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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诗词与气候物候之关系
——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

2021-11-27王天琴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物候巴蜀气候

王天琴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气候物候与文学

农耕文明的光辉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历史长河中,一直绵延不绝,熠熠生辉。《淮南子》云:“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1](1118)以上文献阐述了一个问题:古时之人,从一开始都是以打猎采集为生,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增多,对食物的需求量增加而开始耕种五谷,从此之后农耕成为了获取食物最重要的方式。而农耕文明对气候依赖性很高,因此对天气的观察,对历法的熟知在古代农耕文明社会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历法的产生主要来自于对天文的观察,定四时之序,按照季节之序的节气进行耕作。夏代之时,帝有胤甲、孔甲、履癸,可见从禹到后面的几任帝王已经开始以天干为名,说明历法已经产生,这极大地促进了农业的发展,而农业的发展又促进了历法的成熟。这种因农耕文明萌生的对气候的敏感度和重视度,逐渐演变为了天文历法倡言的“观象授时”,最终形成了中国人不同于西方逻辑思维的“尚象”感性直观思维,这也深刻地影响了后世文学家的诗性表述和对物候强烈的生命体验。

这种思维方式,在文学创作中演变为了“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的物—情诗性创作思维。什么为物,《说文解字》云:“物,万物也。”[2](48)因此通常都认为物应指示人以外的具体东西或者是指自己以外的人或跟自己相对的环境。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和婀娜多姿的自然风物是一切审美活动的源头,“外师造化,中得心缘”[3](298)即是说体察自然万物是创作的基础,艺术创作若是离开了自然万物就是失去内在的精神。但是,笔者却认为,最能够激起文学家对整个大自然,对世界的本体,对宇宙的浩渺尤其是对生命意识感发的应该是由气候的不同,而引起的四时代序间的不同物候景观。古代文学家早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气候带来的物候变化更加能唤起作家的生命意识,影响其灵府。陆机在《文赋》中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4](170)四季变化,让人不得不深叹时间的流逝,眺望着由四时代序而带来的物候变化,不禁让作家思绪飞舞,随之产生了喜春悲秋的情绪。此段文字的“物”,不是一般的万物,鉴于语境前后的四时、劲秋、芳春等词语来思考,应该就是气候带来的物候变化。钟嵘的《诗品序》中也有相似的描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5](1)此物也是指物候。是由四季的交替带来的不同植物的生长繁荣,是不同动物的迁徙停留。

我们试从黛玉作诗来体味四时交替产生的不同物候对人的灵府产生的强烈影响。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写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6](272)这首诗虽然是在小说中出现,但其成就还是很高的,算是伤春叹时的佳作。小说写的时节是芒种时节,已经接近暮春,百花凋谢。黛玉心里感伤,不觉落下了几滴眼泪,而刺激到黛玉敏感细腻神经的不是其他事物,刚好是暮春时节的“菲菲花欲残”。由于时间的流逝,花朵凋零,如浮萍一般漫天飞舞,不禁唤醒了黛玉潜藏在灵府的生命意识。感叹自己生命一天天地消陨,自己在贾府虽然是外孙女但终究不过是外亲,不是家生子,如漫天的红香居无定所,无人怜爱。“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时光飞逝,到最后只会是物是人非。春残花落,红颜老死,花朵虽然能够再发,但是明年闺中又会是谁呢?这荡漾起作者对生命易逝去的悲伤,对明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感叹,对自己容颜渐衰的哀吟的触发不是没有生命的亭台轩榭、楼阁屋宇,而恰好是由气候的变化而带来的物候景观,也被称为是大自然的语言。它能带给文学家强烈的生命体验,从而也更能够直抵文学家的心灵世界,触发作家的灵感。

