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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兵儒关系中“仁诈合一”的战争伦理观*
——以汉末三国时期几个重要军事人物为例

2021-11-27

军事历史 2021年1期
关键词:三国志司马懿刘备

“诈”是兵家术语,也是战争活动的内在要求和本质规律,而“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同时又是中国特色战争伦理观的基础。然而,真实的历史是动态而复杂的,“仁”与“诈”在战争实践中各自居于什么样的地位?统兵将帅又如何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处理二者的关系?这绝非轻易可以言明的。本文依据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的历史背景和基本史料,探讨曹操、刘备、诸葛亮、司马懿等重要军事人物在“仁诈合一”问题上的不同表现和特色,以期于更好地丰富“仁诈合一”这一战争文化命题,同时为中国古代兵儒关系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曹操“大仁为本”的用兵理念

“大仁为本”是古代兵家极力推崇的思想观念。战争是血腥和暴力的,“兵以诈立”是本质规律。然而,就战争的最终目的而言,并不排斥积极追求“安定国家、保护百姓、除暴安良”的大仁大义。

曹操治国用兵颇有法家特色。而从其个人爱好而言,曹操喜欢兵法,尤其推崇《孙子》。有论者称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①《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4页。。诸葛亮《后出师表》也曾评价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②《诸葛亮集》卷1《后出师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页。。同时,曹操又是一位“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的兵儒兼修的军事家。曹操为《孙子》作注,明显是继承了先秦儒家以仁义为核心的军事思想观念。其在序言中写道:

操闻上古有弧矢之利,《论语》曰:“足食足兵”,《尚书》八政曰:“师”,《易》曰:“师贞丈人吉”,《诗》曰:“王赫斯怒,爰征其旅”。黄帝、汤、武咸用干戚以济世也。《司马法》曰:“人故杀人,杀之可也。”恃武者灭,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圣贤之于兵也,戢时而动,不得已而用之。①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中国兵书集成》第2册,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第99页。

从这段文字来看,曹操借鉴儒家经典和圣人之言,不仅承认战争的客观存在,而且明确肯定了正义战争的历史作用,认为正义战争是合理的、必需的。同时,他还引用《司马法》中的名言“人故杀人,杀之可也”为佐证,强调如果战争能够安定社会、解救庶民,那就应该去战争,并以吴王夫差、徐偃王的例子,说明“恃武者灭,恃文者亡”的道理。然而,在本段文字的最后,曹操又特别表现出对战争的慎重态度,所谓“圣贤之于兵也,戢时而动,不得已而用之”。这也暗示出一生征战乃是秉承圣人意、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的矛盾心态。

而在战争实践领域,作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②《后汉书》卷68《许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34页。的曹操,其指挥用兵的突出特点,是对孙子“兵者诡道”思想的领悟和应用。在其军事生涯中,他对战争的指挥和决策几乎是步步用计、处处施诈,而且大多取得了成功。

建安十六年(211),曹操对关中韩遂、马超等用兵,即采用了被称为“诈中之诈”的离间之计。当时,韩、马兵败请和,曹操“伪许之”,然后“离之”。曹操与韩遂在战场上相见,曹操故作欢欣之状,与韩遂交谈了很长时间,这自然会引起马超的怀疑。而后,曹操又写信给韩遂,故意在信上涂涂改改,目的是让马超看后以为是韩遂涂改的。《孙子兵法·计篇》有云:“亲而离之。”曹操小用此计便把韩、马的联盟瓦解了。此役中,曹操其他谋略及诈术的运用,也十分精彩。事后:

诸将或问公曰:“初,贼守潼关,渭北道缺,不从河东击冯翊而反守潼关,引日而后北渡,何也?”公曰:“初,贼守潼关,若吾入河东,贼必引守诸津,而西河未可渡,吾故盛兵向潼关;贼悉众南守,西河之备虚,故二将得擅取西河;然后引军北渡,贼不能与吾争西河者,以有二将之军也。连车树栅,为甬道而南,既为不可胜,且以示弱,渡渭为坚垒,虏至不出,所以骄之也;故贼不为营垒而求割地。吾顺言许之,所以从其意,使自安而不为备,因蓄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③《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第35页。

