的诗歌交往似不可考,今仅留存李绅《新楼诗二十首·东武亭》一诗。诗中所提东武亭是大和三年元稹在浙东观察使任上建,因而可推测这首诗的创作时间不早于大和三年。而从李绅对元稹所建东武亭的题咏可看出,他二人的友谊在后期关系并不曾改变。总之,从贞元到长庆年间,元稹、李绅有近趋一致的政治倾向、情感真挚的诗歌赠答。在宝历、大和年间,虽无足够资料留存,但据李绅诗推测二人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可称得上是良友知己。
在上文的论证中,可清晰地看出二李或积极响应元稹的文体改革,或频繁地与元稹进行诗歌酬唱,或与元稹有着相似的政治倾向。这种种因素,使得元稹自结识二人以来便与其趣味相投。之后,无论是相聚亦或是分离,元稹对他们始终保持着友好的态度。
二、元稹与牛党人物
不同于他与李党人物,元稹与牛党人物的关系呈现出由好到坏的变化。最初元稹与李逢吉、李宗闵、令狐楚等人亦为朋友,有诗文往来赠答。长庆元年前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因种种原因而恶化。元稹与牛党代表人物关系的转变在史料记载以及元稹个人的诗文创作中都表现得十分明显。
元稹与牛党第一个党魁李逢吉可谓诗友。元和十二年间,元稹身处通州,李逢吉身处东川。虽二人相隔两地,但亦颇多诗歌酬唱。《酬东川李相公十六韵(次用本韵,并启)》中序言:“今月十二日,州吏回,伏受相公书,示知小生所献《和慈竹》等诗,关达鉴览,不蒙罪退,而又赐诗一十韵,并首序一百二十三言,废名位之常数,比朋友以字之,饰扬涓埃,投掷珠玉,幸甚,幸甚。”[3](753)从中可见,二人诗文交往中,已废除名位之常数。逢吉更是用表字称呼元稹,以表亲切。总之,无论是远距离的诗歌赠答,还是诗文赠答时的所用称呼,都表明元稹与李逢吉确曾为好友。然而,二人间的友谊却没有维持到最后。长庆年间,李逢吉不仅逐渐疏远元稹,甚至还曾企图在政治上打击他。《新唐书·元稹传》载:
时王廷凑方围牛元翼于深州,稹所善于方言:“王昭、于友明皆豪士,雅游燕、赵间,能得贼要领,可使反间而出元翼。愿以家赀办行,得兵部虚告二十,以便宜募士。”稹然之。李逢吉知其谋,阴令李赏訹裴度曰:“于方为稹结客,将刺公。 ”度隐不发。[7](5327)
《旧唐书·李绅传》亦言:“俄而稹作相,寻为李逢吉教人告稹阴事。”[1](4497)长庆二年,元稹和于方合谋“反间而出元翼”,然而李逢吉却令李赏诬告元稹,说其欲遣人刺裴度。此种说法显然是无中生有,捏造事实。但李逢吉宁愿担着被揭发谎言的风险也要诬陷元稹,可见此时二人关系已然水火不容。在他们二人的交往中,其关系显然是由好变坏的。
同样的,元稹与李宗闵的关系也呈现出这样的变化过程。他们二人相识于贞元十年,之后便成为朋友。元稹《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四十韵》诗中先写道:“李生隔墙住,隔墙如隔山。怪我久不识,先来问骄顽。”[3](180)表明二人共同居住在开元观时,李宗闵主动与元稹结交。而后四句“十过乃一往,遂成相往还。以我文章卷,文章甚斒斓”[3](180),不仅叙述了二人相交之过程,而且还称赞了李宗闵诗文创作。白居易《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诰与王十一李七元九同宿话旧感怀》一诗,写自己与王起、李宗闵、元稹“同宿话旧感怀”之事,从侧面表现出元稹与李宗闵相处曾十分融洽。然而,长庆年间,两人关系却逐渐恶化。《旧唐书·钱徽传》称:
李宗闵与元稹素相厚善。初稹以直道谴逐久之,及得还朝,大改前志。由迳以徼进达,宗闵亦急于进取,二人遂有嫌隙。[8](4383)