需要强调的是物候和气候是两个不同但是又相互关联的气象学上的概念。“气候学是观测和记录一个地方的冷暖晴雨、风云变化,借以推求其原因和趋向;物候学则是记录一年中植物的生长荣枯,动物的往来生育,从而了解气候变化和它对植物的影响”[7](1)。一言以蔽之,气候影响物候,而物候既是指自然界中的花草树木的枯荣繁盛,也指由季节的变化而出现的昆虫鸟类等等,也“就是谈一年中月、露、风、云、花、鸟推移变迁的过程”[7](14)。气候影响了物候,使之产生了不同的景观,而物候又是通过影响文学家的气质进而来影响文学作品的风格。如《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晏子借南桔北枳的植物习性来讥讽楚王,也可以看出气候的不同对植物的生成形式也是不一样的,植物况且这样,更何况于我们普通人,更不用提及心思敏感细腻的文人骚客了。这是气候对同一植物不同生长环境的史书记载,气候的不同对人气质影响的例子在古代典籍中也俯拾皆是。《燕翼篇·气性》中讲到:“地气风土异宜,人性亦因而迥异。以大概论之,天下分三道焉:北直、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为一道,通谓之北人;江南、浙江、江西、福建、湖广为一道,谓之东南人;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为一道,谓之西南人。北物多陆少水,人性质直,气强壮,习于骑射,惮于乘舟,其俗俭朴而近于好义,其失也鄙,或愚蠢而暴悍。东南多水少陆,人性敏,气弱,工于为文,狎波涛,苦鞍马,其俗繁华而近于好礼,其失也浮,抑轻薄而侈靡。西南多水多陆,人性精巧,气柔脆,与瑶侗苗蛮黎蜒等类杂处,其俗尚鬼,好斗而近于智,其失也狡,或诡谲而善变。”[8]此段文字分析气候、地理环境对人脾气性格的影响十分精辟。综上,气候可以影响人的气质,而人的气质进而又会影响文学作品的风格,即是“风格即人”。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北方的诗歌由于气候而带来物候水文各方面的变化,题材多为广袤边塞、崇山大峻、骏马征战。而南方的诗歌题材多为落英缤纷、庭院深深、葱树绿草,则更多表现出温婉清新、小家碧玉之风格。这些都足以见得气候对文学家气质的影响,对文学作品题材选择和文学风格的影响。

总之,气候在中国古老的农耕文明的形成与发展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对气候知识的习得中形成了“观象授时”的传统,使得中国古人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理性逻辑的感性直观思维。这种思维方式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古人的文化心理,因此对外界的事物,特别是由气候带来的物候景观有着甚为深沉的生命意识体验。而文学家比起常人有着更加细腻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不同季节的物候也更易走进其生命历程,激发文人的生命意识,影响文学家的气质和文学作品的体裁选取,最终影响了文学作品的风格。

二、巴蜀诗词作品对气候物候的反映

巴蜀地区地域广阔,古代的巴蜀,是指四川盆地及其附近地区,地处中国西南地区。其气候四季相对分明,“盆地南部长江河谷区年平均气温18~19°C。冬季短,仅65~70天,最冷月(一月)气温7~8°C,夏季长达145~150天,最热月(七月)气温28~30°C,冬暖夏热特征显著。四至十月为雨季。冬季多雾,霜雪极少,春末夏初多雨,盛夏多连晴高温和伏旱,盆地东部区年平均气温16~18°C。冬季80~85天,夏季120~140天。四至十月为雨季。冬季多雾,霜雪少见,春末夏初多雨”[9](161)。根据气象观测统计,四川盆地里的北碚(在重庆北面),平均一年中夜雨占全年降雨次数的61%,春季尤多,夜雨占70%;四川盆地西部的峨眉山,平均一年中夜雨占67%,春季夜雨占69%。我国其他地区,夜雨率没有四川盆地那样大,如南京,一年中夜雨平均只占38%,湖南衡阳一年中夜雨只占36%。总之,巴蜀地区是我国秦岭、淮河以南的东部季风区,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冬季由于冷空气受北方秦岭大巴山阻挡,最冷月平均气温在0℃以上。夏季高温多雨,降水集中,四季分明,冬温、春暖、夏热、秋凉。由于盆地的地形,导致四川盆地常年风速偏低,是我国年平均风速最小的地区之一,所以秋天凉爽不衰飒。