另一方面,曹操的军事实践活动又是以儒家仁义思想为指导的。在平定黄巾军起义的过程中,他切实地感受到政治黑暗给下层百姓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因而,他对黄巾起义军并不从单纯的政治立场予以否定,也不是一味地运用军事手段进行镇压,而是有目的地进行安抚和整编,其后又务实地进行屯田,目的在于让流散各地的民众组织起来进行生产,使他们的日常生活能够得到基本保障。另一方面,胸怀天下的曹操,一生都在为天下的统一而努力奋斗,诚如其《龟虽寿》诗所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而其军事实践的三个主要内容“勤王”“平乱”和“伐异”,最终目的都在于实现天下秩序的恢复和稳定,这也符合当时广大百姓期盼和平的愿望。所以,翦伯赞先生是这样评价曹操的:“他一贯地把统一中国作为自己的政治使命,虽然他没有完成统一的任务,但是他结束了汉末以来长期存在的豪族混战局面,并且从中国的西北边疆排除了游牧民族的威胁,保卫了黄河平原的城市和农村,恢复了黄河南北的封建秩序,替后来的西晋的统一铺平了道路。”①翦伯赞:《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光明日报》1959年2月19日。

二、刘备“仁义治兵”的功过得失

刘备的政治抱负,很早就得到了曹操的关注,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袁绍)之徒,不足数也。”②《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第875页。曹操的几个著名谋士程昱、郭嘉、贾诩等人也都认为“刘备有雄才”;东吴重臣周瑜、鲁肃则称:“刘备天下枭雄。”但在军事才能方面,刘备总体而言是败多胜少。据统计,他参与或亲自指挥的战事共有25次,其中,失败16次,胜利9次。③陈倩:《刘备在正史中的原始形象》,《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创业基础条件和军事才能方面都逊于曹操和孙权的刘备,能够在东汉末年的纷争中占据一席之地,并最终成为三足鼎立的一方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宽厚待人、注重信义、“甚得众心”的长处和优势。

刘备“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④《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第871页。。卢植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儒,被誉为“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⑤《后汉书》卷64《卢植传》,第2119页。。刘备投其门下,虽然在学业上并无多大成就,却能够悟得儒家仁义、民心之精髓,并能自觉地将其运用于政治军事实践中,始终恪守如一。这一点,是他有别于其他同时代政治家的地方,也是其成功立业的根本原因所在。刘备曾经对比自己与曹操的为人:“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⑥《三国志》卷37《蜀书·庞统传》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第955页。

刘备任平原相时,就有亲民的作风。“备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众多归焉。”⑦《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魏书》,第873页。刘备代陶谦领徐州之后,能在徐州一带辗转七八年,屡败而屡起,其根本原因也在于得人心。袁绍说:“刘玄德弘雅有信义,今徐州乐戴之,诚副所望也。”⑧《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第874页。后来刘备投奔曹操,郭嘉也说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⑨《三国志》卷14《魏书·郭嘉传》裴松之注引《傅子》,第433页。,力劝曹操及早除掉他。曹操也深知刘备“甚得人心”的威胁,但又害怕自己“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所以最终还是没有杀刘备。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荆州,荆州幼主刘琮望风而降。随刘备南撤的荆州士民人数达十余万,日行只能十余里,这就是有名的“携民渡江”。有人劝刘备舍弃这些人,大军速行而保江陵(治今湖北江陵),刘备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东晋史家习凿齿对此评论说:“先主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顾,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观其所以结物情者,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其终济大业,不亦宜乎!”⑩《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第878页。

另一方面,宽厚待人是刘备的又一突出特点。魏人傅干称刘备“宽仁有度”,晋人张辅也说刘备“宽宏而有大略”⑪《太平御览》卷447《人事部·品藻下》引张辅《名士优劣论》,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2058页。。刘备一生,除战场搏杀外,几乎未滥杀无辜的士兵百姓,即使对部属中的叛逆者,也极少加以杀戮。刘备伐吴失败,黄权由于返蜀道路被吴军阻断,无奈率部投降,刘备对此自责道:“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⑫《三国志》卷43《蜀书·黄权传》,第1044页。吕蒙袭击荆州,驻守重镇江陵的南郡太守糜芳献城投降,按律应当追究家人的责任,而当糜芳的兄长糜竺把自己绑起来去见刘备的时候,刘备却亲自为他解绑,不予追责。

陈寿在《三国志》中评价说:“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①《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第892页。上述评论是否客观暂且不论,但刘备的成功在于对儒家仁德观念的信奉、坚守(不同意见者也可说是利用)却是事实。这其中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晚清名将胡林翼曾言:“兵事为儒学之至精,非寻常士流所能及也。”②《胡文忠公遗集》卷67《复李少荃》,台北:文海出版有限公司,《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本。意思是说战争问题是儒学至精的学问,其中的玄机非一般士人所能领悟和参透,那么这个“玄机”是什么?倪乐雄先生对此曾作出很好的总结:“儒家的战争观首先建立在冷兵器时代对人力的绝对依赖的前提上,所以儒家在战争领域着眼于从根本上改变双方实力对抗,而非纠缠于武器装备、战术训练、赏罚尺度等枝节末叶的表面。儒家认为道义上的‘仁’是战争之纲,纲举目张,落实到政治层面,要施仁政、行王道,以赢得人心,心悦诚服才能四方来归、人多势众,天下皆为我所用。如此才能赢得军事胜利。”③倪乐雄:《农耕社会军事思维的超越:儒家战争观与现代军事技术之间的艰难对话》,《学术界》2008年第2期。

