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爱与苦难
——两战间斯洛伐克文学中的母亲形象分析
2021-11-27张筱澍
张筱澍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20 世纪前半叶可以说是斯洛伐克历史上变化最为剧烈的一段时期,从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成立到慕尼黑会议,从高涨的工人运动到法西斯势力崛起,从结束压迫后的满怀希望到经济危机下的失业与贫困,两战间复杂动荡的社会背景引发了斯洛伐克文人的创作激情,其文坛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既有以杨科·叶森斯基为代表的老一代,以马丁·拉祖斯为代表的过渡一代,也涌现出受到西方现代思潮影响的年轻作家,如活力派的杨·斯姆莱克,左翼先锋派的拉佐·诺沃麦斯基等。他们的作品流派形式多样,常围绕战后社会现状,揭露战争给斯洛伐克人民带来的苦痛与创伤,在诸多人物形象中,似乎女性的命运格外多舛,战争与黑暗社会带给女性的苦难在母亲这一角色上又被进一步突出放大,斯洛伐克文人们用痛苦的文字描绘出母亲的悲惨命运,同时也淋漓尽致得展现出斯洛伐克母亲的儿女之爱、民族之爱。
一、两战间斯洛伐克文学中的母亲形象
(一)诗歌中的母亲:战争与生机
马丁·拉祖斯在诗集《这就是战争》(To je vojna)运用讽刺的手法真实再现了战争期间斯洛伐克人民生活,尤其聚焦于处在母亲、妻子角色的女性的痛苦与挣扎,其中《母亲》(Matka)便描绘了一战时期一位年迈的母亲苦等儿子坐火车经过的景象。寒风刺骨,大雪纷飞,母亲在车站等了两天,“雪落在灌木,落在原野,从远处白色山丘的尽头,到清晨树林边的雪堆旁,落在在母亲冰冷的身体上 ”,她饥寒交迫也不敢吃给儿子准备的食物,最终孤独地冻死在荒凉的车站里,而就在她的葬礼上儿子传来信,告知将去往别的地区。拉祖斯指出,夺走母亲生命的正是残酷无情的战争,并借此批评其对人们生活造成的毁灭与打击。
而同样是描写母亲,活力派的代表诗人杨·斯姆莱克却在 《一首关于美丽母亲的诗》(Báseň o krásnej matke)中塑造了截然不同的形象,他没有以苦难来歌颂母爱的伟大,而是从不同角度勾勒出一位目光灼灼、温柔且坚定的母亲,“尽管她的两鬓已染上银霜,但她的美貌并没有消失,因为她将全世界奉献给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他将母女比作一种美的循环,体现出“母亲”这一角色代表的生命的延续,语句中流露出对母亲的尊重与礼赞,他写到“必须悲哀地说,母亲不会一直都在,然而女儿将保留,其宝贵的轮廓。生命像河流一样流动,女儿也终成为母亲,多年后,她将重复,这美的蜕变”。这种差异与斯姆莱克的个人创作风格有关,他并没有追逐战后社会现实主义的写作潮流,而是用乐观的态度去体验捕捉周边的美好,因而他的诗中也充斥着生命的活力与喜悦。
(二)戏剧舞台上的母亲:两难抉择与死亡
在两战间的斯洛伐克戏剧舞台上,有两幕以母亲为主角的优秀悲剧作品,一部是伊万·斯托多拉的《被鞭笞的女人》(Bačová žena),另一部则是尤里尤斯·巴尔驰-伊万的《母亲》(Matka)。《被鞭笞的女人》描绘了女主角艾娃坎坷的一生,展现艾娃甘愿为孩子牺牲的伟大母爱的同时,也体现出经济危机下斯洛伐克人民生活的潦倒与艰难。在收到远走美国掘金的丈夫奥德雷死讯后,艾娃独自一人无力支撑家庭、抚养儿子长大,不得不选择嫁给在困境中予以援助之手的米绍,并与他诞下一子,四口之家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却不料命运弄人,奥德雷只是在矿难中失去了记忆,致富后便立刻回到斯洛伐克找寻妻儿,他买下一座农庄,恳求艾娃回到自己身边,而另一边,米绍也不肯让步。