巴蜀沃野,物华天宝,雄伟壮丽、令人心驰神往的山川,使得太白引吭讴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10](127)。旖旎绚烂、季节分明的物候景观,使得“大历十才子”之首钱起低头吟叹“锦城花月下,才子定忘归”[10](6)。巴蜀宝地,润物细无声般地用此地的山川物候润泽着入蜀、出蜀的文人骚客,使其笔下书写了许多巴蜀风物,形象生动地反映了巴蜀的气候变化和物候变迁,极大地拓展了世人对巴蜀风物的认识,也丰富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体裁范围和艺术画廊。唐宋诗词作品对巴蜀气候物候的反映表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春色浓如雾,园柳变鸣禽”

蜀江春色浓如雾,拥双旌归去,海棠也似别君难,一点点,啼红雨。

——(宋)陈凤仪《一络索》[10](37)

“春色”二字一开篇,就已经点明了该词的写作时间为春天。描写的是春天巴蜀地区具有代表性的物候海棠花,词人用“啼红雨”点明了花的鲜艳,暗示了春意的浓厚。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碟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唐)杜甫《江畔独步寻花》[10](50)

杜甫,本不是四川人,其祖籍为襄阳人。天宝五年(746)到长安进士不第,困居了十年。安史之乱期间,任左拾遗。不久之后辞官,在成都定居,营造草堂。该诗歌是杜甫在肃宗上元二年(761)春天在成都浣花草堂所做。花朵满路都是,不计其数的花朵把枝头都压弯了,花朵开得何其茂盛。前两句直写花,后两句则是借着蝴蝶娇莺间接虚写花朵的锦簇,春色浓如雾借着浅显的语言在笔尖恣意流淌着。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各有情。

——(唐)李商隐《二月二日》[10](151)

此诗作于宣宗大中七年(853),诗歌中写的正是早春时节蜀中(现三台县)的踏青节。美国著名森林昆虫学家霍普金斯认为,物候向北移动纬度1度,植物的阶段发育就会缩短四天。梓州即现四川三台县,为北纬31度,根据“霍普金斯定律”来看,相比于北方的纬度,巴蜀地区的春天来得更早。二月间已经没有了寒冷,早已经温暖起来,万物复苏,处处充满春天的生气,花朵露出娇艳的花蕊,刚长出的柳叶也如少女明媚的眼睛,调皮娇羞地挑拨着游人的心。气候的变暖使得繁花盛开、细柳抽芽,招引来了紫蝶黄蜂在其间飞舞嬉闹,春色何其浓烈。

不上云居二十年,春风草色尚芊绵。浪夸行迹自南北,应许游踪相后先。

客为芳辰浮绿蚁,僧于清夜礼金仙。兴来莫说长安梦,北斗南辰总焕然。

——(宋)冯山《云光山》[10](183)

作者已经有二十余年不曾来云光山居住,但是再次来到此山,春意依旧盎然。作者用芊绵一词形容草木的茂盛,宋欧阳修《蝶恋花》词“独依栏杆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也用了芊绵一词,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形容草色的茂盛、春意的浓厚。

筑成小圃疑蒙顶,分得灵根自建溪。

昨夜风雷先早发,绿芽和露濯春畦。

——(宋)王敏《紫云坪植茗园记》[10](258)

该诗见于四川万源石窝乡古社坪村西一公里处的苏家岩石壁上,为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十月廿三日镌刻,是国内发现最早的唯一记述种植茶树的摩崖石刻。诗中写到的蒙顶乃是四川的名山,是我国有文字记载以来,人工种植茶叶最早的地区,《图经》记载蒙顶茶因为受阳气全所以芳香独烈。四川春天来临得早,气候温暖,特别是蒙山地区,常阴雨,特别适合茶叶的生长。所以春雷一打,茶叶便露出翠色欲滴的嫩芽,真有一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蕴在其中,春意浓浓。

(二)“春秋多夜雨,空阶滴夜长”

在蜀地,由于特殊的气候地理条件,还有最显著的一个物候表现便是夜雨,时常激荡着文人骚客的灵府,深触着他们的生命意识,其在唐宋诗词中也多有反映。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10](277)