然而,历史的成败绝非决定于任何单一因素,即使是主要因素的影响也会有优劣长短。从政治战略高于军事战略的角度讲,刘备依靠诚信和仁义,获取了民众的信任与支持,这是其建功立业的根本基础。然而,就基于诡诈和谋略的军事博弈而言,过分依赖诚信和仁义的力量,又会违背战争的本质规律,导致战争的失败。这一点既表现在刘备“携民渡江”的问题上,更表现在关羽失荆州之后,刘备不顾战略大局,执意兴兵伐吴为关羽报仇上。

三、诸葛亮“价值优先”的悲情结局

“仁智合一”(或“仁诈合一”)是儒家战争目标及将帅人格塑造的理想境界。明代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序》谓:“君子不得已而用权谋,正犹不得已而用兵也。用之合天理则为仁义,合王法则为礼乐。”戚继光亦言:“设使圣贤,其人用孙武之法,《武经》即圣贤之作用矣。苟读《六经》,诵服圣贤,而行则狙诈,《六经》即孙武矣。顾在用之者,其人何如耳。”④戚继光:《止止堂集·愚愚稿上·大学经解》,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2页。

诸葛亮是典型的“仁智合一”的儒将形象,是“仁”与“诈”有机结合的杰出代表。在这里,“仁智合一”实际就是“仁诈合一”,只因诸葛亮的形象在老百姓眼中太过完美,所以评价者不愿对他使用“诈”这个字眼。

诸葛亮的一生,是儒家忠君爱民的典范,其高洁的品格以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也正是儒家追求的天下为公的理想境界。陈寿在《三国志》中对其有着中肯的评价:“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亦如裴松之注引袁准《袁子正论》的盛赞之语:“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如此即以为君臣百姓之心欣戴之矣。”⑤《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第934页。

关于诸葛亮的军事才能,向来存有争议。陈寿认为诸葛亮“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⑥《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第930页。。那么诸葛亮到底有没有高超的谋略智慧和军事才能?对于这个问题,需要辩证地、历史地认识和看待。

在战略方面,诸葛亮能高瞻远瞩地预判天下三分的形势,在《隆中对》中提出联吴抗曹进而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的战略性决策,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没有卓越的政治见解和成熟的战略意识,是不会有这种战略预判能力的。

在治军方面,诸葛亮有杰出的治军才能是史家公认的。魏军统帅司马懿在诸葛亮死后,看到蜀军的营垒时,赞叹道:“天下奇才也!”①《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第925页。另外,晋人袁准也评价说:“其用兵也,止如山,进退如风,兵出之日,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②《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袁子》,第934页。

在具体的战争指导方面,诸葛亮也表现出杰出的谋略才能,善用诡诈战术。如第一次北伐之时,“扬声从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亮身率诸军攻祁山”,结果魏军统帅曹真果然上当,亲自率兵抵挡赵云等,以至于祁山空虚,“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③《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第922页。。

值得注意的是,诸如郭淮、司马懿这样优秀的魏军统帅也忌惮与诸葛亮的战场较量,即使自身兵力几倍于诸葛亮军队,也表现得极为谨慎,甚至于诸葛亮死后退兵之时,司马懿都不敢大胆追击,这无疑从反面印证了诸葛亮军事谋略才能的高超。

明末傅山对诸葛亮曾作出过“达治知变,正而有谋”④《傅山全书》第1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7页。的八字评论。所谓“达治”,即明于治国理政,“知变”指善于应对时局变化,“正而有谋”是说他既具备儒家之仁德,又富有兵家之谋略。这个评价高度概括了诸葛亮的特点。

然而,这样一位集政治与军事才能于一体、融谋略智慧和传统美德于一身的杰出人物,最终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结局,其深层原因何在呢?