无独有偶,类似的两难抉择也摆在巴尔驰笔下的母亲安娜·帕夫利科娃面前,她的丈夫早年死于矿难,两个儿子便成了其活下去的唯一支撑。长子杨诺强壮暴躁肖父,次子巴廖则安静且温和更像母亲。杨诺嫉妒弟弟可以继承遗产,又因爱慕其女友卡特卡而想方设法将他赶出家门,巴廖远走美国四年,回家时身无分文,与兄长的矛盾也愈发激烈,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兄弟两个都认为母亲更喜欢对方而更加憎恨彼此,这印证了安娜所听到的“手足相残”的预言,令其内心饱受煎熬。
正如巴尔驰所说:“母亲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她们生命的意义:去爱,去承受”,在这两难的困境中,两位母亲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第三条路——死亡,她们对孩子的爱是如此强烈,以致于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当杨诺企图刺杀弟弟时,安娜挡在了两个儿子中间,用自己的死亡使大儿子幡然醒悟,以母爱的力量消弭了仇恨,改变了既定的宿命。另一边,在女人与母亲的身份中,艾娃坚定地做出了选择,她说“我愿意接受你们中任意一人的审判,但绝不接受将孩子从我身边夺走”,面对两个男人的争夺,温柔敏感的艾娃选择将刀刺向自己以保全孩子,“为了我...求你们爱我的孩子们,”临死前,她这样向丈夫们说道。
(三)小说中的母亲:意识觉醒与自我反思
和诗歌、戏剧中的母亲形象相比,斯洛伐克两战间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则更为丰满立体,作为斯洛伐克社会现实主义小说最杰出的代表,彼得·伊莱姆尼茨基毕生创作都与工人阶级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其作品《一块糖》(Kúsok cukru)以经济危机下一个甜菜种植农场为背景,真实再现了地主、农民及工人三个阶级之间的对峙与矛盾,勾勒出一幅斯洛伐克农民与工人阶级的受苦图。其中,伊莱姆尼茨基将巴伦特卡塑造成高尔基的《母亲》一般的无产阶级觉醒者,赋予其革命英雄母亲的身份象征。巴伦特卡本和万千普通劳动妇女一样,目不识丁,过着极其隐忍与贫苦的日子,但在儿子——年轻的无产者马莱克的启发下,她逐步克服了思想的软弱,同丈夫和旧有生活决裂,学会了阅读写作,投身到工人运动中去,并在关键时刻在工人和农民阶级间发挥了重要的纽带作用。源于纯粹的母爱,出于对儿子事业的爱屋及乌,母亲巴伦特卡实现了从懦弱平庸的家庭妇女到坚定无畏、勇敢斗争的革命者的转变,体现出革命运动对人思想生活产生的深刻影响。
与此同时,文坛上也涌现出许多女性作家,如自然主义小说的代表玛吉塔·菲古利。比起传统视角下隐忍伟大的母亲形象,菲古利更加注重对其内心生活的精雕细琢,常使用第一人称展现女性精神世界中的矛盾与拉扯,因而她笔下的女性更加细腻且贴近现实,富含女性对自身角色命运的思考与挣扎,使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男性凝视。
例如在其作品《热结》(Uzlík tepla)里,菲古利塑造了一位年仅26岁的母亲玛琳娜,她生活在偏远的农村地区,长期的贫穷令其早早失去了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活力。寒冷的冬天里,丈夫跑遍全城找不到任何食物,玛琳娜“没有一块面包,也没有一丝温暖,只剩一片永远哀号着的伤痕累累的胸膛,无法喂饱一个嗷嗷逮捕的喉咙”,她孩子视作自己“虚妄的梦想,痛苦的继承人”,无尽的苦难从生理和精神上摧毁了她,令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但对孩子的爱胜过了一切。为了孩子,她冒着严寒去仓库偷一块“温暖”(kúsok tepla),出于母爱,她奋起打晕了企图强暴自己的仓库主人,年轻的玛琳娜在法律道德、孩子与自杀之间不断纠结摇摆,最终仍在母亲信念的驱动下蹒跚前行。