《万首唐人绝句》中题作《夜雨寄内》,李商隐(812—858)怀州河内(即今河南沁阳)人,该诗是流滞蜀地时写给其妻子的诗,其爱情诗歌以情深委婉而取胜。湖南衡阳一年中夜雨非常少见,只占全年30%左右,而巴蜀的夜雨却能占比70%,所以这蜀地特有的物候不能不带给义山满怀的惊喜。蜀地的夜雨带给义山的不是分离的凄苦,内心的凄凉,而是回家与娇妻团圆之时,共同秉烛夜谈的美景。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唐)杜甫《春夜喜雨》[10](5)

义山《夜雨寄北》书写的是秋天的夜雨,而杜甫则为我们描绘了蜀地春天的夜雨。春季的夜雨在四川的夜雨中占比是最高的,能达到全年降雨的70%左右,因此夜雨也是蜀地重要的物候,当之无愧“润物细无声”,不仅滋润了锦官城的百花,也是润泽了文学家细腻的生命的意识。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依先贤。

——(唐)王维《送梓州李使君》[10](150)

清人吴乔《围炉诗话》云:“读王右丞诗,使人密气尘心都尽。”王维在蜀地的夜雨中,感受到的是隐逸清幽,对雨的描写十分精辟,天趣自成,生动地写出了巴蜀夜雨时间的绵长,缀满树叶间,如泉水流淌一般,和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描写夜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极富逸趣。所以即使是和友人送别,感受到的也是巴蜀夜雨的美好,毫无送别的凄苦之情。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唐)李商隐《二月二日》[10](151)

这首诗歌的夜雨不是真实描写春天晚上的夜雨淅淅沥沥,而是把江滩上江浪拍打的声音比作是春天屋檐下雨打屋檐似的哗哗作响。虽然不是真实描写夜雨,但是处在滞留在巴蜀地区的义山早已习惯了巴地的夜雨拍打屋檐的景象,所以才能借用之比喻江上的新滩拍打场面。

(三)“秋高天气爽,冬日无酷寒”

巴蜀地区属于亚热带气候,秋季平均温度是22℃~30℃,冬季的平均气温在0℃以上,因盆地地形,加之秦岭的阻隔,所以少大风天气,秋冬不衰飒,反而如山水画一般,“秋如静,冬如定”。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后蜀)鹿虔扆《临江仙》[10](28)

这首词作于前蜀亡时,情绪较为低沉哀婉。上阙荒苑、小窗、歌声、秋天的空旷高远的天空,凉爽而不衰飒的秋风,凄凉阵阵袭来。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暗伤亡国之词……写秋空荒苑,重门静锁,已足色凄凉……”但是即使凄凉,却也不衰飒,不像北方的秋天物候,“枯藤、老树、昏鸦”,也没有寒风袭来,至少还有藕花在野塘中静静开放着,展现出的是秋天的空与静。

秋天如镜空,楼阁尽玲珑。水暗馀霞外,山明落照中。

鸟行看渐远,松韵听难穷。今日登临意,多欢语笑同。

——(唐)段文昌《题武担寺西台》[10](79)

在诗中,作者直接点明了巴蜀秋天的特征就是空,在这幅秋画中,余霞、波水、月明、鸟行、松树,展现出的是多么和谐、静动结合而不萧瑟的秋天啊!

寂寞邛城夜,寒塘对庾楼。蜀关蝉已噪,秦树叶应秋。

道路连天远,笙歌到晓愁。不堪分袂后,残月正如钩。

——(唐)唐求《邛州水亭夜宴送顾非熊之官》[10](98)

蝉鸣是蜀地秋天最重要的物候,蝉声已躁,暗示秋天已经到来了,叶子也应着秋景,缓缓叶落,翩翩飞舞。但却不似北方衰飒的秋天,凉凉的疾风吹着枯叶漫无目的地漂浮,没有丝丝生机可言,巴蜀秋天更多展现的是秋高气爽、空远寂静。

细雨梅初熟,轻寒麦已秋。路危趋剑道,梦稳过刀州。

秦栗非吴食,巴粳类越畴。当垆无复旧,试似长卿永。

——(宋代)梅饶臣《送钱驾部知邛州》[10](98)

长江中下游,因为特殊的气候原因,在秋季会进入到梅雨时节,雨一下可能就会数日。夏天炎热,连续的梅雨可以消暑,使得空气变得湿润,所以巴蜀的秋天都比较凉爽。正如梅尧臣所说的那样,可能还有略微的轻寒。