关于其交恶原因,史传中称其早有“嫌隙”。而吴伟斌先生在《元稹考论》中称主要是由于科试案中元稹赞同段文昌之揭发而榜落李宗闵婿苏巢之事[10](190)。总之,无论原因为何,二人关系恶化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相较于李逢吉和李宗闵,元稹与令狐楚关系的转变更为明显。前期,二人是文友。《旧唐书·元稹传》载:“十四年,自虢州长史征还,为膳部员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辞学,谓稹曰:‘尝览足下制作,所恨不多,迟之久矣。请出其所有,以豁予情。’稹因献其文。”[3](4332)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中亦言:“窃承相公特于廊庙间道稹诗句,昨又面奉约,令献旧文。”[11](632)令狐楚作为“一代文宗”,喜爱元稹诗歌,向元稹索要他的作品,足以见对元稹的关怀之意。而元稹欣然编诗以献之,足以表明其对令狐楚的尊敬。从索诗、献诗这一事中,可看出当时二人关系较为融洽。元和十五年,元稹与令狐楚共事于一地,但这也成为两人关系恶化的开端。《册府元龟》卷九二零《总录部·雠怨》:
令狐楚以宰相为宪宗山陵使,……先是元稹为山陵使判官,稹以他事求知制诰,事欲就,求楚荐之,以掩其迹。楚不应,稹既得志,深憾焉。楚之再出,稹颇有力,复于诏中发楚在翰林及河阳旧事,以诋訾之。[13](10679)
元稹请求令狐楚举荐自己,而令狐楚“不应”。元稹“得志”后,揭发令狐楚之前的过失,政治上排挤令狐楚,因而“楚深恨稹”[1](4461)。曾有过诗文往来的二人,自此之后便开始相互攻击。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云:“令狐楚以祜诗三百篇上之,元稹曰:‘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14](240)此事发生于大和五年末,当时元稹已卒,因而实为误传。但仅因令狐楚荐人不成,稍晚的皮日休自然地联想到是元稹从中阻扰。可见,当时两人间关系不好是人尽皆知的。此外,元稹与令狐楚之间矛盾冲突的不可调和,还影响到他们的朋友。这主要体现在令狐楚的好友萧俛对元稹的态度上。元稹《同州刺史谢上表》言:“不料陛下天听过卑,知臣薄艺,朱书授臣制诰,延英召臣赐绯。宰相恶臣不出其门,由是百计侵毁。”[12](384)此中之宰相当指萧俛,言明萧俛对自己的厌恶。《谢准朱书撰田宏正碑文状》中言:“自去年九月已后,横遭谤毁,无由再睹天颜,分随枯朽而凋,永绝恩波之望。”[12](402)此中则暗示了萧俛对自己在政治的上的排挤。总之,在上文中,元稹、令狐楚二人由朋友而成敌人这一变化轨迹十分清晰。
另外,通过元稹文章中对令狐楚态度的改变,也可看出二人关系的变化。元和十五年,元稹曾代令狐楚写过两篇谢状。谢状措辞谨严且感情真挚,绝不是敷衍了事之作。虽为代写,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体现元稹对于令狐楚的看法。如《为令狐相国谢赐金石凌红雪状》中云:
岂谓天光下济,灵药旁沾!念臣有丹赤之愚,故赐臣以洗心之物;察臣有木讷之性,故赐臣以苦口之滋。 ”[12](411)
其中“丹赤之愚”“木讷之性”等词语,表现出元稹对令狐楚真诚、朴实人格的认可。《为令狐相国谢回一子官与弟状》中云:“宠过忧来,恩殊感极,彷徨自顾,悚惕难居。”[12](413)从中可见元稹对令狐楚“吾日三省吾身”这种品质的认同。元稹还曾承命草拟《令狐楚等加阶制》。文中言:“守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赐紫金鱼袋令狐楚,端慎严恪,夙夜在公,按度悬衡,守而不失。”[11](533)极力称赞令狐楚的老成严谨、奉公职守。总之,上文提及的两谢状、一制诰,或从侧面显现元稹对于令狐楚的认可,或直接称赞令狐楚的优秀品质,均体现出当时元稹对令狐楚的友好态度。但是元和十五年八月,元稹为学士,“素恶楚与镈胶固希宠”[1](4461)。在令狐楚由宣歙观察使再贬为衡州刺史时,元稹草拟《贬令狐楚衡州刺史制》。文中开头:
忠臣之节,莫大于送往事居;君子之方,宁忘于养廉远耻。况位崇辅相,职奉园陵,蒙蔽之过屡闻,诚敬之心尽废。[11](706)