在三国鼎立的格局中,地处偏远的蜀国实力最弱,灭掉综合实力强大的魏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深受儒家正统观念影响的诸葛亮,却执意要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政治理想,这就违背了兵家“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⑤《孙子兵法·火攻篇》。的现实理性原则。对此,吴人张俨评论道:“诸葛丞相诚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魏司马懿才用兵众,未易可轻,量敌而进,兵家所慎;若丞相必有以策之,则未见坦然之勋,若无策以裁之,则非明哲之谓,海内归向之意也。”⑥《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默记·述佐篇》,第935页。

有学者认为,诸葛亮不会认识不到蜀弱魏强的现实状况,而其执意北伐曹魏的行为,乃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或“以攻为守”。这个观点虽有一定道理,但其执意北伐的根本原因,仍在于自身的理想信念。诸葛亮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始终都在坚守和追求自己的理想,这也正反映了儒家精神中“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格信念和“士为知己者死”的文化传统。当然,要认识这一问题,还需要从儒家价值优先观念及泛道德主义倾向对中国战略文化的影响去进行深入本质的分析。

“从汉代开始,儒家在中国文化中的主导性地位即已经确立,因而儒家的价值优先的思维倾向,实际上也就构成整个文化包括战略文化的基本特征,道德主义传统也由此构成了战略文化的强势传统,并对文化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形成了巨大的文化压力,从而从根本上影响了中国战略文化中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基本面貌。”⑦宫玉振:《中国战略文化解析》,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10页。这就是说,诸葛亮切实践行了儒家之仁的道德理想境界,却没有完全遵循兵家之诈及现实理性的基本原则。他的人生悲剧更多的是儒家政治理想及其军事思想观念的历史局限所造成的。这正是儒家政治理想与兵家现实理性在实践中既相辅相成又矛盾冲突的深刻反映。

四、司马懿“卑劣人格”的历史悲剧

司马懿是曹魏时期的权臣,西晋王朝的奠基者。受历史上儒家正统观念及《三国演义》等文学作品的影响,司马懿在历史上多遭到贬议,甚至被看作是一位胆小、怕事、被诸葛亮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反面人物。事实上,以历史的眼光来看,他是三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之一,其政治智慧与军事才能绝不亚于曹操、诸葛亮,《晋书》称他“文以缵治,武以棱威”①《晋书》卷1《宣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1页。,当是一个公允的评价。

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是一位博学之士,同时也是儒家礼仪的实践者,“性质直公方,虽闲居宴处,威仪不忒。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②《三国志》卷15《魏书·司马朗传》裴松之注引司马彪《序传》,第466页。。受这种家庭氛围的影响,司马懿少时就能博学多识,知晓天下大事。他对儒学领略颇深,并力求按照儒家学说要求去立身处世。《晋书·宣帝纪》云:“(帝)少有奇节,聪朗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汉末大乱,常慨然有忧天下心。”③《晋书》卷1《宣帝纪》,第1页。

值得注意的是,东汉以后像司马氏家族这样的世家望族多是儒门。他们既以豪族大姓形成强大势力,又以儒家学术和学问教内处外,司马懿之胆略气度和“常慨然有忧天下心”正体现了上述两个方面的有机结合。

在政治举措方面,司马懿倡导以“名法”治国,同时向朝廷建议实施与民休息的措施,以减轻人民的负担。青龙四年(236),司马懿向魏明帝进谏,反对朝廷大修宫室:“昔周公营洛邑,萧何造未央,今宫室未备,臣之责也。然自河以北,百姓困穷,外内有役,势不并兴,宜假绝内务,以救时急。”魏明帝去世后,齐王曹芳即位,作为新朝辅政大臣,司马懿再次上奏阻止朝廷的颓靡奢费活动,“节用务农,天下欣赖焉”④《晋书》卷1《宣帝纪》,第10、13~14页。。

在任人用贤方面,作为世家大族代表的司马懿并不完全倚重士族,而是提拔了一批出身寒微但有实际能力的人担任军政要职,“王基、邓艾、周泰、贾越之徒,皆起自寒门而著绩于朝”⑤《太平御览》卷95《皇王部》引虞预《晋书》,第452页。。司马懿这种“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的精神,在当时以门第入仕的风气下,是值得肯定和赞赏的。

在军事方面,司马懿的成就更为突出。《晋书·宣帝纪》说他“善用兵,变化若神,所向无前”,“观其雄略内断,英猷外决,殄公孙于百日,擒孟达于盈旬,自以兵动若神,谋无再计矣”⑥《晋书》卷1《宣帝纪》,第21页。。曹操讨伐张鲁时,司马懿主动献策:“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远争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因此之势,易为功力。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失时矣。”⑦《晋书》卷1《宣帝纪》,第2页。可惜,曹操没有采纳。

太和元年(227),原蜀降将孟达准备叛魏归蜀,司马懿获悉后,亲率大军日夜兼行,奔袭新城(今湖北房县),一举平定叛军。整个战争过程完全符合孙子“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⑧《孙子兵法·九地篇》。的用兵原则。