巴蜀的冬天也别具特色,相比北方温暖。也因为巴蜀范围的宏大,地形的特殊,有些地方还下雪,在没有酷寒的冬天里,丰富我们的色彩世界。

不随秋月閟天香,冰雪丛中见缕黄。却得清空惜花地,少须梅影慰孤芳。

——(宋)张栻《绝句一首》[10](159)

形容梅花总是“凌寒独自开”,所以按照我们常识,一直认为梅花都是在十分酷寒的环境中开放的。虽然梅花前期需要一个相对冷的气温来含苞,但是要想梅花绽放,还是需要一个温暖的环境。中国地理学家王会昌先生在1992年出版的《中国文化地理》一书中,根据竺可桢先生的研究成果,并且结合了后来其他历史气候学家的研究成果,把中国近五千年的气候变化过程划分为四个温暖期以及与之对应的四个寒冷期。“公元600年—1000年,隋唐至北宋初年,长安冬季无冰雪,8至9世纪,长安种梅花,柑橘结果。公元1000年—1200年,即是北宋初年到南宋中叶,华北已无野生梅树,只在园中生长……”[11](84)所以,从张栻描写巴蜀有野生梅花可以看出,巴蜀冬天的气候是不酷寒而相对比较温暖的。

除了以上还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巴蜀管辖范围比较广阔,地理地形也相对复杂,加之山川险峻,现许多城市的名字还有直接以山命名的(乐山、眉山、峨眉山……)。太白也引吭讴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10](127)来反映巴蜀多山,所以气候的垂直变化比较明显,诗词中也有体现。

师言结夏入巴峰,云水回头几万重。五月峨眉须近火,木皮岭重只如冬。

——(唐)曹松《送僧入蜀过夏》[10](197)

峨眉山可谓是四川乃至于全国的名山,李白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10](196)至今成为书写峨眉山的千古名句。峨眉山海拔比较高,最高峰万佛顶海拔3099米,山上常年都比较寒冷,所以才有了曹松诗中所说的五月的峨眉山下闷热,而山上却还需要烤火来取暖,和冬天没有多大的区别。

炎蒸无处避,此地忽知寒。松砌行无际,石房禅自安。

鸳鸯秋沼涨,蝙蝠晚庭宽。登眺见田舍,衡茅半不完。

——(宋)范镇《游昭觉寺》[10](80)

该寺有川西“第一丛林”之称。无数的文人骚客在此挥洒下他们的笔墨。天气炎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于是作者来到了昭觉寺,树木丛生,小径似乎没有尽头,来之前觉得炎热无比,来后还觉得有些寒冷。这两首诗很好地反映了巴蜀地区气候垂直分布变化,山上和山下的气温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能还会觉得有些寒冷。

三、巴蜀气候物候对文学家生命意识之影响

文学家们也有这样的认识:“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密切的关系。——如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的含着本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又是完全可以由地理造成……”[12]影响作家文学创作的不仅有冰心所谈及的地理,气候也是影响作家创作的重要因素,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中,由气候所引起的物候的变化更能够唤起作家的生命意识体验。关于生命意识,曾大兴这样定义:“所谓生命意识,是指人类对于自身生命所产生的一种自觉的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它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对生命本身的感悟和认识,例如对生命的起源、历程、形式的探寻,对时序的感觉,对死亡的看法,对命运的思索等等……生命意识本质上是一种时间意识。”[13](24)正如前面所说,中国从最早的“观象授时”的农耕文明开始,就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感性直观思维,所以总是借助外在的事物来表达想法和感受。特别是意识到“言不尽意”时,便借助“立象尽意”审美意象来突破语言带来的局限,以便完整地表达审美理想和审美体验。而且,在中国的传统审美中,都追求主体情思与大自然生命形态的契合融凝,在自然万物的反照中敞现主体情思。所以,由气候变化带来的物候所具有的深层生命内涵和内在的生机活力,更易让心思细腻的文学家去彻悟其中所蕴含的生命韵律和节奏,在对物候的烛照、切入与体认的过程中,唤起我们的生命意识体验以及人生哲理感受。“外师造化,中得心缘”,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和婀娜多姿的自然风物是一切审美活动的源头,然而只有当他们被主体在心灵的默照中,同心灵达到契合时,才能成为真正的审美对象。而这自然万物中气候带来的物候更能激荡人性情,更能引发心灵体验,达到主体对客体事物的超越以及同客体事物的融合。