先定下基调,意在批判。而后说明令狐楚的恶行:“异端斯害,独见不明。密隳讨伐之谋,潜附奇邪之党。因缘得地,进取多门,遂参台阶,实妨贤路。”[11](707)言辞激烈,直至其害。再次说即使皇帝一再宽恕,令狐楚仍然不知悔改,“不能率下,罔念匡君”[11](707),致使“人心大惑,物议置然”[11](707)。最后说明贬其为衡州刺史的决定。全文语言尖锐,条理清晰。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令狐楚的恶行,使人无法为之辩驳。综上,在元稹所撰写的状以及制诰中,充分显现他对令狐楚由赞扬到贬斥的态度,亦显现了他二人关系由好变坏的过程。
元稹与李逢吉、李宗闵、令狐楚三人的交往,以长庆元年前后为界,由友好往来变为相互仇视,必然有其内在原因。主要可从三方面考虑。首先,政治理念的不同是其关系变化的根本原因。牛李两党对于某些重大的政治问题,往往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而此时在朝为官的元稹,其观点往往与李党人更为切合。如在藩镇问题上,牛党对藩镇叛乱听之任之,为求苟安,无原则无底线地宽容。李党却充分认识到了藩镇割据的危害,因而主张坚决打击藩镇政权。元稹较为赞同李党人物的观点,他在《连昌宫词》一诗中,云:“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3](787)称赞宪宗平定藩镇叛乱的功绩,表现了对和平的期望。他在《树上乌》一诗中,以乌喻国家,以雏喻藩镇。通过“老乌未死雏已乌,散向人间何处无”[3](868)一句,生动地写出藩镇对国家的危害,表明作者对国家命运的担忧,暗含打击藩镇之意。再如在科举取士上,李党中大部分人反对科举考试中的流弊,提出了一些改革主张。而牛党却多借科举以张势力,结党乱政,无所作为,阻碍了知识分子的仕进之路。元稹充分认识到牛党对于政治的危害,对其行为十分不悦。他草拟的《贬令狐楚衡州刺史制》中便曾以“因缘得地,进取多门,遂参台阶,实妨贤路”[11](707)批判令狐楚,暗含对牛党把持客场、朋比为奸的不满之意。
其次,朋友间的亲疏关系是元稹选择李党、疏远牛党的重要原因。在上文所述元稹与牛李两党代表人物的交往中可发现,元稹与李德裕、李绅年龄相近,见解相投,曾共同任职翰林。且三人除了是政治之士外,亦是文学之士,常借诗歌联络感情。这种种因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打下坚实的基础。而元稹与李逢吉、令狐楚等人年龄相差较大,极少有共同任职的经历,且诗歌往来亦较少,彼此间联系并不密切。对比可知,元稹是更为亲近李党的。因此,当两党之间的斗争日益激烈,自己不能独善其身,而必选其一之时,元稹势必会选择支持更为亲近的朋友,这是人之常情。
最后,长庆元年科试案是元稹与牛党人物关系彻底恶化的导火索。关于这场科试案,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册府元龟》等均有记载,上文亦有所提及。简而言之,元稹是这一事件的推动者。他同李绅一起,支持段文昌取士不公的举奏,使苏巢、杨殷士等人落榜,李宗闵等牛党代表人物也因此受到贬谪。元稹这一行为,首先终结了他与李宗闵的友情,使牛党党魁之一李宗闵怀恨在心。其次元稹还触及到了牛党的利益,阻碍了其操纵科场的尝试,引发了牛党人的记恨。总之,元稹此举虽出于公心,但已然得罪牛党。
总之,相较于元稹与李党代表人物始终如一的友好关系而言,他与牛党代表人物的关系显然是由友好而至敌对的。将其结合起来考察,元稹对于牛李党争的态度已十分明确:他是支持李党而反对牛党的。
三、牛李党争对元稹的文学创作的影响
既然我们认为元稹曾卷入过牛李党争之中,并且是李党的支持者,那么,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就有必要进一步探索牛李党争以及牛李两党人物对于元稹诗文创作的影响。