诸葛亮第四次、第五次北伐曹魏之时,司马懿针对蜀军长途远征、粮草转运困难的致命弱点,始终坚持“坚壁拒守,以逸待劳”的作战方针,与其长期对垒相持。即使诸葛亮送“巾帼妇人之饰”以激之,司马懿仍不出战,最终使诸葛亮含恨病死五丈原。

在平定辽东太守公孙渊的战争中,司马懿更是将孙子的示形误敌、避实击虚等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

帝盛兵多张旗帜出其南;贼尽锐赴之。乃泛舟潜济以出其北,与贼营相逼,沈舟焚梁,傍辽水作长围,弃贼而向襄平。诸将言曰:“不攻贼而作围,非所以示众也。”帝曰:“贼坚营高垒,欲以老吾兵也。攻之,正入其计,此王邑所以耻过昆阳也。古人曰,敌虽高垒,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贼大众在此,则巢窟虚矣。我直指襄平,则人怀内惧,惧而求战,破之必矣。①《晋书》卷1《宣帝纪》,第10页。

司马懿“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的文治武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兵儒互补”模式在政治军事实践领域的可行性,也体现了司马懿在国家治理和天下统一方面的杰出贡献。

然而,从“仁诈合一”的角度讲,司马懿却是更多表现了“诈”的一面。他不是儒家政治理想的自觉践行者,或者说他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逐渐背弃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司马懿为人、为政“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及平公孙文懿,大行杀戮。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②《晋书》卷1《宣帝纪》,第20页。。从根本上讲,他对儒家学说的背离,在于其为政理想信念和政治担当精神的缺失,在为官从政的高境界和大格局上,司马懿比之同时代的政治家逊色很多。曹操年轻之时,就有平乱报国之志;刘备年过半百,一路坎坷,但仍胸怀仁德、心系天下;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至死不忘“兴复汉室”之理想。而反观司马懿的为政行为,其更多的是为一人一家之私利,或待价而沽,或步步算计,即使掌权之后也是处处为个人谋划。同为背负历史骂名的政治人物,曹操在早年担任洛阳北部尉时,就敢于针对皇亲国戚严肃法纪,更因造五色大棒诛杀犯禁者而名噪一时,而司马懿年轻时担任河内郡上计掾,却只因自己没受重用,就擅离职守,而为了谋求更多的政治权利,他竟多次装病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对此,有学者指出:“晋王朝的实际建立者——司马懿父子,是以卑劣的政治手段,作为晋王朝的立国根基的。司马氏留给子孙的财富,只有卑劣的人格示范。”③付开镜:《司马懿父子的卑劣人格:晋王朝松软的立国根基》,《许昌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这一点,无疑会对晋朝大业的延续产生深远影响。西晋建立之后,司马炎及后继几位皇帝无不奢靡荒淫,且后世子孙之间自相残杀,很快导致西晋短期夭亡。此种悲剧的发生,与司马懿背离儒家政治理想应该有密切的关系。《晋书·宣帝纪》所载的一件事深刻反映了这一问题:“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及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④《晋书》卷1《宣帝纪》,第20页。

总之,自孙子提出“兵者诡道”的基本理论以后,“兵不厌诈”既是指导战争行为的基本准则,也是追求战争效益的最佳手段。正如《荀子·议兵篇》所言:“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但值得注意的是,战争中的诡诈是有其特定内涵的,不能以日常社会领域之道德标准评价之,正如南宋黄震《黄氏日钞·读诸子·孙子》所言:“‘诡道’一语,特自指其用兵变化而言,非俗情所事奸诈之比。且古人诡即言诡,皆其真情,非后世实诈而反谬言诚者比也。”⑤《黄氏日钞·读诸子·孙子》,文渊阁四库全书《古今纪要》本。而战争本为客观理性之事,容不得仁爱怜悯之情,然而在儒家崇德向善的文化熏染之下,传统兵家在关注诈力运用的同时,又特别强调仁德在战争中的作用。如孙子虽然将“兵者诡道”作为用兵的基本原则,但同时又将安国全军作为战争指导的根本目标。他实际是将战略目标之“仁”与用兵手段之“诈”有机地统一起来,从而形成了“仁”“诈”辩证统一的战争指导理论。正如杜牧所言:“武之所论,大约用仁义、使机权也。”⑥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79页。曹操、刘备、诸葛亮、司马懿等三国典型历史人物处理仁、诈关系的基本理念、行为特色及其与个人成就的关系,正是“仁诈合一”这一战争文化命题的生动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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