二、斯洛伐克文学中母亲形象的流变与背后的深层含义思考
斯洛伐克浪漫主义文学常以民间文学为灵感,带有一定奇幻色彩,其中女性往往被刻画为一种理想的符号象征,譬如《斯拉夫女儿》中的米娜,又或是《玛琳娜》中的玛琳娜,她们可以是“女神”,是“女妖”,是“美的化身”,但决非拥有独立人格的人。她们温柔善良,又脆弱且驯顺,体现出此时斯洛伐克民族女性的特质,诗人们以其为灵感缪斯,热烈抒发对祖国的热爱、对民族自由的渴望。
而随着匈牙利化的推行,斯洛伐克社会压迫加剧,其文学也进入到现实主义时期,斯洛伐克创作者们力求再现最真实的生活图景,刻画出底层农村人民的艰苦生活,并尖锐地讽刺批判了小市民阶级可笑的丑陋嘴脸。因此,该时期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一些被丑化的母亲形象,剥去母性的关辉,显露出些许冷漠自私的本性,比如《田庄-混乱》里将财产置于女儿幸福之上的母亲,又如叶森斯基笔下唯利是图、但愿为女儿找个东床佳婿的拉菲科娃太太,但她们的“恶”并非源自自身人格的病态,而是以一种腐朽社会观念的映射,及父权意志的体现,以“恶”和“丑”的面貌出现的父权立场的母亲形象,其根本仍旨在揭示小市民阶级的真实面貌。
一战后,在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中,沸沸扬扬的政治社会事件并文化文学艺术一同蓬勃发展,1919 年斯洛伐克文化组织马蒂采(Matica)恢复活动,各类有着不同取向的杂志成为作家诗人讨论创作、抒发对政治形势及艺术问题思考的根据地,其中便有日娃娜(Živena),该杂志致力于保障各阶层女性的各种权益,尤其是受教育的权利,为当时斯洛伐克农村女性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大改变。而与此同时的国际社会上,工业科技的发展革新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女性意识不断增强,妇女运动达到高潮,女权主义者们通过建立组织、出版杂志、召开大会等方式呼吁男女平等,努力改变女性在社会中屈从被动的地位。这股浪潮也影响了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妇女的民主权利被写入宪法,斯洛伐克女性因而拥有了选举权乃至与男性一起参与政治事务的权利,她们可以自由地抒发观点,并且在社会文化生活中拥有一席之地。
但即便如此,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矛盾不断激化的社会环境使女性仍处于外在摧残与内在压抑双重困境下,这些极大地反映在此时文学母亲形象的塑造上。
可以说,“牺牲,爱与苦难”是两战间斯洛伐克文学中母亲形象的最好总结,她们勇敢慈爱、坚定包容且具有奉献精神,无论是冻死在战争中的母亲,象征着生命传承的母亲,处于两难抉择中的母亲,还是实现自我觉醒的母亲和内心矛盾摇摆着的母亲,她们都承受着战争与失序社会造成的苦难,但又不仅仅只软弱地屈服于现状,而是勇敢地同命运搏斗,为了子女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展现出黑暗压抑中的伟大母性光辉。作者们通过描写母亲的不幸来记录本民族的悲惨命运,使其带有深深的时代印记,折射出斯洛伐克的民族心理。
综上所述,从浪漫主义时期到两战间,时代在变迁,文学观念在不断进步,人们思想意识也在不断提高,斯洛伐克文学作品中的母亲形象从一个理想化的符号变得愈加立体多面。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进入文坛,母亲形象的塑造也不再只是男性叙事的产物,而是深入内部,承载起女性的自身审视与反思。随着时代的继续发展和女性地位的变化,斯洛伐克文学中的母亲必将呈现出全新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