长庆二年,在元稹被贬一事中,牛党党魁李逢吉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李逢吉令李赏诬告元稹欲遣人刺裴度。经过韩皋等人的调查,虽“害裴事无验”[8](4334),但元稹亦因此被贬为长春宫使、同州刺史。此后,除大和三年曾回京城任职数月外,直至逝世,元稹几乎均在被贬地度过。而元稹之所以被贬后便不再能得其所用,与其时牛党对他的排挤打压是分不开的。长庆二年至大和五年间,牛党极盛,李逢吉、李宗闵等牛党人物先后在朝执政。作为元稹被贬的始作俑者,李逢吉自是不可能为其洗刷冤屈。而与元稹早有“嫌隙”的李宗闵,也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总之,长庆二年后,牛李党争对元稹的仕途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继而影响到他的文章与诗歌创作,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此时元稹的文章由关心政治时事转而更加关注日常生活。长庆二年前,元稹的仕途较为顺遂,他本人有着一往无前、锐意进取、批判现实的勇气和气概。且元稹受杜甫的影响,主张“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3](486)。在这种无论“达”或“穷”都要兼济天下百姓的大无私观念影响下,他关心政治、民生,直言敢谏。因此,这一时期元稹的文章或表现自己有用于世的信念,如《上门下裴相公书》中言:“今天下病沟渎,困笼槛,思阁下药之、养之、投之、放之者,岂特小生而已哉?”[12](362)毛遂自荐,明确表明自己期望被召用。他又曾在文章中揭露某些政治问题,最典型的如《戒励风俗德音》:
末俗偷巧,内荏外刚。卿大夫无进思尽忠之诚,多退有后言之谤;士庶人无切磋琢磨之益,多销铄浸润之谗;进则谀言谄笑以相求,退则群居杂处以相议。留中不出之请,盖发其阴私;公论不容之词,实生于朋党。擢一官则曰恩皆自我,黜一职则曰事出他门。[11](448)
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当时朝中大臣阿谀奉承的丑恶面目以及私下结党的恶劣行径。元稹还借文章直接进行弹劾,如《弹奏剑南东川节度使状》弹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等人,《弹奏山南西道两税外草状》弹奏山南西道于两税外加配驿章。总之,这一时期,在“文章合为时而著”这一口号的号召下,元稹的文章多关心于政治。
然而,在长庆二年被贬后,元稹逐渐远离政治中心,不复召用。此时他充分认识到了政治的黑暗、党争的复杂、人心的险恶,因而更加重视自身的安危,学会了明哲保身。元稹这种心态的变化影响到了他的文章创作,主要表现为文章数量大幅度减少,文章内容也更加关注个人生活。除长庆二、三年间元稹的部分文章中曾涉及到政治问题外,之后几年几乎均为怀人、记事之作。如元稹于宝历元年所作的《祭亡友文》,赞扬了友人的高尚品格,亦充分表现了作者痛惜亡友的心情。再如《重修桐柏观记》,应道士徐灵府之请,记叙了桐柏观的环境、历史等。综上,长庆二年前后元稹所作文章内容的不同,鲜明地显现出其创作倾向的改变。
其次,这时期元稹的酬唱赠答类的诗歌主要内容也发生了较大变化。酬唱赠答类诗歌最突出的特性就是社交性和叙事性。而长庆二年前,在“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理念指导下,元稹酬唱赠答类诗歌中常论及政事,脱离了原来的特性,而充分赋予了其讽喻性。如《和乐天初授户曹喜而言志》言及白居易授曹参军一事,以“可怜白华士,永愿凌青云”[3](301)祝愿友人仕途畅通。如《和乐天赠樊著作》中,以“但令识字者,窃弄刀笔权”[3](331)指责史官,以“全道岂虚设,道全当及人”[3](331)阐明自己的政治理想。如《酬乐天闻李尚书拜相以诗见贺》云:“初因弹劾死东川,又为亲情弄化权。”[3](767)自述被贬经历,暗含内心之不甘。最为典型的是《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作者在这一组诗中或干预政治、劝谏君主,如《驯犀》《胡旋女》,或表现对下层人们的同情,如《上阳白发人》等。总之,元稹前期的酬唱赠答类诗中不乏反映社会现实、表现政治理想之作。