作为人类,对生命意识的体验什么时候才最深刻?恐是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才最能让人彻悟明了,深刻体认吧。索甲仁波切指出:“接近死亡,可以带来真正的觉醒和生命观的改变。”[14](35)而“在自然界中全年的现象中,表达死亡与复活的观念,再没有比草木的秋谢春生表达得更明显的了”[15](489)。总之,气候带来的物候的生长荣枯和推移变迁更加能走入作家的灵府,在与物候等自然生命形态契合融凝的过程中,完成一场生命意识体验的旅程,并且凭着敏锐、细腻、强烈的感知,把这种生命意识体验借用物候,用“立象尽意”的方式完美呈现出来。所以在自然中寻找人格、心灵、生命意识的投影,唤醒我们的生命意识体验。

(一)“情因物兴,有淡淡的伤春悲秋”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4](170)“情因物兴”“缘物而感”。四川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四季分明的物候,给入蜀的文学家注入了伤春悲秋的血液。

去年今日到城都,城上芙蓉锦绣舒。今日重来旧游处,此花憔悴不如初。

——(宋)张立《又咏蜀都城上芙蓉花》[10](31)

这首诗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五代十国时期,后蜀主孟昶,耽于享乐,下令种植了很多的芙蓉花,花朵开放的时候,几十里地就像铺了锦绣一般,但是后来朝政大乱,政权跌落他人手中。春天到了,去年的这时节花还能开得灿烂无比,而今年花已经凋零枯萎。在这流淌着的生命时间里,春天自然造化的微妙生机和动态,不禁激起了作者物是人非,后蜀兴衰的感慨。

流落复蹉跎,交亲半逝波。谋身非不切,言命欲如何。

故楚春田废,穷巴瘴雨多。引人乡泪尽,夜夜竹枝歌。

——(唐)郑谷《渠江旅思》[10](265)

郑谷(公元849—911年),字守愚,江西袁州人(今宜春),出奔西蜀有六年之久。巴蜀的春天已经到来,雨淅淅沥沥一直下了好久也不见有停止的趋势,不免增添了内心的烦躁。春雨是春天最重要的物候象征,一年春雨的到来,暗指时间在悄然流逝,激起了作者生命意识的感受,使得作者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一种自觉的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春天本是春耕的时节,自己却流落在外,荒废了田地,一场久下不停的春雨,唤起作者的生命意识,感伤岁月的蹉跎,时光的流逝,良田的荒废不自觉地在春天的细雨中感叹哀伤起来。

随柳参差破绿芽,此中依约欲飞花。春光是处伤离思,何况归期未有涯。

——(唐)王周《和杜运使巴峡地暖节物与中土异黯然有感(其一)》[10](271)

始看菊蕊开篱下,又见梅花寄岭头。揽辔巴西官局冷,几凭春酒沃乡愁。

——(唐)王周《和杜运使巴峡地暖节物与中土异黯然有感(其二)》[10](271)

诗题目中所说的地暖节物,其实就是所谓的“物候”。这两首诗,是伤春的代表作。瞻彼四时,春已悄至,柳树已经挣出了嫩芽,柳絮如花朵一般飞舞,菊花、梅花也竞相绽放,这些一年轮回的新生植物的生长,让作者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气候变化带来的物候所具有的深层生命内涵和内在的生机活力,让心思细腻的文学家去彻悟其中所蕴含的生命韵律和节奏,感慨时间又过去了一年,而自己却归期未定,伤春之感,乡愁之情跃上心头,久久停留。

东望青天周与秦,杏花榆叶故园春,野寺一倾寒食酒,晚来风景重愁人。

——(唐)张伟《巴州寒食晚眺》[10](272)

寒食节一般是在清明节前一两天。张伟也不是巴蜀人,而是南阳人士。最先引起作者心绪的是寒食节,作者向自己的家乡眺望,想象春天故园的物候杏花开放,榆树抽嫩芽,不免激起了作者思乡的情感。