但是在长庆二年被贬后,元稹的酬唱赠答类诗歌中讽喻性内容减少,描写日常生活、反映个人情感的内容增多,呈现出由讽喻性向社交性、叙事性的回归。除上文已论及的他与李德裕在此期间追忆翰林生活的唱和诗歌外,此时他与其他诗人亦有较多诗歌酬唱赠答。如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再酬复言和夸州宅》三诗,围绕夸州宅行文,丝毫不涉政事。尤其在《以州宅夸于乐天》一诗中,作者不仅描绘了夸州宅的美丽景色,即“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3](881),而且以“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3](881)一句表现了对此地的满意。如《酬乐天吟张员外诗见寄因思上京每与乐天于居敬兄升平里咏张新诗》:
乐天书内重封到,居敬堂前共读时。四友一为泉路客,三人两咏浙江诗。别无远近皆难见,老减心情自各知。杯酒与他年少隔,不相酬赠欲何之。[3](885)
诗中先追忆了昔日与白居易共在元宗简家宅咏诗之事,而后说现今元宗简已为“泉路客”。在今昔对比中,表现对亡友的思念,同时亦表现了与白居易等朋友分隔两地的无奈与感伤。再如《戏赠乐天复言》中,以“孙园虎寺随宜看,不必遥遥羡镜湖”[3](886)一句,显现出作者知足常乐的智者心态。在《郡务稍简因得整比旧诗并连缀焚削封章繁委箧笥仅逾百轴偶成自叹因寄乐天》中,元稹以“天遣两家无嗣子,欲将文集与它谁”[3](889)一句,表现出无子的忧虑。综上可见,此时元稹笔下的唱和诗或作为联络朋友间感情的媒介,或作为抒发内心情感的工具,减少了其原本的讽喻性,而增强了文学性。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长庆二年后元稹的文章与诗歌创作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主要与其人生经历有关。在他遭李逢吉陷害前,元稹的仕途上虽曾遭遇过挫折,但大致呈现出节节上升的趋势。元和十五年之后,他更迎来了自己的仕途巅峰。该年五月,元稹任祠部郎中、知制诰,赐绯鱼袋。八月后,他常为穆宗召见。长庆年间,元稹曾一度身居相位。仕途的上升趋势使他拥有勇往直前的信心、敢于直言的勇气,因而此时他多在诗文中反映政治、批判现实。然而在长庆二年间,因李逢吉等人的污蔑,元稹出为同州刺史,后任浙东观察使。此后牛党势力极盛,在牛党的打压下,元稹几乎不曾再回朝任职。政治上的打击、任职地环境的恶劣等种种因素,必然使他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而这种人生思索使得元稹更加注重个人享受,注重内心的舒适。这反映在诗文创作中,主要表现为描写日常生活、反映个人心情的诗篇增多。
总之,在牛李党争影响下,元稹的诗文创作较之前期确实发生较大的变化。分析其变化及原因,有助于了解元稹不同时期的心态,从而更好地探究政治风波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
四、结语
元稹的为人为文,在与牛李党人的交往中得以呈现。通过探究元稹与李党、牛党代表人物的交往可看出,元稹确曾卷入牛李党争之中。作为亲历者也是旁观者,他充分认识到了李党的进步性,所以他是明确支持李党而反对牛党的。元稹在党争中的明确倾向性使其受到牛党的排挤,仕途上遭遇挫折。他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认识到个人力量的微小,从而迫切地希望远离政治斗争的旋涡。在此情况下,他的诗文创作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具体表现为更加关注日常生活,更多抒发个人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