少城西北之高楼,此地苍茫天意秋。惊风白日忽已晚,落叶长年相与愁。

极塞云物自惨淡,趋林鸟雀时啁啾。缨上朔尘久不洗,安得手弄沧江流。

——(宋)宋祁《题北楼》[10](79)

落叶、秋风、鸟雀的啁啾,不禁唤起作者对时间的感叹,悲秋之感,跃然纸上。自古逢秋悲寂寥,悲秋是中国吟诵至今不变的主题。面对细微的落叶、秋风、鸟雀的啁啾,诗人在体认大自然生命形态的机趣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失去,所以产生对生命的眷恋,希望不再有征尘,只想温柔待流年,安手弄沧江。

重阳不忍上高楼,寒菊年年照暮秋。万叠故山云总隔,两行乡泪血和流。

黄茅莽莽连边郡,红叶纷纷落钓舟。归计未成年渐老,茱萸羞戴雪霜头。

载花乘酒上高山,四望秋空八极宽。蜀国江山存不得,刘家豚犬取何难。

张仪旧壁苍苔厚,葛亮荒祠古木寒。独对斜阳更惆怅,锦江东注似波澜。

——(唐)刘兼《重阳感怀》[10](280)

又是一年的菊花盛开,又是一年的红叶纷纷,又是一年的茱萸绽放,时间在一年又一年间不经意地流转。在作者的内心与自然的交融中,在自然生生不息的烛照中,发现自己生命在逐渐消亡,人间万物与自然相比都是烟花易逝,沧海一粟,所以独对斜阳更惆怅。

(二)“心源物感,对生命的超越与洒脱”

巴蜀地区四季分明,物候的时序感更加强烈,生命节奏也就更加明显,使得主体在与自然的烛照和体认中更易引发或喜或悲的情感体验,所以引起诗人词人的伤春悲秋之感。但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和感受,巴蜀物候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伤春悲秋,更还有对人生的豁达以及生命的超越,在这种超越中,实现了真正的自由与价值,从而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了永恒。

一雨东风晚,山莺独报春。淹留巫峡梦,惆怅洛阳人。

柳意笼丹槛,梅香覆锦茵,年华行可惜,瑶瑟莫生尘。

——(唐)羊士谔《资中早春》[10](172)

物候最能激发作家的生命意识,柳树抽出新芽,梅花开满枝头,暗示着又是新的一年的到来,而生命也在悄然流逝。这些物候给了作家感悟和内心的震撼,不禁感叹似水流年不可复返,“年华行可惜”。但是作者并没有伤春悲秋,而是借着这眼前的美景好好地享受大自然的美妙,在自然的物候中安顿心灵,让“瑶瑟莫生尘”,在拨弄琴瑟、静享美景中活出生命的深度,实现对流年洗刷下的腐朽躯体超越,活得出尘洒脱。

画舸轻桡柳色新,摩诃池上醉青春。

不辞不为青春醉,只恐莺花也怪人。

——(唐)高骈《残春遣兴》[10](26)

题目“残春”就已点明,描写的是暮春时节,作者已经敏锐、细腻地感受到了春天即将离去。柳色、莺花等生长荣枯和推移变化的物候并没有使他感到悲伤,“反而是一种友善的提醒,让人们在其生命意识里体认到生命的有限,人应该在有限的生命中,让自己的生命将更加的充实和快乐”[13](273),实现对世间繁琐事务的超越,从而达到身体与身心的自由与洒脱,所以作者“不辞不为青春醉”。

审美的过程总是一个微妙的过程,只有那些微妙的物候变化,才更易走入作家的灵府、通往读者的内心世界。所以由气候而产生的物候总是会影响作家的生命意识,物候生成流转的生命韵律与节奏都会从深层次上与文学家共振、共鸣,在体认的过程中获得独特的生命意识感悟。巴蜀文人在巴蜀特有的气候而形成的物候景观中恣意地驰骋、自由地舒展荡漾,时而展露出淡淡的伤春悲秋意绪,时而流淌着“不辞不为青春醉”的洒脱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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